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味散文语言的“于反复处见真章”
——以杨绛《老王》为例
2021-03-08田甜
田 甜
(青岛大学 文学院,山东 青岛 266071)
散文是一种抒发作者真情实感、写作方式灵活的记叙类文学体裁,在语文教材中占有很大比重,是阅读教学的一个重点。能够入选语文教材的散文都是文质兼美的经典文章。王荣生曾说:“散文阅读,即鉴赏‘文学性的散文’,其要领可以归结为一句话:体味精准的言语表达,分享作者在日常生活中感悟到的人生经验”“作者的人生经验,通过精准的言语来表达,也存活于这些言语中,唯有通过对言语的体味,我们才能把握作者的独特经验,才能感受、体认、分享散文所传达的丰富而细腻的人生经验”[1]。因此,想要深入理解作者蕴藏在散文中的情感必须抓住文中关键精准的语言。对于读者来说,怎样辨别文章中的关键语句呢?笔者从语文教材的单元说明和课后习题中发现,找到反复出现的词语和情节对深入理解文章大有裨益。
一、“反复”是品味散文语言的一个抓手
“反复”是63大类修辞格之一。反复作修辞是为了突出某个意思或强调某种情感,有意重复某个词语或句子。常见于诗歌中,除了起到反复咏叹、增强气势的作用,还可以使诗歌回环往复、一唱三叹。例如《大堰河——我的保姆》中,艾青反复使用了六个“她含着笑”,来表现艰苦的生活没有打倒大堰河,体现了她的勤劳乐观和坚韧。《雨巷》《秦风·无衣》《如梦令·昨夜雨疏风骤》等诗词中也使用了反复修辞。除了诗歌,反复还出现在散文中,例如鲁迅的《二十四孝图》中“我总要上下四方寻求,得到一种最黑,最黑,最黑的咒文,先来诅咒一切反对白话,妨害白话者”[2]。
不难发现,文本中反复出现的句子和词语大多是诗文的关键之处,饱含着作者的情感。人教版初中语文教材的导学系统中也提示把握文章反复之处感受文章意蕴的方法。例如七年级下册第三单元的单元说明中写道:“还要从开头、结尾、文中的反复及特别之处发现关键语句,感受文章的意蕴。”《老王》课后习题中思考探究提出的问题:“文中多次提到‘我’付钱给老王,试着找出相关的语句,想一想:在‘我’和老王的交往中,钱起到了什么作用?”这里提示教师和学生注意多次出现的情节——“我”与老王的交易。也就暗合单元说明中文章的反复之处把握文章重点。笔者认为,反复并不一定局限于重复的词语和句子,还可以是文章中反复出现的关键字甚至是反复出现的情节。
李健吾曾评价杨绛的文章:“一切在情在理,一切平易自然,而韵味尽在个中矣。”[3]林筱芳说:“沉定简洁是杨绛作品的语言特色,看起来平平淡淡,无阴无晴,实则在经过了漂洗的苦心经营的朴素中,有着生命最本真最炫目的华丽。”[4]所以在读杨绛的文字时,只有沉入进去,才能感受到平淡文字背后深藏着的情感。抓住文章的关键语句进行深入分析对于理解杨绛蕴含其中的感情尤为重要。尤其是文中反复出现的一些字词,其背后的含义很可能正是隐藏在文章表面下的关键之处。
下面就以杨绛《老王》中反复出现的词语和情节为例,分析说明抓住文章反复出现的细节对深入理解文章感情的重要作用。
二、《老王》中反复出现的“只”
在《老王》这篇文章中,“只”字除量词意义外,还在文中出现了五次。分别是:
他靠着活命的只是一辆破旧的三轮车。
老王只有一只眼,另一只是“田螺眼”,瞎的。
老王只好把他那辆三轮改成运货的平板三轮。
开始几个月他还能扶病到我家来,以后只好托他同院的老李来代他传话了。
他只说:“我不吃。”
“只”字除表示量词之外,在现代汉语中大部分情况下的意思都是表示仅仅、唯一、单独的、极少的。比如“只想”“只是”“只有”“只要”“只好” “只言片语”“只字不提”“形单影只”“匹马只轮”“孤身只影”等等。在一些诗句中出现时也有单独的意味,例如潘安《悼亡诗三首》中的“如彼翰林鸟,双栖一朝只”。再如李益《塞下曲》中的“莫遣只轮归海窟,仍留一箭射天山”。
