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晚期罗马帝国皇帝芝诺统治时期政局混乱的原因

董晓佳

(湖北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湖北 武汉 430062)

476年，实际控制意大利的蛮族雇佣军首领奥多阿克(Odovacer)派遣使节前往君士坦丁堡面见晚期罗马帝国东部政府皇帝芝诺(Zeno，474—475年、476—491年在位)，要求芝诺授予自己统治意大利的合法权利；与此同时，之前遭受驱逐的西部皇帝内波斯(Nepos)(1)内波斯本为东部帝国显贵，其妻是东部皇帝利奥一世(Leo I，457—474年在位)的皇后维瑞娜(Verina)的亲戚；474年，内波斯在罗马即位为西部皇帝，但在475年被将军奥雷斯特斯(Orestes)驱逐，逃至达尔马提亚(Dalmatia)，480年遇刺身亡。参见J. R. Martindale， ed.， The Prosopography of the Later Roman Empire， Vol.II： A. D. 395-527，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0， pp.777-778.的使者也前来请求芝诺提供军队与金钱帮助内波斯恢复皇位；芝诺对这些请求的回应是要求奥多阿克将内波斯接回意大利并从他那里得到合法地位，同时在致奥多阿克的信中称其为显贵(patrician)。(2)R. C. Blockley， The Fragmentary Classicising Historians of the Later Roman Empire， Eunapius， Olympiodorus， Priscus and Malchus， Vol.II： Text， Translation and Historiographical Notes， Liverpool： Francis Cairns， 1983， pp.419-421； E. A. Thompson， Romans and Barbarians： The Decline of the Western Empire， Madison： The University of Wisconsin Press， 1982， pp.66-67.大约10年之后，芝诺怂恿东哥特人(the Ostrogoths)首领塞奥多里克(Theodoric)进军意大利，后者击败奥多阿克并在意大利建立了东哥特王国。(3)John Malalas， The Chronicle of John Malalas， translated by Elizabeth Jeffreys， Michael Jeffreys and Roger Scott with Brian Croke， Jenny Ferber， Simon Franklin， Alan James， Douglas Kelly， Ann Moffatt， Ann Nixon， Melbourne： Australian Association for Byzantine Studies， 1986， pp.212-213； Brian Croke， The Chronicle of Marcellinus： A Translation and Commentary， Sydney： Australian Association for Byzantine Studies， 1995， p.30； Theophanes， The Chronicle of Theophanes Confessor， Byzantine and Near Eastern History， AD 284-813， translated with introduction and commentary by Cyril Mango and Robert Scott with the assistance of Geoffery Greatrex， Oxford： Clarendon Press， 1997， p.201； J. B. Bury， History of the Later Roman Empire： From the Death of Theodosius I to the Death of Justinian， Vol.I， New York： Dover Publications， INC.， 1958， pp.422-426； Thomas Burns， A History of the Ostrogoths， Bloomington and Indianapolis：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 1991， p.65； A. D. Lee， From Rome to Byzantium AD 363 to 565： The Transformation of Ancient Rome， Edinburgh： Edinburgh University Press， 2013， pp.124-125.学界一般同意芝诺放弃对意大利以及帝国西部地区事务的干预的原因在于帝国东部政局动荡，内忧外患，因此无暇他顾。(4)伯里称芝诺在帝国民众与元老阶层中均不受欢迎(J. B. Bury， History of the Later Roman Empire： From the Death of Theodosius I to the Death of Justinian， Vol.I， p.389.)。琼斯指出，“芝诺的统治被一系列的暴动所打断，其结果是，只是依靠机敏而不择手段的外交手腕才让他得以生存了17年”(A. H. M. Jones， The Later Roman Empire， 284-602： A Social， Economic， and Administrative Survey， Vol.I， Oxford： Basil Blackwell， 1964， p.225)。莫尔黑德指出，让东哥特人前往意大利可以让劫掠巴尔干半岛的匪帮离开东部地区(John Moorhead， The Roman Empire Divided， 400-700， 2nd ed.，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2013， p.47)。沃伦·特里高德在讨论为何芝诺没有回击奥多阿克时，称他“太忙了”(沃伦·特里高德：《拜占庭简史》，崔艳红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60—61页)。西里尔·曼戈主编的《牛津拜占庭史》中提及，芝诺皇帝统治时期出现了一系列宫廷阴谋与起义活动(西里尔·曼戈主编：《牛津拜占庭史》，陈志强、武鹏译，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57页)。陈志强教授认为，长期的宫廷斗争严重影响了帝国的军事实力和对外战争(陈志强：《拜占庭帝国通史》，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13年，第79页)。徐家玲教授也指出芝诺赐予奥多阿克头衔是“情非所愿”的缓兵之计(徐家玲：《拜占庭文明》，北京：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49页)。与此相关的问题是，在芝诺统治时期，为何晚期罗马帝国东部地区政局会出现如此繁复的阴谋与动荡，甚至在以政争激烈而著称的晚期罗马帝国的历史中也显得格外突出。在本文中，笔者将尝试结合古人文献与当代学者的研究成果，对这个尚待深入研究的问题进行初步剖析，以就正于方家。为便于论述，首先必须对芝诺时代的晚期罗马帝国东部政局做一概括。

一、芝诺在位时期晚期罗马帝国东部政局概述

474年1月，晚期罗马帝国东部地区皇帝利奥一世(Leo I，457—474年在位)去世，外孙利奥二世(Leo II)即位；2月，利奥一世的女婿、利奥二世之父芝诺成为利奥二世的共治皇帝；同年11月，利奥二世去世，芝诺就此成为君士坦丁堡政府的最高与唯一统治者。(5)Evagrius Scholasticus， The Ecclesiastical History of Evagrius Scholasticus， translated with an introduction by Michael Whitby， Liverpool： Liverpool University Press， 2000， pp.99-100； Brian Croke， The Chronicle of Marcellinus： A Translation and Commentary， p.26； Theophanes， The Chronicle of Theophanes Confessor， Byzantine and Near Eastern History， AD 284-813， p.186； J. R. Martindale， The Prosopography of the Later Roman Empire， Vol.II： A. D. 395-527， p.1202.此后，芝诺不断遇到来自统治阶层内部的挑战，帝国东部地区先后发生了巴西里斯库斯(Basiliskus)僭位、马尔西安(Marcian)叛乱与埃鲁斯(Illus)之乱，从而对芝诺的统治造成严重打击。

三次内乱中的巴西里斯库斯僭位发生时间最早，也是直接影响了芝诺对奥多阿克的回应的事件。在利奥二世去世之后不久，将军巴西里斯库斯起兵叛乱，芝诺于475年1月9日离开君士坦丁堡，携妻逃至伊苏里亚(Isauria)的要塞奥尔巴(Ourba，位于今土耳其南部地区)，后又逃到附近的斯比德(Sbide)，在那里被巴西里斯库斯的部下围攻；与此同时，巴西里斯库斯则成为帝国皇帝。(6)Evagrius Scholasticus， The Ecclesiastical History of Evagrius Scholasticus， pp.132-133； Brian Croke， The Chronicle of Marcellinus： A Translation and Commentary， p.26； Theophanes， The Chronicle of Theophanes Confessor， Byzantine and Near Eastern History， AD 284-813， p.187.直至476年8月，芝诺才通过收买巴西里斯库斯手下的将军反败为胜，率军进入君士坦丁堡，巴西里斯库斯垮台被杀。(7)R. C. Blockley， The Fragmentary Classicising Historians of the Later Roman Empire， Eunapius， Olympiodorus， Priscus and Malchus， Vol.II： Text， Translation and Historiographical Notes， p.469； Evagrius Scholasticus， The Ecclesiastical History of Evagrius Scholasticus， pp.142-143； John Malalas， The Chronicle of John Malalas， p.210； Mary Whitby， trans.， Michael Whitby and Mary Whitby trans.， Chronicon Paschale， 284-628 AD， Liverpool： Liverpool University Press， 1989， pp.93-94； Theophanes， The Chronicle of Theophanes Confessor， Byzantine and Near Eastern History， AD 284-813， pp.191-193； J. R. Martindale， The Prosopography of the Later Roman Empire， Vol.II： A. D. 395-527， p.1202.也正是在大约同一时间，奥多阿克被士兵推举为国王，并在废黜了本身就是僭位者的罗马帝国西部皇帝罗慕洛斯·奥古斯都鲁斯(Romulus Augustulus)后遣使君士坦丁堡。(8)J. R. Martindale， The Prosopography of the Later Roman Empire， Vol.II： A. D. 395-527， pp.792-793； John Moorhead， The Roman Empire Divided， 400-700， p.46.可以想象，刚刚恢复皇位的芝诺自然难以兼顾西部事务。

