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北高加索民族语言生态危机研究
2021-03-07南京大学徐来娣
南京大学 徐来娣
1.引言
众所周知,高加索地区民族结构复杂,语言种类繁多,这里有许多民族虽近在咫尺,语言却完全不通,因此,该地区自古以来被称为“语言之山”(Гора языков),其语言多样性尤以俄罗斯北高加索为甚。俄罗斯著名人类学家、民族学家С.А.Арутюнов(2008:45)曾经指出,在北高加索“居住着50多个土著民族,他们的民族源头就在此地,其中,有30个民族居住在达吉斯坦”。然而,这只是一个大概的说法。要想真正搞清楚北高加索地区民族语言的数量与种类,对语言研究者而言,实非易事。以达吉斯坦为例,俄罗斯社会语言学家А.В.Авксентьев(1998:106)曾感慨,“在达吉斯坦有很多山村都有可能自认为是独立自足的民族。这里种族和族群之间、语言和方言之间的界限相当微妙,难以把握。因而学者们在判定达吉斯坦民族语言数量时分歧很大,从30到100,说法不一,这并非偶然”。因此,俄罗斯语言学界普遍认为,北高加索地区的民族语言情况极为复杂,其语言多样性在整个俄罗斯最为突出。也正是由于上述原因,该地区被赋予各种形象有趣的别称——“民族关系实验室”(Лаборатория национальных отношений)、“百种语言和民族之乡”(Край ста языков и народов)、“沸腾的人种之釜”(Бурлящий этнический котёл)等(Авксентьев 1998:106)。
从语言谱系分类来看,俄罗斯北高加索的民族语言分别属于3大语系:伊比利亚-高加索语系(即高加索语系)、印欧语系和阿尔泰语系。具体而言,属于伊比利亚-高加索语系的主要有4个语族——阿布哈兹-阿迪盖语族(如阿巴津语、阿布哈兹语、阿迪盖语、卡巴尔达语、切尔切斯语等)、卡尔特维尔语族(又称南高加索语族、伊比利亚语族)(如格鲁吉亚语、梅格利尔语等)、达吉斯坦语族(如阿瓦尔语、阿古尔语、安季语、阿尔钦语、阿赫瓦赫语、巴格瓦林语、别日京语、博特利赫语、基努赫语、戈多别林语、贡吉布语、达尔金语、卡拉金语、拉克语、列兹根语、鲁图尔语、塔巴萨兰语、赫瓦尔申语、査胡儿语、策扎语、恰马林语、廷丁语等)、纳赫语族(印古什语、车臣语等);属于印欧语系的主要有2个语族——伊朗语族(如塔特语、奥塞梯语等)和斯拉夫语族(如俄语等);属于阿尔泰语系的主要有突厥语族(如阿塞拜疆语、库梅克语、诺盖语、卡拉恰伊-巴尔卡尔语等)。如此繁多的语言种类,可以说是该地区民族语言多样性的突出表现特征。
然而,令人遗憾的是,近年来俄罗斯北高加索的语言多样性已经遭到了严重破坏,这一地区的民族语言正在遭遇史无前例的生态危机,目前已有大量的民族语言处于濒危状态。本文旨在探讨俄罗斯北高加索民族语言生态危机的现状、原因和应对策略,希望本文研究对我国民族语言保护工作有一定的参考价值。
2.北高加索地区民族语言生态危机现状
世界语言发展史表明,世界上的语言数量随着人类历史的发展而不断减少,从公元前的十多万种减少到中世纪的七八万种,再从中世纪的七八万种减少到20世纪的6000余种。进入21世纪以后,世界语言数量的减少不仅没有停止,而且还在不停地加速。国外已有不少学者发出警告,“到21世纪末,全球现有6000多种语言的半数将不复存在,而数量更多的方言也将成为历史。也有学者更为悲观地指出,百年之内将有90%的语言成为人类的绝唱”(梅德明 2014:5)。在全球人类语言种类加速减少的大趋势下,作为“语言之山”的高加索当然也不可能幸免于难,而俄罗斯的北高加索地区更是成了语言生态危机的重灾区。
毋庸讳言,世界各国语言学界长期以来缺乏统一的语言生态评估标准,因而评估结果往往或多或少会出现一些差异,但是,这些差异并不会影响我们对语言安全状况和语言生态危机的整体认识。因此,下文我们将分别从俄罗斯学者的评估标准与评估结果、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评估标准与评估结果出发,对俄罗斯北高加索地区民族语言生态危机的现状做一客观描述。
