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理史观视域下的怛罗斯之战研究
2021-12-29马峥嵘
白 楠 马峥嵘
(宁夏大学 阿拉伯学院,宁夏 银川 750021)
地理环境决定论是阐释人地关系的一种社会学理论,它认为地理环境和自然条件对人类社会的发展起着决定作用,是决定社会发展的根本因素。地理环境决定论是人类对人与自然之关系的深刻思考,随着理论的不断发展与完善,它揭示了人与自然和谐共生、辩证统一的真理。孟德斯鸠在《论法的精神》中认为地理环境,尤其是气候、土壤等,和人民的性格、戚情有关系,因而是制定法律的不可忽视的因素之一。(1)孟德斯鸠:《论法的精神》,欧启明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6年,第235页。因此,人类的意识和精神只有植根于其所赖以生存的地理环境,才能获得充分的养料并绽放出绚丽的文明之花。
一、筑基于地理环境的人类文明演进
马克思认为文明就是有国家的出现,而依据考古学的考察,要确定人类社会进入文明时代,其标准是有文字、城市、礼仪建筑和青铜冶炼术。当然,并不是说四要素完全齐备才能够称得上进入文明时代了。(2)林言椒、何承伟主编:《中外文明同时空·春秋战国VS希腊》,上海:上海锦绣文章出版社,2009年,第23页。因为不同区域的地理环境有着霄壤之殊,其所出产的物财及蕴藏的资源亦判若天渊。以四大古代文明为例,它们的诞生分别得益于底格里斯河-幼发拉底河、尼罗河、印度河与黄河的冲积作用而形成的肥沃辽阔的温带平原,由此能够产出丰裕的物质财富,进而能够随着社会生产的发展自然地孕育出足够强大的、能够辐射一定范围的文明中心(The Oikoumenê,意为“有人居住的地方”)(3)Arnold Toynbee, Mankind and Mother Earth: A Narrative History of the World, New York and London: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76, p.27.;至于欧洲、“大中东”(4)“大中东”是张信刚教授在《大中东行纪》一书中提出的地理概念,它包括“文化中东”二十一国和“中东边缘十国”。其中,“文化中东”二十一国指的是“中东十六国加上五个非洲阿拉伯国家”,“中东边缘十国”指的是“地中海东部的岛屿国家马其他、塞浦路斯,巴尔干半岛南部的希腊,高加索山脉南麓的亚美尼亚、格鲁吉亚、阿塞拜疆,以及非洲之角的埃塞俄比亚、厄立特里亚、吉布提、索马里”。张信刚:《大中东行纪:世界并非静悄悄》,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5页。等地区的地形则以高原和山地为主,气候和生物相较于温带地区则显得更为单调,如此贫瘠的地理环境,无法产出丰裕的物质财富,从而无法容纳超大规模的人口聚衍,因此无法自生出具有高阶程度的文明体系。所以,这些地区的秩序运行通常需要外部的文明世界通过贸易或战争的途径向内部输送物财和秩序,从而在这些域外文明的基础上进一步发展和创造出融有本部原生文化因子的次级文明,以此同外部世界构成了这般特定的互动关系。由此可以发现,人口的增长在文明的演进过程中扮演着极其重要的角色,它的变动会对原生社会中的其他要素产生刺激效应,从而推动社会生产的整体发展和政治秩序的高阶转型,该过程如图1所示:
图1 文明演进的五要素
英国经济学家马尔萨斯(Thomas Robert Malthus)认为,生活资料的丰富是人口增长的物质基础,而人类社会的可持续发展取决于“人口增殖力”与“土地生产力”的平衡,一旦人口增长超过了土地的承载极限,过剩人口便会通过“开拓新的土地”以恢复人口增长与土地生产的再平衡,于是“更频繁而迅速地迁徙遂变得有必要。一个更为广漠无垠的领土便相继被占领了。”(5)Thomas Malthus, An Essay on the Principle of Population, London: Printed for Johnson, in St. Paul’s Church-Yard, 1798, p.14.