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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明的定义和四个构成要素

2021-03-08王志琛

文化学刊 2021年2期
关键词:权力文明国家

王志琛

从民间到学术界,从文学艺术到社会科学,文明一直是被广泛讨论的话题,人们对文明的兴趣经久不衰,关于文明的作品更是多如牛毛。19世纪中叶以前“文明”的英语单词civilization几乎只有单数形式,随后不少欧洲进步思想家开始关注欧洲以外的文明和非西方文化,等到20世纪初,“文明”一词的复数形式civilizations开始出现,说明学者们普遍认为人类社会存在多个不同的文明,文明多样性的思想逐渐得到承认。

一、文明的定义

文明作为研究对象具有独特的优势,既包含时间和空间,又包含人类大部分实践活动(人类有一部分实践活动属于生物性),即文化创造和政治构建。关于文明与文明化的理论研究,根据本体论不同,可以分为本质主义和过程主义。作为属性本体论,本质主义把事物看成一整套相对稳定、长期存在的属性集合,这些属性围绕某个核心聚合在一起,是判断该事物是否存在的基本出发点;相反,过程主义不把事物看成属性的集合,而将事物的存在嵌入一套逐步展开的交易机制和关系中,这些机制和关系不断对事物进行再造[1]。

本质主义认为国家把文明当成自己重要的身份认同,由于文明具有长期稳定性,这种身份认同历史悠久且难以改变,该流派的代表人物为塞缪尔·P.亨廷顿(Samuel P Huntington)。亨廷顿使用一些共同的客观因素来界定文明,如语言、宗教、习俗、历史、体制等,他宣称文明是对人最高的文化归类,是最大的“我们”,它使“我们”区别于所有在它之外的“各种他们”,生活其中的我们感到文化上的安适;除此之外,文明也存在政治结构,文明的核心国和成员国形成同心圆式的国际秩序,文化的共性使核心国家的领导作用合法化,文明的核心国指位于文化中心的一个或少数几个强大国家,文明的成员国指在文化上完全认同该文明的国家[2]。当然,亨廷顿最引人注目且饱受诟病的观点,就是他的“文明冲突论”,不同文明之间的相遇,可能爆发冲突,但交流、借鉴的成分更多。

过程主义认为国家存在于相互联系的网络中,强调文明在不同历史时期的变化,侧重研究不同的历史实践和历史过程是如何累积起来产生一套文明特性,代表人物有阿诺德·约瑟夫·汤因比(Arnold Joseph Toynbee)、兰德尔·柯林斯(Randall Collins)等。汤因比认为文明不是一种统一的实体,而是一种关系,文明通过“挑战—应战”模式不断成长,在宏观层面逐步控制外部环境,在微观层面逐步自决和自我表达,因此,文明在宏观和微观两个层面都呈现出进步的状态[3]。与汤因比相似,柯林斯也认为文明可以向外辐射出或强或弱的吸引力,吸纳遥远地区的人们加入文明中心,他将文明定义为围绕一个或多个文化中心所形成的威望区域(a zone of prestige),该威望区域超出了具有固定边界的社会结构(如国家)的范围。柯林斯不赞成把文明看成文化本身,或者是支配信仰和制度的文化模式,强调自己的文明概念具有两点优势,既可以引导人们关注社会活动和文化多样性,又能辨别出一种文明由多少种典型文化构成[4]。彼得·J.卡赞斯坦 (Peter J Katzentein)非常认同柯林斯的观点,他同样认为文明随着空间和时间的变化而变化,内部松散且存在巨大差异,文明的制度化较弱,可以被过程和实践所建构[5]。因此,文明作为基本的社会建构,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形成物化的政治形态。

综上所述,文明是由一些文化相似的政治社会实体组成的、具有一定威望等级的地理区域。根据该定义,文明包含四个要素:文化相似、政治社会实体、威望等级和地理区域。之所以这里强调“文化相似”,是因为柯林斯对文明的定义弱化了文明作为行为体属性存在的事实,柯林斯和卡赞斯坦只把文明当成一组社会关系和社会实践,这种文化相对主义会给理论构建带来巨大障碍,不过当讨论文明化的时候,过程主义依然是必不可少的。