2.1 俄罗斯学者的评估标准与评估结果
目前,在俄罗斯语言学界最为通行的是俄罗斯科学院院士、莫斯科大学教授А.Е.Кибрик提出的语言生态评估标准。Кибрик是俄罗斯著名的小微民族语言和濒危语言研究专家,常年从事语言田野调查,主要研究突厥诸语言和哥萨克诸语言(1)“小微民族”(малочисленные народы),亦称“土著小微民族”(коренные малочисленные народы),这是1993年《俄罗斯联邦宪法》第69条提出的一个新概念,专门用来指俄罗斯联邦境内一些特殊的土著民族。他们居住在其祖先的传统定居地,保留着传统的生活方式、经济生产和手工艺。详见https://bigenc.ru/law/text/2096562。1992年,他在专著《普通语言学和应用语言学问题纲要》中提出了一个专门用来评估语言生命力的“语言级差表”(шкала языков)。他认为,人类语言可以根据其生命力依次分成“健康语言”(здоровые языки)、“患病语言”(больные языки)、“濒危语言”(исчезающие языки)、“消亡语言”(мёртвые языки)这4个等级。一个语言在这个级差表上越是接近“消亡语言”,就越有理由认为它是一种“濒危语言”。根据Кибрик(1992:67-69)的观点,濒危语言还可细分为以下5个小类:1) “垂危语言”(языки на грани небытия);2) “绝症语言”(смертельно больные языки);3)“重病语言”(серьёзно больные языки);4) “慢性病语言”(хронически больные языки);5) “无文字濒危语言”(бесписменные исчезающие языки)。其中,“无文字濒危语言”是指这样一类无文字的小微民族语言,其功能行使范围仅限于家庭、山村,且仅用于日常会话。如,高加索的绝大多数土著民族语言——阿尔钦语、基努赫语、贡吉布语、戈多别林语等。
每个种族的语言都具有自身价值,仅凭这一点,它们就需要认真研究和珍惜保护(Нерознак и др.2002:4),也正是出于这样的宗旨,也正是为了让大家清醒地认识到俄罗斯民族语言生态危机现状,俄罗斯民族语言研究所、俄罗斯自然科学院组织了一批民族学家、人类学家、语言学家集体编撰出版了《俄罗斯民族语言·红皮书》(Языки народов России.Красная книга,1994,2002)(下文简称《红皮书》)。书中不仅列出了俄罗斯各种濒危民族语言及其方言,而且还详细介绍了相关民族、语言起源、语言操用者人数及其母语水平、方言划分、文字、文学与民间传说等。在确定某些小微土著民族的语言是否该列入《红皮书》时,编者们主要依据Кибрик提出的语言生态评估标准,同时参照人口统计学的指数(如,操用者人口数量在5万以下),结果被列入《红皮书》的民族语言有很多来自北高加索地区。以民族语言生态危机最为严重的达吉斯坦为例,该共和国目前已有20种语言被列入《红皮书》,它们是16个无文字语言——安季语、阿赫瓦赫语、巴格瓦林语、别日京语、博特利赫语、戈多别林语、卡拉金语、廷丁语、赫瓦尔申语、策扎语、恰马林语、阿尔钦语、基努赫语、贡吉布语、凯塔格语和库巴庆语;4个有文字的共和国国语——阿古尔语、鲁图尔语、査胡儿语、塔特语。
2.2 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评估标准与评估结果
