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真的不会讲话吗?
2021-03-08刘建松
刘建松
教学《鸿门宴》时,有学生提出疑问:“刘邦和项羽在宴席上的对话,明显是胡言乱语、不合逻辑。比如刘邦一会称自己是臣,称项羽为将军;后面又说持白璧一双,欲献项王。称项羽为项王,称呼前后不一致啊!既然称自己为臣,那应称项羽为大王,怎么会称将军?再说,当时两人都是起义军领袖,地位差不多,怎么会称自己为臣,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刘邦真的不会讲话吗?在文学作品中,人物的性格特征一般集中体现在言行矛盾、不合逻辑、不符常规处。比如王熙凤一见林黛玉,居然称呼黛玉为贾母“嫡亲的孙女”——反常的背后是说话者多重的意味和复杂的心机。从《祝福》中四叔简洁到极致的两处“可恶,然而”同样可以窥探到人物隐秘的心态。如果我们能紧扣人物言行特有、变化的语境,剥开言语反常形式的内核,往往能更全面地把握人物遮蔽的内心实际,更深刻地理解其潜在的性格特征。《鸿门宴》中刘邦多处反常的言语,看似愚拙,实则精妙绝伦。
起承转合,消除对手的疑虑
刘邦到项羽军中谢罪,他深知项羽性格反复无常、残暴多疑,而自己的军事实力明显处于下风,一旦言辞不当,后果不堪设想。正如孙绍振先生所说:“(人物)只有在动态、动荡的情况下,把人物打出正常的轨道之外,他的内心深层就暴露了。”在危机四伏的鸿门宴中,他与项羽的第一次交谈是费尽心思、做足功课的。“臣与将军戮力而攻秦,将军战河北,臣战河南,然不自意能先入关破秦,得复见将军于此。今者有小人之言,令将军与臣有郤。”短短几句话,起承转合,灵活善变,谨慎机智。一开始以两人戮力攻秦起调,很自然地把刘项关系设置为并力合作的盟军和战友。刘邦了解项羽和秦有不共戴天之仇,“戮力而攻秦”自然引发共同话题。而他和项羽虽曾约为兄弟,但此时,刘邦三处称自己为“臣”而不是“吾”,四次称项羽为“将军”而不是“项王”,绝不是随意而为。这里“臣”和“将军”以并列形式出现,显示刘邦谦卑的地位,给项羽造成一种错觉:名义上虽是平等关系,实际却有上下级之意。然后刘邦尽可能沿着同一话题去展开,承接前语,再进一层,“将军战河北,臣战河南”。河南、河北两处地名明显是并列的,但“臣”和“将军”又有意突出其尊贵卑贱之分,这样微妙之“承”,可以看出刘邦思路之严谨,完全是迎合项羽好大喜功、沽名钓誉的性格,突出了刘邦能言善辩、看风使舵的本领。刘邦的更高明之处在称呼上能把握好分寸,不显得过分拍马逢迎。比如称项羽为“将军”,“将军”在当时只是很普通的尊称,而项羽已经身为“诸侯上将军”,实际上就是义军统帅。这“将军”的称呼似乎又与其显赫尊贵的身份、地位不对称,甚至可以说是一种变相的贬称,我们可以读出刘邦语气谦卑但又不失身份尊严的内涵。但力能扛鼎的项羽恰恰信奉武力至上,凡事喜欢靠武力去解决,在他的潜意识里早已认定自己就是无所不能的战神和将军,内心深处或许很认同“将军”这个带有勇武之气的称呼。而刘邦言辞中的“转”更显自然,说自己没有料到能够先进入咸阳,表明自己实力不行,是运气好才先进入咸阳,还表明了自己没有想和项羽争高下的意思。如此顺其自然地反转话题,很大程度上促使项羽退一步冷静思考,消除宴会剑拔弩张的气氛。人与人之间言语的交流,实质就是感情的交流、信息的交流,以期获得某种价值。这就牵涉到“合”的技巧,即如何“总结、升华话题”的技巧。刘邦结尾一句“今者有小人之言,令将军与臣有郤”,看上去是牢骚话,实际上在明示这完全不是项羽的责任,还为项羽推脱责任。