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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鲜学人朴齐家的“北学三部曲”

2021-03-08

关键词:丛刊齐家文集

申 佳 霖

从方位上讲,清朝大体位于朝鲜王朝(1392-1910)的北方,所以学习清朝也被惯称为“北学”。历史上自新罗以降,朝鲜半岛大力引进中原文化,“北学”基本上属于“顺势”行为。但清明易代后情况有所变化,朝鲜王朝与明朝多有恩情,与清朝却颇多仇怨,有鉴于此,其内部表现出了强烈的“崇明排清”情绪,“北学”遂由“顺势”转变为“逆势”。既然是逆势而为,理论的成型注定不会一路坦途。17世纪至19世纪,包括李瀷、尹淳、柳寿垣、金昌协、洪大容、成大中、朴趾源等多位学人,都曾为此贡献力量。但直至朴齐家时,北学论才真正被构建了出来,“北学第一人”的桂冠非他莫属。

朴齐家(1750-1805)是朝鲜王朝的著名实学家。他自幼孤苦,生为两班家庶子,师承于没落派系,在极重门第的时代风气中,没有倚仗可言。尽管如此,朴齐家的个性却十分鲜明,求真务实、矫矫不群,拥有“宝剑”(1)有关朴齐家的性格,友人成海应有诗句,“楚亭精锐甚,宝剑出延津”,对其以“宝剑”相称。参见[朝鲜朝]成海应:《研经斋全集》卷2《送柳惠甫朴次修之燕》,《韩国文集丛刊》(273),首尔:民族文化推进会,2001年,第27页。一般的性格;他的出仕源于正祖国王登位、设立奎章阁之契机,急需亲卫力量的正祖,对阁中臣僚十分关照。唯此,朴齐家凭借自己的鲜明个性与不俗际遇,对前人积累加以扬弃,构建出享誉后世的北学论。这一理论上承实学之风,下启开化之论,是朝鲜思想史中的重要一环。既往东亚学界对朴齐家的北学论不无关注,(2)先行研究中,韩国学界可参考李宪昶:《朝鲜时代最高经济发展案的提出者朴齐家》,首尔:民俗院,2011年;实是学社编:《楚亭朴齐家研究》,首尔:成均馆大学出版部,2013年。日本学界可参考山内弘一:《从朝鲜看华夷思想》,东京:山川出版社,2003年。中国学界可参考姜日天:《朝鲜朝后期北学派实学思想研究》,北京:民族出版社,1999年;李英顺:《朝鲜北学派实学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1年等。但焦点主要集中于《北学议》一书,且偏重内容上的分析。本文将聚焦思想成型的背景环境,基于学人一生境遇的发生与发展,钩沉代表成果之成书过程的线性理路,从而完整重现朴齐家的“北学三部曲”。

一、朴齐家北学论的肇端:《北学议》的诞生

朴齐家身为两班家庶子,既无法继承家业,也不能任职高官,父亲早亡,生计艰难。尽管如此,他从少年时起便十分向往外界,被友人称作“多识人而乐出游”。(3)[朝鲜朝]朴齐家:《贞蕤阁文集》卷4《答李哀》,《韩国文集丛刊》(261),首尔:民族文化推进会,2001年,第658页。每当听闻有贤者时,均会积极结交,开启众多佳话,周边很快形成了庞大的交游圈。具体而言,朴齐家的交游圈主要包含四类人群,即以金复休为代表的师门一系、以姜世晃为代表的文艺名家、以尹可基为代表的庶子之流、以朴趾源为代表的白塔交游圈。(4)[韩]韩荣奎:《楚亭的都市感性与创造性写作》,实是学社编:《楚亭朴齐家研究》,首尔:成均馆大学出版部,2013年,第200-211页。其中,白塔交游圈对朴齐家的影响最为显著,圈中汇集了许多志同道合的年轻学人,都十分向往北方的中国。这里有“十载中华梦想牵”的李喜经,(5)[朝鲜朝]徐有本:《左苏山人文集》卷2《感旧诗》,《韩国文集丛刊》(续106),首尔:韩国古典翻译院,2010年,第22页。“好事中州空艳羡”的李德懋,(6)[朝鲜朝]李德懋:《青庄馆全书》卷34《清脾录》,《韩国文集丛刊》(258),首尔:民族文化推进会,2000年,第47页。“天性自好中原”的柳得恭,(7)[朝鲜朝]朴齐家:《贞蕤阁文集》卷4《与徐观轩》,《韩国文集丛刊》(261),首尔:民族文化推进会,2001年,第662页。“钦慕中州名士”的朴趾源(8)[朝鲜朝]朴趾源:《燕岩集》卷14《热河日记》《避暑录》,《韩国文集丛刊》(252),首尔:民族文化推进会,2000年,第282页。等等。朴齐家的北学梦最为出挑,他曾自言:“若其慕中国之苦心,则诸君子亦各自以为不及也”。(9)[朝鲜朝]朴齐家:《贞蕤阁文集》卷4《与潘秋》,《韩国文集丛刊》(261),首尔:民族文化推进会,2001年,第664页。

