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希腊父权制社会视角下的雅典娜形象分析

温 馨

一、雅典娜的诞生：无母的起源与男性生殖想象

在希腊神话体系中，诞生神话是神界神话的重要组成部分，这类神话主要关注诸神的出生和成长。而诸神的出生方式和成长经历又往往关系到其命名、神职与地位。从赫西俄德《神谱》中可以得知，雅典娜的父亲是神威强大的主神宙斯，母亲则是象征智谋的女神墨提斯。智慧和强力成为了雅典娜身上最为鲜明的两大特征。然而，雅典娜的形象并非产生于单纯的加减法。她具有属于自身的复杂特性，这与女神的诞生方式有一定的联系。整体来看，希腊神话中诸神出生的方式一般符合以下几种模式：最为常见的是男女婚配后的自然出生；此外，有神的血、精液以及其他具有能量的神性物体导致大地(或海洋)的繁殖；最后，有神通过特殊方式的独体生殖，如单性生殖，胚胎移植或吞食母体。

目前，比较明确和相对完整地描述了雅典娜出生情况的神话文本，主要有赫西俄德的《神谱》与后人托名于荷马的《荷马颂歌》。在《神谱》里，宙斯娶女神墨提斯为妻，在后者即将生产时，将妻子吞入腹中，从自己的头脑里生产了雅典娜。而在《荷马颂歌》里，雅典娜从宙斯的头颅中跳出，然后顺服地在父亲面前“从她不朽的肩头脱下神圣的盔甲，而全知的宙斯开怀了”[1]。

宙斯吞吃了妻子智慧女神墨提斯，从自己的头部使雅典娜出生，符合上述三种模式中的最后一种，即独体繁殖的模式。这位新神至少在名义上被完全视作是宙斯独力生育的子女。在埃斯库罗斯的戏剧《奥瑞斯特斯》中，女神更是明确地指出：“并非世上哪个母亲生育了我。除结婚外，男性更令我赞赏，合我的心意。我完全属于父亲”[2]。

为什么女神出生的过程中是否有一位母亲的参与是值得关注的问题？要讨论这一问题，首先要对希腊神话中的独体繁殖的想象的演变进行分析。同时要注意到，最早出现在希腊神话中的，并非是对男性独体繁殖的想象，而是女神们的独体繁殖。从女性神的独体繁殖，转变为男性神的独体繁殖，实际经历了几代神统的演变。第一位进行女性独体繁殖的，是希腊神族最古老的祖先卡俄斯。尽管未被人格化，其形同子宫的黑洞形象仍然使之与女性生育挂钩。它生下了包括大地女神盖娅、黑夜女神纽克斯等原始神族。盖娅是卡俄斯的后代，也是女性独体繁殖中最具有代表性的一位，不仅因为她已经是一位被人格化了的严格意义上的女神，更因为她仅靠自己就生下了许多著名的后代，如第一代主神乌拉诺斯，以及海洋神蓬托斯和巨怪堤丰。在较为古老的女神中，黑夜女神纽克斯也自行生下了看管金苹果的赫斯佩里得斯姐妹等多位女神。黑夜女神进而又产下不和女神，不和女神又诞下许多带来灾难和痛苦的神明。由于赫西俄德没有为不和女神指派一位丈夫，因此这很可能也是女神独力的结果。

总的来看，最初的女神具有很强的独体繁殖能力，她们自行生产的后代数量众多，而且大多十分强力。然而，到宙斯为主神的第三代神统时，女性神祗的繁殖能力急剧减退。在奥林波斯十二神当中，就有两位处女神。尽管身为处女没有影响女神在象征意义上对生育做出的贡献，但她们毕竟无法同她们的女性前辈一样直接而大量地为神界增添新成员。女性独体生殖的神话则几乎销声匿迹了。

在宙斯建立奥林波斯神统之前，在希腊神话中见不到有关男性神独体生殖的相关记录。但在宙斯的统治时期，他本人至少提供了两篇完整的关于男性独体生殖的神话。其一即宙斯从头脑中使雅典娜诞生。另外一位以类似方式出生的是酒神狄奥尼索斯，宙斯将人间女子塞勒墨受孕的胚胎缝入自己的大腿中，代死去的妻子“怀孕”。而以这种以父亲独力的方式诞生的后代，却往往是最强大的。雅典娜本身是一位少见的强力的女神。狄奥尼索斯则同样位列十二主神之一。

与宙斯成功的独体生殖相对应的，是天后赫拉失败的独体繁殖。按赫西俄德的描述，赫拉未与宙斯同房就生下了工匠之神赫准斯托斯。然而，由母亲独立生产的赫准斯托斯相貌丑陋而瘸腿，在奥林波斯众神中的地位并不高，还时常是众神取笑和嘲弄的对象。同样是独体繁殖，宙斯后代的的强壮和赫拉后代的羸弱传递了比较鲜明的信息：至少到了宙斯统治的时期，男性在生殖中获得了更优越的地位。

