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道”而“生”
——中国笙的西去与手风琴的东来
2021-03-08张欢
□张欢
中国乐器笙
不同文明“样态”在同一“样式”语境中,在历时和共时的时空中实现无障碍、无差别对话、交融,这是丝路文化历史长河中的经典镜头,也是文明互鉴的典型案例。十八世纪中叶,中国乐器——笙西去到欧洲,刚刚进入到浪漫主义时期的欧洲大地,工匠们根据自由簧的发音原理研制了不同类型的手风琴。一百年后,这件被西方人称其发生原点在中国的乐器,又以各种不同方式回流故里并且再次枝繁叶茂地生长,还以其独有的方式承载起了中西文化交流的不可替代的使命。
中国笙的西去与手风琴的东来,其借“道”而“生”的轨迹,正是丝路历史文化交往、交流、交融的证明。
一、手风琴的诞生——历时中的笙
笙是中国古老的簧管乐器,能奏和声,是世界上最早出现的自由簧(簧片小于簧槽)乐器。上古时期的《尚书·益稷》就有这样的记载,夔曰:“戛击鸣球搏拊琴瑟以咏。祖考来格,虞宾在位,群后德让。下管鼗鼓,合止柷敔,笙镛以间。鸟兽跄跄;箫韶九成,凤皇来仪。”夔曰:“於!予击石拊石,百兽率舞,庶尹允谐。”①由此看出笙的出现几乎与中华民族文化是同步的。说明:在构成和谐乐章所用的乐器中,笙是必不可少的一种。
笙的各个部位
周朝的《诗经·鹿鸣》也有描述:“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将。人之好我,示我周行。”②《诗经·小雅·钟鼓》:“鼓钟钦钦,鼓瑟鼓琴,笙磬同音。”以雅以南,以籥不僭。③《诗经·小雅·宾之初筵》:“籥舞笙鼓,乐既和奏。”④
上述说的皆是笙在宫廷宴乐中的应用。还有不同时期大量的文献描述中国笙的形制、材质、表演方法和功能等,比如《周礼·春官宗伯·笙师》:“笙师掌教龡竽、笙、埙、籥、箫、篪、笛、管,舂牍、应、雅,以教祴乐。凡祭祀、飨射,共其钟笙之乐。燕乐亦如之。大丧,廞其乐器;及葬,奉而藏之。大旅,则陈之。”⑤这说明:在周人观念中,笙是“竹(匏)部乐器”(多为管乐器)的代表。
先秦时期,古人对“八音”有多种认识,比如《白虎通·礼乐》引《乐记》云:“八音:土曰埙,竹曰管,皮曰鼓,匏曰笙,丝曰弦,石曰磬,金曰钟,木曰柷敔。”⑥该书还指出,另一种观点认为笙是“八音”之首,即“笙、柷、鼓、箫、埙、钟、磬”⑦两者顺序不同,所选乐器代表也有差异,但都含有笙。
《仪礼·乡饮酒礼》:笙入堂下,磬南北面立,乐《南陔》、《白华》、《华黍》。主人献之于西阶上。一人拜,尽阶,不升堂,受爵,主人拜送爵。阶前坐祭,立饮不拜。既爵,升授主人爵,众笙则不拜。受爵,坐祭,立饮。辩有脯醢不祭,乃间歌《鱼丽》,笙《由庚》;歌《南有嘉鱼》,笙《崇丘》;歌《南山有台》,笙《由仪》。⑧
后来的《仪礼·乡射礼》《仪礼·燕礼》《仪礼·大射礼》《礼记·檀弓》《礼记·月令》《礼记·名堂位》《汉书·礼乐志》《隋书·律历志上》和《礼记·乐记》《旧唐书·礼乐志十一》等重要文献中记录笙的文字浩如繁星,这里不一一赘述。