为了便于对世界濒危语言做出科学的评估和认定,2003年3月,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正式颁布指导各国保护和抢救濒危语言的纲领性文件——《语言活力与语言濒危》,该文件中专门提出了一套可操作的评估体系。该体系共包括9项评估指标:1) 语言的代际传承;2) 语言使用者的绝对人口;3) 语言使用者的相对人口;4) 语言使用区域的变化趋势;5) 语言对新领域和媒体的反映;6) 语言教育和读写材料;7) 政府的语言态度和语言政策;8) 语言群体的语言态度;9) 现有记录材料的类型和质量。其中,指标1)~3)将语言安全状况大致分为5~0级6个等级。例如,按照语言使用者的相对人口这一指标,语言安全状况级别评判标准如下:5级为“安全”,指所有人都在使用的语言;4级为“不安全”,指将近所有人在使用的语言;3级为“危险”,指大多数人还在使用的语言;2级为“很危险”,指仅有少数人在使用的语言;1级为“极度危险”,指仅有极少数人在使用的语言;0级为“灭绝”,指已经无人使用的语言。该文件最后还明确指出,“语言评估不能仅凭这些指标的简单相加,而应根据语言实际情况和评估目的灵活处理”(范俊军 2006:211-212)。
2009年2月,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依据上述评估标准,推出了新版《世界濒危语言图谱》,用直观的方式呈现了世界上2500多种濒危语言的更新数据。根据这一图谱,仅俄罗斯就有131种濒危语言。其中,北高加索成了民族语言生态危机的重灾区,这里的绝大多数语言被宣布为濒危语言,其中包括“山地犹太人诸胡利语、阿迪盖语、卡巴尔达-切尔克斯语、卡拉恰伊-巴尔卡尔语、印古什语、车臣语、阿布哈兹语、奥塞梯语及很多其他民族语言”(Темирболатова 2015:106)。下面我们仍然以民族语言生态危机最为严重的达吉斯坦共和国为例。根据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推出的新版《世界濒危语言图谱》(2009),达吉斯坦共和国的濒危语言数量目前已多达26种,语言名称和现有操用者人数具体如下:库梅克语 (45.8万人)、达尔金语 (50.3万人)、阿瓦尔语 (78.4万人)、列兹根语(50万人)、拉克语(15.3万人)、塔巴萨兰语(12.8万人)、诺盖语 (9万人)、査胡儿语 (2.5 万人)、安季语 (2.3万人)、恰马林语 (1.2 万人)、策扎语(1.5万人)、阿古尔语和鲁图尔语 (2.9万人)、别日京语(6 000人)、廷丁语(6 000人)、卡拉金语(6 000人)、阿赫瓦赫语 (6 000人)、巴格瓦林语 (5 000人)、博特利赫语和戈多别林语(4 000人)、山地犹太人诸胡利语(3 000人)、贡吉布语 (不到2 000人)、英赫科瓦林语(1 000人)、基努赫语 (548人)、赫瓦尔申语 (500人)、阿尔钦语 (524 人)(2)https://regnum.ru/news/cultura/1129403.html.。
尽管俄罗斯学者的评估标准与评估结果和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评估标准与评估结果相互之间有着一定的差异,但是这些差异并不影响我们正确认识北高加索民族语言正在面临的生态危机。我们认为,北高加索民族语言目前所面临的生态危机相当严重,而且处于濒危状态的并不仅仅是那些无文字的民族语言,还有一些是有文字的民族语言,甚至还包括部分被赋予共和国国语地位的民族语言,如上文所提及的4个有文字的达吉斯坦共和国国语——阿古尔语、鲁图尔语、査胡儿语、塔特语。这一事实说明,语言生态危机并非那种仅靠政府语言政策和语言规划就能解决的问题,其关键取决于语言族群自身对母语的态度。此外,根据前文所列的《世界濒危语言图谱》(2009)统计数据,我们不难发现,达吉斯坦已有十多种民族语言目前只剩下几千个乃至几百个操用者,这样的数字可谓触目惊心,可以想象,如果不及时采取干预措施,不久的将来这些民族语言很快就会只剩下几十个乃至几个操用者,很快就会从“濒危”走向“灭绝”,与之相应的是,这些民族也会很快走向“灭绝”,因为“语言被其操用者摈弃,是小微民族消失的第一个而且往往也是最后一个征兆”(Темирболатова 2015:107)。
