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人生

彭柳蓉

很多年后，母亲总是对我描述在我两岁到三岁期间去省城就医的一段往事。那时，我走路一瘸一拐的，不知道是什么毛病，最后才在省城医院确诊为先天性髋关节脱位。医生对母亲说，做完手术后，也许我能恢复正常，和其他小朋友一样跑跑跳跳，也许不能。手术过后要上一年钢架，于是每隔一阵子，我就要去省城调整钢架的角度。

那时，父母带着我去一趟省城，要先坐两个小时的汽车，下车后还要步行穿过一座山的火车隧洞，然后去一个格外偏僻、荒凉的火车站，再乘坐约莫七个小时的火车。路途漫长，终点遥遥，火车上总是拥挤不堪，而我年轻的父母却满怀着对未来的期望，一趟又一趟重复着这样的旅程。母亲说，她还记得有一个大雾弥漫的早晨，父亲背着我，他们在隧洞里快步走着。忽然，一列火车呼啸而来，明亮的车灯就像是大雾里怪物那凸出的双眼。

到了我五岁时，父母终于离开了大山深处，去了郭沫若的故乡——四川乐山。在那里，四周的山丘矮小、温柔，杜鹃花开得灿烂，溪水潺潺流淌，真是孩子们游玩的好去处。山上依然有火车经过，一趟又一趟不知疲倦地载着人或货物，去往世界的尽头。

那里的一群小孩喜欢把钻进隧洞当作一场冒险游戏。绿皮火车飞驰，铁轨震动，孩子们隔着安全的距离兴奋地注视着，也不知道究竟在兴奋什么。

我喜欢和小伙伴走进隧洞，那一刻，就仿佛从明亮的现实世界步入了一個奇异、神秘的世界。在幽微的黑暗里，人的意识可以尽情延展、飞翔。偶尔我们会遇到火车正好经过。我真的仿佛看到了妈妈说的那种在雾气里浮现的怪物。火车的车厢里面，灯光如此明亮。那是乳白色的光，照着一群群陌生的人们。我便不由会想像起他们各自做着奇奇怪怪的工作——有的人负责给一群机器上油，有的人会开着大卡车载着动物们游览小城，还有的人负责晚上去擦亮星星……

母亲后来说，在火车隧洞里钻进钻出是很危险的事情，因为人极可能被气流卷入车底送掉性命。如果她早知道我们出去玩是去做这样危险的事情，就一定要先揍我几顿给我长长记性。

我十二岁时，母亲带着我坐火车去外地。月亮升起来了，我们还在火车上摇摇晃晃。我看到了月光下微微发亮的大河，大河的一侧是巍峨的高山，山顶居然有数点光亮。我不知道那些住在高高山顶的人们又该如何下山、过河，那样的路途似乎要耗费尽他们一辈子的时间吧。

火车停了下来，母亲看了看窗外。火车停靠的这个小小车站只有一排砖房，路灯上盘旋着许多飞蛾。母亲对我说，你小时候生病，我们就是赶来这里坐车去省城的。还好，你的腿长好了。

直到多年以后，当我成为了一个中年人，背负着生活的重担，我才终于明白在一个人赶火车的时候，会体会到多少命运的意味。每一列火车上，都装载着许多人的人生，有的人上车，有的人下车;沿途的风景，不管美丑好坏，都装点着车窗;每个人的梦与期望，就在火车上面摇摇晃晃，奔向终点。

每个人的人生都有着关键的节点。如果那会儿去省城没能治好我的腿，如今我大约会过上另一种人生。那么，如果你在你的节点不去努力拼搏一把的话，我想，你也许就无法看到车窗之外的种种风景。

在读书时认真读书，在学习时努力学习，那就是我从火车上学到的人生奥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