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评《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的编写理念及其得失
2021-03-07张莉萍
张莉萍
(新疆理工学院,新疆阿克苏 843100)
“重写文学史”是1988年陈思和、王晓明在主持《上海文论》“重写文学史”这一专栏时提出的学术主张。这一主张一经提出,便得到了不少专家学者的响应,刊出了多篇探讨中国文学重要现象和作家作品的文章。“重写文学史”有两个基本原则:其一,多元化、个性化原则。其二,审美的,历史的原则[1]。在此基础上,文学史的写作者们充分发挥个人主观能动性,结合丰富的史料,以认真严谨的态度编纂文学史,一大批文学史著作如雨后春笋,纷纷破土而出。在这些作品中,《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以下简称《教程》)可算是佼佼之作,在写作文学史时有独创的理论基础,独特的视角,为我们提供了新的视野和独到的见解。
1 《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简介
陈思和积极参与文学史的撰写工作,并提供了与众不同的理论观点,创造性地提出了“战争文化心理”“民间”“潜在写作”“共名与无名”等研究当代文学的关键词,并结合到《教程》的写作过程中。此书是一本侧重于研究和阐释具体文学作品的文学史,在引导文学史概念和传递文学史信息时主要借助于对具体作品的理解;此外,不同于以往文学史一元化的整合视角,而采取多元化的视角,以共时性的文学创作为轴心,构筑新的文学创作整体观,展现出特定时代多层面的精神现象,写出了一部颇具个性的文学史。
对中国当代文学的界限和分期,众说纷纭,各方都有提出其观点的依据,无论是从“文学性”“审美性”还是“意识形态”“政治变革”等,合理性与缺陷并存。在《教程》中陈思和将中国当代文学分为3 个阶段1949—1978,1978—1989,20 世纪90年代以后,这3 个阶段的主导特征分别为战争文化规范,和平建设时期的文化规范,“无名”时代的文化多元状态[2]。
2 《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的编写理念
2.1 战争文化心理
在《当代文化观念中的战争文化心理》这篇论文中,陈思和认为从抗战爆发到“文革”这四十年战争因素深藏于人们的意识之中,影响着人们的思维。即使人们投身于和平建设事业之后,战争时代的痕迹在文化心理上仍然有所保留,表现为实用理性与狂热的非理性的奇特结合。高涨的民族主义情绪,本能排斥外来文化,因战争的胜利而醉心于军事生活,视战时军队生活方式为最完美的理想境界等,都可笼统地概括为战争文化心理。战争文化心理在短时间内不可能彻底消除[3]。“文革”是这种文化心理的极端结果,故将“文革”十年与十七年划入同一阶段,有别于其他文学史的分期。在战争文化心理的影响下,此时期的文学创作和文学批评中不可避免地留下了印迹。在不少文学作品中都能看到“两军对垒”“阶级斗争”等内容,以党和人民的胜利为光明结局,造成文学作品的模式化和雷同化。在文学批评领域也出现了不少军事字眼和作风,没有正常的学术环境,对文学的破坏是非常巨大的。从这个立场上来说,将十七年文学和“文革”文学合并在一起有其合理性。但在第三章《再现战争的艺术画卷》中,陈思和并没有重点突出战争文化心理的影响,而站在审美的立场上,分析了《红日》《林海雪原》《百合花》在同类作品中所凸显的独特性,缓解了战争文化心理对作家影响的程度。但我们也要注意到“重大题材”中的这种战争文化心理。在《教程》中第一章至第九章主要讲述此阶段的文学现象及分析具体的作品。每章四节,第一节是对此章主题的概述,在此节中可以了解当时的社会环境以及文学思潮。重点是后面三节,分析具体作品,在对作品的阐释中发现或印证著者的理论假设。
2.2 民间文化形态与民间隐形结构
