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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尔丁小说中的语言象征与理性批判
——以《品彻·马丁》为例

2021-03-07温馨

文化创新比较研究 2021年28期
关键词:戈尔丁荒岛马丁

温馨

(四川大学,四川成都 610207)

戈尔丁一生创作了十三部长篇小说,其中,《品彻·马丁》是其早期的代表作品。《品彻·马丁》发表于1956年,讲述了一个非典型的荒岛求生故事。故事中,海军军官马丁因海难流落荒岛,却不知道自己实际上早已溺亡。他眼中的“荒岛求生”,实际上是其灵魂在炼狱中受难的过程。

作品展现的主题(人性恶、文明崩溃)与使用的手法(以孤岛为背景)在戈尔丁创作中具有典型性。第二次世界大战强烈地冲击了人们的价值观,使得对与错,善与恶这些人类价值体系中的基本要素之间的界限变得比以往更加模糊不清[1]。二战时,戈尔丁加入英国海军,亲眼看见了人类社会的失序和人们打着“理性”“科学”的旗帜犯下的暴行。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战后,戈尔丁走向了理性批判的道路。在戈尔丁的故事维度中,主人公往往被置于与文明隔绝的环境中,同时,“理性总是处于被讽刺的地位,显得可怜可笑。”[2]

语言是20 世纪西方除了理性批判外的另一个重要议题。一方面,在哲学领域,出现了语言学转向。语言学成为哲学分析的重要方向,按达米特在《分析哲学的起源》中给出的定义,语言学转向意味着“对思想的哲学解释可以通过对语言所做的哲学解释获得”[3],语言成了分析人类思想的钥匙。在文学领域,“语言”同样是作家们关注的重点问题之一。20 世纪英国现代主义、现实主义的风格的交替,表现的正是西方作家在两次世界大战的冲击下,对何种风格的创作语言才能表现改变了的、破碎了的现实的思考。作为20 世纪的重要作家,戈尔丁本人也对语言问题有着深入的思考,其传记作家约翰·凯利(John Carey)就曾指出“戈尔丁对语言能做什么和不能做什么很感兴趣。”[4]戈尔丁也在其小说、散文和采访中大量讨论语言问题,具体涉及语言的翻译、语言反映现实的能力等。

长期以来,许多学者从不同角度分析了戈尔丁理性批判的主题,也从不同时期分析了戈尔丁的创作语言,但较少关注二者的交叉点,缺少分析在其作品中“语言”作为一种象征在批判理性的主题上所起到的作用。该文认为,在早期的作品《品彻·马丁》中,戈尔丁以“语言”作为理性的象征,突出强调“命名”和“对话”的情节,使之与故事中的幻觉、谎言和虚构形成张力,最终突出了理性的局限性。换言之,“语言”的局限性实际上成了小说中“理性”失效的一条象征性的“暗线”。在故事中。该文拟从福柯《词与物》中的理性批判思想出发,对戈尔丁小说中语言象征进行分析。

1 《品彻·马丁》中语言象征与理性局限

自笛卡尔以来,西方理性主义普遍认为语言是人们用以表象的准确无误的工具。福柯在《词与物》中指出,在以理性主义为指导的古典时期,人们相信,“语言表象思想,就如思想表象自身一样”[5]。不仅如此,理性主义者还认为,语言还能将世界统一在一个连续的、 等级分明的秩序认识统一体中,“认识物及其秩序的可能性通过词的独立自主产生了……词,形成了一张毫无色彩的网络”。对语言绝对的表象能力的信任,以及语言将世界纳入一个认识统一体的努力,体现了语言的理性主义的印记。在《品彻·马丁》中,通过强调主人公使用的语言具有的理性主义印记,戈尔丁将“语言”作为小说中理性的象征。同时,通过突出语言的局限性,戈尔丁批判了理性认识的局限性。