在中国古代,大笙为“芋”,小笙为“和”,和字左禾右口,意为“相应也”,互相唱和的意思。直观的意思是:禾代表一个管子,口代表吹。吹出的声音具有和美的状态,比如能准确测定律就是最为重要的和美。《论语·学而》说:“礼之用,和为贵。”⑨《礼记·中庸》云:“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⑩中国笙在古代,准确地说在上古时期不仅出现了,并且还在社会生活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在后来的每个时期大部分重要文献都有对笙的记载,也是中国历史文化特别是儒家代表性的文化符号。
由此,我们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笙在中国历史文化和社会生活中随处可见。神话传说、宫廷雅乐、祭天祭祖、世俗生活、婚丧嫁娶,都有笙的身影,而代不绝书的“笙”,甚至从形而下的乐器走向了形而上的哲学。被文献描述成“凤律之首”。
手风琴
二、手风琴的播散——共时中的手风琴
在中国笙进入欧洲以前,簧乐器是不成“族”的,也可以说自由簧尚未出现。“1777年,法国传教士若瑟·马利·阿米奥神父(PereAmiot,1718—1793,中国名字叫钱德明,又名王若瑟)将他在中国所著的关于中国乐器的一部专著及一支中国的笙寄到巴黎。”⑪
中国笙西去欧洲后,引起了簧乐器制造家的极大兴趣,关于这个事实,欧美权威词典都有类似词条:“中国的笙……18世纪传入欧洲,是引起欧洲发明使用自由簧片乐器〔包括手风琴、六角手风琴、(簧)风琴及口琴〕的重要原因之一。”⑫还有“本条目所述各种乐器(特指簧类乐器)看来有一个共同的先驱甚至是祖先,即中国的笙。”⑬
“十八世纪末,音乐大师依·维立德在彼得堡的听众面前,用古代的乐器笙演奏了动听的旋律,引起了年轻的物理学家和医生赫·格·克拉琴施坦的很大兴趣。”⑭于是,他“进行了关于簧片震动的实验,他帮助风琴师吉尔施尼克在他的家里制造了一个不大的风琴,在琴内用小簧片代替了原来笨重的、占很大空间的管子。”⑮“后来,当时的另一位风琴演奏家格·依·福格列尔得知了这个消息,他在华沙也定做了这样的乐器,但它的结构更加完善了,它的名字叫‘自动风琴’。后来,福格列尔曾带它到欧洲诸国,包括大不列颠英国在内,成为新的发音方法的推广者。”⑯“1822年柏林的弗里德里霍姆·布什曼诺姆实验结果发明了第一个用手拉的风琴。1829年,奥地利风琴巨匠基里尔·达米安设计制造了由左手用和弦伴奏的手风琴取得圆满成功,并将它命名为‘手风琴’。”⑰
一个发音原理的西去带来如此的效应,确实连法国传教士本人都是无法想象的。开始出现的都是手风琴的雏形,真正被称之为Accordion(手风琴)的乐器,是出自奥地利制造家基里尔·达米安(1772—1847)手中并注册专利。同时也有许多管风琴与自动乐器制造师纷纷加入该研制行列,到19世纪初就形成了以自由簧为原理的一批全新乐器并传遍欧洲。
新疆伊宁市手风琴乐队
当时按照规格和种类,从结构、形态上大体分为四种:全音阶手风琴、半音阶手风琴、键盘式手风琴、键钮式手风琴。其中前两者在演奏上存有缺陷,跑动不自如,转调也困难,未能普及。并行发展的后两种在一百多年间迅速推广到了全球各地,自然也就向东来到了拥有共同“血缘”的中国。
如今在西方著名的手风琴公司,产品展销中心的核心位置都供着一个特制的中国笙,以此强调人们不忘根本和源头。这里需要说明的是,自由簧传到欧洲之前他们也有簧片乐器,但都是固定簧,乐器体积大,不易搬动,演奏起来十分不便。中国笙的西去正值欧洲从第一次工业革命进入到浪漫主义时期,所谓天时地利人和,中国笙的发声之道,对追求自由平等的欧洲人显示了强大的吸引力。衡量是不是一个好的文化,要看她的外向传播能力,从这个角度说,中国的笙显示出极强的文化适应能力,也有力地说明了中华文明源远流长的奥秘所在。