在陈思和的观点中,“民间文化形态” 贯穿于整个当代文学史中。在分析具体作品时,“民间文化形态”视角的介入,拓宽了我们看待文学的眼界,丰富了对文学作品的多角度阐释,挖掘了文学作品所蕴含的丰富性与复杂性,作品的魅力也由此大放异彩。在《民间的浮沉:从抗战到“文革”文学史的一个解释》和《民间的还原:“文革”后文学史某种走向的解释》这两篇论文中,陈思和阐释和完善了“民间文化形态”“民间隐形结构”的概念,在20 世纪90年代又提出“民间的理想主义”。他认为“民间文化形态”内涵丰富,一方面,由于它产生于国家权力控制相对薄弱的领域,形式相对自由活泼,在表达民间社会生活的面貌和下层人民的情绪世界时较为真实。另一方面,自由自在是它最基本的审美风格。民间传统与人类原始生命力密切相关,人们对生活的爱憎和欲望的追求是任何道德说教和政治条律都无法规范约束的,甚至是连文明、进步、美这样一些抽象概念也无法涵盖的自由自在。此外,它具有民间宗教、哲学、文学艺术的传统背景,民主性的菁华与封建性的糟粕纵横交错,构成了独特的藏垢纳污的形态。“民间隐形结构”是指当代文学(主要是指20 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文学) 作品往往由显形文本与隐形文本两个结构构成。显形文本结构通常由主流意识形态决定,而隐形文本结构则会受到民间文化形态的制约,决定着作品的艺术立场和趣味。民间隐形文本结构有时借助于不完整的破碎方式表现出来,甚至隐藏于显形文本的结构内部,作为对立面来表现。在这些观点的支撑下,陈思和发现了当代文学作品中保存着浓郁的“民间文化形态”,并运用这些理论重新对作品进行了阐释,发掘了文学作品的多重价值。
第二章《来自民间的土地之歌》和第七章《多民族文学的民间精神》突出体现了“民间文化形态”。在第二章陈思和选取了《山乡巨变》《锻炼锻炼》《李双双》3 部作品,站在“民间文化形态”的立场上对其进行了解读。在20 世纪50年代文学创作中,农村社会主义运动是一个重要的领域。这3 部作品也可说是呼应时代“共名”而创作,它们有一定的历史局限性。在脱离了历史语境后,这些作品所体现的美学价值使它们在今天仍有一定的阅读价值,陈思和认为这种美学价值的存在主要是因为作品中蕴含的 “民间文化形态”。在描写合作化运动的《山乡巨变》中,周立波“从自然、明净、朴素的民间日常生活中,开拓出一个与严峻急切的政治空间完全不同的艺术空间”[2];《山乡巨变》展示了人情美,乡情美和自然美的画面,也可认为这里隐藏了沈从文笔下的湖南大山深处的民间社会的菁华,陈思和从这两面指出了《山乡巨变》所蕴含的“民间文化形态”。在赵树理的《锻炼锻炼》中,作者站在农民的立场曲折地表达了农村社会的真实状况,虽然与当时主流意识不符,但这体现了农民作家赵树理的真诚,这是陈思和在分析这部作品时所强调的。在小说《李双双小传》和电影《李双双》的对照中,可以发现陈思和指出的“民间隐形结构”的合理性。作为歌颂农村“大跃进”的新人新事,小说只可算是宣传读物,但电影作为一部优秀的喜剧片,赢得了大家的喜爱,这种反差背后的原因是电影中的“民间隐形结构”发挥了作用。民间表演艺术中的“二人”模式在电影中得到了充分的展示,同时“人物性格的喜剧性也来自民间”。在与显形结构的对比中,“民间隐形结构”更富有艺术生命力和魅力,多少消解了作品中的政治意味,因而在今天仍可感动观众。在第七章中陈思和析出了多民族文学中的“民间文化形态”,体现了“民间文化形态”的丰富性和包容性。陈思和不仅将传统文学史中被遮蔽的少数民族文学拉入研究者的视野,而且使用“民间文化形态” 视角对其进行阐释,使这些作品更具艺术魅力。另外,陈思和也发掘了“文革”样板戏中存在的“民间文化形态”,并认为样板戏中略具有艺术价值的作品是“民间隐形结构”在发挥作用。
2.3 潜在写作
在论述此阶段的文学史中,陈思和引入了“潜在写作” 的概念。在《我们的抽屉: 试论当代文学史(1949—1976)的潜在写作》一文中详细解释了这一名词,他认为“潜在写作”是新中国成立后三十年中国当代文学史上的一个特殊现象。许多作家和普通的文学爱好者在聋哑的时代里被剥夺了正常写作的权利,但他们仍然挚爱文学,拥有创作的热情,因而写了很多在当时客观环境下无法公开发表的作品。这些作品既有作家们自觉创作的诗歌小说散文,也有在非常时期作家们不自觉地写出的日记、书信、读书笔记等。将这一关键词引入文学史写作,使1949—1978年这一阶段的文学史变得丰富和复杂。同时,也使此阶段的文学史更加完整,具有整体性,打破了我们对此阶段文学单一且贫乏的观念,在对比之中加深了对文学的理解,有利于我们把握文学的真正意义与价值。
陈思和在第一章《迎接新时代的到来》中将沈从文的《五月卅下十点北平宿舍》当作是“潜在写作”的开端,高度评价了知识分子在时代变动中坚持知识分子立场,真实记录知识分子对时代的感受和独立思考的精神。这股潜流一直若隐若现的存在于1949—1976年间,在“文革”中达到了高潮。在第九章《“文化大革命”时期的文学》中,《缘缘堂续笔》《半棵树》《神的变形》《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波动》等篇什,展示了老中青三代作家在“文革”时期对时代的独特感受与体验,在“红色主流文化”之外提供了他们对时代的认识成果,找回了知识分子最重要的传统,并启示了后来的文学,“潜在写作”的存在意义是非常巨大的。