三年之后，在君士坦丁堡又发生了马尔西安叛乱。马尔西安在利奥一世在位时期于471年出任御前两军军事长官(magister utriusque militiae praesentalis)，在巴西里斯库斯僭位时期曾支持巴西里斯库斯，后来可能又转投芝诺；479年，他在兄弟罗慕洛斯(Romulus)与普罗柯比(Procopius)的帮助下叛乱，企图夺取皇位；在一度占据上风之后，马尔西安被芝诺的支持者埃鲁斯(Illus)击败，被押送至卡帕多西亚的凯撒里亚(Caesarea in Cappadocia)并被强迫成为教士；马尔西安此后逃出凯撒里亚并率军占据安奇拉(Ancyra)；在再次失败后，马尔西安被俘并与妻子被关押在伊苏里亚或西里西亚(Cilicia)的一处要塞中；此后，在埃鲁斯暴动期间，据说埃鲁斯曾命马尔西安去意大利寻求奥多阿克的帮助。(9)R. C. Blockley， The Fragmentary Classicising Historians of the Later Roman Empire， Eunapius， Olympiodorus， Priscus and Malchus， Vol.II：Text， Translation and Historiographical Notes， pp.469-471； Evagrius Scholasticus， The Ecclesiastical History of Evagrius Scholasticus， pp.161-162； Theophanes， The Chronicle of Theophanes Confessor， Byzantine and Near Eastern History， AD 284-813， p.195； J. R. Martindale， The Prosopography of the Later Roman Empire， Vol.II： A. D. 395-527， pp.717-718.

埃鲁斯之乱是芝诺在位时期晚期罗马帝国东部地区持续时间最长的一次内乱。与马尔西安一样，埃鲁斯曾经支持巴西里斯库斯僭位，在与芝诺的战斗中囚禁了后者的兄弟朗吉努斯(Longinus)，后又转而支持芝诺，从而成为帝国政府中的重要人物，在477年成为执事长官(magister officiorum)与显贵；根据记载，埃鲁斯在477—480年间曾三次遭遇由皇帝或皇室成员策划的未遂刺杀；为保护自己的安全，芝诺的岳母维瑞娜被埃鲁斯扣为人质；在与芝诺争吵后，埃鲁斯请求去东方休养，于是芝诺于481年授予他东方大区军事长官(magister militum per Orientem)之职，并授予他全权；当埃鲁斯在483年拒绝释放朗吉努斯后，芝诺将其免职，埃鲁斯则在484年叛乱，并借维瑞娜之手立贵族利奥提乌斯(Leontius)为帝；直至488年，埃鲁斯与利奥提乌斯所坚守的要塞才在围攻之下陷落，两人均在被俘后遭受处决。(10)R. C. Blockley， The Fragmentary Classicising Historians of the Later Roman Empire， Eunapius， Olympiodorus， Priscus and Malchus， Vol.II：Text， Translation and Historiographical Notes， pp.469-471； Evagrius Scholasticus， The Ecclesiastical History of Evagrius Scholasticus， pp.162-163； John Malalas， The Chronicle of John Malalas， pp.214-218； Theophanes， The Chronicle of Theophanes Confessor， Byzantine and Near Eastern History， AD 284-813， pp.196-204； J. R. Martindale， The Prosopography of the Later Roman Empire， Vol.II： A. D. 395-527， pp.587-589； 689.也正是在此期间，芝诺与东哥特人达成协议，让他们前往意大利。

芝诺统治时期的三次内乱既具有独立性又具有内在联系。如上所述，独立性主要在于三次内乱的主角不同，但是后两次内乱的发动者均曾参与第一次内乱，而前两次内乱中曾经参与平乱并因此获得提升的将军此后又发动了叛乱；与此同时，叛乱者均对皇位提出了要求。由此可见，巴西里斯库斯僭位所造成的影响一直持续至488年。从这个角度看，自474年11月利奥二世去世后，在芝诺大部分在位时间中，都面临着保住皇位与生命的巨大压力，这也是导致芝诺对西部事务宁可采取息事宁人态度的主要原因。

显然，芝诺受到的这种长期挑战是开始于其子去世之后的，利奥二世的去世是芝诺统治时期晚期罗马帝国东部政局剧变的起点。在此自然会提出的问题是，为何在其子去世后，芝诺会面临如此巨大而长久的危机，而要厘清这一问题，首先必须观察芝诺之所以能够登上皇位的历史背景。

二、蛮族问题是导致帝国政局混乱的历史背景

自共和国时代以来，罗马人就与周边“蛮族”(11)本文中的“蛮族”一词只是出于约定俗成而得到使用，并不代表笔者的感情倾向。存在着长久而密切的往来，既有和平交往，又时有暴力冲突。“3世纪危机”之后，以日耳曼人各部落为代表的蛮族对帝国边疆的压力达到了新的阶段。公元378年，时任帝国东部皇帝瓦伦斯(Valens，364—378年在位)在与日耳曼人中的一支哥特人(the Goths)的战斗中战死于亚德里亚堡(Adrianople，今土耳其埃德尔内)，继任皇帝塞奥多西一世(Theodosius I，379—395年在位)为收拾残局，在382年与哥特人缔结和约，以为帝国服军役为条件授予他们土地，允许他们定居在巴尔干半岛北部地区。(12)Peter Heather， The Goths， Oxford： Blackwell， 1996， p.137； Michael Kulikowski， Rome’s Gothic Wars： From the third century to Alaric，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8， p.156.虽然罗马共和国于帝国时代就有利用蛮族士兵作战的传统，但正是在4世纪之后，军队中的蛮族士兵数量大增，随着塞奥多西一世大量征召哥特人等进入军队，军队中的蛮族军官所占比例大为提高。在塞奥多西一世治下，共有16人曾经担任军事长官(magistri militum)这一最高军职，其中至少9人出身于蛮族，(13)J. H. W. G. Liebeschuetz， Barbarians and Bishops： Army， Church， and State in the Age of Arcadius and Chrysostom， Oxford： Clarendon Press， 1990， p.10.这在帝国东西部上层社会中引起了普遍的不安。(14)J. B. Bury， History of the Later Roman Empire： From the Death of Theodosius I to the Death of Justinian， Vol.I， pp.126-135.同时，日耳曼人将领登上高位并掌控朝政也极大激发了帝国上层社会的反日耳曼人情绪，导致塞奥多西一世去世之后在帝国中出现了激烈竞争。(15)参见董晓佳、刘榕榕：《反日耳曼人情绪与早期拜占廷帝国政治危机》，《历史研究》2014年第2期；董晓佳：《斯提里科与晚期罗马帝国政局——基于“反日耳曼人情绪”视角下的考察》，《历史研究》2018年第4期。在政争之中，虽然曾经干预或掌控东部帝国与西部帝国政局的哥特人将领盖伊纳斯(Gainas)与汪达尔人将领斯提里科先后垮台，其追随者也遭遇屠杀，但是军队中仍然存在着蛮族士兵，同时蛮族将领也依然在塞奥多西王朝的余下时期以及后继的利奥王朝时代发挥着重要的政治作用。

