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山河里的鄂温克族
2021-03-08
【阅读导引】在大兴安岭深处,生活着一群鄂温克人。他们住在用木头搭成的房子里,喝鹿奶,烧桦树枝。他们穿着皮大衣和皮靴子在山中打猎,喜欢骑马、喝酒、唱歌。他们随驯鹿不断在森林里迁徙,他们一生几乎不生病,如果病了就请萨满跳神。他们崇拜火和玛鲁神,死去的时候要架在树上风葬。他们所拥有的,唯有这片山河。本文以一位年届九旬,鄂温克最后一个酋长女人的自述,娓娓道来鄂温克人的百年孤独与沧桑变迁,让他们的喜怒悲欢浮现在我们眼前。透过小说的片段,得以看到生活的另一种模样。
上个世纪60年代的大规模开发开始后,大批的林业工人进驻山林,铁路也修起来了,每天呼啸而过的都是开向山外的运木材的汽车和火车。伐木声取代了鸟鸣,炊烟取代了云朵。2003年,敖鲁古雅鄂温克猎民整体搬迁到了根河市郊的新定居点。因为驯鹿的主要食物是苔藓,所以他们的猎民点不断在搬迁。由于驯鹿下山圈养的失败和老一辈人对新生活的不适应,一批猎民又开始回归。我们去了解鄂温克人的生活,改变的其实是我们自己的观念。人们不能在破坏一群人的生活的同时又宣称自己让他们过得更加幸福。人们不能把他们的心打碎,然后心安理得地宣布他们的痛苦是他们自身的落后造成的。任何人都没有这种权力。对他者文明的漠视,才是我们这个时代最为深重的苦难。
如果你对鄂温克这个民族感兴趣,推荐你去看看鄂温克作家乌热尔图的小说,还有两部纪录片也值得推荐:《我们的神鹿》《犴达罕》。希望他们曾有的孤独与希望,可以消逝得慢一点,再慢一点。
【作者簡介】迟子建(1964年2月27日-),出生于黑龙江省漠河县,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中国一级作家,中国作协第九届主席团成员,现任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主席。其文风沉静婉约,描写细腻生动,语言精妙,具有一种淡淡的伤怀之美,给人以巨大的文学震撼,著有作品《额尔古纳河右岸》《候鸟的勇敢》《鬼魅丹青》等。曾获得茅盾文学奖、百花文学奖、冰心散文奖和三次鲁迅文学奖等荣誉。
【附文】
额尔古纳河右岸
迟子建
我们住的房子遮挡不住星光和风声
我从小看到的房屋就是像伞一样的希楞柱,我们也叫它“仙人柱”。希楞柱很容易建造,砍上二三十根落叶松,锯成两人高的样子,剥了皮,将一头削尖了,让尖头朝向天空,汇集在一起;松木的另一端则贴着地,均匀地散布开来,好像无数条跳舞的腿,形成一个大圆圈,外面苫上挡风御寒的围子,希楞柱就建成了。早期我们用桦皮和兽皮做围子,后来很多人用帆布和毛毡。我喜欢住在希楞柱里,它的尖顶处有一个小孔,自然而然成了火塘排烟的通道。我常在夜晚时透过这个小孔看星星。从这里看到的星星只有不多的几颗,但它们异常明亮,就像是擎在希楞柱顶上的油灯似的。
深夜,希楞柱外常有风声传来。冬日的风中往往夹杂着野兽的叫声,而夏日的风中常有猫头鹰的叫声和蛙鸣。希楞柱里,也有风声,风声中夹杂着父亲的喘息和母亲的呢喃,这种特别的风声是母亲达玛拉和父亲林克制造的。母亲平素从来不叫父亲的名字,而到了深夜他弄出了风一样响声的时刻,她总是热切地颤抖地呼唤着:林克,林克。父亲呢,他像头濒临死亡的怪兽,沉重地喘息着,让我以为他害了重病。然而第二天早晨醒来,他却面色红润地忙着自己的活计。就在这样的风声中,母亲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不久,我的弟弟鲁尼降生了。
驯鹿对我们来说,就像太阳和星星
我从来没有见过哪种动物会像驯鹿这样性情温顺而富有耐力,它们虽然个头大,但非常灵活。负载着很重的东西穿山林、越沼泽,对它们来说是那么的轻松。它们浑身是宝,皮毛可御寒,茸角、鹿筋、鹿鞭、鹿心血、鹿胎是安达(商人)最愿意收入囊中的名贵药材,可换来我们的生活用品。鹿奶是清晨时流入我们身体的最甘甜的清泉。
行猎时,它们是猎人的好帮手,只要你把打到的猎物放到它身上,它就会独自把它们安全运到营地。搬迁时,它们不仅负载着我们那些吃的和用的东西,妇女、孩子以及年老体弱的人还要骑乘它。而它却不需要人过多地供应。它们总是自己寻找食物,森林就是它们的粮仓。
除了吃苔藓和石蕊外,春季它们也吃青草、草间荆以及白头翁等。夏季呢,它们也啃桦树和柳树的叶子。到了秋天,鲜美的林间蘑菇是它们最爱吃的东西。它们吃东西很爱惜,它们从草地走过,是一边行走一边轻轻啃着青草的,所以那草地总是毫发未损的样子,该绿还是绿的。它们吃桦树和柳树的叶子,也是啃几口就离开,那树依然枝叶茂盛。它们夏季渴了喝河水,冬季则吃雪。只要你在它们的颈下拴上铃铛,它们走到哪里你都不用担心,狼会被那响声吓走,而你会从风儿送来的鹿铃声中,知道它们在哪里。
驯鹿一定是神赐予我们的,没有它们,就没有我们。虽然它曾经带走了我的亲人,但我还是那么爱它。看不到它们的眼睛,就像白天看不到太阳,夜晚看不到星星一样,会让人在心底发出叹息的。
白桦树,明亮了我们的一生
白桦树是森林中穿着最为亮堂的树。它们披着丝绒一样的白袍子,白袍子上点缀着一朵又一朵黑色的花纹。你只要用猎刀在树根那里轻轻划一个口,插上一根草棍,摆好桦皮桶,桦树汁就顺着草棍像泉水一样流进了桦皮桶里。那汁液纯净透明,非常清甜,喝上一口,满嘴都是清香。
只要我和鲁尼采回桦树汁了,母亲就不喝驯鹿奶了。她会舀上一碗,一口气把它喝光。喝完后就像久居黑暗中的人突然见到了阳光一样,无限陶醉地眯着眼睛。她还喜欢在剥取桦树皮的时候,把树干上那黏稠的浆汁刮下来食用。她剥桦树皮,比男人还有技巧。她握着一把锋利的猎刀,选择那些粗细均匀、表皮光滑的白桦树,在桦树皮最厚实的地方,从上往下先划一道口子,然后用刀横切上头,绕树一周,再横切下面,一块桦树皮就被顺利地揭下来了。因为剥的都是树干,所以脱去了树皮的白桦树在被剥的那一年是光着身子的。次年,它的颜色变得灰黑,仿佛是穿上了一条深色裤子。然而只过了一两年,被剥的地方就会生出新鲜的嫩皮,它又给自己穿上耀眼的白袍子了。所以我觉得白桦树是个好裁缝,她能自己给自己做衣裳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