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心安处是吾乡
——评佟丽娅舞蹈剧场《在远方,在这里》
2021-03-08张铭
□张铭
舞蹈剧场《在远方,在这里》剧照
新疆,是很多人的眼里的遥不可及的远方。
远方,是身处新疆的我们心之所往的梦想。
最初听说《在远方,在这里》这部作品,并没有报以太高的期待。对一个已经离开舞台多年的新疆籍演员和一个已经离开故乡多年的新疆籍编导合作的作品,内心一直是存有疑问的,这可能是我们对所谓的“明星效应”、新疆舞蹈创作上的“不自信”和舞台呈现上的“审美疲劳”的自然“反应”。
但周末在国家大剧院歌剧院看了这台舞蹈演出之后,我为这样一场新疆舞蹈多年来难得一见的呈现形式而惊喜;身为家乡人,我被从新疆走出去的佟丽娅的情怀而感动;为这台有温度、有视角、有价值的舞蹈演出而鼓掌。
《在远方,在这里》的主创人员都是新疆人。主创主演佟丽娅,编导董杰,舞者伊力凡·吾买尔,他们与新疆艺术学院、上海戏剧学院舞蹈学院的追梦人一起,讲述着家乡,倾诉着思念,表达着爱恋……正如主创团队所说,这是一部似剧非剧的舞蹈剧,是一场剧情人物时隐时现的现代舞,是一幅浓墨重彩的风情画,是一段家园情愫的交响诗,是一封乡愁满满的情书……
一、新疆赋予创作者的“诗性气质”
舞蹈剧场《在远方,在这里》剧照
韩子勇先生在《纵到底,横到边》一文里曾这样描写新疆:“160多万平方千米的河山,有莽莽昆仑、漠漠平沙、蓝色的额尔齐斯、奇花异草、珍果无数,有至左向右的文字,有热烈忧伤、繁复不已的歌舞……它是那么繁荣又是那么落后,它是孤独的前卫又是世界的末座,潮水涌来又退去,开风气之先又落风气之后,如果运道是一圈长跑,命若丝弦,声渐稀落,就会有新的开始。而且,这大道,已经出现在我们的视线里。”
在很大意义上新疆给外界的印象是地理空间的概念,但事实上这里的“新疆”不仅是一个地域概念,也是一种精神向度。但无论是从新疆走出去到远方的人,还是从远方到新疆的人,都有一种特殊的情结,总想为新疆做点什么……作曲家王洛宾以新疆民歌为素材创作出大量脍炙人口的歌曲,作家王蒙以新疆十六年生活为素材创作出荣获茅盾文学奖的长篇小说《这边风景》,编导王玫倾注四年情感创作《传统舞蹈的现代性创编》。
主创团队的三个成员都是在新疆出生,成长,为了梦想,离开家乡,在异乡发展、生活的新疆人,主创佟丽娅出生在新疆伊犁的一个锡伯族家庭,童年时在伊犁的街巷里各民族小伙伴追逐嬉戏,在长辈们的琴声中踏歌而舞,少年时离开家乡,来到位于首府乌鲁木齐的新疆艺术学院学习舞蹈,因而才有机会在20年前,做为舞蹈演员参加国庆50周年彩车表演,由此打开了梦想的大门,后来又到北京中戏求学逐梦,成为今天一位家喻户晓的影视演员,演过《北京爱情故事》中闯荡京城的云南姑娘沈冰,《平凡的世界》中性格温厚、骨子里却执拗的陕北女子田润叶,《超时空同居》中的拜金女孩古小焦,《断奶》中娇滴滴的上海弄堂公主安琪。虽然扮演过许多来自不同地域的女性角色,但从她的创作手记和开场自述中,我们能够感受到她始终放不下的故乡情结疆。这一次,她选择以一名舞者的身份重回舞台,卸下明星的光环,在舞台上做了回那个萦绕内心的舞蹈梦。有着故乡情的新疆姑娘——丫丫,她野性而高雅,温暖而热情。
正如编导董杰所说:“从事编导后虽然一直在尝试不同风格的创作,但大都是现代舞,而心中始终有一种对这片多元土地的情怀在飘荡,二十年荏苒,终于有机会触碰家乡的东西,才意识到它们扎在我的身体和心里如此之深……”
舞蹈剧场《在远方,在这里》剧照
正是这片土地赋予新疆人“诗性气质”,创作者们以自己特有的方式传达着对新疆风土、物候和人情的感受,用新疆人特有的身体律动,演绎着葡萄架下的爱情之火,西迁路上锡伯族人的艰辛和不屈,高原上塔吉克母亲的哺育和祈盼,草原上哈萨克少男少女的情窦初开,在楼兰风沙中,在斑驳的龟兹壁画里,在乐舞齐鸣的木卡姆中,在影影绰绰的远古灯舞里,喜悦、欢乐、失意、忧伤,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在身体的舞动中呈现。
正如诗人沈苇所说“在新疆,人和人可以相互为镜子和参照。民族与民族在差异性中呈现色泽和个性,文化与文化也能相互欣赏和印照。”同样,创作者们特有艺术自觉和新疆赋予他们的文化自信,使我们看到了一个不同的新疆影象,这种不同既有对新疆历经千年留下的宝贵遗产的回望,也有对故土的重新诠释。
二、作品承载地域意象的“文化符号”
《在远方,在这里》充满着现代性的思辨意识,我更愿意称其为舞蹈诗。当舞蹈作为一种用身体有节奏的语言来表达感情和生命意识的艺术,凝聚了人类对真善美的文化精神追求。编创者和表演者们用身体重新诠释了克利福德·格尔兹关于“传统”的定义,它可以被视为“一种挑选的过程,过去的内容按照一种现代的意义重新予以修正和重新定义。”由此,我们可以得出,在某种合理的范围内,传统的文化艺术只有经过现代性转化,才能够真正实现它的经济效益和文化价值的结论。