二、文明的四个构成要素

第一,文明中的文化具有相似性。美国人类学家克利福德·格尔茨(Clifford Geertz)认为,文化是从历史上留传下来的存在于符号之中的意义模式,是以符号形式表达的前后相袭的概念系统,人们凭借这个概念系统可以交流、保存和发展对生活的知识和态度[6]。广义的文化包括宗教、语言、文字、习俗、绘画、雕塑、服饰等各方面的内容。宗教是文化的重要方面,对社会生活具有重大影响,尤其是在动乱和经济困难时期,宗教可以保存文明的火种。宗教的抄经职业,可以养活读书人,让知识不断绝;宗教在建筑、雕塑、绘画等方面有需求,可以养活工匠,让手艺不断绝;宗教有田产,可以养活租户,让农民不被饿死。文化相似主要指政治文化相似,政治文化是文化中关于意识形态和价值观的那部分,居于领导地位,政治文化可以对其他文化进行指导和建构,其他文化也可以对政治文化进行补充。政治既可能有益地影响文化,如教化人们、废除陋习等,也可能有害地影响文化,如禁锢文化发展、鼓吹种族优越论等。安东尼奥·葛兰西(Antonio Gramsci)强调国家具有教育和塑造的作用,使文明和广大群众的道德风范适应经济生产设备的继承发展,最终建立新型的文明或达到新的文明水平[7]。文化和文明之间既有区别,也有联系。文化是快速变化的,某种文化可以快速流行,然后消亡,而文明的变化则相对缓慢,文明具有累积性和进步性,这就意味着文明是长期的、较稳定存在的,相对于文明来说,文化是中短期的、较易改变的[8]。

第二,政治社会实体是文明的载体。政治社会实体与社会实体最大的不同在于,前者最重要的联结纽带是政治认同,而后者最重要的联结纽带是血缘和文化认同。政治社会实体的核心要素是权力,权力伴随文明的出现而诞生,伴随文明的成长而壮大。比如,古埃及早王朝时期,官员的墓志铭上写的都是如何敬仰、侍奉神祇,等到了古王国时期,官员的墓志铭上写的都是如何让辖区内的民众安居乐业,这充分展现了古埃及从神权向世俗权力转变以及国家建构的过程[9]。但是,不能只看到神权和世俗权力此消彼长的相对变化,还应该看到它们比各自前一个阶段更高的绝对变化,部落中的神权和世俗权力都很微弱,而酋邦中的神权和世俗权力都有一定提高,相对而言,神权提高得更多,等到了原生国家,神权和世俗权力都远远比酋邦中的大,但原生国家中世俗权力至少与神权处于同等地位,甚至更高。

人类历史上已经出现过的政治社会实体类型有酋邦(chiefdom)、原生国家(pristine states)、次生国家(secondary states)等[10]。当然,并不是每一个人类文明都必须完整地按这个顺序经历一遍,人们选择建构什么样的政治社会实体,由自身的生产力水平和已经存在的政体类型共同决定[11]。毫无疑问,国家是迄今为止文明最成功的载体,从文明的诞生,到野蛮社会逐渐文明化和后发社会的改革发展,都与国家的诞生及演化密不可分。塞思·阿布鲁丁(Seth Abrutyn)和柯克·劳伦斯(Kirk Lawrence)创造性地把间断平衡理论运用到国家起源问题的研究,他们构建了复杂的政治演化综合模型来研究从酋邦到国家的转变。结果表明,在漫长的历史实践中,新的政治社会实体类型不是均匀出现的,而是在某些特殊历史时期大规模集中爆发,间断平衡理论比传统的渐变论更符合对政治制度的研究[12]。国家在演化过程中,不仅组织结构变得更加复杂、完善,对领土和民众的统治能力也逐步加强。统治能力包括统一和治理两个不可分割的方面,随着不同历史时期和生产方式的变化,国家在统一和治理这两方面的侧重点也在变化。农牧业是主要生产方式的时期,由于国家实力的提高主要来源于土地兼并,农牧业国家更偏向于采用广泛性权力,即侧重统一,权力很少深入地方社会的基本单位,以最大限度地扩大权力覆盖的地理范围。国家之间相互兼并,形成一个又一个帝国。文明一般由多个国家组成,但帝国可以单独代表一个文明。与之相反,工业是主要生产方式的时期,工业国家更偏向于采用深入性权力,即侧重治理,权力最大限度地深入地方社会的基本单位,不像农牧业帝国那样过度执着于权力覆盖的地理范围。两种权力结合得越好,国家促进发展、抽取资源和使用资源的能力越强[13]。