由“只”字的具体含义很容易通过文中五次出现的“只”去理解老王只身一人的孤独。但是,要想深层理解杨绛笔下的老王,还需注意到五次“只”在不同层面中的层层深入特点。
“他靠着活命的只是一辆破旧的三轮车”,这里的“只是”意为仅仅是、不过是,正对应“活命”一词。活命是维持生命,是离活不下去、离死亡一步之遥的生活状态。老王赖以生存的仅仅是一辆破旧的三轮车,这句话正体现了老王在生存方面的窘境。
“老王只有一只眼,另一只是‘田螺眼’,瞎的”,这句话中的“只有”即唯有、仅有,老王仅有一只正常的眼睛。此处的“只”从身体的角度反映了老王先天弱势的“活命”状态。
当时为了彻底地反对所谓的“阶级压迫”,不准“骑在劳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故而取缔了载客三轮,“老王只好把他那辆三轮改成运货的平板三轮”,这里的“只好”即不得不,也就是除此之外毫无办法。此时杨绛问老王是否能维持生活,老王的回答是“可以凑合”。“只好”一词心酸地表现出取缔载客三轮后老王的无奈和艰难活命的状态。这里的“凑合”比“他靠着活命的只是一辆破旧的三轮车”时的窘境又艰难了一层。在工作方面,从依靠破旧三轮车艰难活命到取缔载客三轮,老王已经连最基础的“活命”都很难保障了。
“开始几个月他还能扶病到我家来,以后只好托他同院的老李来代他传话了”,老王病了,连下床都困难,预示着他大限将至。这就比前面“只有一只眼”的身体状况又糟糕了许多,已经面临着死亡的威胁了。
文中最后一个“只”字出现在老王来送鸡蛋香油时,杨绛问他:“老王,这么新鲜的大鸡蛋,都给我们吃?”老王回答时只是说:“我不吃。”老王对自己的死亡是有预感的,所以他在自己临死前,或许是花光了自己最后的积蓄买了大鸡蛋和好香油来答谢杨绛一家。这份沉重珍贵的礼物里,饱含着老王死前最后的牵挂、感谢和祝福,但是老实又不善言辞的老王却什么也没对杨绛表达,只是重复说他不吃。一直艰难活命的老王到最后一个“只”字这里时,已经是个没有生气的“僵尸”了。
文章中这五个“只”,是老王从工作到身体不断从艰难活命走向死亡的关键词,这些“只”表现出老王只身一人,只有三轮车,只有一只眼,只好艰难活命,预示着他最后只能孤独地一无所有地走向死亡。
三、《老王》中反复出现的“钱”
结合文革时期的时代特点,体会老王的善良和不幸对读者来说并不困难。但是要深入了解杨绛对老王情感态度的变化,就需要抓住文章反复出现的细节,进入作者深层的情感世界。
杨绛在《老王》中记叙了与老王交往的几个生活片段,对老王的情感变化也是随着这些片段的推进而发生的。正如课本“思考探究”中所提的要求:“文中多次提到‘我’付钱给老王,试着找出相关的语句,想一想:在‘我’和老王的交往中,钱起到了什么作用?”在老王给杨绛送冰、送人、送鸡蛋香油这三件事中,“钱”都出现了。所以解读《老王》要抓住三次交易和“钱”这个反复出现的角色进行深入分析。
这三次交易中,老王的态度是想少要或者不要钱,杨绛在这三件事中的态度分别是“当然不要他减半收费”“我一定要给他钱”、就算托人捎也要给钱。很显然,在老王和杨绛双方的三次交易中,不论是老王的不想要钱还是杨绛的必须给钱,都是发自内心的,体现了双方的善,但同时也能看出他们之间的距离。要真正理解老王的善意还要结合时代背景来看,文革期间杨绛和丈夫钱锺书被停发工资、剃阴阳头、皮带抽打、戴上“反动学术权威”的帽子等等。混乱的文革触发了人性潜藏的恶,导致了部分人人性扭曲,做出了许多背离人类基本道义的事,比如说杨绛在《丙午丁未年纪事》中提到的“极左大娘”、用杨柳枝打人的姑娘等等。通过对比,就能明白老王的善良在那个年代有多么难能可贵,他的善良超越了政治,超越了那个动乱的年代。