因此,人口作为文明演进中最重要的自变量,其于短期内的急剧增长会对人地关系的平衡产生强烈的刺激效应,从而驱策过剩人口脱离原有的低效能生活方式而涌入新兴的高效能生产领域,而新型生产领域的出现必然会促进社会资源在群体范围内的流动,从而实现社会资源的整合与社会分工的细化。如此一来,社会生产水平亦会随之提高,而新型生产领域对于资源的利用和开发会产生更高的需求,由此会在更高生产力的支撑下实现生产技术的突破。何堂坤指出:“人类最为基本的实践是生产实践,生产实践的最为基本的手段是生产工具。在人类历史的发展过程中,生产工具的材料曾有过从木、石,到青铜,再到钢铁的转变;这每一次转变,都是划时代的,对人类社会都是一次深刻的革命。”(6)何堂坤:《中国古代金属冶炼和加工工程技术史》,太原:山西教育出版社,2009年,第394页。生产工具的变革所推动的生产技术的突破,会驱策人类文明从石器时代向青铜时代、铁器时代和钢铁时代的阶段性迈进。在新技术的支撑下,急剧增长的人口便有能力去开发更为复杂多样的土地,于是对外开拓地理环境便成为可能;而地理环境的扩大便会促进物质财富的多样化增长,由此能够承载更多人口的聚衍。随着社会的发展,人口的大规模增长便会再度推动新型生产领域的开发,由此会驱策人类社会向新的文明阶段迈进,从而构成了一个生生不息的循环。
按照学界对文明阶段的划分,钢铁时代约出现于公元前100年的西汉时期,以炒钢和灌钢技术的形成为标志。所谓“炒钢法和灌钢法,它们皆属半液态冶炼,从而极大地提高了可锻铁的产量和质量,使钢铁兵器最终取代了青铜兵器。”(7)何堂坤:《中国古代金属冶炼和加工工程技术史》,第394页。至唐朝初年,钢铁在社会领域中得到了广泛的应用,为农业、手工业和经济、文化的发展打下了坚实的基础。随着钢铁的普及和魏晋南北朝以来中原人口的大规模南徙,江南的亚热带土壤获得了精细的开发,而耕作工具的更新必然会推动耕作制度的变革,于是“稻粟再熟”的稻麦两熟制便应运而生,从而促进了粮食产量的提高。粮食产量的提高进一步刺激了人口的增长,据统计,在经历了隋末的社会大动荡后,至贞观年间全国人口尚不足300万;在经历了唐初的休养生息阶段后,到公元8世纪中叶,全国人口增长至800余万。(8)曲金良主编:《中国海洋文化史长编(魏晋南北朝隋唐卷)》,青岛:中国海洋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75页。人口激增促使过剩劳动力涌入手工业等其他生产领域中,促进了丝织业和制瓷业等行业的发展,从而为商业的繁荣创造了条件,由此在钢铁技术的支撑下,船舶制造业迅速崛起,造船技术获得了巨大突破,船型的革新与水密舱、金属锚及其他新技术的设计使用皆得到了普遍利用,遂使隋唐时期的社会经济与文明体系打破了原有内敛秩序的锢弊而充满了外向型趋势,为华夏文明从大陆扩张阶段向海外扩张阶段的迈进奠定了坚实的物质基础,并缔造了一个波澜壮阔、气象万千的大唐帝国。
至于伊斯兰文明的发源地——阿拉伯半岛则分布着广袤的热带沙漠,人力和物力资源皆极度匮乏,如此贫瘠的地理环境,自然不具备自生态文明的现实条件,因此,阿拉伯半岛的文明生成须倚赖于外部文明的资源和秩序输入,以此来实现半岛民众意识的觉醒和政治秩序的变革。伊斯兰教创立前夕,中东地区主要被拜占庭帝国和波斯萨珊王朝所瓜分,且彼此之间爆发了多年的冲突。长期的战争对作为缓冲区的阿拉伯半岛的原有政治与社会生态造成了巨大的破坏,从而推动了阿拉伯人的精神自觉和视野拓宽,同时也促进了岛外先进秩序和技术的传入,“所有这些外部影响在阿拉伯人之间引起了许多反响。部分反响是物质层面的。他们学会了武器和盔甲的使用以及当时的军事战术——这对于即将发生的史事是一节宝贵的课程。他们体会到了社会进步的滋味,因为商人们为他们带来了前所未闻的商品,但是他们很快就学会了如何享用。”(9)Bernard Lewis, The Middle East: A Brief History of the Last 2,000 Years, New York: Scribner, 1995, p.46.外源输入提高了半岛的社会生产水平和环境承载能力,进而促进了岛内资源的整合和集权意识的酝酿,由此在日益突出的人地矛盾的驱策下,阿拉伯人获得了对外开拓地理的物质支撑和意志驱动。随着公元622年“乌玛”(Ummah)的建立,阿拉伯人自伊斯兰宗教革命后获得的普世理想终于拥备了具体的组织支撑和秩序引导,从而掀起了轰轰烈烈的征服运动,并建立了横跨亚非欧大陆的阿拉伯帝国。
