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故”的词汇化、语法化历程及其动因探究
2021-03-07陈瑶
陈瑶
(青海师范大学,青海西宁 810001)
词汇化(lexicalization)和语法化(grammaticalization)是语言演变(language change)的两个重要方面,是语言历时发展中既相互独立又相互关联的相辅相成的两个研究领域[1]。近年来,关于这两方面的研究得到了国内外学术界的极大关注。关于“词汇化”的概念,我国学者董秀芳(2002)最早对它进行了定义,即“短语等非词单位逐渐凝固或变得紧凑而形成单词的过程”[2],后来她在该书的修订版(2011)中继续指出,词汇化还应包括“词汇性较低的成分变为词汇性较高的成分”[3]。“语法化”通常指语言中意义实在的词转化为无实在意义、 表语法功能的成分这样一种过程或现象,中国传统的语言学称之为“实词虚化”[4]。但要注意的是,实词虚化并不完全等同于语法化。前者的范畴要比后者小得多,前者主要着眼于由词义的消失而产生的语法意义,而后者则主要关注词汇或结构如何发展为语法形式。因而可以说,语法化与实词虚化实际应是整体与部分的关系。而对于词汇化与语法化二者之间的关系,学界历来众说纷纭。词汇化的输出类型是词汇单位,而语法化的演变类型是语法成分,但两者的界限并非清晰可辨。短语、 句法结构或是跨层结构在词汇化的过程中若是转变成了虚词,这也同样可以看成是语法化的表现,因为虚词也是一种语法成分。伴随着否定词“无”的语法化,与其组合在一起的大多数“无X”格式的短语也逐渐词汇化,并且在演变过程中由语法化为副词。该文则主要以“无故”为对象,探讨它的词汇化及语法化的历程,并对其演变动因进行分析。
1 “无故”的词汇化、语法化历程
据所查得的文献语料可知,“无故”连用的最早例子出现在周代的《周易》,但此时它并不是以词的形式出现。“无”作为否定动词,表示“没,没有”“故”是名词,即“缘故,原因”之义,组合起来便是一个典型的动宾结构的短语,常在句子中充当谓语成分。
(1)随,无故也,蛊则饬也。(《周易》)
有关“无故”一词的使用,周代只发现一例,但到了春秋战国时期,“无故”这一动宾短语结构的使用明显增多。
(2)君无故,玉不去身;大夫无故不彻县,士无故不彻琴瑟。(《礼记》)
(3)今无故而加典,非政之宜也。(《国语》)
(4)其所赏者。已无故矣。其所罚者。亦无罪。(《墨子》)
(5)应之曰:“若皆仁人也,则无说而相与。仁人以其取舍是非之理相告,无故从有故也,弗知从有知也,无辞必服,见善必迁,何故相? (《墨子》)
分析以上用例,能够更好地印证“无故”是一个动宾短语,且经常做谓语的事实。例(2)中连用了3个“无故”都处在谓语的位置,表示“没有缘由”之义。例(3)中“无故”做了句子的谓语,且通过连词“而”与另外一个谓词性成分连接,表示一种转折关系。例(4)的“其所赏者。已无故矣。其所罚者。亦无罪”,前后句式对称,“无故”对应“无罪”“已”这一副词做状语修饰“无故”。例(5)中“无故从有故也,弗知从有知也”,其中的“故”应解释为名词“道理”,大意为“没道理的人服从有道理的人,不知道的人服从知道的人”。同样句式对齐,“无故”这一结构中的“无”可以被替换成“有”而构成“有故”,这说明“无故”之间的结合并不紧密,它还尚未成为典型的不可拆分的词语,在春秋战国时期,“无故”还只是一个可以任意替换的短语。
到了西汉,虽然“无故”作为动宾短语的用法仍居主流,但已经开始出现“无故”后接动词性成分的结构了(即“无故+VP”)。
(6)近塞上之人,有善术者,马无故亡而入胡。(《战国策》)
(7)任章曰:“何故弗予?”桓子曰:“无故索地,故弗予。”(《战国策》)
例(6)中的“亡”解释为其本义,即“逃跑、出走”,是一个动词。全句释意为“马无缘无故跑到了胡人的住地”,很显然该句的语义中心主要在“亡”上。例(7)同理,“无故索地”释为“无缘无故来索要土地”,“无故”也不再是句义表达的焦点,逐渐边缘化。
