永不消逝的贡布雷

徐玲玲

小说写道：“好多年前除了我睡觉的地方和睡前伤心的情景之外，我对贡布雷已经全然忘怀。”直到有一天母亲给他吃了一口茶，并把一块蛋糕泡在茶水中，奇迹发生了——相同的场景唤醒了埋藏在内心深处的记忆，一幕幕往事随之逐渐浮现。关于贡布雷的一切过往，逐步逼真地展现出来。从此，普鲁斯特心中尘封已久的那个完整的贡布雷真正浮现并呈现在读者面前。

作家笔下的贡布雷到底是什么样子呢？我们先从一杯茶说起吧！

一杯椴花茶

隆冬的某一个日子，母亲递给“我”一杯茶，让“我”突然回到那个除了有睡前伤心的情景之外，还有其他诸多美好的贡布雷。

在这部充满强烈自传色彩的意识流作品中，作家敞开心扉，展示了他心灵花园中的欣喜与哀愁、焦虑与追求、审美和隐痛等诸多神秘而又丰富的个体感受。这是作家对自己心灵的无意识寻找，更是对自身灵魂的重新塑造，而这一切的起点就在贡布雷。多年以后与记忆深处逐渐变得完整的贡布雷重逢的喜悦，普鲁斯特把它类比为日本人水中投掷的一种游戏。作家内心感到的神奇、舒展以及对贡布雷在心中“失而复得”的惊喜，终于在这“如记忆中小水珠般”的味道上呈现出来。那些气味是贡布雷不可缺失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作家成长的诗意源头。

蘸着椴花茶的马德莱娜蛋糕的味道，惊醒了他内心深处的贡布雷的气味。这种气味是一种透明又味美的“封闭的人”的气息；是一种温柔、悠闲、有条理的乡间生活；是一种让人无忧无虑又充满先见之明的时光；还是一种如贴身衣物般洁净、熨帖，又如清晨空气般清新、宁静的气味：让身处其中的人变得虔诚又忧虑、甜蜜又乏味。贡布雷这种细腻松脆、香甜可口的气味让人沉浸其中难以自拔，“我”贪婪地享受着这人间“美味”。甜蜜的冒着香味气泡的贡布雷寂静的生活，它那怡然自得的秘密节奏给了普鲁斯特忧愁与乏味的特别滋味。贡布雷涌动着美德、智慧、人情味，以及那种属于外省特有的生活习惯的气味，悠闲安定、清新洁净又饱含深情，让作家饱尝失眠困扰的心灵获得另一种力量，心中涌现无穷的诗意幻想。从这个意义上讲，贡布雷的气味是终会被唤醒的大块时光以及与之相关的无穷过往。可以想见，他在遇到这种圆鼓鼓的马德莱娜小蛋糕的味道后，想起“如同被烘烤的像热面包”的往日温柔与甜美的时光时，内心遭遇的巨大惊喜与强烈灵魂震颤。那个曾沉浸其中的“我”，那个给莱奥妮姑妈泡椴花茶的小男孩，又一次闻到了“曾使春天的夜晚充满香味的花瓣香味”，正如作品中所写的：“当人亡物丧、过去的一切荡然无存之時，只有气味和滋味长存，它们如同灵魂，虽然比较脆弱，却更有活力，更加虚幻，更能持久，更为忠实，它们在回忆、等待、期望，在其他一切事物的废墟上。在它们几乎不可触之的小水珠上，不屈不挠地负载着记忆的宏伟大厦。”这个如灵魂一样持久、忠实的味道，在此时与彼时的“我”的心中一起涌动，并成为“我”心中永恒而不可替代的滋养。这些气味成为“我”的贡布雷特有的底色，浸润“我”的身心。贡布雷用它那永远松脆可口、带着童年甜香的气味滋养了“我”，并创造了那些寂静幽居的美好岁月。贡布雷除了有房间里被太阳与炉子烘烤的香甜气味，还有那些生长在郊野的山楂树的气息，以及它们盛开的山楂花香味，还有那些丁香花、椴木花的香味，它们共同构成了“我”的贡布雷无可替代的味道，永远留在作家灵魂深处，历久弥香。

如果说那个充满寂静又带着香甜气味的贡布雷，以及与之共处的时光成了作家人生的底色并最终成为他创作的诗意源泉的话，那么圣伊莱尔钟楼就是贡布雷另一个令他无法割舍的所在。从某种意义上来看，没有圣伊莱尔钟楼的贡布雷，身处其中的一切都将失去方向。

