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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色生香忆童年

2021-03-08单正平

文学自由谈 2021年1期
关键词:太阳岛哈尔滨方言

□单正平

天下谁人无童年?除非他是孙悟空。作家谁不爱童年?除非童年是噩梦。

虚构也好,纪实也好,自传也好,小说也好,没有童年记忆打底的作品,十有八九都不咋的。这话有点绝对,但也不是没有道理。

搭眼一看,在无数童年叙事中,《太阳岛》(海平著,海南出版社,2020)似乎没啥特别之处。作者在五十多万字的篇幅中,详尽描述的滑滑梯、弹玻璃球、玩泥巴、打群架、看连环画等等,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城市儿童的共同爱好,并非哈尔滨独有;作者详细交代的水站、粮店、菜摊、电车站、车马店、铁匠铺,同样是每个城市必备的“基础设施”;小炉匠、打铁匠、流浪汉、牧马人、售货员、马车夫,各色人等更是似曾相识;哈尔滨人的家庭教养、行为方式以及这背后的传统道德,仍然非常“中国”……这些内容,我们在海量回忆文字中都能看到,不足为奇。

当然,哈尔滨自有其独特之处,有轨电车,大教堂,大列巴,格瓦斯,俄罗斯侨民,冰雪世界和冰雪运动……对它们,作者当然不吝笔墨,叙述充分,但这些,并不是本书的主要价值所在。

《太阳岛》没有统一完整的情节,没有精心编排的故事,没有复杂立体的人物,而是围绕若干个“地标”,分别叙述一些人物和事件。很难想象,这样的五十万字的散漫回忆,不会让读者产生“审美疲劳”。但这些平凡无奇的场景人物,经海平如痴如醉的详尽描画,显得无比鲜活生动,让人读起来欲罢不能。通读全书,最强烈的感受是,海平对童年生活的回忆,进入了一种痴迷状态。他以极为详尽细致的叙述,让自己沉浸乃至淹没在回忆中,再体验一回童年的快乐。

海平有惊人的记忆力。他的回忆里有无数的形象:街道,楼房,教堂,江河,树木,冰雪……有斑斓灿烂的色彩:红的火炉,黑的煤炭,绿的榆树,黄的土地,蓝的天空……有交响的声音:电车声,叫卖声,打铁声……有各种气息味道:苞米碴子,烧刀子,大白菜,江鲤子,防空洞……毫不夸张地说,如有好事者,他完全可以根据海平的文字描述,绘制出1960年代前后哈尔滨南岗地区的“清明上河图”。

海平笔下的哈尔滨,是一个高度感官化的世界,色声香味触,五觉俱全。这个世界里,没有本质、规律、诫命,没有天下、国家、集体,没有革命、斗争、主义——总之没有大词,没有意识形态。这是一个自足的儿童的世界。就回忆的鲜活、生动、灵敏、细腻而言,《太阳岛》完全可以媲美普鲁斯特的《追忆逝水年华》。

海平生动无比的回忆,并非简单洗印六十年前大脑里的旧底片。书中许多生动的细节、对话,我相信是他七十岁时的即兴发挥,是对过往历史的再发现和新构造。他当然有意遗忘了许多该写而不宜写的事,他也自觉不自觉地增饰了不少当年不曾有过的心思意念和言谈话语。选择性遗忘和创造性记忆,本来就是人类心理的常见现象。正如先哲所言,给别人作传,往往成了自传,而自传则常常把主角变成了他人。海平写的是十岁左右时自己的传记,但他确实也同时给众多底层市民立了小传;这些人本已淹没于幽暗的历史,是海平用文字让他们复活了。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海平使用了大量哈尔滨方言、口语,叙述本身因此变成了地方文化的生动表演。众所周知,东北地区的方言“自带幽默”,东北的小品给中国民众带来了无限的欢乐。从传播角度看,本书适合阅读,但更适合朗读。假如请评书演员在电台播讲,我相信听众会十倍百倍于读者。尤其是,对于五十岁以上的哈尔滨人来说,海平生动、精彩、幽默的方言叙事,会让他们沉浸陶醉在艰难困苦但自由畅快的1960年代,乐而忘返。

