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经济发展是否可以替代文化需求
——关于翁丁佤族旧宅新房的人类学考察
2021-03-07郭慧兰
郭慧兰
(中央民族大学,北京 100081)
1 问题所在:发生了什么
我国国土辽阔,旅游资源丰富,相关产业经济发展迅速。然而,旅游开发带来经济效益的同时,也带来了物质损坏、交通拥堵和环境污染等负面影响,甚至摧毁了当地原有的文化体系。近年来,翁丁古寨旅游接待人数呈逐年增长趋势,但游客的人均消费额偏低,导致翁丁古寨旅游产业的总体经济效益增长缓慢。对翁丁佤族居民而言,他们没有很好地从旅游开发中获益,原有的物质文化又在旅游开发中遭到了破坏,部分居民甚至在蒙昧的状态下跟随政府开发的脚步欠下了债款,经济压力愈加沉重,文化自尊也遭到了打击。
2 云水圣地:翁丁佤族的原始生活
“翁丁”在佤语中就是云雾缭绕的地方:“翁”为水,“丁”为连接,意为连接之水。2006年,拥有400多年历史的翁丁古寨被《国家地理》杂志誉为“中国最后的原始村落”。作为云南少数民族中一个特困、直过民族——佤族的聚居地,翁丁古寨保留了原始佤族民居建筑风格和风土人情,这里的老百姓仍然保存古老神秘的信仰——万物皆有灵,即在他们的观念中,世事万物都是有灵魂的。翁丁古寨佤族先民们不仅创造了悠久、辉煌的历史文明,而且还创建了佤族特有的图腾、寨桩、祭祀房、神林、木鼓房和传统家庭式手工艺作坊等诸多丰富的人文景观,为后人留下了一笔难得的“静”态文化。当地居民的衣食住行、言行举止也基本保留了传统佤族的特色,是一笔珍贵的佤族“活”文化资源[1]。具有独特的旅游吸引力和极高的旅游开发价值,是佤族传统历史文化的自然生态博物馆。
3 现代与原始:旧宅之殇,新房之痛
建筑,作为一种文化载体,综合反映了本土特有的文化意蕴。民居建筑“直接而不自觉地把文化——它的需求和价值、人民的欲望、梦想和情感,一一转化为实质形式。”住屋作为社会家庭成员生存的立足点,从它的产生、发展演变到成熟传延是与它所处的自然环境和社会人文环境直接相关。
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翁丁古寨是佤族传统民族文化的重要活态载体,保护翁丁古寨建筑群对保护翁丁古寨的民族传统文化有着非常重大的意义。当地政府非常重视翁丁古寨村落的文化保护工作,为做好翁丁古寨文化遗产的保护传承和合理利用工作,近10年来,当地政府进行了一系列努力与尝试,但是并不是尝试了就有效,旧宅和新房之间的矛盾在保护与开发过程中表现得越来越明显。
3.1 旧宅之殇:“非遗”保护
2001年,翁丁古寨被确定为“佤族原始村落”初次进行规划保护。2006年6月,翁丁村佤族传统文化保护区被公布为云南省第一批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区,沧源县人民政府则制定并出台了《翁丁佤族传统文化保护区管理暂行办法》。与此同时,沧源县旅游局作为翁丁旅游区的行政主管机构,也成立了旅游区顾问委员会以及翁丁管委会,进行组织协调和管理翁丁的旅游区建设工作[2]。2007年,云南成立了“非遗”保护中心,随即沧源县也成立了“非遗”保护机构,专门负责全县“非遗”保护的日常业务工作。2012年1月, 翁丁古寨被公布为云南省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此后,沧源县更是不断加大对翁丁古寨文物古迹的保护力度,不断建立健全文物保护体系。
然而,“文物保护单位”这样的保护级别也给村寨居民带来了一系列问题。根据《文物保护法》第20条,对文物保护单位进行修缮,应当根据文物保护单位的级别报相应的文物行政部门批准。这意味着,当居民需要对寨中房屋进行有关漏雨、塌陷等问题的修缮时,必须先上报行政部门,行政部门批准后方能动工,此程序的繁琐无疑为居民正常生产生活造成了困扰。
