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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厄的七罪书写和道德选择
——以《人类之镜》为例

2021-03-07张亚婷

外国语文 2021年5期
关键词:罪恶圣母美德

张亚婷

(陕西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陕西 西安 710062)

0 引言

中世纪英国诗人约翰·高厄(John Gower, 1330—1408)像许多中世纪欧洲诗人一样深受基督教影响,在诗作中进行宗教教义阐释和道德说教。从14世纪70年代起,他用三种语言先后创作了三首长诗:盎格鲁-诺曼语的《人类之镜》(Mirourdel’Omme),拉丁语的《呐喊声》(VoxClamantis)和中世纪英语的《情人的坦白》(ConfessioAmantis)。高厄研究大多集中在《情人的坦白》上,但为其他两首长诗提供写作框架的《人类之镜》未引起太多关注。关于《人类之镜》,麦考利认为,高厄在想象力和技法上优于以前的盎格鲁-诺曼语作家(Macaulay, 1899:li-lvi)。这首诗的标题采用了中世纪作品题目广泛采用的“镜子”一词,属“典范和训诫之镜”,旨在进行道德说教。“英语文学之父”杰弗里·乔叟(Geoffrey Chaucer, 1343—1400)把诗歌《特洛伊罗斯和克丽西达》(TroilusandCriseyde)献给高厄时称他为“道德家高厄”(moral Gower),这为高厄研究奠定了基调。事实上,高厄在这首长达近三万行的诗歌中,把中世纪欧洲流行的拟人化寓言、等级讽刺文和训诫文等形式融合在一起,全诗以界定善恶寓意、揭示社会罪恶行为和表明道德选择布局,既口诛笔伐,又谆谆教导。因此,本文旨在分析高厄如何以拟人化寓言形式绘制出罪恶与美德之“树”,通过等级讽刺文再现社会不同人群的邪恶行为,最后以训诫文的形式说明提升人们精神追求的力量之源。

1 提出问题:罪恶与美德之战

中世纪时期,人们通常以树的视觉化效果来展示善恶之战。12世纪中期,德国的说教手册《童贞女之镜》(SpeculumVirginum)就配有“美德之树”和“罪恶之树”的插图,树叶分别代表七种美德和七种罪恶,其树根分别是谦卑和傲慢。14世纪“美德之树”的果实代表七种神圣美德,每种美德又分为七种附属美德,而树根代表着谦卑。罗伯逊对此进行评价时指出,中世纪时期,人们一般把罪恶分为七种,美德之所以采用七分法是因为它们和圣灵的馈赠有关(Robertson, 1970: 6-8)。这种分法与14世纪由法语译为英语并在英国颇为流行的《罪恶与美德之书》(TheBookofVicesandVirtues)中的分法颇为相似。值得注意的是,高厄在《人类之镜》中正好以文字为媒介“绘”出了“罪恶之树”和“美德之树”,并通过拟人化寓言展示了魔鬼家族和上帝家族谱系的建立过程和特点。

高厄在诗歌开头讲述了大天使路西法如何背叛上帝以及亚当和夏娃如何受蛇的引诱失去伊甸园的故事,指出罪恶无处不在。他以谴责“罪恶”开始,“听听这个吧,每位渴望,/‘罪恶’的恋人,/她的爱是虚假的”(1-3行)(1)John Gower, “Mirour de L’Omme.” in The Complete Works of John Gower:The French Works.Ed. G.C. Macaulay. Oxford: The Clarendon Press, 1899:1-334.全文原作引文只注出诗行,不再另注。诗中出现的拟人化寓言人物在论文第一部分用双引号标出。。魔鬼从天堂跌入地狱之后想尽办法行恶,生育了丑陋邪恶的女儿“罪恶”并给她传授最奸诈的伎俩,又与她一起生育了儿子“死亡”。“罪恶”和“死亡”生育了七个女儿,即“傲慢”“嫉妒”“愤怒”“贪婪”“懒散”“贪吃”和“纵欲”。显然,高厄不像英国诗人罗伯特·曼宁(Robert Mannyng, 1275—1338)那样称她们为“地狱的女儿”,也不同于英国神秘主义者沃尔特·希尔顿(Walter Hilton, 1340—1396)把泉水比作罪恶之源,用七条河和人体的七个部位来比喻七罪。如上所见,他反而以神学和基督教教义中的七宗罪为她们命名,同当时的教会人士、世俗艺术家和作家采用这些概念的做法一样,属于典型的七罪书写传统。