塞奥多西二世(Theodosius II，408—450年在位)时代，阿兰人(the Alans)将领阿斯巴(Aspar)成为帝国政府中举足轻重的人物。阿斯巴之父阿尔达布尔(Ardabur)曾作为军事长官在与波斯的战争中获得胜利，(16)Socrates， The Ecclesiastical History of Socrates Scholasticus， translated by A. C. Zenos， Grand Rapids， Michigan： W. M. B. Eerdmans Publishing Company， 1957， pp.162-163； Theophanes， The Chronicle of Theophanes Confessor， Byzantine and Near Eastern History， AD 284-813， p.134.并在424年与其子阿斯巴共同领军进攻西部帝国的僭位者约翰(John)。(17)R. C. Blockley， The Fragmentary Classicising Historians of the Later Roman Empire， Eunapius， Olympiodorus， Priscus and Malchus， Vol.II：Text， Translation and Historiographical Notes， p.207； Socrates， The Ecclesiastical History of Socrates Scholasticus， pp.165-166； Philostorgius， Church History， translated by Philip R. Amidon， S. J.， Leiden， Boston： Brill， 2007， p.162； Brian Croke， The Chronicle of Marcellinus： A Translation and Commentary， p.13； Theophanes， The Chronicle of Theophanes Confessor， Byzantine and Near Eastern History， AD 284-813， p.132.由于阿尔达布尔的功绩，他在427年被授以执政官(Consul)这一最高荣誉。(18)J. R. Martindale， The Prosopography of the Later Roman Empire， Vol.II： A. D. 395-527， p.138.阿斯巴承父余烈，青年从军，长期担任军事长官一职，并在434年就获得执政官的荣誉；(19)可能自424年或431年就成为军事长官，直至471年被杀，在塞奥多西王朝后期他的职位已经达到军事长官中最高级别，也就是御前军事长官(magister militum praesentalis)，参见J. R. Martindale， The Prosopography of the Later Roman Empire， Vol.II： A. D. 395-527， p.165.他的长子则担任着东方大区军事长官之职，参见A. H. M. Jones， The Later Roman Empire， 284-602： A Social， Economic， and Administrative Survey， Vol.I， p.221.与此同时，他还与定居在巴尔干半岛北部的哥特人部落首领塞奥德里克·斯特拉波(Theoderic Strabo)联姻，(20)Theophanes， The Chronicle of Theophanes Confessor， Byzantine and Near Eastern History， AD 284-813， pp.183； 193； J. R. Martindale， The Prosopography of the Later Roman Empire， Vol.II： A. D. 395-527， p.165.令哥特人成为自己的外援。凭借父子两代在军队中的长期经营，在塞奥多西二世去世后，阿斯巴得以长期掌控朝政，军队中的哥特人士兵实际上成了他的后盾，而他的影响力直接体现在皇帝继任问题上。

塞奥多西二世去世时没有留下男性后代，根据埃瓦格里乌斯与塞奥发尼斯的说法，曾在阿尔达布尔与阿斯巴手下服役15年(21)Theophanes， The Chronicle of Theophanes Confessor， Byzantine and Near Eastern History， AD 284-813， p.161； J. R. Martindale， The Prosopography of the Later Roman Empire， Vol.II： A. D. 395-527， p.715.的中级军官马尔西安(Marcian，450—457年在位)在塞奥多西二世之姐普尔克里娅(Pulcheria)的选择下成为新帝，并与普尔克里娅成婚。(22)Evagrius Scholasticus， The Ecclesiastical History of Evagrius Scholasticus， p.60； Theophanes， The Chronicle of Theophanes Confessor， Byzantine and Near Eastern History， AD 284-813， p.159.正如学者所指出的，一方面，普尔克里娅无疑在支持马尔西安成为皇位继承者的问题上扮演了某种角色；另一方面，从马尔西安作为阿斯巴多年亲密下属的关系来看，认为阿斯巴在马尔西安的继位中没有发挥明显作用是令人难以置信的。(23)Christopher Kelly， ed.， Theodosius II： Rethinking the Roman Empire in Late Antiquity，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3， p.95.琼斯也认为几乎毫无疑问是阿斯巴安排了马尔西安的继位，并得到普尔克里娅的合作。(24)A. H. M. Jones， The Later Roman Empire， 284-602： A Social， Economic， and Administrative Survey， Vol.I， p.218.也有记载认为马尔西安是塞奥多西二世在去世前选定的继承人，普尔克里娅遵循了弟弟的遗愿。(25)Michael Whitby and Mary Whitby， trans.， Chronicon Paschale， 284-628 AD， pp.80-81.伯里接受了这一说法，认为在阿斯巴与马尔西安之间，塞奥多西二世选择了马尔西安。(26)J. B. Bury， History of the Later Roman Empire： From the Death of TheodosiusⅠto the Death of Justinian， Vol.I， p.236.实际上，从马尔西安去世后，阿斯巴在皇位继承中推举其下属为帝可以看出，(27)马尔西安去世后，阿斯巴的另一位部下在阿斯巴的支持下成为继任皇帝，也就是利奥王朝的第一位皇帝利奥一世(R. C. Blockley， The Fragmentary Classicising Historians of the Later Roman Empire， Eunapius， Olympiodorus， Priscus and Malchus， Vol.II：Text， Translation and Historiographical Notes， p.465； Evagrius Scholasticus， The Ecclesiastical History of Evagrius Scholasticus， p.98； Procopius， History of the Wars， Book III-IV， with an English translation by H. B. Dewing， Cambridge， Massachusetts and London：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reprinted in 1990， p.49).阿斯巴并不愿将自己置于火炉之上，可能如学者所指出的，作为一名蛮族将领与基督教异端教派阿里乌派(Arianism)的信徒，(28)Brian Croke， The Chronicle of Marcellinus： A Translation and Commentary， p.25； John Malalas， The Chronicle of John Malalas， p.205； Procopius， History of the Wars， Book III-IV， p.55； Theophanes， The Chronicle of Theophanes Confessor， Byzantine and Near Eastern History， AD 284-813， p.161.他的蛮族血统与阿里乌派的宗教身份令他无法自立为帝。(29)Aikaterina Christophilopoulou， Byzantine History， Vol.I： 324-610， translated by W. W. Phelps， Amsterdam： Adolf M. Hakkert-Publisher， 1986， p.228.出于这一原因，阿斯巴才放弃了自己成为皇帝的选择，而推举自己认为可以控制的人登上皇位，以便在幕后操控朝政。

虽然马尔西安容忍了阿斯巴的权势，但利奥一世却并不甘当傀儡。正是为了抗衡以军队中的哥特人士兵以及巴尔干半岛北部哥特人为权力基础的阿斯巴的势力，利奥一世在帝国的军队与政治生活中大力扶植了一支新的力量，这就是来自小亚细亚的伊苏里亚人(Isaurians)。(30)R. C. Blockley， The Fragmentary Classicising Historians of the Later Roman Empire， Eunapius， Olympiodorus， Priscus and Malchus， Vol.II：Text， Translation and Historiographical Notes， p.467； J. B. Bury， History of the Later Roman Empire： From the Death of TheodosiusⅠto the Death of Justinian， Vol.I， p.317； Aikaterina Christophilopoulou， Byzantine History， Vol.I： 324-610， p.228；陈志强：《拜占庭帝国通史》，第78—79页。