3.北高加索民族语言生态危机的原因
19世纪,西方一些语言学家受达尔文进化论的影响,将语言类比成生物体,认为语言发展规律与生物进化规律大致相同,每种语言都会像一个生物体那样经历一次从诞生到死亡的生命循环。如,德国著名语言学家Franz Bopp就曾说过,“语言应该被看成是自然有机体。那是因为一切语言都按照固定的法则成形,按照生命内部原则的进程发展,最后逐渐死亡……”(徐世璇 2002:56)。到了20世纪,语言学家们不再简单地把语言类比成生物体,不再认为语言在发展成熟之后必定会按照生命规律走向衰老、归于消亡。在语言生态学逐渐兴起的今天,已有越来越多的语言学家开始认识到,语言的消亡并不是自然结果,而是人为所致。如,澳大利亚语言生态学家P.Mühlhäusler就曾提出这样的重要观点(蔡永良 2012:215)。我们认为,北高加索民族语言正在面临的生态危机同样不是这些语言的自然发展结果,而是各种人为的语言外部原因,主要包括:民族语言群体的各种迁移、严重的民族语言“虚无主义”、俄语和英语的双重冲击等。
3.1 民族语言群体的各种迁移
我们认为,北高加索民族语言之所以遭遇如此严重的生态危机,其主要原因之一在于这些民族语言群体的各种迁移,不管是历史上的被迫迁移,还是现阶段的主动迁移,它们都严重破坏了这些民族语言的生态环境。
首先,苏联时期北高加索地区多个主体民族曾经被迫进行的大规模整体迁移,应该说是给这些民族语言带来了灭顶之灾。20世纪30~40年代,苏联政府以各种理由对少数民族所采取的较大规模的迁移行动共有24次,迁移人口约440万人,涉及民族20个以上,整个民族被迁移的有11个(初祥 1998:43)。其中,北高加索地区被迫整体迁移的主体民族有:卡拉恰伊人、车臣人、印古什人、巴尔卡尔人等。这些被整体迁移的北高加索民族,在新的居住地(主要是中亚、西伯利亚)被当作“特种移民”,他们连基本的政治权利都无法得到保障,语言权利更是被剥夺殆尽。与此同时,其母语的社会职能、使用范围也随之迅速缩小。这些移民在新安置地根本就没有使用本民族语言接受教育、出版书籍的权利,很多人连说母语的机会都越来越少。在母语社会职能、使用范围日益萎缩的同时,这些被迁移民族的文化发展进程也随之戛然而止。1956年苏联政府撤销了对上述民族的强行移民管制政策,允许他们返回原住地,并恢复其自治权。1957年这些北高加索民族终于得以返回原住地,其民族语言的生态环境才开始有所改善。
然而,当今时代全球化和都市化所带来的北高加索土著民族主动进行的大批量个体迁移又一次把这些民族语言推向消亡和灭绝的边缘。正如前文所言,人类语言的消亡进程伴随着整个人类发展史,历史上任何时代都发生过语言消亡这一现象。然而,现阶段人类语言的消亡速度正在加快,其主要原因在于全球化和都市化及随之带来的强势语言对弱势语言的排挤。也正是在全球化和都市化的滚轮碾压之下,现阶段北高加索的民族语言生态环境日趋恶化。近年来,越来越多的北高加索土著居民离开乡村,来到国内各大城市,或者侨居国外。迫于生存和个人发展的压力,他们不得不转用俄语,学习英语,最终被迫抛弃本民族的语言和文化。这种由北高加索土著民族主动进行的大批量个体迁移,正在使这一地区的民族语言使用者的数量急剧减少,濒危语言的数量也就随之迅速增加。正如俄罗斯学者所指出的那样,有很多北高加索民族,其居住在异国他乡的人远比居住在原生地的人要多得多,这一点当然会严重影响北高加索的民族语言生态环境(Темирболатова 2015:108)。关于迁徙与移民进程对语言生态所带来的致命性影响,俄罗斯著名语言学家М.Е.Алексеев(1992:34-42)也曾明确提出,“尽管居住紧密和相对封闭的语言群体通常受到语言转用进程的影响会小一些,但是被外族语言团团包围的语言环境还是会明显加快这一进程”,与此同时,他还强调,随着迁徙民族对传统生存环境的脱离,事实上造成该民族语言一个最重要功能的缺失,也就是这一语言所特有的世界图景模式化功能的缺失。