3.2 新房之痛:“替身”出现
为保护古寨建筑群,沧源县政府开展 “幸福工程”的建设,将翁丁古寨的建设划分为老寨和新寨两个功能区。一方面,老寨根据文化构成特征和分布实际情况被划分为4 个展示区:村落居民及民族文化展示区、龙潭生态文化展示区、农业生态景观展示区以及神林祭祀展示区,居民可在此进行传统的纺织、祭祀活动;另一方面,政府为居民建设了新寨,新寨房屋的使用有两种形式:第一,入住政府统一修建的房屋,位于距离老寨一公里的位置,有120 m2、90 m2、80 m23 种户型,报价分别为21 万元、17 万元、13 万元,居民可以支付相应金额选住;第二,居民可以免费领取国家补贴4 万元不等,在划定的范围内自己搭建房屋,但超出的范围需要自己承担。新寨的这两种模式对于一直以农业为主要收入的居民而言,几乎难以承担。
既要保住古寨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价值,又要使翁丁居民有房可住,这就必须修建新的房屋对古寨的居住功能予以替代,且新房需要承担一定文化责任。从积极的角度去思考,全新居住地的出现为新文化形式的萌芽有一定作用,毕竟翁丁佤族原班人马的文化创造力依旧盎然;从消极角度去思考,新房作为替身的出现会直接削弱古寨作为传统佤族文化载体所承载的文化内涵,缺少人的活动,老寨的文化创造力也就停滞了。从现实情况来看,新寨的替代功能并没有朝着积极的方向去发展,距离老寨不过一公里的新寨成了较为尴尬的存在[3]。居民白天回到老寨,夜间住在新寨,日常劳作又在田间,这种昼夜的交替,场所的转换,既有政府文化旅游开发的需要,也是居民本身之于新旧住宅的矛盾心理。
3.3 难以搬迁的佤族文化
文化是作为一个复杂系统存在的, 各文化特质之间都存在有机联系, 其最基本的特质之一就是变迁, 需要根据不断变化的自然环境和社会背景而调整自己的适应机制。王明珂先生曾指出, 如果对于“过去”的认知与信心经不住社会变迁的考验,那么社会的统一连续便会受损。翁丁佤族也是一个既延续、又变迁的文化有机体,经济发展所带来的冲击与文化需求之间形成了零和博弈磁场,居民的传统文化情感与记忆在变迁中备受挑战。
以空间结构为表征的建筑艺术是因为建筑艺术所具有的象征性,使宗教能以感性和形象化的方式把真实呈现于意识并成为神的象征。“宗教观念就已经知道作为一个重要的因素而在社会上起作用的村寨(住屋)的存在方式了”对住屋来说,从一开始便伴随着人们的建构行为,融入了宗教的成分。人们建屋建寨,总选择一定的时辰,举行有关的仪式,否则将被认为不吉利,会带来不幸和灾难。这就是说,翁丁佤族居民在建屋建寨之前,在所住的干栏式茅草房的建盖过程及房屋的内外部结构中,都充满着浓郁的原始宗教色彩[4]。
综上,富含宗教文化意义的翁丁老寨,承载的是翁丁人的文化信仰、勤劳智慧,展现的是佤族人的传统习俗以及独特的原始工匠技艺,这是现代建筑承载不了的内容。新房对旧宅的替代不过是居住场所的更换,而最具文化意义的那一部分始终凝固在老寨的一草一木上,文化是很难通过地理位置的改变而实现变迁,即便是文化的创造者在面对这种情况时,也会失掉最传统的原始的那一部分,已被创造和保留的文化终归是无法复制搬迁的。
4 铜钱与图腾:经济欣欣向荣,文化岌岌可危
翁丁文化的保护实际上在发展经济的需求下同时进行的,落后的生产方式让翁丁居民落在了中国现代化队伍的最后。我国正在大力发展老少边穷地区,努力缩小地区间经济发展差距,实现中国整体均衡可持续发展。我们不得不承认发展经济的重要性,如果翁丁所处的环境的整体经济水平与其周边地区无过多差异,倒也不构成威胁,可中国经济发展正在以飞快的速度进行,地区发展不均衡,导致翁丁被迫处于落后地位。经济的长期落后会使翁丁文化抵御能力下降,因为过低的收入与不匹配的物价,使得越来越多的翁丁居民选择外出务工。当文化离开了人,文化的传承与发展就成了问题,加之来自外部现代化、工业化、信息化潮流的冲击,翁丁的经济和文化的发展与传续也遭到了威胁。所以至少从这一视角来看,翁丁大力发展经济是没有错的。与此同时,政府为了最大限度地使经济发展与文化保护相结合,在文化旅游开发中对翁丁采取的更多的是保守型措施。