伊苏里亚人居住于小亚细亚南部海岸的内陆山地，地处西代(Side，位于今土耳其小亚细亚的西南部海岸)以东、塞琉西亚(Seleucia)以西，北以伊科尼姆与陶鲁斯(Taurus)山脉以西的拉让达(Laranda)为界，陶鲁斯山脉的北坡形成了伊苏里亚人居住地区的南界。(31)John Matthews， The Roman Empire of Ammianus， London： Duckworth， 1989， pp.355-356.伊苏里亚人居住的地区为山脉所环绕，山地就成为该地区阻止外人进入的自然防线，在大多数时间中，当地居民只是受到帝国权威的部分控制。(32)Averil Cameron and Peter Garnsey， eds.， The Cambridge Ancient History， Vol.XIII： The Late Empire， A. D. 337-425，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8， p.452.奥斯特洛格尔斯基认为，“从文化的角度看，伊苏里亚人无疑远比哥特人发展水平低，因为哥特人很早就从接触希腊罗马世界的活动中获益匪浅。但是，伊苏里亚人与哥特人不同，他们是帝国的臣民，因此，当然就不能被称为‘蛮族人’，这个词有其希腊罗马人的特定含义。然而，他们同时又一直被拜占廷居民当作外族人”。(33)乔治·奥斯特洛格尔斯基：《拜占廷帝国》，陈志强译，西宁：青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45—46页。伊苏里亚人在名义上臣属于帝国，但在风俗习惯上则保持传统；帝国军队时常从其成员中招募士兵，与此同时，他们也时常成为帝国的敌人，以劫掠性袭击妨害当地或邻近地区的安全。帝国政府为此在伊苏里亚行省特别设立了“伊苏里亚伯爵”(Comes per Isauriam)，统管两个军团专门应对伊苏里亚人的威胁。(34)Fergus Millar， A Greek Roman Empire： Power and Belief under Theodosius II(408-450)， Brekeley， Los Angeles， London：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2006， pp.49-50.

早在公元前1世纪与罗马人相遇时，只要机会允许、力量足够，伊苏里亚人就会对周边地区进行突然袭击；从公元3世纪开始，伊苏里亚人的袭击日益频繁、规模日益增大，以致他们成为帝国境内长期的安全威胁。(35)Neol Lenski， “Basil and the Isaurian Uprising of A. D. 375，” Phoenix， Vol.53， No.3/4 (Autumn-Winter 1999)， p.308.据记载，皇帝普罗布斯(Probus， 276—282年在位)时期，伊苏里亚人在吕底乌斯(Lydius)的领导下洗劫了整个帕菲里亚(Pamphylia)，并死守克里姆纳(Cremna)来对抗罗马军队。(36)Zosimus， New History， translated by Ronald T. Ridley， Canberra： Australian Association for Byzantine Studies， 1982， pp.21-22.到公元4世纪，伊苏里亚人对邻近地区的袭击已经逐渐从偶发的劫掠转变为一种周期性的大范围“游击战”，受害地区大为扩大。(37)Averil Cameron and Peter Garnsey， eds.， The Cambridge Ancient History， Vol.XIII： The Late Empire， A. D. 337-425， p.452.5世纪前期，伊苏里亚人在小亚细亚四处劫掠，甚至攻击了埃及与利比亚地区。(38)Zosimus， New History， p.112； Philostorgius， Church History， pp.149-151.当时北非的一名主教西内西乌斯(Synesius，约公元365—414年)写信请朋友向皇帝进言增拨160名士兵以抵抗伊苏里亚人。(39)Synesius， The Letters of Synesius of Cyrene， translated by Augustine Fitzgerald， London：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26， p.168.帝国政府此时显然是对伊苏里亚人深恶痛绝，以致在408年4月27日颁布法令允许各行省法官可以在复活节期间对被俘的“邪恶的”“性喜背叛的”伊苏里亚人施以酷刑。(40)The Theodosian Code and Novels and the Sirmondian Constitutions， translated by Clyde Pharr，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isty Press， 1952， 9. 35. 7， p.251.

综上所述，这些伊苏里亚人是居住在帝国领土内的善战民族，在名义上臣属于帝国；与此同时，他们也时常成为帝国的敌人，以劫掠性袭击妨害当地或邻近地区的安全。利奥正是利用这一支帝国内部的“蛮族”除去了权势熏天的阿斯巴：466年或467年，他与伊苏里亚人的一位首领塔拉斯科迪萨(Tarasicodissa)结盟，将女儿阿里阿德涅(Ariadne)嫁给了他，任命他为皇家卫队伯爵(comes domesticorum)，并改名为芝诺，大批伊苏里亚人也与他一同进入君士坦丁堡；此后，芝诺得到迅速晋升，在467或468年已经成为色雷斯两军军事长官(magister utriusque militiae per Thracias)，469年获得执政官荣誉并出任东方大区两军军事长官(magister utriusque militiae per Orientem)；在此期间一支由伊苏里亚人组成的精选军(the Excubitors)得以成立，同时新兴起的伊苏里亚人军政势力与阿斯巴一派间进行了激烈斗争；最终利奥一世在芝诺的帮助下，于471年杀死了阿斯巴及其长子阿尔达布尔，并击败了军队中哥特人士兵的反击，而阿斯巴的外援塞奥德里克·斯特拉波在473年得到御前军事长官之职后，也暂时得到了安抚。(41)R. C. Blockley， The Fragmentary Classicising Historians of the Later Roman Empire， Eunapius， Olympiodorus， Priscus and Malchus， Vol.II：Text， Translation and Historiographical Notes， p.467； J. B. Bury， History of the Later Roman Empire： From the Death of Theodosius I to the Death of Justinian， Vol.I， pp.318-320； A. H. M. Jones， The Later Roman Empire， 284-602： A Social， Economic， and Administrative Survey， Vol.I， pp.222-223； J. R. Martindale， The Prosopography of the Later Roman Empire， Vol.II： A. D. 395-527， pp.1200-1202.

阿斯巴垮台之后，伊苏里亚人代替了哥特人的地位。更重要的是，他们的首领之一芝诺通过与公主的婚姻进入了皇室家族，因此在理论上拥有了皇位的合法继承权，这实际上超越了阿斯巴所曾达到的地位，并引起了反感。如学者所指出的，芝诺之所以在民众与上层社会中不受欢迎，正是由于他的外族身份令他被视为一个外来者。(42)A. D. Lee， War in Late Antiquity： A Social History， Oxford： Blackwell Publishing， 2007， p.68.根据出身于伊苏里亚人的史家坎迪都斯的记载，据说利奥一世立芝诺为继任者的计划未能成功，因为芝诺不被大众接受，这才退而求其次定外孙为继承人。(43)R. C. Blockley， The Fragmentary Classicising Historians of the Later Roman Empire， Eunapius， Olympiodorus， Priscus and Malchus， Vol.II：Text， Translation and Historiographical Notes， p.467.在这种情况下，他之所以能在474年2月至11月间平静地统治10个月，是因为他是利奥二世的生身父亲，并是在利奥一世的皇后维瑞娜和女儿阿里阿德涅的协助下，由利奥二世亲手加冕的。(44)R. C. Blockley， The Fragmentary Classicising Historians of the Later Roman Empire， Eunapius， Olympiodorus， Priscus and Malchus， Vol.II：Text， Translation and Historiographical Notes， p.467； Evagrius Scholasticus， The Ecclesiastical History of Evagrius Scholasticus， p.100； Michael Whitby and Mary Whitby， trans.， Chronicon Paschale， 284-628 AD， p.91； John Malalas， The Chronicle of John Malalas， p.208； Theophanes， The Chronicle of Theophanes Confessor， Byzantine and Near Eastern History， AD 284-813， p.186.也就是说，芝诺是由于利奥二世才被接受为合法皇帝的，而芝诺之所以能够成为共治皇帝，是因为利奥二世年纪尚幼，需要身为将领的芝诺帮助处理政事。一旦利奥二世去世，芝诺成为唯一的皇帝时，帝国上层社会中始终存在的、曾经令阿斯巴知难而退避免染指皇位的反蛮族情绪也就转变为对芝诺这位伊苏里亚人皇帝的恶感：埃瓦格里乌斯宣称芝诺在其统治之初就过着“放荡生活”，他的臣民则在忍受苦难；(45)Evagrius Scholasticus， The Ecclesiastical History of Evagrius Scholasticus， pp.131-132.塞奥发尼斯则称芝诺将时间花费在“邪恶的愉悦与不当行为”上，(46)Theophanes， The Chronicle of Theophanes Confessor， Byzantine and Near Eastern History， AD 284-813， p.187.根据记载，在利奥一世去世前后，君士坦丁堡曾经发生反伊苏里亚人的暴动，不少伊苏里亚人被民众杀死(47)Brian Croke， The Chronicle of Marcellinus： A Translation and Commentary， p.26.，学者也指出伊苏里亚人是君士坦丁堡中强有力而不受欢迎的少数派。(48)Evagrius Scholasticus， The Ecclesiastical History of Evagrius Scholasticus， p.132， note 5.有大量证据表明，这种对伊苏里亚人的反感情绪普遍存在于君士坦丁堡民众之中并对政局产生重要影响。在巴西里斯库斯叛乱时，当另一位强有力的伊苏里亚人将领埃鲁斯被收买后，受到君士坦丁堡民众与帝国上层社会憎恶的芝诺未经抵抗便逃离了首都。(49)R. C. Blockley， The Fragmentary Classicising Historians of the Later Roman Empire， Eunapius， Olympiodorus， Priscus and Malchus， Vol.II：Text， Translation and Historiographical Notes， p.467； Evagrius Scholasticus， The Ecclesiastical History of Evagrius Scholasticus， p.132； Brian Croke， The Chronicle of Marcellinus： A Translation and Commentary， p.26； John Malalas， The Chronicle of John Malalas， p.209； Theophanes， The Chronicle of Theophanes Confessor， Byzantine and Near Eastern History， AD 284-813， p.187.芝诺的兄弟朗吉努斯本是继承其兄长皇位的有力人选，他已经两次成为执政官，并在491年被授以御前军事长官的要职。(50)F. K. Haarer， Anastasius I： Policics and Empire in the Later Roman World， Cambridge： Francis Cairns， 2006， pp.3； 21.当芝诺去世后，皇后阿里阿德涅出现在聚集于竞技场(hippodrome)中的群众面前时，他们高呼要一个不贪婪的正统派基督徒罗马人当皇帝。(51)F. K. Haarer， Anastasius I： Policics and Empire in the Later Roman World， p.1.首都民众显然不希望伊苏里亚人的统治通过朗吉努斯的继位得以延续。芝诺的继任者阿纳斯塔修斯(Anastasius，491—518年在位)借此获得支持，将伊苏里亚人赶出首都并在战争中最终清除了伊苏里亚人军政势力在帝国的影响。(52)F. K. Haarer， Anastasius I： Policics and Empire in the Later Roman World， pp.6； 11； 18； 22； 28.