怀抱北学梦的朴齐家,早早通过交游圈与清朝方面建立了联系。其一,是受洪大容影响。洪大容1765年赴清,与清人多有笔谈交流,以天涯知己相称。朴齐家听闻后前往求教,这种精神得到了洪大容的清朝友人李调元的盛赞:“先生初未识洪君湛轩,闻其入都,订天涯旧雨,而即往友其人。又因洪君而爱及屋乌,并欲以其友为友,虽古人之重交道,亦未有若此者”。(10)[朝鲜朝]朴齐家:《贞蕤阁文集》卷4《答书》,《韩国文集丛刊》(261),首尔:民族文化推进会,2001年,第665页。其二,是受柳琴影响。柳琴1776年赴清,携去朴齐家诗文,并带回清人评语。对此,朴齐家十分感慨:“不意今者因敝友柳君弹素(柳琴之号——引者注)所抄《巾衍集》,见赏于中朝之大人,倾倒淋漓,不啻若合席谈而倾盖遇也,此固毕生之大幸,不世之奇缘”。(11)[朝鲜朝]朴齐家:《贞蕤阁文集》卷4《与李羹堂》,《韩国文集丛刊》(261),首尔:民族文化推进会,2001年,第663页。在多年期待下,他终于在1778年等到了自己的出使机会,于是兴奋地写信给李调元,“庶几天察其衷,得随岁贡,备马前一小卒,使得纵观山川人物之壮,宫室车船之制,与夫耕农百工技艺之伦,所以愿学而愿见者,一一笔之于书,面质之于先生之前,然后虽归死田间,不恨也”。(12)[朝鲜朝]朴齐家:《贞蕤阁文集》卷4《与李羹堂》,《韩国文集丛刊》(261),首尔:民族文化推进会,2001年,第663页。

可见,出使前朴齐家已经言明“愿学”意向,而后通过数月旅途,终于创作出了代表作《北学议》。有关《北学议》的脱稿时间,据朴齐家《自序》记载,是“今上二年”,也就是1778年。早年阶段,学界大体认可这一时间点,但近年来陆续有日、韩学者提出了异议。例如,韩国安大会从序文中的“内外编”入手,指出朴齐家1778年的《自序》未见分编,而1781年徐命膺、朴趾源所作序文中均提到了内外编的区分,所以《内编》可能是完成于当年,《外编》则经历了一段时间的增补。(13)[朝鲜朝]朴齐家著:《北学议》,[韩]安大会译,首尔:石枕,2003年,第289-290页。日本学者宫嶋博史沿着这一思路,又将《北学议》定义为先后完成的三个部分,即《内编》(技术论)、《外编上半》(农业论)、《外编下半》(政治论和制度论),并指出:第二部分是第一部分的续文,主题为“技术导入”,第三部分则是确保前两部分的基础,直指“体制问题”。(14)[日]宫嶋博史:《“际”之自觉者的苦闷:楚亭的思想史位置》,实是学社编:《楚亭朴齐家研究》,首尔:成均馆大学出版部,2013年,第353-355页。对于以上见解,笔者十分认同,需要补充的是,结合朴齐家燕行后旋即入职奎章阁的履历来看,此书当是执笔于仕宦前夜与初期之际。