3.2 严重的民族语言“虚无主义”
严重的民族语言“虚无主义”是俄罗斯北高加索民族语言遭遇生态危机的又一个主要原因。在沙俄时期,几乎所有的北高加索民族都没有自己的文字。20世纪20年代至30年代中期,建立之初的苏维埃政府非常重视少数民族的语言文字建设,拨出大量人力、物力和财力,帮助少数民族发展文化教育事业,为所有少数民族语言制定统一的书写体系,为没有文字的民族语言制定字母表等。自此,北高加索的诸多民族语言终于有了自己的文字,这一地区的民族语言文字建设开始飞速发展。然而从20世纪30年代中期开始,尤其是卫国战争以后,苏联政府逐渐背离列宁主张的多元化民族语言政策,过分夸大俄语的地位和作用,无视少数民族语言的地位和职能,通过行政命令等高压手段逼迫少数民族学习俄语、使用俄语,结果导致各民族语言的地位不断下降,使用范围不断缩小,许多社会职能逐渐让位于俄语。根据Т.Т.Камболов的观点,卫国战争以后苏联政府的主要任务之一是消除苏联大量的“民族”和“部族”之间的语言文化差异,因此,在20世纪60年代初期,民族学校开始关闭;那些改革所带来的后果“在后苏联时期有了非常明显的表现。在大多数民族自治共和国内,民族语言处于濒危状态,不掌握母语的少数民族人数不断增长,而这些民族的语言自身从社会职能中被挤压出来,无法适应社会生活的各种变化,各种重要的词汇、修辞、语体乃至整个交际资源因而被丢失”。(3)https://polit.ru/article/2007/06/19/kambol/.苏联解体前夕,苏联各加盟共和国先后颁布本国语言法,把本国主体民族语言确立为国语,受此影响,俄罗斯联邦各共和国在苏联解体前后也掀起了民族语言国语化的浪潮。北高加索的诸多民族语言陡然之间也被推到了共和国国语的地位。如,达吉斯坦共和国把14种有文字的民族语言全部立为共和国国语,包括阿瓦尔语、阿古尔语、阿塞拜疆语、达尔金语、库梅克语、拉克语、列兹根语、诺盖语、鲁图尔语、塔巴萨兰语、塔特语、査胡儿语、车臣语和俄语。1991年,俄罗斯政府颁布《俄罗斯联邦民族语言法》,确立民族的语言自主权,规定民族有权保护和发展自己的母语。然而,令人遗憾的是,由于这些民族语言自身发展不完善,掌握人数少,使用范围窄,“有些具有国语地位的民族语言缺乏社会前景,社会往往拒绝学习这些国语,甚至是主体民族成员也不愿学习国语,产生严重的语言‘虚无主义’问题”(张宏莉、刘敬敬 2010:38)。例如,达吉斯坦国立大学设有11个达吉斯坦民族语言专业,学习民族语言的学生可获得双倍奖学金,即便如此,还是无法保证有足够的学生来学习民族语言。再如,尽管在达吉斯坦的大多数中学都开设了“母语”这门课程,但是,这门课程事实上并不是必修课,而且只有当报名学生人数达到开班要求时才会开课。达吉斯坦有不少中学的母语课难以开设,主要原因在于很多家长认为,母语学习不如俄语和数学学习重要,因此,不愿给孩子报名参加母语学习班。
3.3 俄语和英语的双重冲击
世界语言秩序的重新调整往往与强势语言和弱势语言之间的不公平竞争密切相关,而且通常遵循“弱语强食”的规则:强势语言不断向弱势语言进行冲击,而弱势语言则在强势语言的不断冲击下日益萎缩,最终走向消亡乃至灭绝。我们认为,尽管俄语和英语分别作为俄罗斯和世界的强势语言,并不能说是当前北高加索民族语言生态危机形成的唯一原因,但是,俄语和英语的双重冲击在北高加索民族语言生态危机的形成过程中同样也起到了至关重要的助推作用,大大加快了这一地区民族语言濒危乃至消亡的进程。一方面,俄语正在逐步取代北高加索民族语言的各种社会职能,母语在种族生活中的作用日渐式微。尤其令人担忧的是,北高加索民族中的很多城市居民甚至在家庭氛围中都不愿意说母语,他们更愿意用俄语交流。父母不再用母语和孩子们说话,孩子也不愿意学母语。如今,在北高加索的很多城市,经常可以遇见这样的“土著民族”,他们理解母语暂时还没有困难,但是却不会说母语,或者只是勉强说着与俄语夹杂在一起的母语(Темирболатова 2015:109)。另一方面,北高加索的绝大多数年轻人宁愿耗费大量时间学习英语,却把祖祖辈辈作为遗产流传下来的母语弃若敝屣,“因为将来在公司工作,或者是在国外工作,根本就不会用到民族语言,而英语知识却可以提供各种便利”(Пазов 2011:92-93)。