2.4 “无名”状态下的“民间的理想主义”
在《试论90年代文学的无名特征及其当代性》《无名与共名》两篇论文中,陈思和对“无名与共名”做了定义。他认为“共名”是在20 世纪各个历史时期提出的一些各方面都能接受的重大而大一统的时代主题,诸如“五四”时期的“民主与科学”、抗战时期的“民族救亡”、五六十年代的“社会主义革命与建设”、“阶级斗争为纲”等。这些主题往往涵盖了一个时代的精神走向,同时也制约着知识分子思考和探索问题,此种文化状态即“共名”。“无名”则产生于价值多元的时代,此时社会环境比较稳定、开放、多元,精神生活丰富多彩,于是就会出现共生共存的状态。此时的文化思潮和观念无法全面反映时代主题,只能侧重其一,不能达到“共名”的状态,此种文化状态即“无名”[4]。这一组概念的提出有利于我们厘清文学史中一些本质的现象,并对20 世纪90年代以后的文学有一个较高视点上的总体把握,在各种纷繁复杂的文学现象背后了解时代环境,并对这些文学现象的认识有一种客观的认知态度,对各种文学现象给予一定的包容和理解。在“无名”状态下的文学创作中还有一批作家坚持民间理想,在他们的作品中,我们可以感受到浮躁喧嚣的20 世纪90年代有一种与时代保持距离的恒定的精神。这种精神就是《教程》中所提到的民间理想主义。在第二十二章《理想主义与民间立场》中,《马桥词典》《九月寓言》分别从不同侧面证明了民间理想主义的可贵之处。韩少功“通过开掘长期被公众语言所遮蔽的民间词语,来展示同样被遮蔽的民间生活”,在作品中讲述了民间风俗故事和被遮蔽的民间故事,在对民间的展现中表达了作家对民间的深刻认识与批判意识。张炜则将目光投向了农村田野,写出了山间田野和农村生活的美好,以及村民之间的温情与冷酷并存的感情,在诗意性的追忆文字中饱含着作家对农村民间的深厚感情。通过对这些作品的分析,民间理想主义被凸显出来,与陈思和的理论相互印证。
3 《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的得与失
陈思和在《漫谈文学史理论的探索和创新》一文中提到“有个性的文学史首先应该做到的,那就是文学史的写作者要尽可能地将自己所擅长的研究成果容纳到文学史的研究中去,从各自的角度去来完善文学史的写作”[5]。以此立场来看,《教程》无疑达到了他的追求。他将自创的几个关键词运用到了文学史的写作中,并且在分析作品时有自己的独特的视角和阐释,这些都有利于读者发现文学的丰富多元性。在广泛使用西方文学理论评价我国文学的大潮中,此方法可谓独树一帜,提出理论并付诸实践,证明了其理论的可行性和价值。但在同时,我们也应看到此书存在的不足。首先,在某种程度上,陈思和提出的“民间文化形态”与国家意识形态是一种“二元对立”格局,并有意识地凸显民间意识[6]。在此《教程》中作者在努力打破以往文学史中存在的 “二元对立”模式,但在打破的同时又陷入了另一种二元对立的格局。其次,与洪子诚的《中国当代文学史》相比,主要着眼于对具体作品的分析和阐释,但文学史知识则涉及的远远不够[7]。从这一方面来说,不利于整体性的把握文学史。他在反思《教程》时认为文学史有3个理论层次,即优秀文学作品研究,文学史知识考辨,文学精神的探索与表达。最后一个层次是文学史理想的写作。但他只达到了第一个层次。同时在“民间文化形态” 这一理论的影响下,不管出于何种考虑,有意回避了在当时影响较大的作品,如《创业史》《青春之歌》等。这些作品在当时获得了极大的声誉,作为当时的代表作,能够很好地反映那个时代,但《教程》中几乎以很少的篇幅提及它们。这不能不说是一种缺憾。最后,在《教程》中的绪论里编写者提出了文学史的分期,但在具体的篇章转换中并没有明显的界限,3 个阶段的分期非常的模糊[8]。
总之,《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 是一部主观性较强的文学史著作,陈思和将“战争文化心理”“民间”“潜在写作”“共名与无名”等理论运用于编写文学史中,构建了属于自己的理论体系,也提供了一种新的写作文学史的方法,虽存有一些小小的缺憾,但在开风气之先的意义上是值得我们学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