《北学议》,顾名思义,是一部号召学习之书。其中涉及的内容非常广泛,几乎旅途中所有映入眼帘的事物,经过朴齐家分门别类记述和思考润色,纷纷流转于笔下,因之完成了北学论的体系化构建。在总计70余条目所构成的北学体系中,“车”“城”“北学辩”“尊周论”等条目流传至今,“乐”“党论”“东方礼俗”“日本论”等条目已遗憾失传。有关其中内容的具体分析,前人成果较多,本文不再赘述。《北学议》脱稿后,引起了不小的反响,友人们纷纷为之作序。徐命膺序文有言:“(齐家)入燕,纵观其城郭、室庐、车舆、器用。叹曰:‘此皇明之制度也,皇明之制度又《周礼》之制度也。’凡遇可以通行于我国者,熟视而窃识之。”(15)[朝鲜朝]徐命膺:《保晩斋集》卷7《北学议序》,《韩国文集丛刊》(233),首尔:民族文化推进会,1999年,第208页。朴趾源序文有言:“如将学问,舍中国而何?……以我较彼固无寸长,而独以一撮之结自贤于天下,并与其中国固有之良法美制而攘斥之,则亦将何所仿而行之耶?……(齐家)入燕者也,自农蚕、畜牧、城郭、宫室、舟车,以至瓦簟、笔尺之制,莫不目数而心较,目有所未至则必问焉,心有所未谛则必学焉。”(16)[朝鲜朝]朴趾源:《燕岩集》卷7《北学议序》,《韩国文集丛刊》(252),首尔:民族文化推进会,2000年,第109页。在政界、学界普遍性的“崇明排清”氛围下,几位学人需要为此时的“北学”寻找一个有力依据,这就是徐命膺所言的“周礼制度”,以及朴趾源口中的“中国固有良法美制”。

实际上,这可以算作一种将“空间”问题“时间”化的逻辑转换,仿佛在说:朝鲜的学习目标并非北方的清朝,而是历史上的中国。朴齐家的愿景是带动国家去学习中华,乃至变为中华,并为此树立了“一远两近”共三位模范。“一远”指陈良,朴齐家明确指出《北学议》的命名灵感来自“孟子陈良之语”。(17)[朝鲜朝]朴齐家:《贞蕤阁文集》卷1《北学议自序》,《韩国文集丛刊》(261),首尔:民族文化推进会,2001年,第602页。《孟子·滕文公上》记载:“陈良,楚产也,悦周公仲尼之道,北学于中国。北方之学者,未能或之先也,彼所谓豪杰之士也。”(18)[清]焦循:《孟子正义》,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393页。所以,豪杰陈良是中国历史上“以夷进华”的象征。“两近”分别指崔致远和赵宪,前者是“新罗学唐”的先行者,后者为“朝鲜学明”的第一人。朴齐家对两位前辈评价极高:“鸭水以东,千有余年之间,有以区区一隅,欲一变而至中国者,惟此两人而已。”(19)[朝鲜朝]朴齐家:《贞蕤阁文集》卷1《北学议自序》,《韩国文集丛刊》(261),首尔:民族文化推进会,2001年,第602页。所以,这两人是朝鲜半岛历史上“学习中国”的典范。朴齐家立志追随:“十载制科崔致远,万言封事赵重峰。微才碌碌惭专对,前辈堂堂敢比踪。”(20)[朝鲜朝]朴齐家:《贞蕤阁》集3《再次冬至韵》,《韩国文集丛刊》(261),首尔:民族文化推进会,2001年,第621页。又言:钦慕崔、赵之为人,满怀“异世执鞭”的愿望。(21)[朝鲜朝]朴齐家:《贞蕤阁文集》卷1《北学议自序》,《韩国文集丛刊》(261),首尔:民族文化推进会,2001年,第602页。