(一)送冰
在送冰这件事中,杨绛在文中说:“老王给我们楼下人家送冰,愿意给我们家带送,车费减半。”孙绍振曾说不能只关注文章中写了什么,还要看作者隐藏了什么。老王愿意给我们家带送,隐含的话就是其他人不愿意带送。别人都不愿意,但是老王愿意帮助“我”这个人人喊打的“牛鬼蛇神”,老王的一生虽然贫苦又卑微,但他的精神没有受到任何污染,是个极其淳朴的好人。
杨绛在送冰事件后,直接评价老王“老实”,这就直接批驳了前文“有人”说老王不老实。面对这样不幸又老实的老王,作者“当然不要他减半收费”,因为作者认为自己在物质上优于老王,这是一种对弱者的同情。什么是同情呢?同情是指对他人的苦难、不幸会产生关怀、理解的情感反应。杨绛笔下的老王是一个从工作到生活都孤独,在物质上和精神上都不幸的老人。善良的作者很容易会对这样一个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产生同情,这一点是很好理解的。卢梭曾说:“人们不会对比自己幸福的人产生同感,而只会对比我们不幸的人感同身受。”[5]因为身份和地位的差异,杨绛对老王的同情中是有悲悯的,因此这种同情是自上而下的,是俯视的。
(二)送人
老王的善意在送人这件事中就更加显而易见了。“‘文化大革命’开始,默存不知怎么的一条腿走不得路了”。杨绛的这句“不知怎么的”隐藏了事实:因为文革期间钱锺书被批斗,所以一条腿走不得路了。杨绛烦请老王送他去医院,因为“我自己不敢乘三轮”。然而杨绛却在文章第一句就说:“我常坐老王的三轮。”这就是孙绍振先生所说的文章的矛盾之处,想要深入文本就必须抓住这种矛盾,揭示出原因。其实出现这种前后矛盾是因为社会背景不同了:“我常坐老王的三轮”的时候,“乘客不愿坐他的车,怕他看不清,撞了什么”。这时的作者还是受人尊重的知识分子,经常坐老王的三轮车帮助老王。文革开始后,作者和丈夫钱锺书都被打为“反动学术权威”,甚至于钱锺书被批斗打伤腿要去医院。这里杨绛说:“我自己不敢乘三轮。”一个“不敢”里包含着什么呢?杨绛曾在《丙午丁未年记事》中说自己已经作为“牛鬼蛇神”被揪出人民群众之中,而在人民群众之外。如果自己这个“反动学术权威”再去乘坐人民群众蹬的三轮,就是资产阶级压迫无产阶级人民群众,是“自绝于人民”的做法。另一方面,让钱锺书乘坐老王的三轮,杨绛说:“烦老王送他上医院。”杨绛用“烦”这个字其实正包含了自己麻烦老王的歉意。杨绛内心是不愿意老王因为自己“牛鬼蛇神”的身份受牵连的,所以不敢乘三轮。
钱在这里第二次出现:老王送钱锺书去医院后,“坚决不肯拿钱”,作者“一定要给他钱”。文革期间杨绛和钱锺书被停发工资,因此老王悄悄问“我”有钱吗。老王不愿收杨绛的钱是关心杨绛,而杨绛一定要给钱是在与劳动人民老王“划清界限”。老王的不幸是生来就伴随着他的,作者的不幸是从文革开始的。老王自己连“活命”都难以保障,却还在同情和关心杨绛。这种同情不是杨绛那种“幸运的人”对“不幸者”自上而下的关怀,而是自己身处“炼狱”还在关心别人的,更为高尚、淳厚的善良。杨绛“笑着说有钱”中的“笑”是宽慰老王也是为老王的关怀而感动。
(三)送鸡蛋香油
钱,在老王送鸡蛋香油事件中最后一次出现。病重的老王带着他最后一点对人世间的牵挂,或许用光了自己的积蓄,给杨绛买了大鸡蛋好香油,准备跟杨绛作最后的告别,可这次仍然变成了钱货两讫的交易。杨绛依然坚持自己跟老王交往时的原则——不让老王吃亏,但“不知为什么,每想起老王,总觉得心上不安。”当杨绛得知老王送鸡蛋香油的第二天就去世后,她终于意识到自己可能是老王对人世的最后一点牵挂。这包鸡蛋和香油中饱含的是亲情,不是自上而下的同情。钱货虽然两讫了,但是老王对自己付出的感情与自己对老王的同情却错位了。老王这种高尚而淳厚的善良和关怀并没有在自己这里得到对等的感情回应,这就是杨绛“总觉得心上不安”的原因。《老王》初稿中的最后一句话本来是:“这是一个多吃多占的人对一个不幸者的愧怍。”起初的杨绛是对物质上贫困的老王抱有同情心,但后来的定稿中她将“多吃多占”改为了“幸运”,这就比原来的“多吃多占”多了一层精神层面的含义。