上文我们仅仅分析了北高加索民族语言生态危机的3个主要原因。事实上,北高加索民族语言之所以遭遇如此严重的生态危机,除了上述3个主要原因以外,还有诸多其他因素的影响,如互联网的迅猛发展、外来文化的日益渗透,再如族际通婚、民族杂居等,它们与上述几个原因彼此交叉,相互联系,共同影响北高加索地区民族语言的生态环境,导致这一地区越来越多的民族语言走向濒危、走向消亡。
4.北高加索民族语言生态危机的应对策略
根据前文所阐述的北高加索民族语言生态危机的现状和原因,我们认为,俄罗斯政府、北高加索地方政府、语言学家和广大民族语言群体必须通力合作,从以下3个方面有针对性地采取应对策略。
第一,俄罗斯政府对民族语言的保护不能仅仅停留在语言政策层面,还必须向各共和国政府提供必要的经费支持,尤其要向北高加索这种语言生态重灾区加大民族语言保护方面的资金扶持力度。
诚然,当代俄罗斯政府一向非常重视国内民族语言的保护和发展。例如,早在独立之初的1991年,俄政府就在其颁布的《俄联邦民族语言法》中明确提出,俄罗斯联邦各民族语言是俄罗斯国家的民族财产,它们是历史、文化遗产并受国家保护;再如,在1992年颁布的《保护和发展俄罗斯联邦各民族语言的国家纲领构想》中,俄政府进一步明确表态,国家要大力支持少数民族语言的保护和发展,并要求各级政府和相关部门真正为推动所有民族语言文字的保护和自由发展创造有利条件;又如,1993年颁布的《俄罗斯联邦宪法》第68条第3款明文规定,俄罗斯联邦保障其所有民族保护母语的权利,并为母语的学习和发展创造条件。然而,在民族语言政策的具体实施过程中,俄联邦政府客观上更加重视俄语的保护和发展,而各共和国政府,其中包括达吉斯坦共和国等北高加索地区各地方政府,则更加重视本共和国主体民族语言的保护和发展,至于其他少数民族语言,联邦层面和共和国层面均未能给予必要的关注。换言之,当代俄罗斯政府民族语言政策的具体实施情况与相关法律规定相去甚远,这一点与俄联邦政府经费支持力度严重不足有很大关系。北高加索民族语言所遭遇的严重生态危机表明,“要实现各民族语言事实上和实质性的保护与发展,仅仅停留在政策方面远远不够”(张宏莉、刘敬敬 2010:40),只有俄罗斯政府能够切实认识到维护民族语言多样性的重要性,把保护民族语言的政策真正落到实处,向各共和国提供必要的经费支持,那么,保护和发展民族语言才不至于停留在法律公文上,而北高加索地区和俄罗斯其他民族集聚地的语言保护工作也就有了一定的经济保障。
第二,北高加索地方政府对民族语言的保护不能仅仅停留在语言地位规划这一阶段,还必须在语言教育规划方面采取各种有效措施,在民族集聚地切实推广双语教学和双语使用,大力培养双语人才。
如果说母语教学是民族语言文化传承的必要手段,那么,双语教学就是少数民族既能够适应现代化进程,又能够保持民族语言文化传统的有效途径。我们认为,俄罗斯北高加索地方政府对民族语言的保护不能仅仅停留在语言地位规划这一阶段,还必须在语言教育规划方面采取各种有效措施,在民族集聚地切实推行双语教学和双语使用,大力培养民-俄或俄-民双语人才。