自古以来,在文人墨客的笔下,“大漠”“长河”“驼队”“飞天”“石窟”“胡杨”这些意象往往会成为人们对遥远边疆的异样想象,李白的一句“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业已将故乡视作他乡。在舞蹈的文本创作中,这些承载地域意象的“文化符号”往往会被忽略甚至舍弃,因为它们很难用身体去呈现。
在当下的大部分舞蹈创作中,民族舞蹈元素常常会被编创者赋予热烈、豪放、欢快的含义,仿佛已成为当下新疆舞蹈创作的一个程式,传统的,即热闹的、炫技的、华丽的呈现,而少现代的、沉静的、情感的、朴实的内涵。长期如此,欣赏者必然会视觉疲劳,审美倦怠。
当主创们意识到要呈现这样一台舞蹈时,我从观者的体验出发认为他们选择了克制,从音乐的选择、舞美的设计、舞段的编排、舞者的独白都始终是一种表达的克制:不煽情、不滥情,不谄媚,不流俗,尊重历史又关注当下,尊重传统又容纳现代。
在“致父亲”一章中,道具“三个环”,规模由小及大,环环相套,像年轮,这是时光的年轮,是锡伯族两百多年前从盛京(沈阳)西迁戍边至新疆伊犁的历史记忆;像轮回,这是生命的轮回,是缔造新疆历史的迁徙者们的生命轮回,在锡伯族“扎克楚尔登登”的律动中,新一代的生命在繁衍、生息,在祖辈守护的篝火旁,喜利妈妈的故事一代代传述。
舞蹈剧场《在远方,在这里》剧照
在“致爱情”一章中,编导用了新疆民间舞蹈元素中最为典型的元素“姑娘追”来表现爱情,佟丽娅是在伊犁草原的怀抱里长大的,这里有那拉提,唐布拉大草原。天山深处的山脚下,飘香的奶茶,洁白的毡房,袅袅的炊烟。在哈萨克族的神话传说里,有一对猎人和天鹅仙女结成的夫妻,他们骑着两匹白色的骏马,在草原上互相追逐。后来,哈萨克族青年男女就以在马背上驰骋,互相追逐的方式来演绎爱情。
“让我们红尘作伴,活得潇潇洒,策马奔腾,共享人世繁华。”在上下抖动的双肩、前后交替的换手、左右交错的摇篮步,从山坡上到山坡下,从落日余晖到月光皎皎,从奔跑到打滚,人们在歌声中、舞步中迷了双眼、醉了柔心,看见了马鞭抽打爱情的样子,也闻到了空气弥漫的浪漫味道。哈萨克族歌手塔斯肯宛若天籁般的歌声,带我们走进哈萨克少男少女含蓄而又炽热的内心世界,这也是我们每一个人都神往的爱情境界。
现实世界是复杂的,多元的,动态的,这也给当下新疆的舞蹈创作一个极为重要的启示:在创作观念日渐多元化的当下,如果舞蹈编导能在遵循常识、常情、常理的基础上,不断融入现代意识,那么在表现手法上也就有更大的空间。
三、我们眷恋“远方”的“家国情怀”
如果说“致父亲”“致母亲”“致爱情”是情感意义的“远方”,那么在“致远方”和“致这里”则是时空架构中的“远方”。19世纪法国天才诗人兰波有一句著名的“生活在别处”,被捷克小说家米兰·昆德拉做为小说的书名而世人皆知。我们每个人都向往别处,曾经幻想过自己在其他地方的精彩生活,年少时向往长大成人,年老时又总是追忆往昔;在家时总想“出走”,离开时又总想“归来”;人生就是如此的不确定,在一个个悖论中前行、折返、抵达。
舞蹈剧场《在远方,在这里》剧照
在“致远方”一章中,倒立的胡杨,扬起的风沙,齐鸣的乐器,神秘的灯舞,编导营造出种种意象,在小河公主(佟丽娅)平波缓进的步伐中如蒙太奇般以平行、交错的方式组合搭建出一个我们想象的颇具意味的时空——“远方”。时光在佟丽娅“罗衣何飘飘,轻裾随风远”的舞姿中渐渐慢下来,一切最终消逝在大漠的风烟中,岁月的沧桑掩埋在历史的尘埃中,但丝路的繁华与光辉却留在了一代代人的记忆里。
大屏幕光一收,音乐戛然而止,“致这里”拉开新的大幕,人在千年的光影中不过是微弱的点点星光。当我们回望过去,遥想未来,时间长河里的“古往今来”,空间意义上的“千山万水”,呼应起始的篇章“遇见”;个体、民族、世界;历史、当下、未来;你我、此刻、舞台;身体、精神、灵魂;六封信串联起一句情感的密语:“家在远方,家在这里,远方在脚下,家园在心里。”每一个被这片土地滋养的,被多元一体中华文化长久浸润着的新疆人,此刻都能找到情感的共鸣和心灵的归宿。
佟丽娅说:“我想让更多人通过我们的讲述,看到新疆各民族‘像石榴籽一样紧紧抱在一起’的新疆魅力。这就是我,一个新疆孩子的初心和使命。”那么,这也是感动我和为这部舞蹈剧点赞的观众的魅力吧。
此心安处是吾乡。舞者佟丽娅,让我们看到了她流淌在血液里的对故土的热爱,对舞蹈艺术的坚持,感受到了她对民族家国的大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