从东汉至魏晋南北朝时期,“无故”在句子中以动宾短语作为谓语出现的用例不断减少,它的用法大量转变成后接VP 结构。
(8)既入之后,无故弃之,陛下曾无嫌责,使还居北司。(《全梁文》)
(9)夫人无故毁瓦画墁,此不痴狂则遨戏也。(《论衡》)
(10)后汉建安中,沛国郡陈羡为西海都尉,其部曲王灵孝无故逃去。(《搜神记》)
以上这三例中的 “无故弃之”“无故毁瓦画墁”“无故逃去”,都是典型的“无故+VP”结构。由于后面VP 的动作性明显强于“无故”,句义的核点便转移到了“VP”上,这样人们便容易忽视“无故”的动宾结构关系。此外,由于“无故”处于句子的核心动词前且本身的意义比较模糊,易被言语交际者认为是背景信息,这就为“无故”紧密结合为一个单位提供了可能性。
经过长时间的发展演变,自唐代开始,“无故”作为动宾短语的用法几乎退出历史舞台,“无故+VP”的结构愈来愈多,其中的“无故”逐步由短语结构固化为一个整体。
(11)寿年七十二,葬后二年四月八日,塔门无故自开。(《祖堂集》)
(12)多遣,则守城之兵不足;少遣,适为敌擒。彼无故弃去,必是有巧,第少忍之。(《南迁录》)
(13)今日无故又来,必不怀好意!吾不看旧日之情,一刀两断! (《三国演义》)
例(11)至例(12)中,“无故”后接“开”“弃”“来”这几个典型的动作动词,“无故”的句法结构特征由此被忽略,融合成为了一个动词性弱、修饰性强的词语,用于修饰其后的VP。由此可见,“无故”在词汇化的过程中,同时也在进行语法化历程,即它的语义已经开始渐渐虚化。
进入清末,“无故”的词汇化已经基本完成,语法化还在进一步发展当中。此时,“无故+VP”的中间插入了一个“的”,变成“无故+的+VP”结构,这种用法逐步使用开来。
(14)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叫他将我哀告得真是心软啦,我一想,为什么无故的害两条人命呢? (《三侠剑》)
(15)慢说外头的戏馆、饭庄、东西两庙不肯教他混跑,就连自己的大门,也从不曾无故出去站站望望。(《儿女英雄传》)
(16) 和尚说:“你们两人既没有六百两银子,怎么能救得了傅有德?不是无故的找事。你们两个人现有多少钱? ”(《济公全传》)
从这几例中可以看到,结构助词“的”出现在了“无故”和动词性成分的中间,即[无故]+的+[害两条人命]、[无故]+的+[出去站站望望]、[无故]+的+[找事],“无故”的意义已经明显虚化,主要用作状语修饰其后的VP 结构。此外,“无故”还可以做句首状语修饰整个句子。
(17)银凤说道:“你看看,都是为你,无故的我与张七哥说了几句笑话。”(《三侠剑》)
(18)你多喝两杯罢,无故的今天挨了一回板子。打得我心怪疼的(《彭公案》)
以上两种用法的出现,可以说标志着“无故”开始了语法化的过程,逐渐演变成为一个副词。
进入当代后,“无故”的使用频率急剧增加,成了一个生命力较强的词语。并且它的语法化过程也在加快,其副词用法不断增多。
(19)他们有枪!他们既肯无故的捉人,怎么知道不肯再见财起意,作明火呢? (《四世同堂》)
(20)燕南飞道:“这一次你为什么要无故拔刀?”(《天涯明月刀》)
(21)去年9月,殷宏升等人在南开大学一家餐厅无故将餐厅伙计打伤, 后又多次以此事为借口,纠集闲散人员到该餐厅吃饭不给钱, 并向餐厅经理进行讹诈。(新华社2001年6月)
以上前两例,“无故”分别位于谓语动词“捉人”“拔刀”的前面,处于状语的位置,可以理解为一个副词。例(21)中“无故”与谓语动词“打伤”之间插入了一个介宾结构,“无故”完全可以被重新分析为一个副词。
经过前文的分析可得,“无故”在先秦时期是作为一个动宾结构出现,进入西汉后才开始有了“无故+VP”的用法,此后用例大量增多,在唐代进一步发展,逐渐成了一个独立的词语,同时它的语义也开始虚化。之后在清朝末年,该结构已经基本完成词汇化,“无故+的+VP”结构的出现以及“无故”做句首状语的用法致使其语义更加虚化,逐步固化成为副词。直至现当代汉语中,“无故”已然成了一个实实在在的副词。
