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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画双绝之闺塾师黄媛介

2021-03-07王细芝

文化创新比较研究 2021年20期

王细芝

(湖南民族职业学院公共教学部,湖南岳阳 414000)

明清之际,江南多产闺阁才女。尤其身处鼎革之际的闺秀们,在面对改朝换代的复杂时局和颠沛流离的生活困境时,身如浮萍的她们唯有依托大量的艺术作品舒放内心的苦痛和对现实的无奈。其中,有“林下风者”之誉的黄媛介就是翘楚之一。

1 不服丈夫胜妇人

黄媛介字皆令,号离隐、若芷,又号如一道人。浙江秀水(今嘉兴)人,生卒年不详。明末清初女诗人、画家、闺塾师。以诗、文、书、画名于一时,被称为“四绝”,受到文坛大家的赞赏。明清著名散文家张岱,曾在《赠黄皆令女校书》诗中极口赞道:“未闻书画与诗文,一个名媛工四绝。”著有《如石阁漫草》《越游草》《离隐词》《湖上草》等,可惜均已散失。其中,存世者有《湖上草》及零星诗文,共存诗82 首,词19 首,文1 篇,赋7 篇。其传世画作亦有《虚亭落翠图》轴(上海博物馆藏)、《山水》扇面、《墨笔山水》扇面(故宫博物院藏)、《仿赵大年山水》扇面(四川省博物馆藏)等。

黄媛介虽出身为殷实的书香门第,但已是家道中落。家门寒素,远不如一般闺秀清贵,却也不乏诗书教养,与其兄黄象三(生卒年不详)、姊黄媛贞(约1628—1661)同负才名。据施淑仪《清代闺阁诗人征略》记载,“髯龄即娴翰墨,好吟咏,工书画。楷书仿《黄庭经》,画似吴仲圭,而简远过之。其诗初从选体入,后师杜少陵,潇洒高洁,绝去闺阁畦径。”[1]可见其全才。才名远播的她以致倾慕者众多,其中广为流传的有复社创建人张溥竟不顾黄媛介已许给杨世功的事实,欲求其为配。此前杨世功因家贫无力娶亲,流落在外且久客不归。父兄久劝黄媛介改聘他人,媛介均置若罔闻。听说张溥求娶,媛介却欣然答应,“约某日会某所,设屏障观之。既罢,语父兄曰:‘吾以张公名士,欲一见之,今观其人有才无命,可惜也。’时张方入翰林,有重名。不逾年,竟卒。皆令卒归杨氏。”[2]可见黄媛介作为一名醉心艺术的才女而言,其眼中唯有对才华的倾慕,无关权势地位,更无法动摇其不改初衷之坚贞。

杨元勋(世功)虽为士人,但家中生活拮据,唯以卖畚箕为生,更没有能力供养妻子儿女。婚后,黄媛介亦只能荆钗压鬓,布衣饰体。据《梅村诗话》载,黄媛介嫁给杨世功后,因丈夫不能养家,不得不亲自担负起养家的重任,卖文鬻画,为人塾师,并因此长期漂泊,居无定所。但她始终微笑向暖,安之若素。如果不是因为清军入侵,黄媛介这种亲身操持,与夫君“黾勉同心,怡然自乐”[3]的艰苦而平静的生活也许会一直持续一生。但不幸的是,黄媛介与许多不计其数的人一样都成了乱世飘蓬。