二、地理环境的局限推动的帝国扩张
由此观之,怛罗斯之战是东西两大帝国在中亚进行地缘扩张和政治博弈的产物。事实上,在怛战以前,唐帝国与阿拉伯帝国就已在中亚发生了多起军事冲突。据《资治通鉴》记载,早在天宝三年(715年)和五年(717年),阿拉伯帝国分别攻打拔汗那(Farghnah)和安西地区,迫使唐帝国介入并击败了阿拉伯人的入侵。当然,除了战争以外,两国亦有军事合作。随着突骑施(Türgiš)的崛起并控制了天山南北,对两国在中亚的强权扩张构成了严重的威胁,于是两国谋灭突骑施可汗苏禄(Suluk)。(13)江淳、郭应德:《中阿关系史》,北京:经济日报出版社,2001年,第46—50页。综上,早在怛战爆发之前,两大帝国就已在西域进行扩张,而这一系列军事冲突则是其地缘扩张的必然结果。至于怛战则由于规模更大、影响更为深远,因而在中阿史料中皆有诸多记载。
对于古典帝国而言,其存续之理在于对内统治和对外扩张——对内统治,是为了提供合理的政治秩序;对外扩张,是为了获得独立的自我认同。以色列历史学家尤瓦尔·赫拉利(Yuval Noah Harari)指出:“帝国被认为是具有两个重要特征的政治体系。首先,设若拥有统治的资格,必须统治诸多不同的民族。而他们各自拥有不同的文化认同和独立的领地。……其次,帝国拥有灵活的边界和无限的欲望。因为它不需要改变其基本结构或认同,便能够吞噬并消化越来越多的国家和领土。”(14)YūflNūī, Al-'qil: Trīī and New Delhi: DārManjūlli-l-Nashr, 2018.不过,无论是对内统治还是对外扩张,皆筑基于健康、稳定的财政支撑。财赋的丰裕和财政的健康能够为帝国的秩序运行提供稳定的物质保障,遂使其地理开拓变得可持续,进而扩大帝国的版图、增加帝国的税源、延长帝国的国祚。
唐武德七年(624年),帝国颁布法令,继续实行并不断完善隋朝以来的均田制,按照人丁的性别、年龄和耕作能力分配田地。根据唐朝的律令,16岁至60岁的健康男丁,每人分田一顷,其中80亩为口分田,20亩为永业田;年过60岁以及伤残的男丁,每人分口分田40亩,寡妇无论妻妾,每人受田30亩。(15)“所谓口分田,是指国家将土地分给有耕作能力的农民,一旦农民失去劳动能力,国家随时可以将土地收回。口分田属于国家所有,受田者只有使用权而无所有权,并且不许私自买卖。相反,永业田却具有相应的私人性质,受田者死后可由儿孙世袭。当然,这种私有权也不是绝对的,必要的时候,国家依然有权对土地进行变更。”林言椒、何承伟主编:《中外文明同时空·隋唐VS拜占庭阿拉伯》,上海:上海锦绣文章出版社,2009年,第134页。这样一来,帝国对天下田地便有着严格的控制,同时也解决了农民的生计问题,对提高农民的生产积极性起到了不可估量的作用。农业的发展亦促进了手工业和商业的繁荣,唐朝继承了隋朝丰厚的遗产(如京杭大运河),长安、洛阳、广州等地的商肆、作坊鳞次栉比,街市、埠头商贾云集,唐时“扬一益二”(意即扬州和益州的商业冠绝天下)的赞誉,便是盛唐商业最为生动的体现。唐初经济的恢复与繁荣为“贞观之治”和“开元盛世”的出现创造了条件,而庞大的帝国需要一个庞大的官僚系统来支撑其运转,它既是君主的工具,也是君主意志的延伸。(16)施展:《枢纽:3000年的中国》,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62页。唐初经过多位明君励精图治,使帝国吏制高效畅利,吏治廉洁清明,从而为帝国税赋的征收和中央财政的充裕提供了稳固的制度保障。由此,大唐帝国对外扩张的序幕,便被作为帝国工具的官僚揭开了。