2 “无故”的词汇化、语法化动因
上文已经指出,词汇化与语法化之间既相互区别又相互联系。双音节词在其衍生的过程中往往既涉及词汇化,又牵扯到语法化,它们的界限并不是非常清晰。通过前文对“无故”的历时考察,可以看到它大致经历了词汇化和语法化两个演变阶段。由于这两个阶段相互交织、相互联系,因而诱发“无故”产生词汇化和语法化背后的动因也大致相同,于是该文合二为一,不再将两者的原因分别说明。任何一种语言演变现象的发生都是多种因素相互作用的结果,“无故”发生词汇化及语法化的动因也不外如是,主要有韵律机制的影响、句法位置的改变、使用频率的增加。
2.1 韵律机制的影响
韵律机制是制约汉语词汇化发展演变的语音因素,同时它又为汉语词汇的形成提供了一个外在的形式标记。冯胜利(2000)认为“汉语最基本的音步是两个音节, 音步是最基本的韵律单元,具有一种‘梏化作用’,处在稳定音步中的两个成分必然会被音步‘梏化’起来而趋向词化[5]。”由此,汉语作为一种音节音步语言,它的双音词的形成最终都要满足汉语音步的要求,符合汉语的韵律机制。“无故”本来是由两个分立的词组成的动宾结构,但它们刚好形成了一个标准的音步,也就具备了作为一个韵律词的条件,在后来的使用过程中,“无故”经常同步出现在相同的语言环境中,加之它与“VP”的结合使得“无故”之间的边界慢慢变得模糊,人们不再关注它们的句法结构关系,于是“无故”演变成了一个词语单位。
2.2 句法环境的改变
如果说韵律机制的影响为“无故”转变成词语提供了先决条件,那么句法环境的改变就是它演化为动词,而后又语法化为副词的关键所在。张谊生(2000)也指出:“结构形式的变化是实词虚化的基础,由于结构关系和句法位置的改变,一些实词由表核心功能转变为表辅助功能,词的意义也随之变得抽象空灵,从而导致副词的产生[6]”。“无故”在先秦时期作为动宾短语出现时,大多直接跟在主语后面,位于句子的谓语核心位置;后来它后接了“VP”,由于它的动词性明显弱于“VP”,这使得语义中心嫁接到了“VP”上,“无故”也由此加速了词汇化进程;接着“无故+VP”的结构中间又插入了一个结构助词“的”,且“无故”还可以处于句首状语的位置修饰整个句子,这使得它作为修饰语的功能更加凸显,句法环境的进一步改变让它的意义逐渐虚化,最终完成语法化转变成了一个副词。
2.3 使用频率的增加
从共时平面上看,现代汉语典型的词除了要求结构稳固、意义凝聚、音节适长外,还要求有一定的频率;从历时平面上看,词的产生过程中频率是词汇化的重要动力[7]。其实,无论是词汇单位,还是语法单位,要想在其形成与发展的过程中被人们广泛使用并且保留下来,就必须有着足够高的使用频率。此外,随着使用频率的增加,词语的语用功能也能得到扩展,语法位置也更加灵活,语义也更容易虚化,从而走上语法化的道路;从另一方面来说,这又会反过来增加它的使用频率。“无故”在周代能够搜到的用法仅有一例,之后随着词汇化与语法化历程的推进,它的使用频率大大增加,尤其在现当代汉语当中的运用更为广泛,它的虚词用法也成了最主要的用法。
3 结语
该文以北京大学CCL 语料库 (CCL 即“Center for Chinese Linguistics PKU”,是北京大学中国语言学研究中心的英文缩写)中的语料为基础,系统分析了“无故”的词汇化、语法化历程及其动因。在韵律机制的影响、句法环境的改变、使用频率的增加这3 种因素的共同作用下,“无故”先是经历了由动词“无”和名词“故”临时组合成动宾结构到核心语义转移、分界消失的词汇化过程;与此同时,后又因其语法位置的转变虚化为在句子中做状语的副词,最终实现了它的语法化历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