据《清代闺阁诗人征略》所录《林下词选》记载:“媛介久以诗文擅名,书画亦为世所称赏。作《离隐歌序》云:予产自清门,归于素士。兄姊(名媛贞)雅好文墨,自少慕之。乃自乙酉逢乱被劫,转徙吴阎,羁迟白下,后入金沙,闭跻墙东(琴张居士园名)。虽衣食取资于翰墨,而声影未出于衡门。古有朝隐、市隐、渔隐、樵隐,予殆以离索之怀成其肥遁之志焉。将还省母,爱作长歌,题曰《离隐》。归示家兄,或者无曹妹续史之才,庶几免蔡琰居身之玷云尔”[4]。按文中所述,黄媛介或许曾在清兵攻陷嘉兴时被乱兵劫持。为清军所掠受辱的谣言一起,家人亲友也开始质疑她的清白,致使黄媛介有家难回,只能在《离隐歌序》中自辩并无“蔡琰居身之玷”。同时,被迫流徙于吴越一带,居无定所。在辗转流落间,她艰难时唯有寄食于朱门之下。即便如此命运多舛,晚年时期,厄运仍未远离于她。施闰章《黄氏皆令小传》记载:“会石吏部有女知书,自京邸遗书币强致为女师。舟抵天津,一子德麟溺死。明年,女本善又夭。介遂无子,懑甚。南归,过江宁,值佟夫人贤而文,留养疴于僻园,半年卒”[5]。据此可知,此期黄媛介遭受了儿女双双去世的沉重打击。吉水远山夫人朱中楣曾回忆说:“犹记闲坐湖楼,皆令携幼女过访,发方覆额,遂能诵诗写帖,楚楚可人”[6]。可知黄媛介女儿也是生而秀美且天资聪颖,才令著名词人朱中楣一见之下念念不忘。可惜上有不佑,儿女的双双夭折令黄媛介痛不欲生,沉郁寡欢之下染疾南归,不过半年即病死于清初将领佟国器江宁的别业中,享年40 余岁。

2 娴于诗赋通五经

黄媛介一生所作诸丰,可惜多有散佚,从其留存下来的作品中既可见其真实生活的写照,也有良师益友之间的唱和,更有于鼎革之际对国家和离乱百姓的深重忧虑。

黄媛介一生贫苦漂泊,其诗歌《夏日纪贫》就记录了她与丈夫暂居杭州时的贫苦生活。

“池塘水涨荇如烟,燕啄萍丝翠影悬;高壁阴多能蔽日,新荷叶小未成莲。著书不费居山事,沽酒恒消卖画钱;贫况不堪门外见,依依槐柳绿遮天。”[7]

诗歌首联描绘了她居所周边春色烂漫中的池水、绿茵、翠柳、春燕等众多景物,一派秀丽风光,而燕子轻啄柳影的动态更带来活泼的生活气息。颔联和颈联则以所居清幽的景象对应她生活的清贫艰苦,最后尾联尽写她当时因拮据困顿而闭门谢客的窘迫。虽曰纪贫,但始终丝毫未见作者对贫困生活的抗拒,反倒有种苦中作乐的怡然自得,可见其本自安于贫素,襟情不凡。

黄媛介还善于记录其日常所见,通过描写生活中平常事物变化的同时抒发她心灵深处的情感波动,诗风相对更加写意和雅致。

如《采菱》:“轻舟放浆喜潺湲,碧柳丹枫落日间。欲采湖菱愁指滑,背人先自脱金环。

褰得菱蓬水溅衣,曝时犹得趁斜晖。中流不是狂风急,应把全湖尽摘归。”[8]

落日余晖中,乡女划一叶扁舟,荡漾在碧波之上,沿岸的垂柳和红枫交相辉映。诗歌生动、细致地描写了乡女对碧波潺湲的欢喜,泛舟湖上采莲又怕指滑,小心翼翼地取下金环,随后因为采莲衣裳尽湿,赶紧趁着落日余晖去曝晒的一系列心理活动和小动作。诗歌最后说如不是中途风雨骤起,“应把全湖尽摘归”,幽默俏皮中带着几分遗憾、几分豪气,充分表示了黄媛介细致入微的观察力和意犹未尽的游湖之行。

至于她生活中常以为伴的翰墨描绘,更是充分地寄予了她自己的思想和情感,如《为渔洋山人画山水》,就赋予了画中景物独特的个性象征,意味隽永,从中不难看出诗人高洁的品性。

“懒登高阁望青山,愧我来年学闭关。淡墨遥传缥缈意,孤峰只在有无间。”

诗歌后两句表达她对绘画艺术效果的理解,指出若有似无的感觉才是最上乘的艺术境界。所以,“懒登高阁望青山”并不是不愿意登山,而是因为自己心里的青山,是一座具有象征意味的“孤峰”,是寄托了她自己孤高、超脱个性的孤峰。