总而言之,这一时期东西古典帝国的统一与扩张的背景是,随着技术的突破性发展所引起的人口与财富的集聚,中华民族与阿拉伯民族需要开拓更为广阔的地理空间以承载和安置这些新增元素。而地理环境的开拓绝不是基层民众自发性的个体行为,因为个体行为必然导致资源分配的不均和社会秩序的缺失,最终甚至会加剧固有的社会矛盾而反噬地理开拓的理想。因此,地理开拓必须是依靠具体的政治组织为意志支撑和秩序引导的强制性的集体行为,而这则需要依赖于国家的集权力量。但是,支撑统一与扩张的人为因素或政治前提则是首先完成政治整合,从而打碎原有的政治制度和社会秩序,并重建一套筑基于新的技术主导阶段的、适合于新的历史文明时代的帝国建构体系,以此使得国家机器能够同这些由人口或技术变动而催生的社会新秩序更为完美地嫁接在一起,从而使新的帝国能够最大限度地从社会基层汲取资源和动员力量,为地理开拓积聚一切必备的要素。综上,东西两大帝国对地理环境的开拓是急剧增长的人口和物财支撑下的华夏文明和伊斯兰文明力量外溢与地缘扩张的内在需求在国家意志层面的外在体现,而怛战及其他一系列军事冲突皆为两大帝国于这一时期之地理扩张的必然结果。
三、地理视角下的怛罗斯战役之透视
(一)地理的制约:囿于大陆之局部的有限战争
怛罗斯之战历时五日,以阿拉伯帝国的胜利告终(值得一提的是,这也是阿拉伯帝国在两国数次军事冲突中的唯一一次胜利)。对于交战双方的人数,中阿学者各执一词,其史料记载亦存在着很大的出入。据阿拉伯历史学家伊本·艾西尔(Ibn al-Athīr)记载:“穆斯林战胜了他们(即唐军),歼灭了约五万人,俘虏了约两万人,其余的人逃回了中国。”(19)伊本·艾西尔:《历史大全》第5卷,贝鲁特:阿拉伯书籍出版社,2012年(Ibn al-Athīr, Al-Kāmil fi-l-Tārīkh, V, Bayrūt: Dāral-Kitāb al-'Arabiyy, 2012),第40页。而新旧唐书之《李嗣业传》皆载高仙芝“领兵二万深入胡地,与大食战,仙芝大败。……存者不过数千。”(20)《旧唐书》卷109《李嗣业》,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标点本,第3298页。对此,我们可以通过透视西域的地理环境来进行分析:
首先,从西域的地理位置来看,西域位于亚欧大陆的中部,加之该区被众多海拔较高的高原和山地切割成无数小面积的地理单元,使之距离东亚、南亚、中东及欧洲四大轴心文明区极其遥远。而由于远离四大文明中心(即中原、恒河平原、美索不达米亚和东地中海),西域自古以来都是轴心文明的势力边缘和辐射极限。英国地理学家麦金德(Halford John Mackinder)认为,包含西伯利亚、中亚、青藏高原、伊朗高原和东欧平原在内的亚欧大陆之“中心地带”(Heartland),因其恶劣的环境和延绵的草原而隔绝于陆缘低地的文明世界,甚至在海权时代也因其锢弊的地理而成为隔离于海洋帝国之全球扩张的“世外桃源”。(21)哈尔福德·约翰·麦金德:《陆权论》,余杰译,北京:台海出版社,2017年,第90—91页。由此而知,爆发于西域的怛战,由于远离两大帝国的文明中心(关中和美索不达米亚),使得尚处于农耕文明时代的两大帝国投射至该区的政治和军事力量实为强弩之末,从而注定了这场战争并非决定两国国运的大规模战争,即使阿拉伯帝国最终取得了胜利,但也意味着“这把穆斯林带到了一个天然边界,意味着至少在短时期内,已经没有太大的空间让他们继续扩张。”(22)彼得·弗兰科潘:《丝绸之路:一部全新的世界史》,邵旭东、孙芳译,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79页。换言之,以葱岭(即帕米尔高原)为轴心的西域即为东西普遍帝国的扩张极限及其文明的辐射边缘,因而在此战之后,两大帝国的扩张运动皆逐渐趋于停滞。
