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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没有想象的不堪

2021-03-08黄灯

中国新闻周刊 2021年6期
关键词:爸爸妈妈孩子

黄灯

年龄越大,就越认可父母的人生。越是见识到不同的人群,就越意识到他们的难得。越是和概念、理论打交道,就越意识到父母落地的人生姿态,是多么的活色生香而又充满生命活力。

父母是普通人,一辈子生活在湖南汨罗北部的一个村庄。母亲是一名家庭主妇,父亲是一名中学老师。

妈妈19岁嫁给爸爸。外婆生育了6个孩子,还领养了一个,有五个儿子,妈妈是唯一的女儿。在那个年代,虽然说不上能享受到多少宠爱,但至少没有遭受过任何对女性的轻慢,妈妈甚至还念到了初中毕业,字写得比我好很多,能自由阅读任何文学作品。只是她一辈子太忙了,从来没有任何闲情逸致,从来没有轻松地坐下来好好品过一杯茶,好好地风花雪月,浪漫过一次。我对妈妈骨子里文青倾向的唯一感知,就是在70年代末期,我们四姊妹年龄很小的时候,她那种强烈地要摆脱几个孩子,坚决要骑单车去隔壁村看电影的样子。想想,妈妈那时候尚不到三十啊,也正是年轻的时候。

妈妈26岁就已经生了四个孩子。她一辈子最亮眼的价值观,来自这句话,“一生中最值得的事情,就是赶在计划生育前,生了你们四个”。她如此地热爱孩子,热爱小生命,尽管在生我们之前,都没有想好孩子们到底有什么用。但她无数次地庆幸,让我确信这是她人生的最大胜利。这种发自内心的确认,让我从小就充满了存在感。尽管已是家中第三个女儿,尽管连村里的老人都看不下去,开始同情妈妈的苦命,但我知道自己不是拖油瓶,知道自己给家庭带来的是快乐而不是痛苦。尽管四姐弟年龄接近,争吵不断、挨打不少,但打过以后,还是觉得活着有意思,眼泪还没擦干,就开始香喷喷地吃饭。我从小就怕死,有一点点不舒服,就主动叫妈妈带我去乡村卫生院,是啊,我是父母赶在计生政策之前生下来的,就算是第三个女儿,能顺利来到人间,又有什么理由不庆幸呢?所以,我自小就感激父母,结婚早,要是他们多玩几年,拖到24岁以后结婚,就没有我了。

我妈妈干过的事,我大致算了一下。

在养育子女方面,妈妈除了养大我们四个(只有我从两岁开始,一直到11岁,寄养在外婆家),在婶婶26岁那年意外去世后,她毫无怨言地担起两个家庭的担子,同时养育了两个年幼的侄子,其中一个三岁,一个七个月。这种关系,一直断断续续坚持到兄弟俩初中毕业外出打工。现在,我的两个堂弟对妈妈非常好,比我们对她还好。另外,我的大舅、满舅,我的小姑、我的远方表叔,都分别将自己的孩子或长或短地放在我家里寄养过,最长的有五六年。家里的情况是,我被寄养在外婆家,而别的孩子寄养在我们家。至于他们为什么会寄养在我家,因为爸爸是老师,在他们看来,可能对孩子有更多的辅导,也可以通过他的关系,拜托更多的老师关注孩子,甚至让他们顺利升上中学。这些现在看来无比麻烦的事,妈妈几乎没有过任何抱怨,亲戚既然提出了要求,而且都是自己的兄弟姐妹,她感觉责无旁贷。因为妈妈结婚早,养大我们四个后,她在45岁那年当了外婆,随着下一代的出生,她又跟随子女,养育了五个孙辈。

因为家庭人口多,做饭的工作量很大。她一辈子的心思和时间,主要是准备各种各样的食物,这直接导致了妈妈极好地厨艺。让我意外的是,妈妈居然喜欢做饭,她说做饭从来不让她愁。如果说,偶尔做一顿,能让人感觉到乐趣,但像她这样,连续五十年,持续不断地为家人做,我就感觉到这是一项伟大的事业。我家朋友多,爸爸年轻的时候,喜欢带同事来家里玩,他的学生也喜欢来家里玩,我的同学、弟弟的同学、两个姐姐的同学都喜欢来家里玩,妈妈是所有客人最喜欢的人。当然,妈妈确实好客,也喜欢来我家的客人,喜欢的方式,就是做饭给他们吃。妈妈做饭速度极快,两个小时,可以做好二十个人的饭菜。她总是说,做饭没什么难的,现在有高压锅、电饭锅,有煤气炉,有微波炉,不比早年的时候,还要生柴火,烟熏火燎的,只要算好时间,现在做饭比起以前,不知道要轻松多少。我一想到妈妈一辈子做过的饭菜,可以用火车皮来拖,光这一点,就让我汗颜。当然,伴随妈妈做饭事业的,是她做的各种坛子菜、腌菜、米粉、豆腐、红薯皮和糍粑。