为谋生计,黄媛介一生有着较为漫长的游历生涯,生活凄苦,其丈夫杨世功曾在《<越游草>题词》中记载:“皆令渡江时西陵雨来,沙流湿汾,顾之不见,斜颔乃踟蹰于驿亭之间,书奁绣帙弃之旁舍中,当斯时,虽欲效扶风橐笔撰述东征,不可得矣”。杨世功无疑是歉疚的,而黄媛介在吃苦受累的路上,也见识了大量的风景,赢得了众多才女名士的赏识,并在频繁交往中产生了大量的赠答唱和诗。黄媛介一生与苏州的沈宜修母女、绍兴的商景兰母女和吴山母女、才女王端淑、归淑芬、名妓柳如是等均私交甚好。《同祁夫人商媚生祁修嫣湘君张楚壤朱赵璧游寓山分韵二首》记录的就是黄媛介与商景兰等闺中的一班诗友同游寓山时的兴致所作。

“名园多异植,花绕曲栏边。山抱沧潭水,亭藏碧树烟。

栖鸟啼月下,回棹泊霜前。酒罢同归阁,开奁纳翠钿。

佳园饶逸趣,远客一登台。薜老苍烟静,风高落木哀。

看山空翠滴,觅路乱云开。欲和金闺句,惭非兔苑才。”

诗歌以叙事的手法记录了与友人唱和出游的欢乐时光,同时用细腻的笔触描绘了寓山的山水楼台之美。诗歌还多处化用了杜甫名句,不难看出黄媛介确实对杜甫诗熟读于心、信手拈来,也因此更能说明其诗“初从选体入,后师杜少陵”了。

此外,黄媛介与柳如是之间的酬唱诗词也有很多,如《眼儿媚·谢别柳河东夫人》:

“黄金不惜为幽人,种种语殷勤。竹开三径,图存四壁,便足千春。匆匆欲去尚因循,几暗伤神。曾陪对镜,也同待月,常伴弹筝。”

《前调》云:“剪灯絮语梦难成,分手更多情。栏前花瘦,衣中香暖,就里言深。月儿残缭又重明,后会岂如今。半帆微雨,满船归况,万种离心。”[9]

这两词皆为谢别柳如是之作。第一首中“黄金不惜为幽人” 当是指柳如是资助黄媛介诸多,应为实录。词末尾“曾陪对镜,也同待月,常伴弹筝”以及《前调》中“衣中香暖,就里言深”,更证明黄柳二人来往密切,相交甚深。

除与这些名媛名妓相交以外,才名扬世的黄媛介在颠沛流离途中,与当时文坛领军人物吴伟业、钱谦益、毛奇龄等一众名士亦交往颇多,他们亦因赞赏黄媛介的才华与品格而纷纷为其诗集作序或题词,如吴伟业就曾以《鸳湖闺咏》四章诗篇相赠。黄媛介也因此有和吴伟业诗四首,其中《和梅村鸳湖四章》其三云:

“石移山去草堂虚,漫理琴尊葺故居;闲教痴儿频护竹,惊闻长者独回车。牵萝补屋思偏逸,织锦成文意自如;独怪幽怀人不识,目空禹穴旧藏书。”

诗风爽利,颇有杜甫诗中的开阔意境,“闲教痴儿频护竹”写出了她的萧然平淡,“织锦成文意自如”则突显了她的洒脱自在,深具韵致。

与众多闺秀才女保持密切友好关系的同时,黄媛介面对明清易代所带来的煎熬与苦痛,比其他闺中女子更多几分流浪奔波的疲累心酸和沉重。如她的《长相思·春暮》就是由她对国家和民众的深重忧虑凝铸而成:

“风满楼,雨满楼。风雨年年无了休,余香冷似秋。

卖花声,卖花舟。万紫千红总是愁,春流难断头。”

这首双调小令又名《双红豆》,与一般的愁妇抒怀之作不同的是,这首词开篇就用“风满楼,雨满楼”形象地描绘出明清鼎革之际的风雨飘摇之势。“风雨年年无了休”和“余香冷似秋”则是她由动荡的时代联想到自己这个生在不幸年代里的弱女子,在为生计的奔波中流逝了青春美好岁月,余生就如同雨中落花,孤冷残秋,只剩满地的萧瑟与落寞,这是于时代之不幸中抒写的身世之感,也是大明朝大势已去,形将就末的形势之叹。下片由上片的虚写转为实写,“卖花声,卖花舟”,四处可闻的卖花声,满载繁花的小船,何等热闹,但在作者眼里却没有“万紫千红总是春”的喜悦,有的只是“余香冷似秋”的感伤和内心怨愁的抑郁。一个“愁”字,令家国之痛跃然纸上。但她并未就此戛然而止,“春流难断头”,满腔忧愁恰如一江春水,无休无止、绵绵不绝。