其次,从西域的自然环境来看,由于深居亚欧大陆内部,气候干旱少雨,因而该区分布着广袤的草原和荒漠。而在诸多河流冲积而成的小块平原以及地下水出露而形成的绿洲,因得益于较为充足的水源和肥沃的土壤而成了人口的聚居区,但相对于大河流域的冲积平原,绿洲无论是淡水资源还是土壤肥力皆更为贫瘠,故决定了其自然环境无法产出充裕的物财以容纳众多的人口,而有限的人口则分布在星散于漫漫荒漠中的绿洲内,于是每一个绿洲皆逐渐演变为拥有独特自生秩序、超越共同意志之上的微型自治共同体。如此一种贫瘠而破碎的地理,有着其自生性的“自由”特质,至于桀骜的游牧民族则成了驰骋于此的主人,因而西域对于中华帝国和阿拉伯帝国两大农耕帝国而言无疑是一块难以驯化和征服的区域。前已述及,古典帝国的维续之理在于对内统治和对外扩张,然此二者皆依赖于暴力,由此便形成了古典帝国的双重特性——对内统治,需要政治暴力,帝国凭借完善的官僚体系将帝国意志延伸到基层社会;对外扩张,需要军事暴力,帝国凭借强大的武装力量将帝国秩序输出至外部世界。然此二者皆筑基于中央财政,而对外扩张须以极度耗资的军队为其依存实体,那么出于节省财政的考虑,向边缘购买暴力,即扶植边缘地带的土著或部族势力作为帝国对外扩张的延伸力量则成为维续帝国扩张之较低成本的理想方式,于是大唐的藩镇、羁縻州以及阿拉伯的采邑、“私兵”便登上了历史舞台。回首内亚历史,中华帝国对西域的统治往往通过设立羁縻州并任命当地部族的首领为行政长官的怀柔政策,即以这种宗藩体系作为维系中原王朝与羁縻州和藩属国之共生关系的正当秩序——羁縻州为中原王朝拱卫帝国边疆,通过获得中原王朝的册封来为其合法性进行辩护,而中原王朝则向羁縻州提供正当秩序,通过获得羁縻州的承认来维续其承担“天道”的使命;阿拉伯人征服西域后,赓续了内亚游牧民族的“私兵”(The Comitatus,阿拉伯语写作Shkiriyy)制度,例如阿拉伯帝国在西域的统帅屈底波·本·穆斯林(Qutaybah bin Muslim)就曾组建了一支由粟特人组成的私兵队伍,(23)Christopher I. Beckwith, Empires of the Silk Road: A History of Central Eurasia from the Bronze Age to the Present, Princeton and Oxford: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09, p.24.《新唐书·西域下》称“私兵”为“柘羯”:“募勇健者为柘羯。柘羯,犹中国言战士也。”(24)《新唐书》卷221《西域下》,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标点本,第6244页。私兵效忠于主人,而主人则犒赏予私兵,这便要求主人拥有巨额的财富,于是私兵同内亚诸城市及轴心文明区的贸易便成为必然,(25)Christopher I. Beckwith, Empires of the Silk Road: A History of Central Eurasia from the Bronze Age to the Present, pp.26-27.而私兵的自由化贸易无疑会对阿拉伯帝国在内亚的集权秩序构成挑战,由此便注定了内亚私兵的双重性——它既是阿拉伯帝国在内亚的扩张载体,也是制约其势力伸至内亚基层社会的反噬力量。
综上,通过分析西域地理能够得出结论,即该区贫瘠的自然环境无法产出丰裕的物质财富以承载众多的人口集聚,故于此统治无疑会极大地提升东西帝国的统御成本,进而导致了两大帝国无法也无力在此投射大规模的军事力量。由此亦决定了怛战必然只是一场局限于内亚一隅的规模有限的局部冲突,因而没有对两国关系产生不利影响,据史料记载,怛战之后不久,阿拉伯帝国便遣使来朝,此后截至贞元十四年(798年),阿拉伯帝国遣使朝唐共计32次。(26)江淳、郭应德:《中阿关系史》,第30—32页。天宝十四年(755年),“安史之乱”爆发,至德二年(757年)正月,安西、北庭都护府及拔汗那、大食诸国兵至凉鄯,助唐室讨贼平乱。至于西域锢弊的地理位置则因远离两大帝国的文明中心而缩限了它们向该区投射力量的能力,更重要的是,坐落于此的葱岭自此获得了一个新的政治地理意义——它成了华夏文明和伊斯兰文明难以逾越的地理标志,亦成为了两大轴心文明力量的辐射极限及其文明区域的分界点。亚欧大陆结束了此前强权林立的“多强”并立态势,并短暂地迎来了“两极”对立的格局,而这种格局不久便因为“安史之乱”的爆发而被打破。
(二)地缘的反哺:西域对轴心文明的反向启示