“执鞭”一词,出自《论语·述而》,指读书人合“道”出“仕”。朴齐家北学论的深层用意,是呼吁读书人学以致用、用之于民。他对沉湎于“形而上学”的时代学风十分警惕,屡屡强调“形而下学”是“形而上学”的基础。于是,《北学议自序》调转了《尚书·大禹谟》中“正德,利用,厚生”之顺序,又引用《论语·子路》中“庶之”“富之”“教之”的递进条件,以及《管子·牧民》中“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的因果关系,基于如上铺垫,朴齐家联系朝鲜实际情况谴责道:“今民生日困,财用日穷,士大夫其将袖手而不之救欤?”(22)[朝鲜朝]朴齐家:《贞蕤阁文集》卷1《北学议自序》,《韩国文集丛刊》(261),首尔:民族文化推进会,2001年,第602页。当然,在独尊朱子的百年固有学风中呼吁实学改革,并非易事。朴齐家深谙于此,于是在序文末尾留有余地写道:“虽其言之不必行于今,而要其心之不诬于后,是亦孤云、重峰(崔致远、赵宪之号——引者注)之志也”。(23)[朝鲜朝]朴齐家:《贞蕤阁文集》卷1《北学议自序》,《韩国文集丛刊》(261),首尔:民族文化推进会,2001年,第603页。近友朴趾源也言明了其中利害:“要之,不可以语人,人固不信矣,不信则固将怒我。”(24)[朝鲜朝]朴趾源:《燕岩集》卷7《北学议序》,《韩国文集丛刊》(252),首尔:民族文化推进会,2000年,第109页。

尽管受到了环境的限制,但朴齐家已经向前迈出了一步,且是“北学三部曲”中最重要的第一步,他促使碎片化的北学论焕然一新、正式亮相。正如徐命膺在序文中所言:“夫天将风而鸢先啸,将雨而蚁先垤,是书采用与否,固不可知,而亦未必不为我朝法书之鸢蚁。”(25)[朝鲜朝]徐命膺:《保晩斋集》卷7《北学议序》,《韩国文集丛刊》(233),首尔:民族文化推进会,1999年,第208-209页。风前鸢啸,雨前蚁垤,在某种程度上,朴齐家的《北学议》已经触发了新思想潮流的建设。

二、朴齐家北学论的进展:《丙午所怀》的进呈

《北学议》脱稿后数年,未见朴齐家大规模发展北学论,主要是因为他开始了忙碌的检书官工作。据其晚年回忆,自己当时“日登群玉之府,长栖二酉之藏,而文书俗务居多,不能肆意读书”。(26)[朝鲜朝]朴齐家:《贞蕤阁文集》卷4《书》,《韩国文集丛刊》(261),首尔:民族文化推进会,2001年,第677页。在这段时间内,朴齐家还历任军资主簿、济用主簿、典设别提、利仁察访(外职)等职。这些虽说都属于低微官职,但他却得到了正祖的格外关照。因此,朴齐家不仅可以充分观察王京内部的机构体制,还亲身体验了地方上的民生实际,开始内外结合去思考北学论下一步的进展。

机会的来临是1786年春节之际。按照朝鲜王朝的传统,元月元日要举行“孟春朝参”仪式。当年岁首,天空突现严重日食现象,正值登位一纪之久的正祖,认为这是不祥之兆而心有惶恐:“上曰,元朝日蚀,灾异之大者,蚀甚至于八分云,心诚悚惕矣”。(27)《承政院日记》册1593,正祖十年一月丙午,首尔:国史编纂委员会,1971年,第520页。为此,正祖下令,减膳食、开言路:“拟待坛享礼成,临门博询,责躬求言。亦未暇于应文,而在予恐惧修省之道,宜先勉责之义,今日减膳”。(28)《承政院日记》册1593,正祖十年一月丙午,首尔:国史编纂委员会,1971年,第520页。正月二十二日,昌德宫仁政门举行了盛大典礼,正祖不仅亲自驾临,而且扩大范围接见了各级官僚。对于此次大典的盛况,参与官员纷纷留下了记录。例如,副司直尹承烈曰:“今此遇灾警惕,临门传询,甚盛举也。”(29)奎章阁编:《正祖丙午所怀誊录》,首尔:首尔大学古典刊行会,1971年,第36页。奎章阁提学吴载纯亦曰:“(殿下)咸造百工,衮阙官箴,俾各敷奏以言,甚盛典也。”(30)《承政院日记》册1594,正祖十年一月丁卯,首尔:国史编纂委员会,1971年,第568页。从结果来看,正祖的此番“求言”收获不小,大小官吏纷纷踊跃参与,总计399份进言的内容涉及政治、文化、教育、经济、道德等多重领域,但主旨却偏重于维护旧制。(31)[韩]韩劤:《解题》,《正祖丙午所怀誊录》,首尔:首尔大学校古典刊行会,1971年,第1-10页。也就是说,众人所言与既往陈词并无本质上的不同,努力方向仍然在于规正而非革新。