再如《丙戌清明》云:“倚柱空怀漆室忧,人家依旧有红楼。思将细雨应同发,泪与飞花总不收。折柳已成新伏腊,禁烟原是古春秋。白云亲舍常凝望,一寸心当万斛愁。”此诗为黄媛介的代表作,道出了她身为乱世凄凉女子的痛楚心境。“倚柱空怀漆室忧,人家依旧有红楼”,诗人心中存着一腔报国不能之惆怅,而达官贵人家里却依旧歌舞升平。面对细雨飞花,本已被贫穷困苦所郁结的心此刻更加愁苦,国仇家恨,无处排解。颈联以古新相对,古人临别常折柳相赠,岁月更替虽不改折柳保的习俗,可江山易代,心情氛围全不似从前,清明节的景物风情,无不触发今昔盛衰之慨。尾联的“常凝望”“万斛愁”则直白地表达了自己浓烈而深重的思国慕亲之情。

在四海为家的漫长岁月和迢迢旅途中,黄媛介还真切体会了国破家亡的惨痛生活,这种深刻的感受使她不仅忧心江山社稷,更对乱世中人寄予了莫大的关心和同情。“倾橐无锱铢,搜瓶无斗升。相逢患难人,何能解相救? ”在这首五绝诗中黄媛介用白描的手法再现了自己和下层百姓的穷困境况,身无分文又斗不满米,但同为天涯沦落人,谁又能解救得了谁呢?诗歌最后以一句无奈的反问结束,充满了同情和抱憾。虽寥寥几字,却包含了她的存世济民之心。同样的家国之思,黄媛介颇有魏晋之风的赋中也有所体现,其《闲思赋》就是个人命运与国家危难相交织的痛苦哀鸣。

3 翰墨丹青成翘楚

身世飘零却心存天下,黄媛介在诗文创作上突破了传统闺怨的狭隘题材,为自己也为女性作家开拓了一片更为广阔的抒写世界。她以闺塾师的生涯与多舛的人生,于诗词创作的思想内容和艺术风格上均突破了历代女子之作,为清代闺秀文学的繁兴增添了色彩,也为今天奔波于生活的女性树立了楷模。

除此之外,黄媛介的书画相比诗词而言更为世人所称道,其在书画艺术上的成就让无数大家赞赏流连。明代姜绍书编著的《无声诗史》卷五曾记载了22 位女书画家,其中就言黄媛介工书善画,书法遒婉有古法。近人祝嘉《书学史》更将其列入书法家行列。王士祯列举当时代善画妇人时,也以其为清初工山水之闺秀代表。尽管黄媛介曾卖诗鬻画为生,但其作品并不易得。经常“稍给,便不肯作”。同时代的文人邓汉仪曾在其《诗观》卷五中记载曰:“皆令书画不可多得,郡城萧仪九,装潢家名手也。予从其处得皆令诗画扇一,出以示客,知画者谓逼真梅花道人笔意,字亦遒婉有古法。”黄媛介的传世画作中,盖因酬唱、鬻画所需,扇面画居多,且“笔意萧远,不见女子态”。明亡之后,黄媛介流离跋涉于吴越之间,曾寓居虞山柳如是的绛云楼,两人吟诗作画、相互切磋,以为乐事。钱谦益《黄皆令新诗序》曾载:“绛云楼新成,吾家河东(柳如是)邀皆令至,砚匣笔床,挹西山之翠微,坐东山之画障,丹铅粉绘,篇什流传吴中,闺闼侈为盛事。”[10]期间黄媛介为柳如是所作《为河东夫人作浅绛山水》就是以墨笔为主,并以浅锗设色,清淡简洁,意境深远,颇见其山水画特色。

至于黄媛介之书法,历来对其评论较少,传世作品亦不多见,且多见于画作题拔,以小楷为主,兼有少量行书。

要之,兼具聪敏、坚毅与超拔的黄媛介悠游于书画与诗歌两大艺术领域,凭借自己迥异他人的艺术才华蜚声明清之际,在江南女性艺术史的画卷上添加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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