诗歌中,魔鬼召开会议,目的是如何把人类带到地狱。“罪恶”说道:“父亲,我向您保证,/我会和我养大的七个女儿一起/欺骗人的肉体:/如果人和她们为伴,/他逃不过厄运,/最终会变坏。”(367-373行)与魔鬼属于同一社群的“世界”“死亡”“诱惑”和其他成员乃一丘之貉,他们想尽办法引诱人类,使人的“灵魂”和“肉体”争辩并产生分歧,但“肉体”看到“死亡”后迅速回归到“灵魂”身边。失败后的魔鬼找来“罪恶”和“世界”商量对策,而“世界”和“罪恶”的七个女儿的婚姻实际上是帮助魔鬼实现愿望的联袂。她们婚后每人又生育五个女儿,共计35个女孩。这些女孩长相奇怪,骗术高超,目的就是欺骗人的灵魂。麦考利指出:“在《人类之镜》中关于罪恶的这一部分,每宗罪被均匀地分为五个,或者,正如作者所写,有五个女儿。就我所知而言,这种五分法没有向以前的任何作家借用。当然,道德论著中把七罪再进行细分很常见,通常细分的数字不规律,我还没有发现把每宗罪系统地分为五个的权威做法。”(Macaulay, 1899:xxxvi-xxxvii)笔者认为,五分法也许和高厄在《情人的坦白》中认为人的罪恶来自五官感觉有关(Macaulay, 1901:295-302行)。“罪恶”的女儿们骑着不同动物参加婚礼,手栖有寓意符合各自身份和特点的不同鸟类或家禽,她们的嫁妆是地狱。婚礼在五月举行,自然女神重新装点世界,冥王和冥后应邀出席,“世界”和“罪恶”就位,酒神巴科克斯管理大厅,爱神维纳斯负责宾馆住房,吟游诗人演绎自然之妙曲。可以看到,这些人物多是希腊神话中的人物。高厄似乎有意表明,上帝和魔鬼之战又是基督教与异教之间的斗争。

高厄竭尽笔墨来描述魔鬼家族建立过程,而上帝家族是为反击七罪出现。上帝把代表美德的七个女儿“谦卑”“仁爱”“忍耐”“英勇”“慷慨”“适度”和“贞洁”嫁给“理性”先生。婚礼举行当天,“理性”身着白色条纹深蓝色长袍,蓝色意味着对上帝忠诚,白色是纯洁的符号。他打开了“罪恶”永远无法征服的三角旗,选择了“好思”“好句”和“好事”三位吟游诗人奏乐助兴。牧师“上帝的恩典”主持婚礼,“良知”把上帝的女儿们带到教堂,“灵魂”做担保人。这说明,上帝和“理性”正式向魔鬼和“世界”宣战。通常人们认为上帝有四个女儿,比如在圣维克特的休(Hugh of St. Victor, 1096—1141)、克雷沃的伯纳德(Bernard of Claivaux, 1090—1153)、格罗塞特斯特(Robert Grossetest, 1175—1253)和诗人兰格伦(William Langland, 1332—1386)的写作中,这四个女儿分别是“仁爱”“正义”“真理”和“和平”。但是,高厄进行了创新,采用了七分法代表美德,又和基督教通常认定的七大神圣美德(即信仰、希望、仁爱、谨慎、正义、勇气和克己)不同。值得注意的是,高厄笔下的七罪与七种美德都以女性形象出现。费兰特指出,因为表述概念的词语多是阴性,因此通常也会让女性人物来再现。这种手法是修辞需要和心理需要的综合(Ferrante, 1985:42-43)。高厄在拟人化寓言中彰显二元对立的善恶世界,首先从寓意上表明人的内在冲突。