三、晚期罗马帝国皇帝制度的内在缺陷与帝国政局混乱之间的关系

一般认为，戴克里先(Diocletian，284—305年在位)在位时期，罗马帝国由元首制(Pricipate)过渡至专制君主制(Dominate)，而皇权专制在君士坦丁一世(Constantine I，306—337年在位)时代进一步加强，并成为晚期罗马帝国政治制度的基本特征之一，皇帝专制制度也就成为帝国政治制度的核心。与早期帝国相比，在早期帝国时期仍然发挥着一定政治作用的元老院地位与权力日益下降，中央政府的权力日益集中于皇帝手中，这也导致围绕着皇位的竞争极为激烈，对帝国政治往往产生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影响。在此需要注意的是，在当时的帝国，与皇帝有血缘或姻亲关系的任何人都拥有继承皇位的权利，(53)陈志强：《拜占廷学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117—125页。皇权在这种意义上并非单独为在任皇帝所保留。任何与前任或现任皇帝具有某种亲缘关系的男性均拥有成为皇帝的合法性，所有与前任或现任皇帝具有亲缘关系的女性也拥有通过联姻或其他方式为皇室之外的人提供即位为帝的合法性。(54)如前述普尔克里娅通过与马尔西安的婚姻接纳后者进入塞奥多西家族并成为皇帝。这些可能的继承人就大为增加了围绕皇位所展开的政治斗争的复杂性与多样性。

实际上，上述特征在某种程度上显示了对外集中的皇权在内部的分散性，皇室中人均可染指皇权或借此取得权威，皇室中人的不和自然会令皇帝的权威受到挑战，而这是晚期罗马帝国皇权专制制度的内在矛盾所决定的：皇权本是一种集中的权力，与此同时所有皇室中人却均可成为皇权的代表，导致皇权内部本身便隐含着可能的分裂趋势，作为帝国皇帝制度重要构成的皇室成员的行为举止与政治态度自然也就成为影响晚期罗马帝国政局的主要因素之一。芝诺在位时期中枢政局混乱的直接原因正是在于皇室内部的分裂，正是皇室成员导致了第一次内乱，并成为其后十余年政局动荡的始作俑者。475年初将芝诺赶出君士坦丁堡的巴西里斯库斯是利奥一世皇后维瑞娜的兄弟，属于利奥王朝的皇室成员；而巴西里斯库斯的起事不仅得到了芝诺岳母维瑞娜的支持，并且也正是通过维瑞娜的加冕，巴西里斯库斯得以称帝，而芝诺则作为流亡皇帝逃至伊苏里亚进行抵抗。(55)R. C. Blockley， The Fragmentary Classicising Historians of the Later Roman Empire， Eunapius， Olympiodorus， Priscus and Malchus， Vol.II：Text， Translation and Historiographical Notes， p.467； Brian Croke， The Chronicle of Marcellinus： A Translation and Commentary， p.26； John Malalas， The Chronicle of John Malalas， p.209.可以看出，维瑞娜在其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她不仅通过自己与利奥一世的婚姻令自己的兄弟也成为皇室成员，同时也通过自己作为利奥一世皇后、利奥二世外祖母的身份为巴西里斯库斯登基的合法性做出背书，并导致皇权发生分裂：巴西里斯库斯与芝诺均自认是合法皇帝，各踞一方并进行内战。

维瑞娜之前曾协助利奥二世为芝诺加冕，此时却成了芝诺的大敌，其中缘由值得探究。根据古代史家的说法，芝诺与维瑞娜失和的原因是芝诺拒绝了岳母的某个请求(56)John Malalas， The Chronicle of John Malalas， p.209； Michael Whitby and Mary Whitby， trans.， Chronicon Paschale， 284-628 AD， p.92.或是亲属们对他的敌意(57)Evagrius Scholasticus， The Ecclesiastical History of Evagrius Scholasticus， p.132.。不过，问题的关键在于皇室内部矛盾爆发的时间点：巴西里斯库斯与维瑞娜的行动是在利奥二世去世后发生的。显而易见，随着拥有利奥一世血脉的皇帝夭亡，芝诺的皇位合法性必然会受到质疑：他失去了与在任皇帝之间的血缘关系所提供的支持，他本人与利奥一世家族间的关系现在依靠的是与阿里阿德涅的婚姻，而这样一种关系所能提供的合法性并不高于维瑞娜与利奥一世的婚姻关系所能提供的合法性，甚至由于维瑞娜与阿里阿德涅的母女关系，维瑞娜在皇室中的地位更高于自己的女儿。雪上加霜的是，如前所述，作为伊苏里亚人，芝诺向来不受欢迎，正如学者所言，在阿斯巴被杀后伊苏里亚人占据着政治舞台中心的局面下，政治考虑、芝诺的外族身份以及伊苏里亚人的较低文化水平阻止了利奥一世立芝诺为继任者。(58)Aikaterina Christophilopoulou， Byzantine History， Vol.I：324-610， p.228.一旦利奥二世去世，曾经被暂时掩盖或回避的影响芝诺登上皇位的问题再度成为众人注目的焦点，而皇室内部的纠纷则成为这种质疑的爆发点。