根据麦金德所勾勒的旧大陆“中心地带”,我们能够描绘出一幅恢宏壮阔的内亚图卷:东起葱郁的大兴安岭,北至冰封的西伯利亚,南邻雄伟的万里长城、巍峨的青藏高原和陡峭的伊朗高原,西达广袤的东欧平原,分布着辽阔的温带草原和荒漠,而这片贯穿亚欧大陆中北部的辽阔草原,为内亚游牧民族提供了无尽的良马,从而使内亚成了他们驰骋的天堂;(27)勒内·格鲁塞:《草原帝国》,赵晓鹏译,北京:中国致公出版社,2019年,“序言”,第2—3页。更重要的是,良马作为古典时代极其重要的战略资源,为游牧民族进行长远距离的迁徙以及对抗大陆边缘低地的文明世界提供了强大的机动性军事力量。另外,延绵的草原成了联结古典时代之亚欧大陆的天然通道,而游牧民族的马蹄声则成为东西文明交往乐谱上跃动最频的音符。由于内亚深居大陆中部,难以受到来自太平洋和印度洋的季风以及地中海的湿润水汽影响,因而无法像大陆边缘的农耕区域那样开拓出肥沃无际的良田,而脆弱的游牧经济又无法向内亚居民提供充足和必要的生存资料,于是,这便对内亚的游牧区和陆缘的农耕区产生了两个影响:一方面,由于农耕经济能够产出较为充裕的物质财富,使得陆缘地带的定居民并不依赖于同游牧民的贸易,因此,农耕与游牧两种生产方式的矛盾,换句话说,即农耕经济与游牧经济之间缺乏互补性,是导致内亚游牧帝国与陆缘农耕帝国长期爆发战争的缘由所在;另一方面,内亚同陆缘轴心文明区的贸易便成为可能,而通达的大草原和游牧民族天然的流动性便使游牧民族成了纵横内亚之理想的商人。(28)吕西安·费弗尔:《大地与人类演进:地理学视野下的史学引论》,高福进、任玉雪、侯洪颖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2年,第256页。游牧商人的贸易活动不仅促进了琳琅绮丽的商品在亚欧大陆内的流通,更令人惊叹的是,这些“野蛮”的群体却在无形中带动了文明的传播,他们在推动旧大陆世界贸易的同时,将陆缘地带的轴心文明及各种次级文明荟萃于西域,使西域成了运载轴心文明的“诺亚方舟”,进而使轴心文明在此获得释放和壮大,并对其他轴心文明进行反哺和逆向启示。(29)施展:《枢纽:3000年的中国》,第86页。由此,内亚与轴心世界构成了此种独特的互动关系——轴心世界向内亚提供稳定秩序,内亚向轴心世界进行逆向启示。
内亚独特的“诺亚方舟”式作用,赋予了其最伟大的地理意义。如前所述,内亚贫瘠而破碎的地理环境使之具有不同于轴心世界的“自由”特质,零散的绿洲和混杂的部落使它们随着生产的发展而逐渐演变为一个个互不统属的、有着其自生秩序的微型自治共同体。基于此种地理,轴心文明得以脱离集权秩序的桎梏而获得更大程度的释放和施展,于是以内亚为基地、以游牧民为载体向外进行扩散,并对其他轴心文明产生影响和刺激,从而使轴心帝国能够以内亚为透视镜眺望自我之外的世界,进而在更为宏大的视野下重新定义自我与世界的关系,将旧有之“自我的世界”观转变为全新之“世界的自我”观,真正理解自我在“无限”世界中的存在意义和价值,从而赋予轴心文明一些新鲜的意义。随着钢铁的普及或其他新技术的推广,唐帝国和阿拉伯帝国的社会生产力出现了飞跃性的提升,从而促进了物质财富的高产和帝国财政的充实,由此使两大轴心帝国的资源汲取能力和社会动员能力皆获得了极大的提升,在国家意志的驱动下,帝国的对外扩张便得以轰轰烈烈地展开。随着地理环境的开拓,更为辽阔的领土和众多的资源被置于帝国的统治范围之内,但是这些新增要素自有的特殊秩序无疑会对帝国之扩张理想的正当性提出质疑甚至形成反噬,因而来自西域的“他者”文明能够打开轴心帝国的视野,使帝国的建构秩序和共同理想摆脱“中原”和“半岛”的拘囿,由此推动轴心帝国从大陆边缘政权蜕变为具有世界视野的大帝国。随着帝国疆域的迅猛扩大,来自塞外的李唐王室凭借强大的军事力量以及迅速崛起的民间海洋力量将突厥、新罗、日本、吐蕃、西域以及东南亚纳入了以其为主导的东亚世界。(30)陆威仪:《世界性的帝国:唐朝》,张晓东、冯世明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6年,第137—140页。而西域的祆教、摩尼教、景教以及后来传入的伊斯兰教等进入中土后,猛烈地撼动了儒学的主流地位,从而驱策唐人重新思考宇宙自然之理与社会秩序之源以及九州华夏之礼与四海蛮夷之“无”的关系,由此使华夏文明拥备了更为宏大的世界观,以大唐为宗主的宗藩体系遂成为“东亚文化圈”的普遍秩序,(31)堀敏一:《中国通史:问题史试探》,邹双双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5年,第193页。而这种秩序则一直延续到1894年的甲午中日战争。