相与对照下,朴齐家因为积极呼吁改革,他的声音不免显得有些“另类”。此时,正在王京担任典设署别提的朴齐家也积极献策。在其本人的《贞蕤阁文集》及此次进言的合集《正祖丙午所怀誊录》中,均收录了这篇题名为《丙午正月二十二日朝参时典设署别提朴齐家所怀》的策文,后世一般习惯将之简称为朴齐家的《丙午所怀》。这篇策文篇幅并不长,总计不过两千余字,但其言苦心孤诣,不计个人荣辱,直指现实问题的要害。朴齐家在开篇处点睛:“今国之大弊,曰:贫。何以救贫?曰:通中国而已矣。”(32)[朝鲜朝]朴齐家:《贞蕤阁文集》卷3《丙午正月二十二日朝参时典设署别提朴齐家所怀》,《韩国文集丛刊》(261),首尔:民族文化推进会,2001年,第654页。联通中国以挽救朝鲜的贫困问题,是全篇策论的第一主题。基于如此主题,作者还详细论述了“通中国”的两个具体途径,其一为“水路互市”,其二为“引进西人”。

第一种途径“水路互市”,是为了输入稀缺物资。朴齐家建议,朝鲜应该派遣使节赴清朝礼部,请求清朝方面在福建、浙江、广东一带开放市场,并且比照日本、安南、琉球乃至西洋诸国的先例,也允许朝鲜参与到水路通商中去,亟待由此换得“金银武器药品之用”、习得“舟车宫室器什之利”、获得“天下文献图书之博”,乃至破除国内的“偏塞固滞纤琐之见”。(33)[朝鲜朝]朴齐家:《贞蕤阁文集》卷3《丙午正月二十二日朝参时典设署别提朴齐家所怀》,《韩国文集丛刊》(261),首尔:民族文化推进会,2001年,第654-655页。第二种途径“引进西人”,则是为了招揽留居中国的西方人才。朴齐家建议,朝鲜应该在观象监中特别设立职位,从中国聘请精通利用厚生本领的西人来任职,由他们教导国内的年轻子弟,具体学习“钟律仪器之度数”“旱涝燥湿之宜制”“筑城建屋之要领”“掘铜烧璃之手法”“转重致远之工技”等先进的理论与技术,如此一来,不难预见在短时间内就可以取得显著的效果。(34)[朝鲜朝]朴齐家著:《北学议》,[韩]安大会译,首尔:石枕,2003年,第201-202页。

由上可见,朴齐家一如既往地延续了近十年前所著《北学议》的主旨精神,在“通中国”的基础上,他的目标很清楚,就是“学中国”,乃至通过中国“学西方”。基于北学精神,朴齐家第二阶段的《丙午所怀》,还尝试从三个层面上对理论进行了推进。首先,是“国家层面”。如前所述,水路互市、引进西人,这些都是从国家政策层面提出的建议。多次历任内外官职的朴齐家,此时的观察视域愈益宏大,思考问题也越发全面。其次,是“实践层面”。朴齐家想要引进的各种物资和技术,实际上正是朝鲜民间最为急需稀缺之物。急民之所急,他开始将理论与实际相联系,如此进展与首次担任利仁察访、亲眼目睹民众苦难的经历是息息相关的。最后,是“逐利层面”。此时朝鲜知识界的大多数学人,正陶醉于朱子学的全知全能之中,在凌空蹈虚的学术争执中纠葛沉沦、难以自拔。朴齐家对此十分抵触,认为这是闭塞的、固滞的、和纤琐的,转而提倡简单明了的利益追求,尝试扭转耻于言利的固有传统。在他的视域中,工具是否真的好用,制度是否真的合理,百姓是否真的获利,国家是否真的富强,求真务实才是朴齐家关注核心。