她1949年出生,去年还在说,要不是年龄太大,都准备去考个驾照。是的,妈妈半生给我的印象就是忙、累,但她活得虎虎生威,平凡又充实,仿佛不用追问人生的意义,就自带庄重的价值。

妈妈也懂得很多手艺。在1987年以前,她除了种田作地,承担所有农活以外,她的主要职业是做缝纫。她是我们整个乡镇最有名的裁缝,是少有的还会做大衣襟的传统师傅,我们小时候的衣服都出自妈妈之手。在1987年以后,她还开过杂货店。在开杂货店的同时,她学会了做早点,也就是蒸包子、馒头,掌握基本技术后,她发挥自己会做坛子菜的优势,做出了南北特色结合很好的油饺子和油炸包。这些美食干净、好吃,又经饿,长久以来,一直是我们乡村中学孩子们的共同记忆。在经商的同时,她还承包过田地种大荆西瓜,西瓜成熟,又联系熟人去长沙街头售卖。想想,农、工、商、小手工业,各个主要的行当,妈妈都干过。她1949年出生,去年还在说,要不是年龄太大,都准备去考个驾照。我就是听了她这句话,才下定决心坚持考试,拿到驾照的。

是的,妈妈半生给我的印象就是忙、累,但她活得虎虎生威,平凡又充实,仿佛不用追问人生的意义,就自带庄重的价值。

我再讲下我爸爸,尽管在很多地方,我都提过他。爸爸是一个乡村中学老师,他1968年师范肄业后,按照当时的政策回到了家鄉,成为一名公办老师。他一辈子总说自己入错了行,应该去干建筑或者天文。他对天文非常感兴趣,中考的时候,原本上了南京气象学校,因为爷爷不放心,几把眼泪硬是将儿子留在了身边,进了岳阳师范学校。但多年来,他的天文情结始终没有消失,一直到六十岁,还在打听他那一届考入南京气象学校的人,后来的去向。爸爸还喜欢建筑这个行业,方圆两百公里的桥,每一座在修建的时候,他都会去看好几次。1995~1999年间,我在岳阳一个工厂上班,那个时段正好在修洞庭湖大桥,爸爸每过一阵,就会从家乡来到岳阳,让我陪他去看大桥的进展。我们镇上的房子,像样一点的楼房,几乎都来自他的设计,尽管每次忙上几天,只能得到几包香烟,他还是极为开心。

当然,尽管爸爸宣称入错了行,但他其实非常适合当老师。他是中学的数学骨干教师,在初中时,他教过我数学,他教学的特点,就是用最少的时间,教学生理解到数学的精髓,强调概念的清晰,绝不搞题海战术。他最反感只会让孩子们傻做题的行为。他对基层的师资状况一直非常担心,认为乡下没有太多的合格老师。

爸爸和妈妈一样喜欢孩子,他喜欢孩子的方式,就是在任教的过程中,绝不耽误任何一个有前途的学生。他曾经当过一届高中的班主任,班上29个学生,最后23个都脱离了农门,通过高考、复读、当兵等路径,获得了新的发展,改变了整个家庭的走向。爸爸在此期间,就是尽一切可能满足他们学费、书本、生活费的需求。在他朴实的认知中,教育是世间性价比最高的事情。90年代,他总是和镇上那些发了财的朋友讲这个道理,反复叮嘱他们在赚钱的时候,要注重对孩子的教育。那个时候,他每个月的工资只有两三百元,而那些做生意的朋友,却都身家几十上百万,我当时不能理解这种行为,总认为他瞎操心。事实证明,爸爸的远见完全正确,那些没有教育好子女的家庭,财富很快败光,在儿子吸毒的噩梦下,家庭再次陷入困境。可以说,我对教育的直观理解,完全来自爸爸教育理念的熏染。

爸爸不是那种传统的好老师,说话耿直、不媚权贵,一辈子没有得过一张奖状,没有获得过任何官方的荣誉,哪怕在学校的卫生检查中,门上贴的标签,也只能是一张“较清洁”。他仿佛从来不在乎别人的评价,只是凭着自己的兴趣和本心做事。他喜欢读书,在乡下的中学,一直坚持读苏霍姆林斯基的著作,坚持看了不少数学方面的理论书,他甚至还喜欢文学作品,喜欢读《镜花缘》《红楼梦》。他和妈妈一辈子都在一种极为忙乱的环境中生活,家里人口多,压力极大,常年处于负债状态,但父母从未流露出悲观情绪,总是兴致勃勃地承担该来的一切。他们从来没有太多个人的空间和生活,一辈子处于燃烧和付出状态,为孩子、父母、亲人、学生做着他们该做的事情。

