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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话三则

2021-03-08王占黑

中国新闻周刊 2021年6期
关键词:普通人

王占黑

你说的普通是哪种普通

最近在重温一个上世纪末的内地电视剧,一集讲一年,从1978年到1999年。胡同里的工人家庭一代代流传下来的教育金句是,小学不努力,上不了好中学,中学不努力,上不了好大学,就找不到好工作,要一辈子吃苦头。还要附加一个现场反例,你看看你爸/你妈我,就是吃了没文化的苦。

我和我认识的很多同龄人,从小也听惯了同款金句。在这套法则里,铁饭碗是个体独立存活于社会的起点,从今往后是正向加法,从前呢,是漫长的不计入赛程的助力引跑。

那时候听得耳朵里出了茧子,偶尔也大着胆子回一句气话,早知道就托生在有钱人家里,还要努什么力。大人说,怎么不要,一代不如一代,那还得了?听到这,我心里就挺替那些小孩难过的,明明不愁这不愁那,还是得埋头学习,为了好大学,好工作,为了让他们家所有的数列都在滚滚朝前做着正向加法,永不后退。这些年自己切实在教育领域待过,对着满天满地的海淀型家长,看着小镇做题家的隔空伤叹和超级学校的白热化内卷,才明白这是在踩水车呢,脚底踩得越急,人越累,心越慌。想停下?早已经错失那个档口。再回头,眼见那么多人排队等着上来,恐怕又不舍得停下了。

常听到家长这么讲:我也不是要他出人头地,普普通通就好了。话毕,又紧张起成绩和出路。我大概听懂了这是一种怎样的普通,体面的普通,中产的普通,再差不要差到卖苦力的普通,一种有底线的普通。也想起自己生活中很多长辈的劝告,不求你大富大貴,只是该有的要有才好。指的就是那一份基本款的人生套餐:五险一金,结婚证,商品房,一到两个小孩。这样过日子,就是做普通人,完成一个中国式的中产梦。

且先不论这些到底算哪一种普通。退一步讲,现如今若想实现它,要付出的代价也越来越深重了。学历贬值,物价疯涨,教育成了投资无底洞。肉眼可见的一切都上演着紧缺、竞争和焦虑。这份普通像被哄上天的氢气球,离苦苦望着它的人们越来越远。而那些本该在适配范围内的东西,睡眠,童年,双休日,加班工资,也跟着越飘越远了。无法圆梦的人们朝天大喊,想做个普通人咋就这么难!侥幸实现的在自家阳台大喊,我奋斗了大半辈子,终于过上了普通人的生活。难怪在大量当代影视片段里,当且仅当一个人拥有过这款普通之后,才有资格大喊放弃,放下手中的一切,去看看远方的世界,或归隐田园,似乎只有那样才算不甘普通。当然,不甘意味着一种驱动力,使人随身携带一枚按钮去选择重返普通的权利。

在时光的穿梭机里,“普通”也在热烈的通胀进程中变得越来越不普通。得不到按钮的人,在追寻它的路上咬牙吃苦,谁也不敢多嘴自问一句,要是白瞎了,怎么办?

活在当下能活几秒

曾几何时,动画的主角们拿不死光环当紧箍咒使,头上一套,上天入地去充当救世英雄。等小孩也看厌了这副不切实际的天牌,主角们又悄然一变,成了“天生我才必有用”的普通人。照旧,他们总得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拯救点什么,证明点什么,比如小丑鱼爸爸要告诉鱼儿子,我并非你想象中那么懦弱,比如过气的玩具要告诉新一代小主人,你可以放弃我,我绝不会背叛你,比如住宅楼里的动物绝不仅仅是傻白甜萌宠而已。主角们过关斩将,兜兜转转向观众拉出一条鲜亮的横幅:你不会白活,你独一无二,发光的那一天总会来到……渐渐也定格为鸡汤。如今,多么高兴能看到一个崭新的“三无”主角,没有超能力,没有好运气,没有神队友,他可以是活了一辈子一点用没有的失败者,可以完全找不到自己的那份独一无二,他所坚持的和热爱的可以颗粒无收,但他仍然可以大声喊出来:咋的了,我配活着。

他终于可以是我们自己,皮克斯派他来告诉所有人,就这样也行,也挺好。

主角不断往后退,边界就不断向外扩。潦草的岁末,在《心灵奇旅》里重逢一句“活在当下”,多少人心中生出一股久违的激荡。很多年前,无数同学的QQ签名都是那句著名的Carpe diem(活在当下)。大家尽情享受现代生活的变数,并甘愿与之同行,至于后面那半句敲响警钟的quam minimum credula postero(尽量不要相信明天),早被淡忘在一片欢乐的哨声里。那时候,这句话见多了,难免生出些厌烦,接着发现人们所把握的那个“当下”并非当下本身,而是它所蕴藏的有关明天的机会。在图书馆背单词也好,去四大和投行(那会还不流行大厂)实习也好,漫长的助力引跑又开始了。逆练“活在当下”,恰恰是出于充分相信明天,于是干脆撕下这层面具,向信贷体系看齐,把今天出借给明天,把明天出借给更远的未来——我们对集体的未来总是比对个体更有信心,就像一百年前那些不会游泳却登上号称永不沉没号邮轮的旅客。