至于起于中亚的阿拔斯派则在针对倭马亚王朝(即白衣大食)的革命中将波斯文化和阿拉伯文化有机地融为一体,从而形成了对自我精神的超越,由此创造了一个更为恢宏璀璨的阿拔斯王朝(即黑衣大食)。尽管倭马亚王朝在继承“乌玛”衣钵的基础上发动了规模更大的扩张,并建立了幅员辽阔的大帝国,但是仍秉承着“贾希利叶时期”(Jhiliyyah al-‘Arab)(32)“‘贾希利叶’一词含有轻佻、骄矜、暴戾、夸耀等意思,这都是伊斯兰以前阿拉伯人在生活中的鲜明的意识。所以把那个时代称为‘贾希利叶时期’。”艾哈迈德·艾敏:《阿拉伯伊斯兰文化史》第一册,纳忠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9年,第87页。阿拉伯人的宗派主义故出于充实帝国财政等方面的考虑赓续了半岛时期“乌玛”刻意强调穆斯林和非穆斯林之间的差异和对立的传统,(33)哈全安:《阿拉伯伊斯兰国家的起源》,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161页。使得这一时期的阿拉伯帝国尚未在精神领域实现自我超越,因而在一定程度上加剧了不同族群之间的矛盾,最终在民族起义的烽火中轰然倒塌。阿拔斯王朝吸融了波斯文明和其他中亚民族文化,对世界有了全新的理解——8世纪后的阿拉伯人将世界划分为两个对立的领域:“伊斯兰之地”(Dr al-Islm)和“战争之地即有序的真理世界和无序的荒谬世界,而穆斯林所承担的“天命”则是向“战争之地”输出伊斯兰秩序,从而使穆斯林的历史使命充满了强烈的普世主义冲动。(34)黄民兴:《中东历史与现状十八讲》,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216页。由此在内亚的反向启示下,阿拉伯帝国真正蜕变为世界帝国。
综上,内亚独特的地理价值赋予了轴心文明以新的精神意义,怛战则通过战争的方式对两种文明的秩序论和世界观形成启迪和重塑,从而使亚欧大陆在“两极”的互动下首次完整地联结在一起。学界普遍认为怛战推动了造纸术的西传,实际上根据怛战中唐军战俘杜环的记载,中土的纺织技术、金银制造技术等皆通过“中国携往者”传至西方。(35)杜环曾在其著《经行记》中简略地记载了数位工匠和画匠的姓名:“绫绢机杼,金银匠、画匠,汉匠起作画者,京兆人樊淑、刘泚,织络者,河东人乐阫、吕礼。”杜环:《经行记笺注》,张一纯笺注,北京:华文出版社,2017年,第67—68页。由此,陆上丝路亦步入了最后的辉煌。
(三)大地的演进:怛战与陆海丝路兴衰的关系
值得一提的是,有学者认为怛战唐军的失利是海上丝路崛起的因素。彭树智认为,怛战的失利使“华夷秩序”在西域受挫,被迫将经营中心转向海路。(36)彭树智主编:《阿拉伯国家史》,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15页。事实上,怛战的失利并未使“中国国势遂绝迹于西方”,安西四镇亦未受动摇,(37)白寿彝:《中国伊斯兰史存稿》,银川:宁夏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86—87页。反之,此后高仙芝、封常清对大勃律、播仙和吐蕃的反击取得的胜利,标志着唐帝国的势力在西域达到极盛,而唐帝国对西域统御力量的衰退则归因于“安史之乱”。至于海上丝路的崛起,如前所述,则是技术进步支撑的文明阶段性演进的必然结果。魏晋南北朝以来中原人口为了躲避战乱而大规模南徙,加剧了江南地区的人地矛盾,人口激增驱策过剩劳动力涌入手工业等其他生产领域中,促进了丝织业和制瓷业等行业的发展,从而为商业的繁荣创造了条件,由此在钢铁技术(唐朝晚期亦有火药技术的出现)的支撑下,船舶制造业迅速崛起;在技术进步的驱动下,远洋航行的成本得以降低,海洋贸易遂成为可能,从而推动华夏文明从大陆扩张阶段向海外扩张阶段迈进。