海平对历史的发现与重构,得益于他远离哈尔滨二十余年的商海生涯。他1950年生于哈尔滨,1980年代初大学毕业后先做教师,随后来海南下海经商,不久又闯荡海外。二十多年间,商旅足迹遍及四大洲,更曾到世界各地包括南北极旅游。这样的阅历,使他回望童年时有了与众不同的视野和感受。看过尼罗河、多瑙河、密西西比河后,才发现松花江有别样的清澈;参观了巴黎、罗马、伦敦、柏林无数教堂后,断定中央大街索菲亚大教堂的“洋葱头”果然与众不同;尝遍彼得堡鱼子酱、巴黎鹅肝后,竟然能品出苞米碴子粥有特别的味道;听遍贝多芬、莫扎特、瓦格纳的音乐后,再听六十年前父亲的京剧清唱,更体会到了别样的韵味情致……

老子说,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这是老人世界的观念。对于儿童来说,没有五色五音五味,没有驰骋畋猎,这样的世界,这样的生活,有意义吗?对于七十岁的海平来说,物质意义上的五光十色、七情六欲,已经不能诱惑触动他,但精神生活的丰富多彩,却是人生的必须,否则他也不会写这样的文字。

傻瓜相机和智能手机的先后出现,使得描写这种古老的文字技艺,好像失去了存在的必要,就如同锻打马掌铁的手艺没有了用武之地。傻瓜相机不但消灭了摄影师,也宣告了以描写为能事的游记这种文体的死亡。但事情真这么简单?描写所用文字,有图像无法传达的“灵晕”、意味,其意义在隐显、幽明之间,可以意会,难以言传。海平酷爱描写,没有足够精致的描写,就没有他的哈尔滨。他要用文字手段,固化、保存“我的哈尔滨”。这不是技术问题,这是个价值问题。文学形式的创新,就如同哈尔滨南岗地区那些高耸入云的崭新建筑,在海平看来,一钱不值,因为这些新玩意儿,与他的生命、他的童年无关。

当无数城市的街区、建筑、生活方式、行为习惯日趋同一时,能保持本地文化特性的东西,只剩下饮食和方言。想要对抗同质化,保持文学书写的地域特色和作家的个性,方言成了至关重要的因素。以我有限的阅读印象,最早能够自由操控城市语言从事文学书写的当代作家,首推王朔,继起的则是金宇澄。王朔的“北京痞子腔”,《繁花》的上海味道,标志着中国当代城市文学开始具备属于自己的独特话语方式。不同城市的人自说自话,我可不在乎你是否听得懂。令人意外的是,方言的使用非但没有加大读者的陌生感和疏离感,反而更觉亲切,哪怕他不是本地人,哪怕有些阅读障碍。《太阳岛》正是如此。海平极为率性地使用哈尔滨方言,几乎到了肆无忌惮的地步,由此而产生了令人惊讶的语言效果:他在自说自话地“嘚瑟”,根本不曾考虑读者是谁;他在絮絮叨叨跟你“唠嗑”,好像你就是他的兄弟姐妹。