皇室分裂对帝国政局的负面影响同样体现在马尔西安叛乱事件中。马尔西安是西部皇帝安赛米乌斯(Anthemius，467—472年在位)(59)安赛米乌斯是东部帝国官员，塞奥多西王朝最后一位皇帝马尔西安的女婿，467年被利奥一世册立为西部帝国皇帝(Evagrius Scholasticus， The Ecclesiastical History of Evagrius Scholasticus， p.98； John Malalas， The Chronicle of John Malalas， p.201； Brian Croke， The Chronicle of Marcellinus： A Translation and Commentary， p.24； Procopius， History of the Wars， Book III-IV， p.57； Theophanes， The Chronicle of Theophanes Confessor， Byzantine and Near Eastern History， AD 284-813， p.178)。之子，并且是利奥一世的小女儿利奥提娅(Leontia)的第二位丈夫(60)Evagrius Scholasticus， The Ecclesiastical History of Evagrius Scholasticus， p.161； John Malalas， The Chronicle of John Malalas， p.207； Theophanes， The Chronicle of Theophanes Confessor， Byzantine and Near Eastern History， AD 284-813， p.195.。通过这种关联，马尔西安同时与三位皇帝具有血缘或姻亲关系：他是马尔西安皇帝的外孙、西部皇帝安赛米乌斯之子以及东部皇帝利奥一世的女婿，从皇室家族的内部关系上来看，无疑马尔西安比丧子的芝诺更有资格获得皇位。从现有资料以及时代背景可以推断，之所以他未能在马尔西安皇帝去世后继承皇位，是由于掌控朝政的阿斯巴希望拥立自己认为更易控制的下属利奥；他未能继承其父安赛米乌斯的西部皇帝宝座，是因为安赛米乌斯本人是被谋杀的，(61)Brian Croke， The Chronicle of Marcellinus： A Translation and Commentary， p.25； Procopius， History of the Wars， Book III-IV， p.65.而此后西部地区落入了蛮族雇佣军首领的实际控制之下；最后，马尔西安未能继承利奥一世的皇位，是因为在利奥一世去世时，他的两个女婿之中，只有芝诺与阿里阿德涅生下了男性后嗣，而马尔西安与利奥提娅只生下了女儿，(62)John Malalas， The Chronicle of John Malalas， p.208.因此利奥一世才做出了传位给利奥二世的决定。与474年末至475年初的巴西里斯库斯与维瑞娜一样，当利奥二世去世后，马尔西安显然对芝诺是否在皇室家族中拥有最高合法性存在疑问，这也是他曾经一度支持巴西里斯库斯与维瑞娜的原因。(63)J. R. Martindale， The Prosopography of the Later Roman Empire， Vol.II： A. D. 395-527， p.717.在479年，马尔西安终于以利奥提娅出生于利奥一世即位之后、阿里阿德涅出生于父亲即位之前为理由，利用君士坦丁堡全城民众对伊苏里亚人的憎恨，将芝诺的支持者围困于宫殿之中，若非伊苏里亚人将领埃鲁斯的及时行动，马尔西安几乎就将成功。(64)R. C. Blockley， The Fragmentary Classicising Historians of the Later Roman Empire， Eunapius， Olympiodorus， Priscus and Malchus， Vol.II：Text， Translation and Historiographical Notes， p.451； Evagrius Scholasticus， The Ecclesiastical History of Evagrius Scholasticus， p.161； Theophanes， The Chronicle of Theophanes Confessor， Byzantine and Near Eastern History， AD 284-813， p.195； J. R. Martindale， The Prosopography of the Later Roman Empire， Vol.II： A. D. 395-527， pp.717-718.

芝诺统治时期持续时间最长的埃鲁斯之乱的直接起因也是皇室分裂的附带结果，并且如巴西里斯库斯僭位时所发生的情况一样，皇室的分裂导致了皇权的分裂。作为芝诺的同族与密友，(65)John Malalas， The Chronicle of John Malalas， p.214.埃鲁斯却曾被巴西里斯库斯收买，在475年参与围攻芝诺并俘获芝诺的兄弟朗吉努斯；(66)Brian Croke， The Chronicle of Marcellinus： A Translation and Commentary， p.29； Theophanes， The Chronicle of Theophanes Confessor， Byzantine and Near Eastern History， AD 284-813， p.187； 199.后由于巴西里斯库斯未能履行自己的承诺，埃鲁斯反戈一击，转而与芝诺联手，最终帮助芝诺复位。(67)R. C. Blockley， The Fragmentary Classicising Historians of the Later Roman Empire， Eunapius， Olympiodorus， Priscus and Malchus， Vol.II：Text， Translation and Historiographical Notes， p.469； John Malalas， The Chronicle of John Malalas， p.214； Theophanes， The Chronicle of Theophanes Confessor， Byzantine and Near Eastern History， AD 284-813， pp.191-192.在马尔西安叛乱中，芝诺也是依靠埃鲁斯才转危为安的。埃鲁斯在这两次乱事中所显示出的影响力显然导致芝诺对他的提防，而埃鲁斯对芝诺的支持自然招致维瑞娜的愤恨，因为她的兄弟正是由于埃鲁斯的倒戈而失败的。根据记载，477年，芝诺的一名奴隶行刺埃鲁斯失败；478年，维瑞娜安排的一次刺杀同样未能成功；480年，在皇后阿里阿德涅安排的第三次刺杀中，埃鲁斯险死还生，但是失去了右耳。(68)Evagrius Scholasticus， The Ecclesiastical History of Evagrius Scholasticus， pp.162-163， note 86.在最初的行刺失败后，埃鲁斯不仅软禁了维瑞娜，而且在481年迫使芝诺任命自己为东方大区军事长官，并带着部分元老一起前往安条克(Antioch)。(69)John Malalas， The Chronicle of John Malalas， p.216； Theophanes， The Chronicle of Theophanes Confessor， Byzantine and Near Eastern History， AD 284-813， p.196； J. R. Martindale， The Prosopography of the Later Roman Empire， Vol.II：A. D. 395-527， pp.587-588.484年，埃鲁斯正式起兵叛乱，并利用维瑞娜的权威立色雷斯军事长官(magister militum per Thracias)利奥提乌斯(Leontius)为帝；(70)R. C. Blockley， The Fragmentary Classicising Historians of the Later Roman Empire， Eunapius， Olympiodorus， Priscus and Malchus， Vol.II：Text， Translation and Historiographical Notes， p.471.同时维瑞娜向所有城市、总督与士兵发布命令，谴责芝诺，并要求他们服从并协助利奥提乌斯。(71)John Malalas， The Chronicle of John Malalas， pp.216-217.由此，帝国东部地区再次出现两个并立的皇帝，而这场内战持续了四年之久。

正如学者所言，当利奥二世去世后，芝诺获得皇权就激起了利奥一世亲属们的切齿痛恨，于是以维瑞娜为代表的皇族针对芝诺策动了一系列阴谋。(72)A. D. Lee， From Rome to Byzantium AD 363 to 565： The Transformation of Ancient Rome， p.100.如此一种状态的根源就在于皇室成员视帝国为可以任自己依照好恶进行处置或分配的家产，(73)关于皇室成员的这种态度，可以从维瑞娜致各地官员与士兵的信件中看出，信件的内容如下：“奥古斯塔(Augusta)维瑞娜向我们的总督与基督所爱的民众致意。你们清楚，帝国是我们的，并且在我的夫君利奥去世后，我们任命了后来被称为芝诺的塔拉斯科迪萨为皇帝，以便我们的统治可以得到促进。但是，现在见到的是，作为他贪得无厌的欲望的结果，我们的国家正在坠入深渊，我们已经决定，有必要为你们树立一位以虔诚与公正所装点的基督徒皇帝，以便他可以拯救国家的事务并停止战争。我们已经立最虔诚的利奥提乌斯为罗马人的皇帝，他将以他的天命奖赏你们所有人。”(Theophanes， The Chronicle of Theophanes Confessor， Byzantine and Near Eastern History， AD 284-813， p.198)并且为了争夺皇权而分裂，同时在皇族中人均有权成为皇帝或是以自己的权威拥立皇帝的情况下，导致皇权出现分裂趋势。皇帝本身是帝国的最高统治者，也是皇帝制度的核心，这种对立皇帝并存的状态在实际上就导致帝国政府必然陷入混乱。