当然,朴齐家也知道自己的独特进言可能会引来非议,他在《丙午所怀》的开篇处首先铺垫:“臣请不避狂瞽之罪,而略陈其一二”,(35)[朝鲜朝]朴齐家:《贞蕤阁文集》卷3《丙午正月二十二日朝参时典设署别提朴齐家所怀》,《韩国文集丛刊》(261),首尔:民族文化推进会,2001年,第654页。结尾处又再一次谢罪:“言涉渎冒,是恐是惧,臣死罪谨言”。(36)[朝鲜朝]朴齐家:《贞蕤阁文集》卷3《丙午正月二十二日朝参时典设署别提朴齐家所怀》,《韩国文集丛刊》(261),首尔:民族文化推进会,2001年,第656页。他的担心并非没有道理,之所以这样讲是因为《丙午所怀》与当时大部分的进言是南辕北辙,甚至是背道而驰的。从内容上看,朴齐家主张引进中国的先进器用与技术,但以左副承旨李东馨为代表的其他朝臣,却在纷纷重申所谓的“防塞华物”:“我东习俗,不贵土产,必贵华物。……除非华物之不可不用者外,并着为令式,一切防塞”,正祖答李氏曰:“切中时弊”。(37)奎章阁编:《正祖丙午所怀誊录》,首尔:首尔大学古典刊行会,1971年,第44页。再如,朴齐家主张突破儒家的学术垄断,但以兵曹判书徐有邻为代表的多数朝臣,却在反复强调儒学的无上地位:“伏愿殿下继自今,凡于明正学崇儒术之道益加勉励,一以光圣世卫道之治,一以绝左道惑民之忧”,正祖答徐氏曰:“好矣”。(38)奎章阁编:《正祖丙午所怀誊录》,首尔:首尔大学古典刊行会,1971年,第20页。不同于此类肯定性批复,对于朴齐家的赤诚进言,正祖仅以“观此诸条所陈,尔之识趣亦可见矣”云云,(39)[朝鲜朝]朴齐家:《贞蕤阁文集》卷3《丙午正月二十二日朝参时典设署别提朴齐家所怀》,《韩国文集丛刊》(261),首尔:民族文化推进会,2001年,第656页。聊作回复。不难推测,朴齐家的北学提议乃至其他相关改革策,并没有得到权力中心的重视,又遑论积极采纳。

无论被采纳与否,在《北学议》完成数年之后,朴齐家又一次对自己的北学论做出了推进,这是“北学三部曲”中的第二部。与第一部相较而言,《丙午所怀》在国家层面、实践层面、逐利层面的进展,虽然显得颇为艰难,但却是十分的重要。这些进展起到了承前启后的作用,特别是为“终曲”的出场奠定了坚实且必要的基础。

三、朴齐家北学论的终曲:《进疏本北学议》的再编

《丙午所怀》未获看重,朴齐家无法开启北学论的实践事宜,不得不专注于日常工作。1786年后,他的检书官之职几断几续,逐渐成为奎章阁的代表人物之一。更重要的是,1790年连续两次远赴清朝,得以详细近观乾隆盛世,对清朝不乏更深入的理解。另外,他还曾多次离开汉阳,担任地方官职,如扶余县监(1792)、永平县令(1797)等,从中积累了丰富的民生经验。经过多年的历练与沉淀,朴齐家对朝鲜内外的观察与思考均有新的突破。

值得注意的是,朴齐家这一阶段的仕宦生涯并非一路顺畅,周边威胁和质疑的声音不断,给他带来了不小的困扰。首先,1792年朴齐家因为私自砍伐了景慕宫周边的树木而遭到问责,时任景慕宫提调的李义弼向正祖上疏,称其所为是“万万骇妄”,准备将之“拿问,重勘”。(40)《承政院日记》册1699,正祖十六年二月辛亥,首尔:国史编纂委员会,1971年,第251页。其次,1793年朴齐家在任扶余县监期间,朝鲜遭遇了严重的饥馑灾害,他虽竭尽全力,但仍被认为“无绩可言”,甚至“合施重勘”,最终被从重处罚一百杖、流放三千里。(41)《承政院日记》册1719,正祖十七年七月丁酉,首尔:国史编纂委员会,1972年,第317页。最后,1797年朴齐家又擅自使用了与自己品级不相符的胡床(一种坐具),且被责问时态度倨傲,时任同知经筵事的沈焕之向正祖上疏,称“不可以事微置之”,要求将之免职。(42)《正祖实录》卷46,正祖二十一年二月丙申,《朝鲜王朝实录》第47册,首尔:国史编纂委员会,1986年,第11页。在上述几次事件中,朴齐家虽说均得到了正祖庇护而免于处置,但这种有意的庇护也引发了朝中实权者的严重反感,(43)[韩]金炫荣:《楚亭的社会处境与社会思想》,实是学社编:《楚亭朴齐家研究》,首尔:成均馆大学出版部,2013年,第279-281页。他的处境每况愈下。