1.1 语言命名的失效

在《品彻·马丁》中,主人公遭遇意外,流落荒岛,切断了与文明世界的联系。为了在荒岛上重现人类文明,重新确定自身在世界中的位置,主人公积极地为事物,特别是未曾被认识的自然事物命名。

戈尔丁对这一行为的强调并非偶然。在人类历史中,命名行为有其深刻的文化内涵,特别是在理性主义的背景下,“古典‘话语’的基本任务就是把名词赋予物,并在这个名词中去命名物的存在”,人类对自然的认识(自然史),“不是别的,只是对于可见物的命名”。同时通过命名,人类定义了自己与他者的关系,确立了之于他者的优越性,“命名的过程就是征服的过程……是一种以语言为工具、 通过理性来定义人与外部世界关系的活动[4]。”通过命名,主人公为自然打上理性的印记,将其纳入既有的认识体系中,从而获得支配权。正如在笛福的《鲁滨孙漂流记》中,鲁滨孙将救下的野人命名“星期五”,由此建立了后者与文明世界的“联系”,并成了他的“主人”。

在《品彻·马丁》中,戈尔丁强调了命名行为在对自然进行文明驯化和理性改造上起到的作用: 通过将未知的事物纳入理性的话语体系中,对其进行定位和征服。在主人公马丁看来,命名与占有挂钩,是理性用以征服自然的工具。他曾指出,语言是用来“吃”掉他者的。他认为,“用嘴巴吃只是这一普遍存在的形式中最低级的形式。你可以用你的嘴巴或拳头来吃,也可以用你的声音来吃。”[6]同时,“给物件取名字就是给他打上印记,给它套上锁链……我要让它听我支配……我要用名字将它们定下来”。于是,在寻找水源和食物的间隙中,马丁开始为礁石的各个部分取名。例如,他把吃饭的地方命名为“红狮饭店”,将岩石上的平台命名为“希望崖”,把两者之间的通道命名为“大街”,以此“支配”他所处的环境。他明确指出,“假如这块礁石想要改变我来适应它,我拒绝。我要改变它。我要在这建立我的习惯,我的地形。我要用名字约束它。”

在传统的荒岛小说中,这种努力,特别是在技术和工具的帮助下,往往能够取得成功,并为主人公的冒险增添英雄主义的色彩。然而,尽管小说在形式上借助了传统荒岛小说的叙事模式,但就其主题和思想而言,却与传统的荒岛小说大相径庭。随着情节推进,文明的与理性愈发显示出其局限性,而命名的有效性也越来越受到质疑。原本应当是“被支配”的自然不再回应“命名”,而外部事物也不再接受“标记”。命名逐渐失去意义,最终走向沉默。在语言面前,自然重新被遮蔽起来。

在小说的后半部分,随着马丁在荒岛上受困时间的增长,事物不断地从人的认识体系中逃逸,拒绝人们的标记。马丁的船长,面对一座海图上写着名字的海岛承认道,“这名字很熟,可就是一时想不起来了。”而马丁自己栖息着的礁石上则开始出现种种违反自然规律的异状,如红色的龙虾、溶于水的鸟粪、黑色的闪电等,马丁自己也感觉到一种难以名状的困惑和无力。对于这些异状,没有理性的词汇可以加以描述。于是他反问自己,“我这是怎么啦?……在应该写着台词的地方,上面是个黑洞”对于曾是一位演员的马丁来说,对外部世界的这种模糊不清的本性的察觉,正如在本该是清晰无误的“台词本”上看到了“黑洞”,从而破灭了“台词本”的权威。黑洞之中,世界显得格外神秘而冷漠。尽管他以一种戏仿上帝创世的方式对岛上的异象宣称到,“你只能使用我的词汇,别的我都不准。”然而,在马丁的“命令”面前,海岛仍然不断地扭曲。最终,在故事的结尾,马丁失去了命名的能力。他的存在在炼狱中被消灭,而马丁用于命名的“嘴巴也没有了”。