从展开方式来看,高厄对罪恶的书写以1(魔鬼)-1(罪恶)-1(死亡)-7(七罪)-35(七罪每人生育五个女儿)的产生模式展开,美德以1(上帝)-7(七种美德)-35(美德每人生育五个女儿)布局,比如“傲慢”的五个女儿分别是“虚伪”“自负”“自大”“炫耀”和“违抗”,其对抗者“谦卑”的五个女儿是“虔诚”“畏惧”“谦虚”“谨慎”和“顺从”。从字面意义来看,这些寓言人物的名字是同一词的衍生词,且罪恶和美德各自女儿的名字互为反义词,罪恶及其女儿是魔鬼的后代,美德及其女儿均是上帝的后世。由此可见,她们的对抗性存在恰好证明上帝与魔鬼处于完全对立的二元世界。我们很难确定高厄是否了解罗马基督教诗人普鲁登修斯(Prudentius,348-413)在《灵魂之战》(Psychomachia)中通过寓言展示罪恶与美德的博弈,但高厄以七分法和五分法的方式“绘”出了罪恶与美德的“树”状视觉图。

如前所述,乔叟视高厄为道德家,这可能和高厄当时在伦敦为人熟知的诗歌名气有关,即他坚持改良主义,思想上拥护古典主义,保持了质疑善恶问题的连续性(Yeager, 1984:97)。在《人类之镜》中,高厄的道德立场得到大量文献的支撑。笔者的统计显示,他主要引用《圣经》中的人物故事(比如以赛亚、约伯、大卫、所罗门、该隐、亚伯、拉结、摩西、丹尼尔、亚当等)和欧洲大陆的教父、哲学家、历史学家或诗人等人的话语佐证(比如圣格列高利、圣哲罗姆、圣奥古斯丁、圣安布洛斯、塞内加、圣马克、波爱修斯、伊索多、索利努斯、贺拉斯、西塞罗、亚里士多德、奥维德、加图等),还以恺撒、亚历山大和康斯坦丁等人的事迹为例证,并引用希腊神话人物、大量谚语和自然史等方面的知识进行说明。他的写作表明,这首诗歌中的许多东西源于知识积累,而非个人经验本身。这种百科全书式的写作使高厄以读者、观察者、审判者和“绘画者”的角色出现,把不同来源的材料缝合起来,以拟人化寓言的形式立意,通过文字绘出“罪恶”与“美德”两棵“树”,成为把百科全书式写作和忏悔文学结合在一起的写作大潮中的优秀诗人,为进行社会批判奠定了基础。

2 再现问题:现实社会中不同人群的罪恶行为

在以拟人化寓言形式书写了上帝和魔鬼谱系的建立之后,高厄随即转向社会空间,因为罪恶已经蔓延到了宗教界和世俗社会不同阶层。这和当时的社会背景及高厄的个人经历有一定关系。兰格指出,英国在英法百年战争期间发的战争横财改变了薪水和价格结构,引发经济和社会危机,战争横财使一些人突然过上奢侈生活,整个社会底层处于骚动之中。教会和政府严重腐败,导致整个社会奢靡之风盛行(Langer, 1972:288-289)。我们知道,高厄写作《人类之镜》时已从肯特郡搬到伦敦居住(Bennett, 2018:258-282),对出现在伦敦不同阶层或人群中的各种社会乱象颇为了解,因而进行讽刺和说教。这属于典型的等级讽刺文(estate satire)或等级文学(estates literature)。事实上,他对不同阶层人物的再现对乔叟写作《坎特伯雷故事》产生了一定的影响(Mann, 1973:207-208; Correale et al., 2005:2-3)。高厄指出,他写作的动机不仅仅来自个人想法,而是来自所有基督徒的牢骚、抱怨和呐喊,“西蒙用金和银/统治罗马宫廷,/尽管喧嚷,但穷人的声音听不到:/那些没有带金质礼物去的人,/不会获得正义,/不会获得宽容和仁慈”(18451-18456行)。他用罗马教会贪财的腐败行为谴责英国人拜金的现状,用西蒙的例子谴责社会中存在的傲慢和贪婪之风,为处于他者或附属位置的群体所遭受的不公正待遇发声,表现出道德愤怒和反拜金主义思想,而这种愤怒是人们看到某个人或某个机构触犯道德原则之后表现出的一种怒气。高厄详细描述了现实社会中的七罪行为,并对此进行了强烈谴责,而罪恶出现在不同群体的思想和行为之中。