从书名上可以明显看出,朴齐家进呈的是一部继承意义上的农书,它承袭了早年燕行作品《北学议》之名。不仅书名相同,内部的条目名称也比较一致。此时的朴齐家综合多年见闻,以符合现实要求为准则,从早年作品中精选出近三成分量,再编成符合农书要求的专业性著作,后世通常称之为《进疏本北学议》。这就是“北学三部曲”中第三部,即“终曲”。虽说《进疏本北学议》的定位是“农书”,但其中包含的内容并不限于“农”。可见,绝大部分的内容比重,反而被作者放到了“农”的先决条件中,正如朴齐家所言:“非农而益农,有国之先务也”。(47)[朝鲜朝]朴齐家:《贞蕤阁文集》卷2《应旨进北学议疏》,《韩国文集丛刊》(261),首尔:民族文化推进会,2001年,第623页。而所谓“先务”,主要体现于“古之四民”中除“农”以外的另外三者——“士”“工”和“商”,他尤其对后面的“工”和“商”倾注了极大心血。从内容上看,朴齐家的北学“终曲”当是一如既往地延续了“首曲”和“中曲”的一贯性逻辑。

为了准确把握朴齐家的这种“一贯性”,我们可以引入另一位北学思想家朴趾源(1737-1805),对照两人来进行观察。在“首曲”阶段时,二人曾相继创作出《热河日记》与《北学议》;“终曲”阶段时,他们又几乎同时向正祖进呈了《课农小抄》与《进疏本北学议》,所以两位思想家具备极为恰当的可比性。如此偶合也曾引起学界瞩目。最先对此加以关注的是金龙德,他在专研两阶段的四部著作后指出,晚年的朴趾源已经开始回归传统,只有朴齐家才是最为彻底的“北学论者”。(48)[韩]金龙德:《贞蕤与燕岩》,东洋学研究所编:《朝鲜后期文化:实学部门》,首尔:檀国大学出版部,1988年,第397-402页。笔者无意否定前人论断,需要加以补充的是,随着人生境遇的变迁,两位思想家的北学论确实出现了一定的差别,此间差别当为思想力度之差。行至此时,朴趾源与朴齐家虽然都在继续提倡北学,但提倡的力度乃至力度所体现出来的重点目标,已然有所不同。其中,朴趾源严格遵循了国家征集“农书”的要求,在早年积攒农书的基础上完成了《课农小抄》,他的重点自然侧重于“农”,北学目标也相应地集中于农业工具与技术;而朴齐家的《进疏本北学议》,则延续了早年的《北学议》之名,尽力保留了原有北学构架,呼吁要全面学习中国。他从正面呼吁道:“(中国)所以阅历而相度之者亦已深,只今巧工仿而成之。”(49)[朝鲜朝]朴齐家:《进疏本北学议·车》,[韩]李佑成编:《楚亭全书》下,首尔:亚细亚文化社,1992年,第360页。他从反面呼吁道:“(国家)百艺怠荒,有废而无修,日有暇而力不足者,何也?不学中国之过也。”(50)[朝鲜朝]朴齐家:《进疏本北学议·农蚕总论》,[韩]李佑成编:《楚亭全书》下,首尔:亚细亚文化社,1992年,第392页。为此,朴齐家甘冒天下非议的风险,向正祖坦露心迹:“臣少游燕京、喜谈中国事,……(国之人士)相与非笑之已甚。今此进言,不出于向所非笑中一二,则又复妄发之讥,固所自取,而舍此亦无以为说矣”。(51)[朝鲜朝]朴齐家:《贞蕤阁文集》卷2《应旨进北学议疏》,《韩国文集丛刊》(261),首尔:民族文化推进会,2001年,第623页。