因此，雅典娜诞生神话中母亲的缺失，在这一特定的视角下，对女神形象的塑造起到了不可忽视的作用。首先，她是生育中男性优越于女性的证明；其次，在她身上起到直接作用的必然是来自父亲的品质，这就保证了她来自父亲一方的智谋、强大、理性。这点在与另外两位同辈的奥林波斯的女性神祗，司狩猎的阿尔忒弥斯和司情欲的阿芙洛狄忒的比较中可以得到突出。在三位女神中，雅典娜的形象更加显示出理性和文化的光辉，她来往于城邦之中，传授技艺，维护律法，突出人对自然的改造和控制力。而其余两位女神则带有更明显的自然野性的印记。阿芙洛狄忒往往引发具有毁灭性和混乱性的情欲，造成人与人动物般的争斗。阿尔忒弥斯则常居山林之间，与野兽相伴，甚至有时像野兽一般残酷，将无礼者撕成碎片。雅典娜女神作为身上的纯净性和优越性，在与两位女神的比较中高下立见。

二、雅典娜的中性气质：男性继承人的替代者

除去女神的起源神话之外，另外一个值得注意的问题，是女神特殊的中性气质。首先，在掌管的领域上，雅典娜以工艺和战争之神的身份受到广泛崇拜，能够手执长矛和盾牌在战场上驰骋，以强力大肆杀伤，尽情参与“男人的游戏”。同时，雅典娜掌握着通常属于男性的技艺，比如金属冶炼、木工、航海、驯马等技术，这些也主要是男性传统领域。其次，外貌上，更受强调的是女神外貌上的纯洁、庄严和尊贵，而非身为女性的柔美、妩媚。甚至，在《奥德赛》中，她首先化身为一位年轻男子与奥德修斯见面。而在陶器等艺术作品中，雅典娜往往通过盔甲、盾牌和长矛得以辨认。其三，在心智上，雅典娜以心智敏捷，意志坚定著称。在古希腊的传统观点中，女性是天生心智不够聪颖，而意志又较薄弱的群体。她们被认为容易受强烈情感的控制，“女人天生的任性”[3]，此外，说话不明确有力，“絮叨和冗赘是妇女令人厌恶的毛病”[4]。克制、理智、坚定和善辩被认为是属于男性的美好品质，这些品质则集中地体现在雅典娜身上。

可见，雅典娜身上的男性特质相当显著，特别是在《荷马史诗》中，“诗中的雅典娜没有体现出多少专属女性的品质”[5]。而雅典娜的复杂的中性气质，实际上与其在父权制的奥林波斯神统中的位置密切相关。而雅典娜的位置，又与父权社会对男性生殖力的崇拜密切相关。在希腊神话中，生殖力的夺取和压制常出现在神统权力交替的过程中。如克罗诺斯正是用石刀割去了乌拉诺斯的生殖器，才取代父亲乌拉诺斯成为主神。而对神祗生殖力的重视，除了承认它在创造新生力量上的作用以外，还在于相信其能够促进世界的进步。“赫西俄德……让宙斯生儿育女，主要是为了从根本上改变世界的无序和缺少法治的荒莽状态，建立起一个在总体上趋于美好，能够更多地体现理性精神的新的世界秩序。”[6]因此，拥有强大的和优质的生殖能力，对神祗的地位是至关重要的。

尽管生育对主神掌握权力至关重要，但它同时还为父权制主神带来了另外一重风险，即男性继承人的夺权问题。在希腊神话中，神统的交替，往往是以儿子取代父亲的方式完成的。作为第三代主神的宙斯，既需要一个男性继承人的存在，又必须警惕一位男性继承人对自身作为父权家长的地位的威胁。在《神谱》中，宙斯之所以欺骗和吞吃妻子墨提斯，正是出于对祖母盖娅预言的警惕，她向宙斯表明“墨提斯将生一位傲岸的儿子，做众神与人类之王”[7。因此可以说，雅典娜不仅是作为一位备受宠爱的女儿降生，也从某种意义上替代了她的兄弟。她既是作为宙斯“傲岸的儿子”出生，证明了宙斯生殖能力的优越，但又因其女性身份被消灭了夺取宙斯权力，成为父权制家长的可能性。从而成为了围绕着宙斯的父权制神统中的稳固的一环。

然而，雅典娜的特殊之处，还在于她不仅是一位取代了男性神，以女性神身份降生的女神，还在于其中性气质体现出了父权制家长宙斯对其的第二重阉割：对女性生殖能力的阉割。身为处女神的雅典娜忠诚、克制，毫无情欲。“她没有丈夫，对爱情毫无兴趣，她是少女。”[8]换言之，女神不会成为一位亲缘意义上的“家长”，一个优化的、新的秩序不会由她而诞生。女神是且永远将只是一位现有制度的，即以宙斯为中心的父权制的维护者和服务者，而非主宰者和创造者。