圣伊莱尔钟楼

普鲁斯特在《贡布雷》中写道：“我觉得教堂与城市的其他部分完全不同，这建筑可以说占据了四维空间，第四维——时间，如一艘巨轮穿越了一个个世纪，从一根梁到另一根梁，从一个偏祭台到另一个偏祭台……”“它的塔楼也是如此。”贡布雷的教堂后殿极其粗糙，在艺术上毫无美感可言，甚至没有丝毫宗教色彩。“我起初觉得像监狱。”直到有一天，在外省见到同贡布雷教堂后殿一模一样的外墙，他不由自主地大声说道：“教堂！”“教堂让人感到亲切！”这就是贡布雷看起来过于朴素的教堂。它的圣伊莱尔钟楼给了作家更为重要的灵魂认知：一种特殊的亲切感和归属感。

当他和家人外出走错路时，钟楼的尖顶远远地露了出来，永远指引着他们回贡布雷的方向。圣伊莱尔钟楼成了那时的“我”在贡布雷生活的方向标，给予那时的“我”满满的安全感。这对于感情极为敏感、细腻的人来说，无疑是一种心灵方向的界定，并由此衍生出孩子心理上的认同与安适，如同老舍在《想北平》中“像婴儿安睡在摇篮里”的那份安心与舒适。这是作家过去可以摸得着边际的古老钟楼，是一种无论何时何地都矗立在那里的一种稳定所在，是身在其中的人们和谐、稳定生活的象征。对于一个心中充满焦虑、不安的孩子来说，它增添了空间安全感，并由此产生心灵上的慰藉与指引，影响深远。

不过，这只是贡布雷的圣伊莱尔钟楼之于“我”的一个小小侧面。这座钟楼对过去、现在以及将来的“我”产生的意义与价值远不止这些。钟楼和似水年华里的“我”最重要的亲人紧密相连，这才是贡布雷这座钟楼对“我”更为重要的生命意义与精神价值。可以肯定地说，“没有圣伊莱尔钟楼的贡布雷，我的心将变得灰暗无比”。

首先来看“我”的外婆。外婆常常叫“我”驻足广场以观赏钟楼。美丽的圣伊莱尔在外婆眼里不庸俗、不自负，没有小家子气。作品写道：“我现在尤其觉得在贡布雷的钟楼，我外婆隐约找到了在她看来是世界上最可贵的东西，那自然、高雅的外表……”记忆深处的夕阳下，外婆对钟楼的深情眺望，让“我”看到夕阳照亮的石面顶端柔软又遥远，如一首歌头声区的高八度那样高亢嘹亮。从那时起，钟楼在“我”的心灵投射下敞亮柔软、高亢激越、自然优雅的印记。这正是外婆给予“我”的性格激励与审美教养。身在贡布雷的外婆如同记忆中夕阳下的圣伊莱尔钟楼，自然优雅、纯粹温暖，是一株永远盛放的向日葵，永慰“我”心。

圣伊莱尔钟楼不仅是外婆教诲“我”的地方，也是母亲经常带“我”出行的必经之处。黄昏时分的钟楼极其温柔，像极了和母亲在一起的美好时光。这时，“我”要对母亲说晚安了。这对于那时的“我”本是一件极痛苦的事，但是在钟楼面前，“我”的安静与镇定让黄昏中的钟楼又有了慈母的温馨光芒。钟楼于“我”而言是和母亲在一起时灵魂深处的那份安全感。正如普鲁斯特所言：“任何版画都无法留住我内心世界的一个部分，要做到这一点，只有回忆从教堂后面的一条条街上看到的贡布雷钟楼的种种景象。”