需要注意的是，皇室内部的分裂可以被视为导致皇权分裂乃至帝国动荡的直接起因，不过如果缺乏足够的实力支持，显然皇族之间的个人矛盾并不足以造成如此巨大的动荡与内战。从这个角度出发，要理解芝诺统治时期晚期罗马帝国东部地区政局的混乱，还必须深入晚期罗马帝国皇帝制度的核心层面。

四、 皇权与军队的共生与矛盾关系是导致帝国政局动荡的核心原因

在罗马帝国，长期以来，军队既是皇权的支柱，又是对皇权最大的威胁，军队统帅篡位夺权之事屡见不鲜，皇帝也大多出身于军队将领。(74)参见董晓佳、刘榕榕：《反日耳曼人情绪与早期拜占廷帝国政治危机》，《历史研究》2014年第2期；董晓佳：《斯提里科与晚期罗马帝国政局——基于“反日耳曼人情绪”视角下的考察》，《历史研究》2018年第4期。皇帝的权威与地位长期依靠军队的支持，他们通过为军队提供丰厚的待遇与特权而得到其效忠，军队士兵与将领则通过支持皇帝而得到晋升与赏赐；但是，军队同时也是皇权的最大威胁，帝国历史上由于兵变而下台或身亡的皇帝为数众多，因此如何控制军队一直是想要保住皇位与性命的晚期罗马帝国的皇帝们所面临的最重要问题之一。本质上说，奥古斯都及其后继者的权力均基于对军队的控制。至“3世纪危机”时期，内忧外患，所有与之前统治王朝没有联系并以武力得到权力的皇帝均面对来自觊觎皇位者的挑战。(75)Jill Harries， Imperial Rome AD 284 to 363： The New Empire， Edinburgh： Edinburgh University Press， 2012， p.25.如果皇帝未能争取到军队的支持，就会为不满者提供攻击自己的口实，并有被推翻丧命的危险。(76)保罗·韦纳：《何谓罗马皇帝？——“帝者，神也”》，陆象淦译，《第欧根尼》2004年第2期。皇帝对军队的政治依赖迫使他们率领军队进行对外战争，(77)John F. Drinkwater， The Alamanni and Rome 213-496(Caracalla to Clovis)，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7， p.11.实际上皇帝取得军队支持的最佳方式之一就是领军战胜外敌，获得荣誉与战利品，并增强罗马人对于罗马命定统治世界的信念。(78)John F. Drinkwater， The Alamanni and Rome 213-496(Caracalla to Clovis)， p.42.

除了进行战争与政治宣传之外，晚期罗马帝国皇帝增强对军队的控制的最重要手段是制度建设。实际上，由于战争不仅可以给皇帝带来荣誉与军队的支持，也可以为军队将领提高声望，从而为其夺取皇位提供帮助，因此对于巩固在位皇帝地位而言，制度建设就更显重要。君士坦丁一世时代，军事长官是军队最高指挥官，君士坦丁将野战部队(comitatenses)(79)与边防部队相对应，是晚期罗马帝国时期由皇帝直接掌握的机动打击部队。军队中边防部队与野战部队的划分一般认为开始于戴克里先时期，当时他将驻扎于行省的军队(limitanei)置于将军(dux)的指挥之下，设置了叙利亚与幼发拉底将军(dux Syriae et Euphratensis)、奥塞若恩将军(dux Osrhoenae)、美索不达米亚将军(dux Mesopotamiae)与亚美尼亚将军(dux Armeniae)(Paul Erdkamp， ed.， A Companion to the Roman Army， Oxford： Wiley-Blackwell， 2011， p.255)。同时，戴克里先和君士坦丁一世的军队改革也并非彻底的革新，而应当被视为是自公元2世纪开始的长期与逐渐地演化过程的结果(Paul Erdkamp， ed.， A Companion to the Roman Army， pp.267-268)。置于步兵长官(magister peditum)与骑兵长官(magister equitum)指挥下；随着时间的推移，出现了同时指挥步兵与骑兵的两军军事长官(magister utriusque)；御前两军军事长官则拥有压倒一切的权力，在西部地区担任该职者几乎总是实际掌权者。(80)A. H. M. Jones， The Later Roman Empire， 284-602： A Social， Economic， and Administrative Survey， Vol.I， pp.97； 175； 341-342.在塞奥多西一世统治时期，为了在军队将领之间形成平衡，在击败西部地区将领出身的僭位者马克西莫斯(Maximus)后，他重组了东部帝国的军队指挥结构：将东部帝国的军事长官数量从两人增加至五名成员，其中两名御前军事长官驻扎于君士坦丁堡，另外三名分别统领驻扎于伊利里库姆(Illyricum)、色雷斯(Thrace)与东方大区(Orient)的野战部队；所有上述军事长官在名义上是平等的，而更接近皇帝的两位御前军事长官自然具有更大的影响力。(81)Stephen Williams and Gerard Friell， Theodosius： The Empire at Bay， New Haven and London：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94， p.90.从其头衔来看，这五名军事长官均可同时指挥骑兵与步兵，(82)他们的头衔是“两军军事长官”，同时也是所有边防部队指挥官们的上司(参见J. B. Bury， History of the Later Roman Empire： From the Death of Theodosius I to the Death of Justinian， Vol.I.， p.36； A. H. M. Jones， The Later Roman Empire， 284-602： A Social， Economic， and Administrative Survey， Vol.I， p.609)。身居君士坦丁堡的两位御前军事长官则各自控制一半禁卫军(palatini)(83)J. B. Bury， History of the Later Roman Empire： From the Death of Theodosius I to the Death of Justinian， Vol.I.， p.36.禁卫军是用于取代被解散的近卫军(Praetorian guards)的，他们是野战部队中有特权的阶层并且保持了皇帝卫队的特殊性质，大部分成员驻扎于君士坦丁堡或是意大利(J. B. Bury， History of the Later Roman Empire： From the Death of Theodosius I to the Death of Justinian， Vol.I.， p.35)。。

这样一种安排显然是为了帮助皇帝牢固掌握军队，通过在高级将领之间形成制衡，防止军队掌握于一人手中威胁到皇帝的地位。从根本而言，这样一种安排至多只能在一定程度上减少出现大权独揽的将领的可能性，并不能根绝军事长官利用所掌握的权力夺取皇权的野心，也无法杜绝多名军事长官联合对抗皇权的可能性。同时，从另一个角度看，塞奥多西一世的改革实则是将军队总司令的数量增加了两倍半，由于每位军事长官均负责指挥一部分部队，反而大大增加了有可能对皇权形成挑战的军队实力派的人数，并且由于罗马—拜占廷帝国长期存在的军人皇帝的传统，(84)这一传统在395年塞奥多西一世去世后，曾经有过中断：塞奥多西一世之子东部皇帝阿尔卡迪乌斯、西部皇帝霍诺留(Honorius，395—423年在位)以及他们的继承人塞奥多西二世和瓦伦提尼安三世(Valentinian III，425—455年在位)均不谙武事。不过，从马尔西安皇帝开始，在东部帝国，军人皇帝的传统再度复归，马尔西安、利奥一世与芝诺均是行伍出身。这些军事长官均有成为皇帝的可能性，并在实际上仍然对皇权构成威胁，而他们围绕皇权进行的斗争导致军队成为左右政局走向的决定性力量，从而成为帝国政局混乱的核心因素。实际上，芝诺的上台正是军事长官们之间围绕皇权所进行的一场典型的斗争。如前所述，塞奥多西王朝后期与利奥王朝早期权倾朝野的阿兰人将领阿斯巴就是凭借40余年担任军事长官(后期成为御前军事长官)之职控制朝政的，他的长子出任东方大区军事长官令他更如虎添翼。虽然阿斯巴本人一直宁愿作为造王者居于幕后，但是这并不代表他对皇位没有觊觎之念，与此相反，他确实曾经试图为自己的后代登上皇位铺路：在他的压力下，利奥一世被迫将小女儿利奥提娅嫁给了阿斯巴之子帕特里修斯(Patricius)，并立帕特里修斯为凯撒(caesar)，许诺让这位女婿成为皇帝。(85)Evagrius Scholasticus， The Ecclesiastical History of Evagrius Scholasticus， pp.98-99， note.149； R. C. Blockley， The Fragmentary Classicising Historians of the Later Roman Empire， Eunapius， Olympiodorus， Priscus and Malchus， Vol.II：Text， Translation and Historiographical Notes， p.371； Jordanes， The Gothic History of Jordanes， translated by Charles Christopher Mierow， Cambridge： Speculum Historiale， New York： Barnes & Noble， ING， reprinted 1960， p.118； Brian Croke， The Chronicle of Marcellinus： A Translation and Commentary， p.25； Theophanes， The Chronicle of Theophanes Confessor， Byzantine and Near Eastern History， AD 284-813， pp.181； 183.芝诺之所以能够与阿斯巴抗衡，则因为他不仅有自己带来君士坦丁堡的伊苏里亚人士兵的帮助，也在于他作为色雷斯军事长官掌控着一部分军队：根据记载，在阿斯巴死后，伊苏里亚人组成的精选军以及芝诺所部军队在平定阿斯巴的哥特人部下所发动的叛乱中发挥了重要作用。(86)关于精选军的作用，参见John Malalas， The Chronicle of John Malalas， p.205.关于芝诺的军队所起作用，参见Theophanes， The Chronicle of Theophanes Confessor， Byzantine and Near Eastern History， AD 284-813， pp.181； 183.