20世纪初,西洋音乐向全球推广,手风琴自然进入到了中国。手风琴是通过什么途径来到中国的呢?大约有三个路径:一是丝绸之路的通商途径。在经商活动中,有些商人个人爱好音乐随身携带手风琴,有些商人用于招揽顾客之手段,有资料记载:“20世纪之初在山东聊城农村演‘谢雨戏’的庙会上,看到耶稣教徒吹有簧的铜喇叭传教,卖野药的江湖人士和卖梨膏糖的人拉手风琴……”⑱。二是伴随着八国联军的坚船利炮进入国内,欧洲人特别是俄罗斯民族的性格使然。三是中俄边境(哈尔滨、伊犁等地)有大量的商业文化交流,有为数不少的俄罗斯人和白俄罗斯人对手风琴情有独钟,来中国从事商业、贸易活动时带到了中国。
上个世纪中叶,第一批中国手风琴演奏家出现了,他们大都产生在军队,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这些手风琴大多是缴获的战利品,最初对此有兴趣的人们(后来的演奏家)在部队火热的生活中练习、拉歌、伴奏、鼓舞士气,逐渐成长,正是在生活、甚至是战斗的熏陶、磨练中,诞生了一大批演奏家:张自强、任士荣、杨文涛、曾健等等。在没有科班出身的专业人士指导的这些业余演奏家们,依然成为世界手风琴文化的东方传人,会不会正是受惠于中国“笙”的流变之“道”的恩泽与启示呢?
后来国内艺术院校开设了手风琴专业,培养了一大批手风琴表演艺术家,教师中王域平、张子敏,李敏、吴守智等佼佼者功不可没。创作了《打虎上山》《牧民歌唱毛主席》《我为祖国守大桥》等一批脍炙人口的优秀作品。天津鹦鹉牌手风琴和上海百乐牌手风琴家喻户晓,每年生产六万多架仍供不应求。
文革时期,西洋乐器被统称之为“封资修”砸碎了,手风琴是当时被保留的为数不多的西洋乐器之一。当时的乌兰牧骑都是手风琴伴奏,方便、轻装、自成乐队,会不会正是手风琴发声之源——中国古老“笙”的召唤,冥冥之中护佑手风琴在中国文革之中幸免于难?
三、丝路智慧的凝结——笙的西去与手风琴的东来
从上述论述中,我们可以清晰地明确这样三个基本认识:
一,笙作为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一个特别的符号,不论是世俗文化还是精英文化,不论是宫廷宴乐还是寻常百姓的红白喜事,笙都不会缺席,而在中国古代的文献、典章中,笙从生活乐器上升为具有中国传统文化精神象征的“仪式”之“声”。
二,笙因为传教士的发现而远涉重洋,在西去百年后化为一种崭新的键盘乐器,西去的“笙”,身形具变空有余音,这种崭新的被命名为手风琴的乐器,又因为丝绸之路商旅贸易、战争、人群迁徙等因由的加持,而迅速成为一种世界性的音乐文化器具,为世界各国人民喜爱。
三,西去的“笙”与东来的“手风琴”,同根而不同枝、同源而不同流,西去的“笙”,在奥地利人的拆解、打磨下,其“仪式”之“声”的功用烟消云散,而以其本初的发生之“道”,嵌进键盘按钮当中,化为普世之“乐”。这其中的借“道”而“生”的智慧,恰恰是我们应该深切思考的问题。