所以圣伊莱尔钟楼又是“我”内心世界无法割舍的一部分，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钟楼的尖顶都犹如上帝的手指，赐予人皈依感。直到多年后，如果他凭记忆能模糊感到某处同他喜爱但已消失的钟楼有某种相似之处的话，他会待上几个小时，“一动不动竭力回忆，在内心深处感到遗忘中失而复得的一块块土地，在退潮后变得干涸并得以重现”。他会比向人问路更焦虑不安，在心中一直不停地寻找自己的路。所以圣伊莱尔钟楼是“我”心中的精神坐标，它连接着“我”与生命中最重要的亲人们在贡布雷的一切美好时光，其中有温暖优雅的外婆，有美丽温柔的母亲，还有和表兄弟们共进午餐时看到的钟楼頂尖的那片永不褪色的蓝天。“孩子，在您生活的上空，要尽可能总是保留一片蓝天。”普鲁斯特心中的那片蓝天永远在有圣伊莱尔钟楼的贡布雷，这成为作家心中永恒的精神滋养与心灵慰藉。圣伊莱尔钟楼是作家成长的起点，又是生命旅途中寻觅归途的指南针。

这座其貌不扬的钟楼成为“我”心中无可替代的圣地：抬头可以仰望高远的蓝天，低首可以触摸到外婆、母亲，还有那些无法复制的旧时光。敞亮温柔、高大稳固，圣洁得像上帝的手指拂过心灵的圣伊莱尔钟楼，它一经唤起，必将成为“我”似水年华中最具标志性的精神建筑，也成为贡布雷赐给“我”的今生今世的证据！

拥有圣伊莱尔钟楼的贡布雷，那样妥帖地安放着“我”的灵魂，对贡布雷“失而复得”的惊喜是需要多年以后才能渐渐体会的。作家就是用回忆来逐渐复活心中的贡布雷，让它一步步走向完整与饱满、鲜活与灵动。

“我”的哭声与失眠的日子

这是“我”关于贡布雷最揪心也最难忘的记忆，也是贡布雷之所以成为“我”的贡布雷的关键原因。有人容易记住曾经的美好，有人往往会对一些痛苦记忆犹新，普鲁斯特属于后者。他看到父亲举着烛台走上台阶时映在墙上的高大身影，立刻想到一幅木板画，而那幅画上的人物带给他的恐惧与痛苦，和父亲阻止母亲对他过分宠爱的那种冷酷所带来的心理感受是一样的。这个烛光影下的黑暗与恐惧是因为他将与母亲分离的痛苦产生的。这种心理学上称为因共生而分离的焦虑，成为作家一生不断寻找抚慰的心灵伤痕。普鲁斯特的心中永远住着那个蹲在角落里哭泣的小男孩。尽管严父与慈母都早已在时光河流里消逝，但沉淀在心底的哭声依然一直蚕食着作家敏感又脆弱的灵魂。年少时的痛苦一直伴随着他，这也是贡布雷留给“我”的沉重苦涩的悲伤河流，是作家锐感心灵的一种精神煎熬，也是普鲁斯特的作品之所以与众不同的精神源头之一。如果没有这样善感细腻的心灵，读者就不会与普鲁斯特那独特又完整的贡布雷相遇，《追忆似水年华》终将黯然失色。普鲁斯特对贡布雷这种精神上的认同与灵魂深处的归属感，让那些“我”上床之后仿佛盖着“裹尸布”般的失眠日子更为凸显，这也是普鲁斯特特有的诗人气质形成的重要原因，而这一切都和贡布雷有关。

对一个细腻、敏感的人来讲，痛苦远比幸福快乐更容易在心中留下痕迹，这是个人心理特质与精神取向决定的。

那些透明又香甜、寂静又美好的气味和高大圣洁的圣伊莱尔钟楼，那些充满渴望却又压抑在内心深处的隐隐哭声，还有那挥之不去的失眠的痛苦与焦灼记忆，共同构成了“我”心中完整的贡布雷，它们缺一不可。正是在贡布雷，那个曾经的“我”与今天的“我”以及后来的“我”在记忆深处得以欣然重逢，这让“我”的那颗善感、脆弱、多情的心变得完整又饱满、喜悦又怅然，让那些与时光一同消逝的种种形象不仅仅是心中一个小小的截面，它们最终成为“我”心中永恒的精神家园。这就是回忆的巨大价值，它完成了作家对自己灵魂与时光的重塑，最终重现一个只属于普鲁斯特的贡布雷。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这个寻找与创造的过程让贡布雷真正成为作家心中的记忆大厦，并随着时间的积淀成为心底最宝贵的精神矿脉，成为他一生不断寻觅与创造的灵魂宝塔，也让贡布雷成为世界文学经典中令人向往的精神圣地，在历史长河里熠熠生辉、永葆青春！

（作者单位：江苏省盐城市伍佑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