三、雅典娜作为城邦守护神：父权制的守护者

在起源神话和中性气质之外，女神在古希腊父权制中的功能，还可以从其司职中得到考察。而在女神的众多司职之中，作为王权的护卫者和城邦的守护神的职责，是女神在希腊世界享有广泛崇拜的重要原因。女神的名字“雅典娜”，就与希腊城邦雅典有着密切的联系。

按照传说，女神就这座新城邦的归属权与海神波塞冬进行了竞赛。二神各显神通，为城市献上一件礼物，让居民通过投票自行选择。海神使地面涌出海水，而雅典娜则送出一棵美丽的橄榄树。根据投票的结果，雅典娜获胜，新城邦获名雅典。女神取得最终胜利的原因可能是多样的，但较少被关注的一点是，两位神祗的支持团体在性别组成上的差异。按照神话，城中的女人都选择了雅典娜，而男人们选择了波塞冬，正是女人多出的一票使得女神获胜。然而，在雅典娜取得雅典城后，为了平息海神在竞赛中失败的的愤怒，雅典人剥夺了女性的投票权，其子女也不可以用母亲的名字命名。在这里，女神没有直接实行对女性的惩罚，但女神已经成为了城邦的守护神情况下，很难想象居民的行为没有至少得到女神默认。女神被女性所选择，但她本身并不倾向于维护女性的权益。相反，她帮助确认，或至少是重新强化了城邦的中的父权秩序。她默许居民剥夺了女性的投票权，以及子女对母亲名字的继承，这两项权利在希腊城邦的生活中都具有重要的意义。投票权首先是与公民身份挂钩的重要权利之一，特别在雅典，投票是公民参与政治生活的主要手段之一，外邦人和奴隶都不具备这一权利，女性失去了投票权，实际上就被排除在公民之外，她们就不再是“真正的雅典公民”，而只能成为“雅典公民的妻子”。其次，城邦尊重和保护公民的私有财产，子女不能使用母亲的名字，则在法律意义上将子女完全划归给父亲一方，就财产继承的考量而言，则突出了财产按照父系谱系的延续。

女神在雅典主持的对奥瑞斯特斯审判是另一则将女神和城邦紧密联系的神话。希腊将领阿伽门农流落在外的小儿子奥瑞斯特斯在得知母亲联合外人杀死父亲后，回到家中，杀死母亲，为父报仇。为此，司掌血亲复仇的复仇女神对他进行追逐报复。奥瑞斯特斯逃亡至雅典，寻求庇护。雅典娜决定就此事进行法庭审判。最后，女神以自己的一票打破票数相同的僵局，使得奥瑞斯特斯无罪释放。

女神对奥瑞斯特斯的审判，有两方面比较突出的特性。这些特性同样展现了女神身上雅典父权制城邦文明的光辉和对男性立场的坚守。首先，就审判的形式和过程来说，作为审判者的女神身上体现和凝聚了雅典城邦所高度推崇的男性公民中的民主和平等的原则。在陪审的选择上，雅典娜让城邦中“最优秀的男人”进行案件的裁决，而不是女神最亲近和对其最虔诚的人。其次，就审判的内容而言，审判所聚焦的杀夫和弑母的行为，提炼来说，也就是在家庭中父亲和母亲何者更重的问题。就家庭内部而言，雅典娜对奥瑞斯特斯的支持，肯定了父亲对母亲的战胜，从自身出发，强调了子女归属于父亲，子女对父亲负有更高的义务。女神在其判词中明确指出，克吕泰涅斯特拉杀死的是“一家之主”[9]。而在父权制城邦中，在普遍意义上，男性将始终是女性的政治和精神领袖，是“主人”和“国王”。而女神正是在她的判词中突出了这一点。在女神看来，任何对原有的男性权威的挑战，特别来自于女性，将在根本上影响社会的安定。任何对于“一家之主”表现出任何挑衅和不忠的女性，都值得女神最严厉的惩罚，而克吕泰墨涅斯特拉弑夫的行为当属于此列。而奥瑞斯特斯的暴力行为的本质，是希望重新恢复男性的权威，恢复被破坏了的家庭秩序，也就在延伸上，有利于社会的重新稳定，在女神的视角下，罪责显然不如前者。

雅典娜特殊的出生方式，强调了父亲在生育中的作用。她身上的强于以传统方式出生的同辈神祗文明和理性特质，则突出了父亲一方品质的优越性。雅典娜身上较强的中性特质，实际上服务于宙斯的父权制统治，使之既获得了一位男性继承人的身份，又无需担心被一位儿子所取代。同时，女神的处女神身份，实际上放弃了作为一贯与统治权力捆绑的生殖权，也避免了一个比宙斯更强大的后代的诞生。而作为城邦保护神的雅典娜，通过剥夺女性投票权，确立了男性对公民权的独占性。在对奥瑞斯特斯的审判中，她强调父子关系的优越性，表现对男性公民权益的保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