交汇、交融是丝路文明的首要特质。被季羡林先生誉为世界四大文明唯一交汇之地的新疆,开放、包容、尊重、欣赏是其地域文化的主要特征。悠久的历史演绎了以中华文化为主体,各民族文化相互交流、借鉴、影响而形成的独特文化景观。新疆恰恰也是手风琴的家园,每一个民族都接受都喜欢。唱歌离不开手风琴,手风琴伴随着各民族载歌载舞。
有“国乐禅师”之称的吴彤正在吹奏笙
生活在新疆,今天我们仍然可以在伊犁维吾尔民歌的演奏中、在塔塔尔族的踢踏舞蹈中、在锡伯族撒班节的欢乐里、在哈萨克婚礼舞蹈中,看到“手风琴”的身影,而且在各种各样的弦乐、弹拨乐、打击乐器中,这个唯一“西去”又“东来”的键盘乐器,毫无“违和”之感。
西去时,其仪式之用式微。东来后,其和谐之“乐”却能自然重生。这不能不令我们好奇反思。
生活在丝路文化多样景观中的人们,自觉或自然地践行着多样性文化的交流,创新这种交流在政治、经济、生产、生活等各种音符的交响中,在你、我、他之间,在人与自然的互动中,以没有终止符的状态,造就了这一文化史上驳杂、壮观、绮丽的文化存在。这便是“笙”的西去与东来。
借鉴中国古老“笙”的发音之“道”,西方人创造出手风琴。这告诉人们一个简单的道理:智慧可以碰撞,文化贵在交融。
来自中土的丝绸、瓷器、茶叶、诗词曲赋,印度的佛经、神龛,阿拉伯的文学故事、波斯的诗文、尼罗河流域的神话传说、雅典的圣徒,英国著名历史学家阿诺德·约瑟夫·汤因比说:“打开人类文明历史的钥匙就遗落在新疆,遗落在新疆的塔里木盆地。”那么,我们在这个世界四大文明唯一交融的广阔大地上如何去寻找这把开启人类智慧的钥匙呢?
艺术不是文明的唯一形式,但绝对是最重要的形式。“笙”与“手风琴”的千年流变,恰是最好的证明。“一个术语、意象在一种文化整体结构中的位置不同,它在民族文化记忆和民族文化发展中的功能就不同。”⑲“笙”西去后,其意象与位置乃至结构都发生了变化,其在中国传统历史上的“仪式”之用及其不断被经典化的象征意义,已烟消云散。然而,其本身的簧片的发声之“道”,却作为一种生长之因,演变创造出一种“崭新”的世界性的键盘乐器——手风琴。手风琴又回到其声音的出发之地,在新疆,在中华大地上换发古老而新鲜的仪式之“乐”。
如果认可丝路的文明最主要的特质在于交流,交融这种说法。那么乐舞艺术就是丝路文明橱窗中,最精美、最突出、最迷人的文化宝藏。
四、结语
德国手风琴乐队在中国演出
“文化自一产生便具有了交流性,文化的交流性推动着整个人类社会的进步!”⑳中国古老的“笙”,沿着“丝绸之路”的商道,从东方走到西方留下了丰富多彩的足迹,从笙的形、声,到“崭新”的手风琴。时至今日,在中国、俄罗斯、欧洲诸国,美洲大地,到处都能见到手风琴。如果我们认为“文化多样性是人类社会的基本特征,也是人类文明发展进步的动力。越是异性、异质的文化,互补性也就越强。”㉑那么,“和实生物,同则不继”就是西去的“笙”、东来的“手风琴”演变之必然;如果我们认可“人们既然从各自所处的不同的自然生存环境中获得物质生活资料,当然也就不免因此而获得不同的秉性和不同的精神面貌。”㉒的观点,那么古老的中国笙发声之“道”与诞生于西方的手风琴之间的逻辑关联也就自然而然了。
习总书记指出:“文明因交流而多彩,文明因互鉴而丰富。文明交流互鉴,是推动人类文明进步和世界和平发展的重要动力。”中国笙的西出与手风琴的东来,作为人类文化交流史上最有代表性的事例,生动传译着人类命运共同体休戚与共的精神密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