第三,同一文明的不同国家,威望不同。威望是认知心理学的重要概念,古典现实主义大师汉斯·J.摩根索(Hans J Morgenthau) 认为国家外交政策的终极目标是获取权力,而威望只不过是可喜的意外收获[14]。政治经济学家罗伯特·吉尔平(Robert Gilpin)强调威望是实力的声望,尤其是军事实力的声望[15]。实际上,与权力具有要素性和关系性两种属性一样,威望也具有两面性:一方面,威望作为一种所有物,是基于本体的要素资源基础上实力的呈现;另一方面,威望作为一种关系状态,是基于彼此的观念认同意义上的权力关系本身[16]。借鉴前人的研究成果,本文对威望的定义如下:如果乙认可甲不仅拥有强大的实力,而且在交往中奉行公平合理的准则,那么就可以说甲对乙具备威望。国际体系中的中心国家,不仅需要具备强大的实力,还需要维持公平合理的国际秩序,恃强凌弱的国家显然只能让人害怕,而不能使人信服。强大的实力既包括政治、经济、军事力量,也包括普通民众的生活质量,因为这通常意味着社会是否先进和发达,衡量社会发展到什么程度,归根结底是看人类的生活质量如何[17]。需要强调的是,这里的威望等级不是刘禾所谓的“文明等级”[18],不同文明的文化没有高低之分,只有多样性之别,所以也就不存在文明等级这样的说法。

第四,文明的最后一个构成要素是地理区域。19世纪下半叶,一个重要突破是地域文明理论的诞生,德国哲学家亨里希·李凯尔特(Heinrich Rickert)提出了“文化类型”概念,即世界文化在地域上的断片,开创了地域文明理论的先河[19]。文明在时间维度上的纵向延续,很大程度与它在空间维度上的横向扩展相关。约8000年前,两河流域和长江流域的人们分别最早驯化小麦和水稻,农业革命爆发,人类社会开始从“狩猎—采集”的攫取型经济转向生产型经济转变,不迟于公元前3000年,人类文明在欧亚大陆和北非的几条大河流域先后诞生,她们是两河流域的苏美尔文明、尼罗河流域的古埃及文明、印度河流域的古印度文明及黄河流域的华夏文明。与欧亚大陆和北非的情况不同,美洲大陆仅有安第斯山区和中美洲两个独立起源的文明,时间也晚得多,大约在公元前1000年。人类文明最开始从发源地的狭小、分散状态逐渐向外扩散,到古典和古代时期,在欧亚大陆和美洲分别形成了多个文明中心,直到地理大发现以后,美洲的两个文明区域被欧洲殖民者摧毁,欧亚大陆的四个文明被粗暴地捆到了一起,与西方文化不同的社会要么按照欧洲模式被再造,要么只能孤注一掷地设法赶上欧洲以避免被殖民的命运[20]。不同文明之间的相遇,的确存在相互借鉴和学习的可能,但前提是在初次碰撞的过程中一方没有被毁灭。然而,文明被彻底摧毁的情况屡见不鲜,相当一部分文明因此没有传下火种,消失在历史长河中,仅留下残垣断壁供后人凭吊。

三、结语

文明不只是一种状态,更是一个文明化的过程。秦亚青指出,过程型研究比较充分地考虑了文化和文明作为人类实践活动的重要意义,这在关键转型期尤为重要,行为体的互动机制和彼此之间的关系都可以对文明进行持续的建构和重构[21]。人类文明最早的发源地,只局限于地球上几个孤立的区域,附近的后发社会在与它们接触的过程中,既吸收先进的物质和技术,又学习先进的文化和政治组织经验,后发社会通过不断地模仿及改进,打造出独具特色的文化和政治制度,从而逐步实现文明化。后发社会在文明化和改革发展的过程中并非一帆风顺,其间充满了反复和斗争,但是,只要后发社会不在刚开始接触时就被先发社会击溃,胜利的天平总是倾向后发社会,其有可能创建出新的国家和文明类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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