以精心的情节安排和独特的象征手法的应用,戈尔丁展现了理性语言在认识上逐步衰退的过程,并由此表现了对人试图理性占有、 标记自然的傲慢态度的怀疑。在戈尔丁看来,以理性为基础,以语言为工具来认识和把握世界的能力远非无所不能。如马丁所察觉到的那样,人们或许也应当要认识到,一种对理性的“迷信”是不可取的。而科学或理性的语言也尚且无法完全把握世界。

1.2 语言表达的极限与对“人”的认识

在《词与物》中,福柯指出,在古典时代,现代意义上的“人”,并不存在。以理性为指导的自然主义者关心的是“可见世界的结构以及依照其特性给出的命名,他并不关心生命。”在这样的认识模式下,人是相似结构的存在,并且可以在类似于自然的等级结构中被认识。

可以说,自启蒙时代以来,在人们对理性社会的一般设想中,社会被视作是一架严整有序的机器。每个人在其中都有其清晰的定位。换言之,人的本质与外表,身份和语言应当具有统一性。然而,戈尔丁在其作品中时常会有意地“反其道而行之”。比如,使本质与语言之间产生极端的断裂,挑战人们在建立在传统价值观上的“理性判断”,展现人物在现有的话语体系中难以被其环境(及环境中的他人)恰当定位的困境。

在《品彻·马丁》中,主人公马丁通过以看似严密的“理性”的语言编织谎言,不断地遮蔽自身的本质。在参军之前,马丁是作家兼演员,而正如戈尔丁不断地通过这两个身份向读者暗示的那样,马丁不仅是使用语言的大师,更是擅长创作故事和扮演角色。就其本质来说,马丁是贪欲和恶的代表,他的昵称“品彻(Pincher)”有“吝啬鬼”“偷盗者”的含义。保尔·克劳馥(Paul Crawford)指出,马丁正是“一切人和一切生活的强盗(Pincher)” 。他强占他人妻子,为一己之私残害朋友。然而,在他自己编织的文本中,他却把自己设置为一个现代社会的“英雄”,一个有思想的、受过教育的、意志坚定的人。通过精心雕琢的语言,他始终以一种英雄主义的色彩粉饰自己。当他的上级军官询问他参军的理由时,他对自己因与朋友妻子偷情而被驱逐的事避而不谈,而把参军说成完全自发的高尚选择。他回答对方,“在这里我们开始认真看待人生中最要紧的事——一些值得干的事情。真巴不得早一点进海军”。在由他自己的想象力虚构出的海岛上,他则自比顶天立地的阿特拉斯和因偷盗火种而受罚的普罗米修斯,“我是阿特拉斯。我是普罗米修斯。”为自己炼狱中受到的折磨赋予神圣的色彩,拒绝把自己承受的痛苦看作是对自己贪婪本性的惩罚。相应地,他把作为上帝化身的神圣力量称为“黑色闪电”,将之塑造为邪恶和暴虐的对象。由此,将马丁自己的贪婪本性伪装成为一种英雄式的不屈不挠,而打击他的力量则成读者眼中的加害者。直到故事最后,读者才真正领悟到马丁语言游戏的讽刺性:原来,马丁早在落水后不久就已经溺亡。海岛并不存在,只是其贪婪本性制造出的炼狱,而他更不是求生的英雄。“黑色闪电”并不是邪恶的力量,而是马丁必须接受的死亡的命运。马丁自诩“科学”和“理性”的语言,是马丁掩饰其本性的工具。