口语化的写作,即话本小说,本来是中国小说的正宗。但近代以来,以官话书面语为基础的新小说成为主流,口语方言写作反倒被彻底边缘化,以致于《何典》《海上花列传》成了罕见的文本。虽然其价值在二十年代得到有识之士的重视,稍后《海上花列传》更得到张爱玲的高度推崇,但它们在文学史叙事中仍未得到应有评价。如果说,都市中时尚西化的世俗生活被新文学作家轻视忽略,导致王德威所谓“被压抑的现代性”,那么方言口语写作的被轻视忽略,则导致“被压抑的地方性”。上世纪三十年代兴起的文艺大众化运动,刺激了方言口语写作,老舍、赵树理、周立波等也曾取得了不俗的成绩,但这个运动很快就偃旗息鼓。仔细推究,是因为方言口语本身对中国这个大共同体的文化认同构成某种疏离和消解,所以必须限制方言新闻娱乐节目,在教育领域则是推广普通话而限制甚至取消方言教学。明乎此,就知道周立波《山乡巨变》的经验不会得到肯定和推广。但在全球化日益强化的今天,以民族的、地域的文化自觉,抵御消费主义的全球化,已经成为潮流。方言口语,正是这个抵抗运动的有力武器。《太阳岛》的方言书写的意义,也在于此。

纵观现代文学史,百年中国文学表现的对象主要是乡村和农民。城市成为文学表现的主体性对象,是近几十年的事。上世纪三十年代的新感觉派和四十年代的张爱玲,写的都是都市生活,但他们的作品数量少,格局小,不能为城市树碑立传。茅盾的《子夜》是以城市为背景的意识形态化写作,城市和城市人不是他关注的重点。曹禺的话剧是相对成熟的城市文学书写,但很显然,话剧舞台上的城市,只是人物活动的背景和舞台,城市本身也不是关注的对象。稍晚,周而复的《上海的早晨》规模宏大,内容丰富,但也有同样的问题。王安忆的《长恨歌》强化了城市对人的影响,但她的本意却是模仿张爱玲,重回张爱玲的审美境界,其关注点仍是人而非城市。上世纪九十年代以前,从作家到读者乃至市民,中国总体上还没有形成一个城市文化的语境。发育未完足的城市文化,还不能滋养培育属于自己的作家。上海、哈尔滨这样的大都市还是汪洋大海般乡村中国的孤岛,虽然它们辐射、影响到了周边乡村,但乡村也实实在在约束甚至禁锢了城市。很长时间里,都是农村来的作家写城市,其效果可想而知。

1990年代初期几乎同时出现的《白鹿原》和《废都》,具有象征意义。前者使中国的乡村书写达到顶峰,同时也意味着结束。当梁鸿的《中国在梁庄》风靡时,就意味着史诗性的乡村书写彻底终结了,作家或者还有学者,只能以“平庸的散文形式”来处理乡村的文化废墟,而后者则意味着知识分子初入城市遭遇的精神危机——庄之蝶不会说城里话。对贾平凹来说,城市始终是一个陌生的对象,虽然他在西安已经生活了大半生。

《太阳岛》不同于上述作品之处,在于哈尔滨这个城市和作者的童年叙事,恰好形成了同构关系。众所周知,比起北京、西安、南京这些拥有上千年历史的古都,哈尔滨是个很年轻的城市。从甲午战争算起,其历史至今只有一百余年。海平出生时,哈尔滨建市不过五十余年。以人作比,从来不曾被城墙包围的哈尔滨尚在童年阶段。童年的城市似乎更适合童年的人生。试想如下场景:让一帮半大小子在北京故宫呼啸狂奔,在西安大雁塔攀爬掏鸟,在南京明孝陵打架斗殴……这样的场景似乎总有点不协调,人和城市的反差大了点。用比较学究气的话说,这些古老城市无形中对童年就有一种压迫的力量,一种约束的氛围。相比之下,哈尔滨的街道、建筑、树木、河流等等,都是年轻的,野性的,充满生命活力,很少禁忌约束。这个城市天然地适合儿童成长。童年的海平,对他的哈尔滨没有敌意,没有恐惧,没有厌弃,没有陌生,没有逃离的冲动和愿望,他只有毫无保留的热爱。他与哈尔滨同呼吸共命运。哈尔滨是他的哈尔滨,他就是哈尔滨的一部分。这也才是《太阳岛》具备独特吸引力的根本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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