至于陆上丝路,其于早期之繁荣则得益于“巨额军姿练的转输、使用”(38)王小甫:《唐、吐蕃、大食政治关系史》,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198页。,换言之,即中原与西域的转运贸易造就了陆上丝路的繁荣,而丝绸无疑是东西贸易中的大宗商品,这种精致华美的奢侈品极大地刺激了地中海世界的购买欲并引起了西方资金的东流。老普林尼(Pliny the Elder)曾悲叹道:“我们每年在东方奢侈品上为我们和我们的女人花费掉大笔资金,一年有多达1亿塞斯特斯(sesterce,古罗马货币单位)从罗马帝国流出,进入边疆以外的东方贸易市场。”(39)彼得·弗兰科潘:《丝绸之路:一部全新的世界史》,邵旭东、孙芳译,第16页。然对于中华帝国而言,陆上丝路除了扮演财富之路的角色,还满足了国防战略的需要。前已述及,根据内亚的地理,延绵的草原为游牧民族的流徙提供了天然的场所,而西域则是联通东北亚与伊朗、东欧的交汇点,因此,控制西域,即是截断了东北亚游牧民族的财富来源及西迁的必经之地,则游牧民族要么北遁,自绝于冰封雪盖的北国,要么南附,最终沉迷并消逝于华夏的衣冠礼乐。于此,经河西走廊征服西域使尚处于铁器时代的秦汉帝国对纵横大漠的匈奴(Hsiung-nu)形成战略压制和经济制裁,从而为迅速地击败匈奴奠定了坚实的战略基础。
但随着钢铁和火药等技术的突破与社会生产的飞速发展,江南地区海洋运输的成本急剧降低,而远洋贸易更为低廉的成本及更加广阔的市场使海上丝路的崛起成为必然,中原王朝对西域的统治由于出现边际效应递减的态势,故对西域的兴趣和需求越来越低。此后,自安史之乱至18世纪中叶大清帝国平定准噶尔部与南疆回部叛乱的千余年间,日趋内敛的中华帝国更多地依赖宗藩秩序来维持中原与西域的联系,而非将西域直接纳入帝国的版图。至于陆上丝路的衰落因素,还有国外学者认为是拜占庭帝国丝绸业的发展降低了地中海世界对中国丝绸的需求,(40)William H. McNeill, The Rise of the West: A History of the Human Community, Chicago&London: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1, p.419.然而这种观点并没有站在技术变革与文明演进的角度去考量,故无疑是片面、不准确的。
综上,怛战与唐朝在西域势力的退缩及海上丝路的崛起并无关系,尽管它们都是筑基于技术变革与文明演进的同一历史阶段的产物。但是陆上丝路却因为怛战而在“两极”的互动下首次而短暂地联为一体,并在粟特、阿拉伯、回鹘等民族的努力下步入了最后的辉煌。但因为东亚技术的变革推动了文明的高阶转型,由此使海上丝路迅速崛起并取代了陆上丝路而成了中原王朝新的财赋来源,陆上丝路遂逐渐淡出中华帝国的视野而走向沉寂。换言之,发生于大陆扩张阶段晚期的怛战与陆上丝路的最后繁荣犹如落日的余晖,不久便消逝在新一轮朝阳的光芒之中。
结 语
生产技术的突破是文明演进中的一个重要变量,它不断地推动人类社会向高阶文明迈进。怛战是古典陆权帝国于大陆扩张阶段晚期出现的产物,是筑基于技术变革之地理开拓的必然结果,它不仅清晰地昭示了东西轴心帝国的扩张极限(即中亚的葱岭),而且见证了以钢铁技术为支撑的海外扩张阶段来临前夕陆上丝路的最后辉煌。怛战因其受制于地理的小规模特性映射出了内亚的“自由”意义,从而通过战争的途径对东西轴心帝国进行反哺和逆向启示,推动华夏文明和伊斯兰文明透过内亚眺望彼此,以此对自我意识与存在价值进行反思和重塑,最终超越原有内敛秩序的拘囿而蜕变为普遍帝国。尽管怛战的爆发并未对内亚格局产生质的影响,但是它在大陆扩张阶段的晚期将陆上丝路首次且短暂地联结在一起,推动了东亚先进技术的西传,从而在中阿文明交往史上留下了珍贵的历史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