戈尔丁不仅使人物在语言和本质上发生了断裂,从而引发读者对一种“理性的语言”的怀疑。他还把语言在表达人的“知识”上的有限性展现在读者的面前。在戈尔丁看来,理性的语言无法容纳复杂的人性。在戈尔丁的小说中,试图以这样的语言解释“人性”的尝试最终只能变得“沉默”。这突出地表现在小说结尾处的场景,在这个场景中,马丁意识到了自己必将被毁灭的命运,于是面对着造物主的化身,一个与他自己一模一样的“幻影”,试图为自己的贪婪和罪恶开脱,他责问对方,“你为什么要折磨我呢?要是说是我把他们吃掉了,那么是谁给了嘴巴的呢?”。而对方却回答道,“你所问的问题,在你的词汇中没有答案。” 在马丁理性的认识模式和语言模式中,人性的真相不具备一席之地。理性无法为人性提供答案。自此,戈尔丁向读者展示了文明的脆弱性和理性语言的局限性,并在整体上向读者们传递了这样的信息:文明社会包括其语言体系在内的种种理性结构,并非牢不可破,而是由于人性本身的弱点,时刻存在着向内坍塌的可能。理性的语言无法解释人性的真相。甚至,理性本身似乎也难以为人性提供答案。

2 戈尔丁语言象征的理性批判内涵

从“自然”到“人”,戈尔丁在《品彻·马丁》中向读者展现了一种科学、 理性和文明的语言在认识外部世界和人自身上的局限性。在戈尔丁看来,理性的语言无法命名和标记外部世界的一切存在,也无法表述人性的复杂性。戈尔丁之所以把“语言”作为揭示理性幻觉的重要对象,在于戈尔丁所批判的并不仅是作为一种认识对象的理性或科学,而是作为一种认识模式的“理性”。这种认识模式之于现代人,正如语言之于人一样,往往是以不可见的、潜意识的方式发挥作用的。马丁既没有意识到理性的认识模式是如何影响他认识世界的方式,也从未就“理性”从何处获得认识的权威提出疑问。在戈尔丁看来,这就是现代人所面临的最重要的问题。他认为自己的父亲就是这类人的典型代表,“他(戈尔丁的父亲亚历克)信奉一种体系,我坚信那是理性主义者以及很多人都信奉的体系……这种体系里没有是非对错之分,但是是非对错仍然在那里。我常常对他说:‘你说你信奉的那些并没有给是非对错留下一席之地。为什么你却是讲道德的? 为什么你相信正义、公平等这些? ’他从来看不到这点。他那一代人就是有这种古怪的盲点。”他们将一切事物放在绝对理性的模式下加以认识,但对此往往并不自觉,也从不怀疑其权威。对戈尔丁来说,这是造成现代人认识困境的重要原因。

戈尔丁让人们意识到理性认识模式对人潜意识的影响及其局限性,其目的是为了人们展开对自我的“疗救”。对戈尔丁来说,尽管具有种种缺陷,人并不因此陷入无可救药的境地。但人要获得“疗救”,其前提是人意识到问题的存在。比如,在人性的问题上,第二次世界大战使戈尔丁意识到,人性中的“恶”是普遍存在着的。而“恶”的问题之所以会在战争时发展到极端的程度,是因为人们长期以来对人性抱有理想主义的想象。而他尤其对英国人在战后的态度感到警觉,“我常常听到人们说‘该死的纳粹’,而这些人本身就是纳粹。你明白吗,他们事实上就是纳粹;只不过他们不生活在纳粹国家罢了。”这些人之所以会放任“恶”的发生,就是因为他们并没有意识到自身身上“恶”的存在。因此,要把人们从对理性的迷信中解放出来,首先要使得人们意识到理性的认识模式是如何在根本上影响了他们理解和认识世界的方式,以及这种方式的局限性。该文认为,也正是在这一层面上,“语言” 才获得了戈尔丁小说中作为理性批判象征的重要地位。

3 结语

通过对《品彻·马丁》的分析,可以看出“语言”是如何作为理性的象征,服务于戈尔丁理性批判的中心主题。通过对语言局限性的表现,戈尔丁突出的是语言背后的理性认识模式局限。语言象征的作用意在引发读者意识到理性对人的认识模式的影响,即这种意象是如何在使用者不自知的情况下发挥作用的,又是如何限制和简化了人们对自然和自我的认识。通过对语言象征的使用,戈尔丁挖掘了现代人认识困境的根源。对这一困境根源进行暴露的努力,则寄托着戈尔丁对现代人展开自我疗救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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