芝诺作为军事长官参与了对阿斯巴部下的清洗并为登上皇位开辟了道路，而他自己同样也要面对军事长官们的挑战。芝诺时期三次内乱的发起者同样均担任军事长官之职，并在军队中拥有自己的支持者。巴西里斯库斯在帝国军队中的军事生涯早于芝诺，他在464年就已担任色雷斯两军军事长官，468年出任御前两军军事长官，并多次率部出征。(87)J. R. Martindale， The Prosopography of the Later Roman Empire， Vol.II： A. D. 395-527， pp.212-213.史家宣称，巴西里斯库斯渴望成为皇帝。(88)R. C. Blockley， The Fragmentary Classicising Historians of the Later Roman Empire， Eunapius， Olympiodorus， Priscus and Malchus， Vol.II：Text， Translation and Historiographical Notes， p.363.在铲除阿斯巴在军队中的势力时，巴西里斯库斯的军队同样发挥了重要作用。(89)Theophanes， The Chronicle of Theophanes Confessor， Byzantine and Near Eastern History， AD 284-813， pp.181； 183.在芝诺作为一名受到皇帝重视的军事将领出现于君士坦丁堡政治舞台中心之后，巴西里斯库斯的雄心受阻；而在利奥二世去世后，巴西里斯库斯之所以能够赶走芝诺，正是依靠他长期经营的军事力量的支持：他的侄子阿尔马图斯(Armatus)在约469年已经成为色雷斯军事长官，(90)J. R. Martindale， The Prosopography of the Later Roman Empire， Vol.II： A. D. 395-527， p.148.阿斯巴原先的盟友东哥特人首领塞奥德里克·斯特拉波也站在他的一边。(91)J. B. Bury， History of the Later Roman Empire： From the Death of Theodosius I to the Death of Justinian， Vol.I.， p.392.如前所述，能够在君士坦丁堡掌握军力发动叛乱的马尔西安早在471年就担任御前军事长官。埃鲁斯的情况更为特殊，他本身就是伊苏里亚人的首领之一，在伊苏里亚人中拥有自己的追随者，后来又成为东方大区两军军事长官，令他可以控制的军力更为广泛，而他所拥立的皇帝利奥提乌斯本身也是色雷斯两军军事长官，(92)J. R. Martindale， The Prosopography of the Later Roman Empire， Vol.II： A. D. 395-527， p.670.这可能也是埃鲁斯之乱能够持续四年之久的原因。

虽然从戴克里先和君士坦丁一世时代开始直至塞奥多西一世时代，晚期罗马帝国的统治者就力图从军队制度建设上解除军队对皇权的威胁，但军队与皇权间的矛盾关系是根植于皇帝制度内部的，只要皇帝制度存在，这一矛盾就无法彻底解决。在历史上，军事上的成功在罗马始终是政治权力中的基本因素。(93)A. D. Lee， War in Late Antiquity： A Social History， p.37.实际上，所有皇帝均面对着来自觊觎皇位者的挑战；而为避免被其敌人的宣传者们贴上僭位者的标签，新皇帝们需要更多的军事胜利。(94)Jill Harries， Imperial Rome AD 284 to 363： The New Empire， p.25.如学者所言，“所有皇帝都发动战争”，对于罗马皇帝而言，军事胜利是政治价值观中的首要美德，在69至238年的第纳里(denarius)钱币上所显示的皇帝的所有德行中，与军事相关的品质占据了25%的比例。(95)Paul Erdkamp， ed.， A Companion to the Roman Army， p.339.皇帝也几乎总是由军人所护卫。(96)Fergus Millar， The Emperor in the Roman World (31BC-AD337)， London： Duckworth， 1992， p.61.正是因为如此，皇帝与军队是密不可分的，而皇帝一旦无法有效控制军队，或是军队将领的势力坐大，军队与皇权之间的矛盾就有可能爆发，原先作为皇权支撑的军队就会威胁到现任皇帝的地位。

塞奥多西一世的改革虽然可以让五名军事长官互相制约，却也成倍增加了可以威胁皇权的高级将领的数量，并导致了芝诺这一不受欢迎的伊苏里亚人皇帝统治时期的长期动荡与内战，这正是皇权与军队之间矛盾关系的鲜明体现。要解决这个问题，只能切断皇权和军队之间的紧密联系，降低军队与将领的地位，从而从帝国的政治生活中排除军队的影响。但是，这在晚期罗马帝国历史中的大部分时段中，注定是无法实现的，因为四面受敌的帝国不是在进行战争，就是在准备进行战争。它的后继者拜占廷帝国同样如此，特里高德对此曾有精辟评论，他指出：“拜占廷帝国几乎总是准备去战斗，并且经常是为其生存而战。……大约三分之二的拜占廷皇帝在就任之前或之后曾经统领军队，并且正是通过军队的拥护而非通过加冕或继承才令一个人成为皇帝的。”(97)Warren Treadgold， Byzantium and Its Army： 284-1081， 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6， p.1彻底解决皇权与军队矛盾的唯一方法是解散军队或是将军队规模缩小至可以忽略其对帝国政治生活影响的地步，但这当然是一种自杀行为，直至由晚期罗马帝国东部地区演化而来的拜占廷帝国灭亡之前，才在国土日蹙、财政枯竭等因素的影响而出现了类似的惨景，当然，此时曾煊赫一时的帝国也将与其曾一度强大的军队共同步向终结。

在芝诺去世之后，造成芝诺在位时期晚期罗马帝国东部政局混乱的所有上述因素(反“蛮族”情绪、皇帝专制制度的内在缺陷、皇权与军队间的矛盾)也并未从此消失，而是长期存在于脱胎于晚期罗马帝国的拜占廷帝国的历史进程之中。6个多世纪后，拜占廷帝国上层社会成员对十字军骑士的负面看法(98)约翰·布罗：《历史的历史：从远古到20世纪的历史书写》，黄煜文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254页。在某种程度上正是这种反“蛮族”情绪的变体。拜占廷帝国末代王朝巴列奥略王朝时期的三次内战同样是皇帝专制制度下皇室成员争夺皇位所导致的，成为拜占廷帝国衰败的主要因素之一，对其最终灭亡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99)陈志强：《拜占庭帝国通史》，第254页。军队将领也依然频繁发动叛乱以夺取皇位。(100)陈志强：《拜占庭帝国通史》，第156页。这些问题将伴随着拜占廷帝国走向它的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