教会各级人员(包括主教、高级教士、领班神父、教区牧师、学生、修士和托钵士)和不同修会的贪财或不作为行为使高厄感到不满和失望。主教剥夺信徒的钱财建立起自己的财富王国,专欺穷人,包庇贵族。高级教士抢夺下属,兜售赎罪券换取钱财。领班神父和主任牧师作恶不断,一心敛财,主任牧师甚至开妓院获利。教区牧师不是花神圣教会的钱去学校和宫廷谋职,就是在教区声色犬马。年度弥撒牧师吃喝玩乐,耽于肉欲。高厄责问道:“当你在诵经台上/唱弥撒曲的时候,/你说实话,/你想着上帝,还是其他谁?/上帝听到了你的声音,但那个愚蠢的女孩/却占据着你的心。”(20681-20686行)文中多处有这样的质疑。他认为学生去教堂不是为灵魂寻求力量,而是学坏。坏孩子长大成为坏人,坏学生变为坏牧师。他还指出,过去居住在山洞中修行的修士现在也过着奢侈生活,“天啦!耻辱啊!/今天的修士住宿如同国王/住在大厅/他们寻欢作乐:/人数众多,但我没发现几个/愿意遵守/修会奠基者的戒律”(21114-21120行)。他的一声“耻辱啊”表明他对教会体制、现状和未来的极度绝望,在批判中扩大了罪恶揭示和说教的范围。勒平指出,高厄把学生和修士这些没有圣俸但不常出现在等级讽刺文中的人包括进来,最大限度地实现这种体裁的目的,即通过纠正罪恶达到道德改善的目的(Lepine, 2019: 267)。

高厄对国王和骑士这一群体进行了谴责和批判。国王不履行保护神圣教会和法律的义务,在其位不谋其政。高厄力劝国王禁欲,不要贪杯爱财,应热爱正义和真理,摒除杂念、无知和傲慢,保持谦卑和理性。他还谴责尸位素餐的骑士,因为他们对战争不感兴趣,期待的是钱财、面包和红酒。这当然和13世纪起就已经出现危机的骑士制度有关。高厄以英勇善战、富有美德的查尔斯国王、戈弗雷和亚瑟王为例鼓励他们为了上帝、勇气和爱情去海外战斗,发扬骑士精神。高厄认为英吉利海峡两岸有不同头衔的权贵们(比如王子、公爵、伯爵和侯爵等)掠夺穷人,使人们深受其害,但无人找到良方,他奉劝贵族们学会忏悔。罗斯的研究显示,当时的申诉案中,被告人主要是骑士、绅士和权贵,上流社会人士比例占到一半(Rose, 2017:195-200)。显然,高厄的指责具备很强的现实维度。

高厄还批判法律界人士,尤其是高级律师、法官、治安官和陪审员等,因为法律受到金钱的腐蚀而失去正义。以高级律师为例,他们为了钱财歪曲法律,压榨穷人,拖延案子以获得更多钱财,“(他们)总是双手摊开/只要给金子,/四面八方的来人,/都受欢迎”(24429-24432行)。高厄可能受13世纪古法语寓言诗《玫瑰传奇》(RomandelaRose)中律师形象塑造的影响,在讽刺高级律师方面又和同时代诗人兰格伦不谋而合,“贿赂,求情,关系,吓唬,/这些是法官的/伎俩,他们因此堕落:/据说,我相信这些说法,/正义现在受黄金掌控/它威力很大”(24625-24630行)。治安官发誓向国王和大众效力,但不送礼案件就石沉大海,杳无音信,送了礼的人即便没理最后都会赢了官司,而陪审员的谎言和歪曲让小错变大错。从高厄详细的描述和表现出的厌恶情绪来看,这些人以送礼多寡论正义。罗斯指出,英国国王爱德华一世和爱德华二世时期的政治歌就是控诉法律的无效和金钱对法律体系的腐蚀(Rose, 2017:150-151)。因此,这种趋势发展到高厄创作时期不足为奇,而他的批判和这些诗歌达成互文,进一步说明金钱在14世纪英国法律执行中的破坏作用。