目前,翁丁古寨的开发与保存在许多问题:第一,建设性的破坏和过度的旅游开发带来的危害。如自2005年旅游开发以来,村内进行了一些文化建设性活动,但由于过于强化旅游服务功能而使一些传统民俗节庆活动逐渐地沦为一种表演,损害了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真实性。第二,由于生活方式的转化及民俗活动的淡化等,一些传统技艺面临没落或失传。如目前在村中已少有人能够完成木鼓制作,编制等工艺也面临消失。第三,现有部分手工产品形式过于单一,尤其是传统麻纺织产品和竹编织产品缺乏多样性和创新。第四,大多数非物质文化遗产为民间自发传承,保持的传承面较大,但是传承和掌握的主流人群为中老年人,青少年的掌握较差,缺乏有效的传承机制[5]。第五,忽视了构成文化的自然环境,生态保护存在漏洞。如村西南的龙潭,由于长期缺乏管理,现已是一潭死水,影响了周边环境景观。另外,部分房屋由于长期闲置或管理不当,导致屋顶茅草片腐化,屋顶下石棉瓦裸露,房屋风貌不协调。并且大多数传统民居建筑均进行了不同程度的改造:其一是将传统的茅草屋顶改造为石棉瓦屋顶再覆茅草片的方式,佤族传统民居独特的弧形屋顶也被改变,致使传统民居的形式特征和人民生活方式发生相应变化;其二民居在改造中,不恰当的使用现代材料,如使用砖结构砌筑墙体或在建筑外立面涂水泥,这些都极大程度地影响了翁丁古寨的传统建筑风貌。
从古寨寨门一直到老寨广场,有印刷在路标上色彩艳丽的牛头图腾,也有列阵道路两边的悬挂在古木上长满青苔的森森牛头骨,明明都是人为打上的翁丁文化符号,当笔者以一名“入侵者”身份进入时,后者让笔者由心底生出一股敬畏感,这是文化的力量,是现代科技无法赋予的震撼。为此,我们必须反思一个问题:虽说这是我们发展经济、发展科技的目的之一,但文化场域的复杂程度是难以估量的,我们运用现代方式去保护原始的东西,难道不就是对原始的破坏吗?我们不得不承认这种破坏的不可避免性,翁丁古寨的文化保护最终还得依靠在这里生活的世世代代的翁丁人。
5 根与魂:永不熄灭的火塘
如何保留一个“活”文化的古寨,破解保护与开发之间的矛盾是翁丁村当前最严峻、最困难的问题。老寨和新寨两个功能区,既要把老寨“永不熄灭的火塘”这样的佤族文化的“根”和“魂”保护传承延续下去,又要解决辖区群众居住新寨十分现实的现代生活需求问题,新寨的房屋以厨房的灶台取代了火塘,火塘以及附着在火塘上的文化面临着消失的危险,两者难以兼顾。
在人类学家积累的一些认识论和方法论中,“适应”或许为我们提供一种解决这种困境的办法,也可以说是另辟蹊径[6]。人具有能动性,人类社会之调试于其所处环境是否需要特别的行为模式,或是否允许某一范围的行为形态,具有伸缩性。人类的文化性适应较为侧重群体层面,通过群体活动获得社会文化的力量,以教育、创新、发明等方式调整成员的行为习惯,以使社会得到持续的发展。文化性适应也赋予个体更大的活力,它使人们可以通过文化的习得与创新,改变环境。或许在以后的保护中,我们可以尝试帮助翁丁佤族加快“文化适应”。适应的过程包括两个部分:保持和创造。一方面,文化的稳定性就是文化的保守性,文化有保持现状的倾向;另一方面,文化性适应中创造的主要结果之一,便是它能在特殊的环境下产生多种文化,产生多样性。
不过,抱有这种期待的同时我们也必须意识到工业化和现代化的力量。马尔库塞在其《单向度的人》(1968) 中就深刻批判了工业社会所引发的个人情感和意识上的危机。对工业社会的过分适应,是对人性的一种压制。文化的存续与发展需要个人和集体充分发挥创造力,以寻求更高层次上的适应。否则,那些被我们视为珍贵的什物,会被历史全部带走,仅仅以“存在过”而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