有部分学者担心,语言多样性会导致族际交流不畅,产生各种误解、矛盾与冲突,他们认为,少数民族语言群体最好转用主体民族语言。更有甚者,还有学者明确提出弱势语言必须让位于强势语言,认为语言平等的观念固然值得重视,但是“如果所有语言都同样得到使用的话,整个世界要么退回到互相隔绝互不来往的旧时代,要么承受非常高昂的翻译费用以致任何充分的交流都变得不现实”(褚孝泉 2016:139)。上述观点当然有其存在的权利,但是我们不能听任民族语言的消亡,否则我们将永远无从得知,这些消亡语言承载着怎样的民族文化,蕴藏着怎样的民族智慧,正如2003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文件《语言活力与语言濒危》中所指出的那样,“每种语言都表达了人类对世界的独特体验。每消亡一种语言,意味着人类理解语言结构功能、人类史前史、探索世界多样性生态系统证据的减少,意味着族群共性和一种完整文化及认同的丧失”(范俊军 2006:210)。因此,维护语言多样性是文化多样性得以存续和发展的重要条件,没有语言的多样性,也就不可能会有文化的多样性。在全球一体化日益推进的今天,世界各国小微民族既要融入现代化进程,又要保持本民族语言文化传统,其最佳策略就是使用双语。我们认为,如果北高加索地方政府能够在语言教育规划方面采取各种有效措施,真正做到大力推广双语教学和双语使用,那么这些小微民族就有可能在接受主导民族的语言文化的同时,保存和发展自己的母语语言和文化。自古以来,北高加索的双语现象和多语现象极为普遍。保护北高加索语言多样性的有效路径就是要大力推广双语教学和双语使用。
第三,语言学家对民族语言的保护行动不能仅仅局限于描写和研究濒危语言,以及收集濒危语言的各种音像资料,还必须利用各种媒体手段加大保护濒危语言的宣传力度,动员广大的民族语言群体加入到语言保护的行动中来。
毋庸置疑的是,俄罗斯语言学家在描写和研究濒危语言、收集和保护濒危语言各种音像资料方面已经付出了很大努力。早在20世纪初,以С.М.Киров命名的北高加索山地历史语言学科研究所的工作人员就已为此做了大量的工作,其研究成果不仅为北高加索民族历史、文化和语言的继续研究奠定了理论基础,而且也为全俄小微民族语言的保护工作积累了不少有益的经验(Темирболатова 2015:110)。20世纪末~21世纪初,由于国内小微民族语言生态危机日趋严重,俄罗斯已有越来越多的语言学家认识到,必须加大抢救濒危语言的工作力度,必须及时全面描写目前还活着的语言。也正是为了抢救民族语言文化遗产,俄罗斯有很多语言学家正在抓紧研究濒危语言,编写相关语言的词典、语法书、教科书,制作其发音、民间传说、方言的录音资料,以便将来科学家和灭绝语言操用者的后人可以复活这些语言。例如,以Кибрик为代表的俄罗斯科学院语言研究所“世界语言”研究团队自1993年开始,已编辑出版十多本《世界语言》系列百科全书——《乌拉尔诸语言》(1993)、《突厥诸语言》(1997)、《古亚细亚诸语言》(1997)、《伊朗诸语言(1)、(2)、(3)》(1997、1999、2000)、《高加索诸语言》(1999)、《罗曼诸语言》(2001)、《斯拉夫诸语言》(2005)、《波罗的海诸语言》(2006)等。这一系列研究成果,不仅对保护民族语言、抢救濒危民族语言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而且对语言类型学研究、对比语言学研究具有重要的理论意义。再如,前文已经提及的俄罗斯民族语言研究所、俄罗斯自然科学院集体编撰出版的《俄罗斯民族语言·红皮书》(1994,2002),书中详细描写了俄罗斯各种濒危民族语言及其方言和相关民族文化。该著作对俄罗斯民族语言保护工作有着极为重要的指导意义和实践价值。又如,2016年12月,达吉斯坦国立大学语文系建立母语研究中心。该中心的主要任务在于向青年学生宣传母语价值观念,收集达吉斯坦有文字语言和无文字语言及其方言、濒危语言的信息,到共和国各地开展科考活动、田野调查,收集民族语言视听资料等(4)https://news.rambler.ru/community/35598585/?utm_content=rnews&utm_medium=read_more&utm_source=copylink.。