高厄还表现出极其强烈的反商情绪。加斯特认为,14世纪50年代到14世纪末,英国的商业活动不稳定,商人权力崛起,在政治和文化中发挥着重要作用(Gaste, 2018:128)。因此,高厄以弗罗德(其名Freud意为“冒牌货”)为例,认为他富可敌国,却诳时惑众,弄虚作假,表里不一,追逐利润。他还讽刺金匠、珠宝商、药剂师、医生、马具匠、鞋匠、酒商、家禽小贩和零售店主等其他行业的从业者。这些人的普遍特点是绞尽脑汁骗人,弄虚作假,移花接木,无恶不作,和客户或消费者的交换关系失衡,在信仰体系中表现出道德责任感缺失,但高厄并没有具体描写消费者对此的反应。他再现的这种欺骗行为和兰格伦在《农夫皮尔斯》(PiersPlowman)中寓言人物“贪婪”向“忏悔”坦白自己和妻子的欺骗行为相似。在某种程度上,高厄的观点和立场和他对商业发展中出现的这些罪恶行为的憎恶和不满有关。高厄写道,人们过去举止得体,买卖诚实,但现在一切彻底改变,“因此,现在人们可以看到/事事正在变坏,/(包括)生意和商品。”(25810-25812行)高厄在揭示和批判中的怀旧情绪表明了古今之差,虽然商业在14世纪的社会发展方面具有积极的推动作用,但商业活动在运行中同时伴有许多罪恶行为。贝尔托莱认为,从现实层面看,不排斥当时伦敦检察官有腐败行为,弱者通过欺骗行为获得通向权力的机会,纠正这种行为的权力处于缺场状态(Bertolet, 2013:43)。

需要注意的是,本是同情底层劳动者的高厄却把他们比作是正在蔓延的荨麻,“在它带来正义之前,/会突然刺痛我们。”(26495-26496行)他认为洪水、野火和揭竿而起的小人物一旦占了上风就会摧毁一切。这也许是高厄在14世纪70年代已感受到英国的政治气候和经济发展所带来的社会压力。编年史家佛华萨(Jean Froissart,1337—1405)的记载显示,1381年英国农民起义的本意是摆脱农奴身份以获自由,但最后却演变为杀富劫财(Froissart,1978:211-230)。事实上,1358年法国北部就爆发了反对战争税的农民暴动,史称扎克雷起义,但最终被镇压。海峡两岸先后出现的相似情况说明当时由于战争和劳动力结构的改变出现了社会危机。显然,高厄在这方面对时代脉搏有足够到位的把握。他在控诉和劝告之余反复呼吁人们要同情穷人,这种诉求具备14世纪颇为流行的控诉文学(literature of complaint)的特点,但这可能只是他意念上对穷人的刻板印象或理解。中世纪经济理论学家认为,贫穷具有积极的道德价值,但非自愿贫穷并不是罪恶或美德,而是不幸,教会法庭会帮助他们,但世俗法庭却视穷人为“看不见的人”(Colish, 1997:326-327)。虽然高厄同情穷人,却认为所有阶层变得更坏,穷人也不例外,“没人对自己的阶层满意”(26560行),“现在地球每个地方都充满压迫/贫穷和痛苦”(26580-26582行),但人人都说“这个时代坏了,这个时代坏了!”(26591行)这些感慨表达出他对时代的幻灭感,而这种幻灭感来自社会不同等级之间的不平等关系和人们在物质和精神层面的贫乏。因此,科尔曼指出,“高厄是那个世纪在揭示政治和社会动荡方面最优秀的诗人”(Coleman,1981:135)。由上可见,高厄再现了社会不同等级、不同职业人群的罪恶行为,展示出对信仰滑坡的焦虑与愤怒情绪,但在诗歌最后指出了解救良方。

3 解决问题:效仿圣母

诗歌最后,高厄质疑和反思罪恶之源。在他看来,世界的组成部分土、水、空气和火都对人类有益,太阳、月亮、星辰、树木和动物不是罪恶之源。他仔细分析后认为是人类自己造就了这些罪恶,因为人有自由意志,可选择弃恶从善,通过善行来改变世界。他意识到自己过去沉迷于世俗之乐,惊愕中自觉被七罪毁灭,在自我反思和忏悔中指出进行自我内控的必要性。他准备全心服务于上帝,深信圣母会给他的灵魂开出疗法以治愈他的伤口。这也许可以从高厄妻子的墓碑上看到他改变自己的原因和目标,因他自称为“谦卑的高厄”,而谦卑被看作是圣母玛利亚的美德,正如本文第一部分所述,也是所有美德的根基。在一首中世纪英语布道词中,圣母被看作是天堂之花百合的根,具备所有美德,她能为人的罪恶找到疗法,使有罪之人获得新生(Ross, 1940:189)。高厄认为有必要讲述圣母的经历,以让人们知道她的伟大之处。他的这种意愿表达使他的道德圈扩大至他人。事实上,高厄的书写处于中世纪流行的训诫文学传统之中,因为这种类型的诗歌或布道词一般遵循一定模式展开:界定罪恶或描述现实生活中人的罪恶行为,叙事者决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或意识到自己的罪恶,最后在祷告中祈求圣母作为调停人从中周旋,让人们得到基督的宽恕和祝福,以便在死后进入天堂。这种想法其实在高厄的盎格鲁-诺曼语诗集《五十首歌谣》(CinkanteBalades)的最后一首歌颂圣母的诗中得到充分体现。