我们知道,交流的核心是如何彻底消除两人的误会,进而达成共识。如此一句讨好卖乖之言,有效地起到了麻痹项羽而又刺探藏在自己阵营的奸细之功效,可谓一举两得,足见刘邦的工于心计。一番起承转合、腾挪跌宕之后,项羽也感到被理解和尊重,并且彼此之间也找到了更多的话语。我们看到了戏剧性的一幕——项羽主动推出刘邦阵营中的曹无伤来消释“误会”,并且出人意料地称自己的字——“籍”,称刘邦为“沛公”,表达自己的愧疚之情,甚至把刘邦当作自家人。刘邦如此精妙的表演,让我们看到了这位未来的帝王除了“仁而爱人,喜施,意豁如也。常有大度,素宽大长者”(《史记·高祖本纪》)之外,还有工于心计、善于权谋、圆滑机警、能屈能伸的一面。
善于笼络,拉拢敌营人物
鸿门宴前,面对项伯的意外来访,刘邦可谓将“说什么”和“如何说”的语言魅力,发挥到了极致。他已敏锐地感觉到这是一个天赐良机,也知道项伯在项羽阵营有举足轻重之地位。据史料记载,刘邦的年龄比项伯大六岁。怎样拉拢项伯,化敌为友,为己所用?他立刻进行了眼花缭乱的表演:先用隆重的礼节邀请,再捧酒为寿,继而“兄事之”,最后“约为婚姻”。初次相逢的敌我双方关键人物,能瞬间结为亲家,这不能不说是刘邦的高明之处。拉拢关系之后,刘邦马上给自己进入咸阳找合理的借口,再让项伯转述给项羽,其心机深沉可见一斑。有了这些铺垫,刘邦和项伯对话的结尾处极为精彩。我们注意到,两人交谈以“吾入关,秋毫不敢有所近”开篇,这里刘邦称呼自己为“吾”,显得合理庄重、正式严肃,而在“愿伯具言臣之不敢倍德也”结束句中,按照常理,他完全可以说“愿兄具言吾之不敢倍德也”。项伯,名缠,字伯。“兄”不经意间换成项缠的字——“伯”。两人之间称“字”,则是平辈互称,显示关系非常亲密,也表示对对方的尊敬和亲切。“吾”换成“臣”,这种变换,固然是因为慑服于项羽的神威,但在客观上又把项伯抬到极高的位置。所以短短一席话,刘邦极尽笼络之能事,完全超出了项伯的抵抗力和想象力。所以在鸿门宴最危急的时刻,作为亲家的项伯挺身而出,“常以身翼蔽沛公”,也在情理之中。
随机应变,稳定自身团队
对自己阵营中的重要谋士张良,刘邦的言辞可谓随机应变,善于安抚稳定。项伯夜访张良,并且告诉好友己方攻击时间已定的机密。我们可以想象刘邦得知后大惊失色、手足无措的神情。这突发事件也引发了他对张良的疑心,脱口而出:“君安与项伯有故?”听了张良的解释之后,刘邦来了一句超乎常规的问话:“孰与君少长?”按理应问“孰与吾少长”,即问项伯和刘邦自己比,谁年纪大。如此转化,意图何在?其实刘邦是想用这种语言的变化告诉张良,自己此刻对他的器重和信任。而这些话从刘邦口中说出来就与众不同。刘邦曾说自己“吾生不学书”(《史记·高祖本纪》),极其看不起读书人。《史记》写刘邦说话,最多的是“沛公骂曰”“汉王骂曰”“高祖骂曰”,“今汉王慢而侮人,骂詈诸侯群臣如骂奴耳,非有上下礼节也”(《史记·魏豹彭越列传》),言语极为粗野,令人无法忍受。现在完全放下身段,能屈能伸。一句简单的“君为我呼入,吾得兄事之”,及时宣告了自己和张良非一般的关系:张良的兄长就是自己的兄長,那张良就是我的兄弟,并不全是主属上下关系。既安抚了张良,又可以看出刘邦善于用人、随机应变的性格特点。
《鸿门宴》中,刘邦之所以给读者留下了深刻难忘的印象,关键在于司马迁善于把人物置于非常规的处境之中,在激烈的矛盾冲突中,充分暴露和拓展人物性格的另一侧面,细腻生动地刻画出与众不同的人物形象,让读者体会到人性的复杂性和丰富性。
(作者单位:浙江绍兴市上虞区丰惠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