四、反复追忆中的“愧怍”
在《老王》这篇散文中,很少直接抒情,大部分笔墨都用来叙事了,因此读者要想深入了解作者的情感就必须抓住杨绛在文末透露的关键词——愧怍。通过杨绛的叙事我们不难发现,杨绛对老王的感情是有发展变化的过程的,大致就是同情到愧怍。愧怍是“因为自己有缺点、做错事或未能尽到责任而感到不安”。杨绛到底有什么缺点,做错了什么事或者没尽到什么责任而感到不安呢?杨绛在自己与老王的交往中尽量不让老王在钱这方面吃亏,但后来才发现老王在情感上比自己付出的更多。这种愧怍产生的原因是杨绛觉得自己在情感上对老王有所亏欠。她终于渐渐意识到不幸的老王不只是善良、老实,他的灵魂更是高贵的,她对杨绛从俯视的同情转为仰视的尊敬。
我们为动乱年代里,杨绛和老王那份坚守的善良而感动,也为他们之间因心理错位和心理距离产生的艺术震撼力而落泪。除了这些,我们还应因杨绛的“愧怍”而思考。“几年过去了,我渐渐明白:那是一个幸运的人对不幸者的愧怍。”老王死后,杨绛一再追忆老王,这种追忆其实正是作者的反思和自我剖析。
杨绛曾在《丙午丁未年纪事》中写道:“按西方成语:‘每一朵乌云都有一道银边。’……常言‘彩云易散’,乌云也何尝能永远占领天空。乌云蔽天的岁月是不堪回首的,可是停留在我记忆里不易磨灭的,倒是那一道含蕴着光和热的金边。”[6]杨绛还在《坐在人生的边上——杨绛先生百岁问答》中说:“我从自己卑微屈辱的‘牛鬼’境遇出发,对外小心观察,细细体味,一句小声的问候,一个善意的‘鬼脸’,同情的眼神,宽松的管教,委婉的措辞,含蓄的批语,都是信号。我惊喜地发现:人性并未泯灭,乌云镶着金边。许多革命群众,甚至管教人员,虽然随着指挥棒也对我们这些‘牛鬼蛇神’挥拳怒吼,实际不过是一群披着狼皮的羊。我于是更加确信,灾难性的‘文革’时间再长,也必以失败告终,这个被颠倒了的世界定会重新颠倒过来。”[7]如果说混乱动荡的“文革”是终将散去的乌云,像老王这样的赤诚高尚之人就是含蕴着光和热的金边,给文革中遭受苦难的杨绛带去信心和勇气。
正如巴金因对美好理想和完美人格的追求,秉着高度严肃的历史态度所作的《随想录》一样,杨绛在《老王》中也进行了深刻反思和自我剖析,完成了最真实人格的塑造。杨绛认为“人是有灵性、有良知的动物。人生一世,无非是认识自己,洗练自己”“天地生人,人为万物之灵。神明的大自然,着重的该是人,不是物;不是人类创造的文明,而是创造人类文明的人。只有人类能懂得修炼自己,要求自身完善。”“这个苦恼的人世,恰好是锻炼人的处所”,经过锻炼才能“炼出纯正的品色来。”杨绛在百岁之际接受记者采访时也说道:“我得洗净这一百年沾染的污秽回家。”[6]如果杨绛与老王因阶层造成的隔阂与距离是乌云,那么杨绛多年后依然感到愧怍的这种反思与自我剖析的精神就是灿烂的金边。
《老王》中反复出现五次的“只”,是老王从工作到身体不断从艰难活命走向死亡的关键词,这些“只”表现出老王的无依无靠、艰难活命,预示着他最后只能孤独地一无所有地走向死亡。文中反复三次出现的交易更是暗含着杨绛对老王情感发展的脉络——从自上而下的同情发展到自下而上的愧怍和尊敬,同时杨绛在遭受苦难后的真诚反思也让人思考和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