然而,我们认为,语言学家对民族语言的保护行动不能仅仅局限于描写和研究濒危语言及收集濒危语言的各种音像资料,还必须利用各种媒体手段加大保护濒危语言的宣传力度,帮助民族语言群体的所有成员,不仅包括青少年学生,还包括广大学生家长,帮助他们正确认识母语的价值,正确认识语言“虚无主义”的危害性,树立正确的语言态度,培养语言自救的责任心,勇于挑起语言传承的重担。因为决定一种语言是否得以存活的关键要素,不仅在于政府采取怎样的语言政策和语言规划,不仅在于语言学家为保护民族语言付出多大的努力,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因素——民族语言群体对本民族语言和国内外强势语言的态度。值得我们警醒的是,当青少年一代不再把自己的民族语言当作母语来掌握时,“该语言就会注定要和最后一代操用这种语言的人一起灭绝。语言操用者的人数经常被用作语言活力指数,其实也不见得那么重要。如果从社会角度认为自己母语是没有威望的语言,那么,即便是大的语言群体,也会在几代人之间替换掉自己的语言”(Леман 1996:184)。反之,如果一个民族语言群体的所有成员充分认识到本民族语言文化的存在价值,对本民族语言文化充满信心,每个人都积极参与抢救、保护、传承民族语言文化的工作,哪怕该民族的语言目前已经濒危,也完全有可能逐渐走向语言复兴之路。
5.结语
综上所述,由于民族语言群体的各种迁移、严重的民族语言“虚无主义”、俄语和英语的双重冲击等种种原因,北高加索地区的民族语言正在遭遇史无前例的生态危机,如果听之任之,不采取任何积极有效的干预措施,那么该地区大部分小微民族目前还在操用的语言,几代人之后必然会走向消亡。当然,在全球一体化的今天,我们根本不可能再指望采用一些消极的语言保护措施,不能再指望像个别俄罗斯语言学家所提出的那样,“居民居住密集,移居少,乡村生活,族内通婚,可以促进母语的保存和发展”(Габуниа、Тирадо 2010:17)。恰恰与之相反,北高加索地区的所有土著民族和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的族群一样,为了保证本民族不至于被时代所抛弃,必须加强同外界的沟通和交流,必须吸收各种先进的文化知识和科学技术。外来语言文化的冲击和渗透同本族语的保持并不是截然对立的,北高加索地区的土著民族,在积极掌握俄语和英语这两门国内、国际通用语言的同时,完全可以有意识地保留本族语,通过坚持双语教学和双语使用的方式,使得通用语的传播和母语的保存可以两全其美,兼而得之。
世界语言发展史上曾经有过已经完全消亡的语言经过人为努力重又奇迹般复活的典型案例,如,希伯来语。众所周知,希伯来语作为犹太人的民族语言,被认为是世界上最古老的语言之一。早在公元前70年,犹太人被罗马人逐出家园流落到世界各地,被迫转用寄居国当地语言,结果导致希伯来语口语无人使用,很快就成了消亡语言。直至19世纪后半叶,犹太青年耶胡达认识到民族语言对民族延续和民族复兴的重要性,决心用毕生精力来复活希伯来语。他通过发文、办报等方式大力宣传自己的思想,在与其他犹太人交往中身体力行,坚持只说希伯来语,并让自己的孩子把希伯来语当成母语,还编撰希伯来语词典,积极扩展希伯来语词汇,使其适应现代社会使用。1890年12月,他组建希伯来语委员会,进一步发展语言复兴事业。经过耶胡达及广大犹太人的长期艰苦努力,1923年9月,英国托管当局终于承认了希伯来语的官方语言地位。既然像希伯来语这种已经消亡近两千年的语言都能通过人为努力而得以复活,那么,我们完全有理由相信,只要俄联邦政府和北高加索地方政府通力合作,只要俄罗斯语言学家和北高加索各个民族语言群体的所有成员齐心协力,这一地区的民族语言生态危机就有可能得到遏制,甚至有望得以化解,因为语言发展的态势并不是完全不可控的,它具有相当大的人为性,“语言群体积极的主观意愿、肯定的语言态度,较多的语言使用机会,有利的社会环境和气氛,有效的语言政策等等,对本语族的生存和保持,都能够起到促进的作用”(徐世璇 2002: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