明天果然是不可信的。谁会想到新世纪这么不经摔,风风火火二十年,一个趔趄就瘸得走不动道了。病毒是一次偶然的墙体渗水,引得社会肌体的漏洞、人性的弱点纷纷出现。接着墙皮脱落,墙裂出好几条缝,墙要倒了,技术和哲学一瞬间失灵后,只能假扮先知,和人约定在近未来再相会。面对世界的混乱和不堪一击,有人紧张了,但还在硬撑,有人想过要放弃。丢了盼头的日子里,皮克斯带头做了个帅气手势,丧气主人公的恍然大悟,在此时此地(球)显得多么珍贵,多么普世,来一趟不容易,每一秒都好好活吧,谁知道能活到哪一秒呢?看看天地,看看自己,突然之间,仿佛谁都有资格大声喊放弃,仿佛一切还来得及。

这句话回归得真是时候啊。不可信的明天在前,人们才愿意照见自己最平凡的一面。

如何想象普通人

青春期,老同学爱读言情小说,我为着钻一些奇怪的牛角尖偏不肯读,现在瞄了几眼电视剧,纳闷书里的人究竟什么样,终于开卷了。原来一个上世纪40年代生人写八九十年代的港岛,放到如今读者的眼光里,竟有这么错位又工整的呼应。糖爹叫养成系,你全家都爱我叫玛丽苏,以退为进秀优越叫凡尔赛,同一样事物运行在不同的时代轨道里,高低美丑,语境真是此一时彼一时啊。

困惑的是,那些一等一的人物叫我实在想不出样子来。只手遮天的商业巨头,到底是怎么笑谈百万,摆平仇家,就没有慌到吓尿的时刻吗。颠倒众生的玫瑰女人,到底是多好看呢,想不出,对着历代女明星的脸也想不出。一句话登天,一句话坠毁,想来想去,可能还是因为有些东西不够具体。

询问精通此类的老同学,见过那样的角色吗?

她摇头,又说配角倒是见到过一两个,又精又坏的。

我问,会幻想吗?

谁信呐,她说,反正现在是不信了,都是吃喝拉撒的普通人。她笑我看得太晚,乐趣减半,又说这时代什么不能瓜,奉神秘于神坛早已不可能。我们闲扯了几句,觉得那样的大人物确实经不起想象,又岔出去聊身边更具体的人事。比如被甲方爸爸深夜追赶打击,陷在和各方的微信沟通里叹气的广告公司同事。比如在新重疾医保即将来临时不知该给全家人买什么保险,苦心研究一番后又舍不得给自己买的已婚女性。比如在工位上加班饿得半死,却信不过修图技术,坚持提前半年为婚纱照节食的女同学。一桩一件,谁不是都市情感故事里的主人公,处理着最棘手最不容缓的生活命题。

聊完,我按時出去倒垃圾,一路上,菜鸟裹裹的小哥要离店半刻,手写了一块告示牌挂起来,逢人就问,我字写得好不好?一说好(确实写得好),他就笑起来了。货拉拉的驾驶员找人帮忙快递一张发票,却没法给人支付宝转账,被逼问了几句,才说是因为欠款被封了。开杂货店的女人受了本地阿姨嚣张跋扈的气,等她骑车后离开大声说,要是在乡下老家,我一脚把她踢趴下。她家女儿正跟路过熟人说起一个年轻邻居查出癌症的震惊消息,要我得了我就自杀,她说。我心中一抖,感觉自己也是这个年纪。天气很冷,每个人都在路上尽可能快地说话,尽可能快地走,连一天只出来遛一回的狗也是。遇到坏日子,人们总期盼着能尽可能快地熬过去,快不了,就数着数一天一天过,过去了,就又有好日子了,对于生活的轮回起落,大家都有信心。我们走在彼此共用的路上,也走在彼此的经验和想象里。

李宗盛大哥在《凡人歌》里唱,问你何时曾看见,这世界为了人们改变。世界不变,人在变,练就一身无论如何也要继续下去的本领,还是一身及时止损的本领,或许都不失为活在当下的一技之长。

五六年前,在一场天很冷,人很少,地点很偏的民间放映会上,年轻导演李睿珺被前来观影的观众提问,为什么选择关注一小撮人。当时他已经拍了大约三部作品,都是关于西北故乡的,我很喜欢。他回答说,一点也不小,在我看来,他们是很庞大的群体。声音沉稳。近几年我常面对类似的提问,也给出相同的答案。前一阵和媒体人健崔一起录声音剧场,我们边走边聊,聊到了很多事情。关于我所关心的命题和群体,我仍然坚持他们一点都不小众、不边缘,大家都是普通人,是数量庞大的族群里的一员。邻居老头是,都市白领也是,小人物这个词,在这个时代几乎可以算个伪定义。信息无限量加载,谁都是沧海一粟,也都可被人尽皆知,再消失。大和小的界限越来越模糊,它们能赋予人的意义也愈发虚弱。

李宗盛大哥在《凡人歌》里唱,问你何时曾看见,这世界为了人们改变。世界不变,人在变,练就一身无论如何也要继续下去的本领,还是一身及时止损的本领,或许都不失为活在当下的一技之长。世界的律动就在那,而我们有成千上万种随之起舞的姿态,我们也可以是它的变奏本身,有点意外,也挺和谐。

2020年7月5日,湖北武汉,汉口江滩公园二期。摄影/张志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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