平凡的生活,没有成功学理念中想象的不堪,所谓中产阶级担心的阶层坠落,其实充满了偏狭的优越感和无谓的焦虑。

我就是在这样一种环境中长大,从小没有被要求为改变命运而读书,也从未动过出人头地的念头,因为父母忙于生计、疏于管理,反而多出了一份生命的自由和快乐。高中毕业,只考上了一所专科大学,因为闺蜜和自己成绩差不太多,她上了北大,我总感觉自己再努力一下,至少也能上个湖大,于是想复读一年。父母看到了事情的另一面,村里有一个姑娘,复读几年没考上,最后精神失常,漂漂亮亮的一个女孩,瞬间成了家里的累赘,这是他们不愿看到的现实。他们不知道自己的女儿永远不会疯掉,但既然有这个担心,我就放弃了复读的念头,欢欢喜喜去了那所专科学校。进了大学,压力极小,主要时间还是玩耍,课余打牌、滑冰、吃烧烤,当然还有谈恋爱。现在看来,我不能说这种今天无法想象的懒散,没有给我带来遗憾,但此后几乎难以偷闲的时光,让我对此从未后悔。很多时候,我甚至暗中庆幸,我的青春年代,曾拥有机会浪费大把时间,在困惑和迷茫中,可以坚守自己的兴趣,并且通过浪费和试错,确信了生命的激情源于何处,内心得以找到向往和喜欢的状态,而没有像现在的孩子,从小就被塞得密不透风,被各种各样外界的标准,驱赶着被动长大。失去的机会可以再找回,没有赚到的钱,也可以通过别的途径补救,但逝去的青春,却永远不会重现,年轻的时光,不应仅有鸡血般的竞争,而应该拥有它原本的余裕和从容,懵懂和青涩。

1995年大学毕业进入工厂,1998年被下岗,于是决定考研。在朋友广告公司一间四平方米的小房间备考7个月,神奇地考进了以前不敢想象的武汉大学。这种戏剧化的结果,仿佛命运一直站在暗处,随时准备补偿我高考的遗憾。相比从学校到学校的同龄人,我不过在社会多兜了一个圈。随后接着念博士,毕业时,便进了广东F学院任教。

没想到工作后,相比创作对我的吸引力,我更喜欢教书。和学生的交往,成为我最开心的事情。尽管现在学术界经常强调平台的重要,强调学校的档次,强调学术氛围对个人发展的影响,但我觉得仅仅只是多读了六年书,我所拥有的工作,比起大学毕业后工厂的生活,已经好了很多,一份大学的教职,早已让我心满意足。这种随遇而安的心态,和父母如出一辙。我安心对待学生,就如妈妈安心对待她身边的孩子,就如父亲安心对待他课堂里的少年,这是一种来自家庭熏染习得的平常之心。

平凡的生活,没有成功学理念中想象的不堪,所谓中产阶级担心的阶层坠落,其实充满了偏狭的优越感和无谓的焦虑。想起妈妈,一辈子都在做事,但只要做一件事,就有一件事的样子。她种菜,就能看到满园的豆角、茄子、丝瓜和辣椒;她养鸡养鸭,就能看到鸡鸭成群结对,活蹦乱跳、人马喧腾的热闹;她做饭,就能让家人闻到满屋的菜香、感受到食物的美味;她养育孩子,就能让孩子们一个个精神抖擞地长大,并自然地融入社会绝不给别人带来麻烦。她像全天下平凡的家庭主妇一样,所有的时光充满汗水和劳累,但每一分钟都能丈量到生存的质感。

她的生命如此落地,精神如此简单、清洁,她从没有玩过一个概念,没干过一件投机取巧的事。我越是年龄大,越对平凡而认真活着的人深怀敬意。他们和我的父母一样,都是托起这个社会的基石,尽管他们默默无闻,但没有人可以否认他们的价值。

当然,不能否认,父母之所以能够如此坦然地走到今天,除了无病无灾、勤劳能干,更重要的原因,在于他们所生活的时代,劳动能够获得回报,能够凭借劳动的付出,养大四个孩子,并让他们获得公平的教育,享受到计划经济年代的升学红利。而我之所以能够在青春年少的时候,恣意虚度不少时光,轻率走过很多弯路,是因为“不能输在起跑线上”的“宗教”还没有如此根深蒂固,我和很多同龄人一样,依然拥有不少缝隙,从生活的泥地里钻出。

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要恢复劳动的尊严,让劳動者通过踏实的付出,即能心安理得地享受到生命的快乐。我们要做的,就是要竭力破除教育极端功利化后,孩子们的生命被迫卷入残酷竞争的炮灰命运。我们要允许孩子们试错和出错,允许他们迷失和走岔路,允许他们按照生命的节奏和内心的召唤去缓慢成长。

这个过程必然漫长而艰难,需要所有人付出,但一旦达成,平凡而有尊严的生活,就会成为现实。

2020年4月8日,湖北武汉,武昌火车站,停靠站台的K81次列车。摄影/张志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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