这样的执拗表现,贯穿于朴齐家整个“北学三部曲”的构建过程中,不为外界压力所改变,到“终曲”为止,始终如一。他是明知不可而为之,向正祖恳请:“葑菲之采,是荷滥觞,刍荛之私,不敢自隐。……才非杜牧,无罪言之可称,学惭王通,岂献策之敢拟,臣无任惶恐屏营之至,谨昧死以闻”。(52)[朝鲜朝]朴齐家:《贞蕤阁文集》卷2《应旨进北学议疏》,《韩国文集丛刊》(261),首尔:民族文化推进会,2001年,第624页。疏文的最后,朴齐家还对自己心中的理想国进行了细致描画,那里有安居乐业的社会,井然有序的农田,方正齐整的屋室,优质精良的器用,繁盛茂密的树木,充足有余的家畜,勤劳富裕的百姓,干净整洁的仪表,诚信道德的言行,工商发达的市场,夜不闭户的治安,坚实耐用的桥梁,完备妥善的驿站,便利可用的车船,幼有所依,老有所养。(53)[朝鲜朝]朴齐家:《贞蕤阁文集》卷2《应旨进北学议疏》,《韩国文集丛刊》(261),首尔:民族文化推进会,2001年,第624页。于朴齐家而言,这样的理想国既是其北学论之所以发端的触发因缘,也是其北学论一贯始终的目标愿景,他为此付出了几近一生的努力。

随着朴齐家一再提出与世相违的革新主张,外界的压力与迫害也越来越严重,北学论趋于沉寂而告终。1800年正祖突然离世,失去了保护伞的朴齐家,旋即被治罪、流放,此后一直承受朝野上下欲置之于死地的威胁,1805年于惊恐中病亡。在他离世后,友人成海应曾就朴齐家的一生做出如下总结:“在先(朴齐家之字——引者注)既负高才,不肯随人俯仰,任真自得,发言风生,锋锷殆不可犯。……正庙惜其材,常优容,而荣耀迥出常格,由是忌者益众。上升遐,在先无以自存于世,卒为人所告,几毙桁杨,遂自伤而没。……直以峭性陷机阱,为材者不亦戒乎”。(54)[朝鲜朝]成海应:《研经斋全集》卷9《朴在先诗集序》,《韩国文集丛刊》(273),首尔:民族文化推进会,2001年,第184-185页。成海应使用了一个“峭”字,来定义朴齐家的性格。矫矫不群的个人性格,确实是朴齐家一生遭遇困境的主要诱因,给他带来了不小的灾难。与此同时,却也正是这样的性格,切实推动了他在革新路上砥砺前行,最终成就了享誉后世的“北学三部曲”。

四、结语

朴齐家是朝鲜思想史上的一位十分具有代表意义的学人,拥有许多为人所津津乐道的著名“头衔”。其一,他是著名诗人,留下汉诗1 700余首,享誉朝鲜半岛和清朝;其二,他也是一代文臣,作为奎章阁的著名检书官,深受正祖恩遇;其三,他还是中朝文化交流的桥梁,四次赴清朝使行,沟通两边友谊,被称作是当时最了解清朝的朝鲜人之一;其四,他更是北学论的代表人物,曾经穷尽数十年之力,致力于北学论的创立、发展和推广。

可以说,朴齐家的整个仕宦生涯与这一理论是桴鼓相应的。仕宦前夜与初期,他完成了《北学议》一书,“北学”呼声逐渐成为知识界的新风尚;首次外任后,他向正祖上疏《丙午所怀》,从国家、实践、逐利等不同角度,进一步论证了北学论的可操作性;多次外任后,恰逢全国征集农书之契机,他又对早年的《北学议》进行再编辑,进呈了终曲《进疏本北学议》。

概言之,在“北学三部曲”的构建过程中,朴齐家秉持坚定目标,力抗外界非议。虽然结局不无遗憾,但由历史发展大势观之,他已经将新风气、新思路带入了朝鲜思想界,开风气之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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