高厄在《人类之镜》的最后部分细述了圣母的出生故事和圣母五喜。他不同于同时代其他诗人,后者多以歌颂、祈求或赞美圣母为主,而高厄强调上帝对她的偏爱和她对童贞的坚守,用太阳光穿过玻璃但玻璃没有受损来说明玛利亚是童贞女母亲。他还讲述了圣母五喜,即圣母领报、耶稣诞生、耶稣复活、圣母升天和圣母获得荣光。弗雷立克指出,对中世纪基督徒来说,纯洁是能够反映真理的典范之镜,是反思、冥想和智慧的源头,是人们了解自我和模仿的理想之镜(Frelick, 2016:7-8)。凯利认为,早期教父在写作中强调童贞之身和精神贞洁的完整性和一致性,认为童贞/贞洁就是一种精神特质(Kelly, 2000:3-7)。伊赫纳特指出,诺曼征服之后,英国在礼拜仪式、神学阐释和玛利亚神迹故事讲述方面推进了玛利亚崇拜的进程(Ihnat, 2016:16-137)。高厄遵循文学传统和时代信仰,采用不同头衔(母亲、童贞女、谦卑的创造物)或物体(百合花、清泉、橄榄树、海洋之星、明月、无刺的玫瑰、凤仙花的香味、没药)赞美圣母。他强调圣母身心纯洁,暗示她身上具备其他人没有的美德。达纳韦认为,高厄书写圣母的生平和展示她的欢喜与悲痛的目的就是进行教导,以矫正“罪恶”(Donavin,2012:36-45)。正如本文第一部分所述,“罪恶”女士竭力行恶,企图把人带入地狱,而圣母以美德感召信徒,以使人类得以获得救赎。显然,高厄倡导人们放弃一切导致罪恶的行为,追求富有美德和更高境界的精神生活,借此表达对美好、纯洁的社会秩序和精神家园的向往和建立一种完整有序的社会的道德愿景。这从他对魔鬼家族和上帝之家的布局的对称性上也可见一斑。

值得注意的是,高厄没有忘记目标读者和听众,他在写作中把玛利亚崇拜和中世纪典雅爱情糅合在一起,具备世俗化特点。他指出,圣母有女性的温柔之心,头戴高贵王冠,成为神圣宫廷的统治者,获得无数荣誉。他对基督和圣母性别角色进行交替书写,这增强了他们形象的世俗化特点。基督富有骑士的所有美德,他贴心、强壮、富有、英俊、礼貌、慷慨,在相貌、品德和财富方面无人比肩,天堂、大地、海洋和天空都属于他,他打败了死亡并摧毁了地狱之门,查理曼大帝都无法与他媲美。高厄认为这样的勇士值得被爱和回报,没有哪位女皇有这么富有的情人,“您(圣母)的情人比任何人/都彬彬有礼;/因为他在宫廷长大,/那里任何坏人或邪恶之人不曾进入。”(29487-29491行)显然,高厄强调圣母和基督出身贵族,完美无瑕,富有美德。伯恩利指出,基督以骑士和灵魂的情人的形象第一次出现在13世纪隐修读物《修女指南》(AncrenRiwle)之中,但这主要在抒情诗中得到充分发掘。因为宗教体验和典雅爱情有着相似的心理基础,即以儒雅之心为特征,而这种温柔情感也是情感虔诚的基础(Burnley, 1998:186)。在一些盎格鲁-诺曼语抒情诗中,基督就以灵魂的恋人或以出身高贵、英俊无比且温文尔雅的情人的形象出现。14世纪早期的盎格鲁-诺曼语诗人尼克拉斯·鲍宗(Nicholas Bozon)在展示基督身上具备的骑士精神时把他比作勇敢无畏的骑士。可见,高厄身处文学传统,把玛利亚崇拜和典雅爱情结合起来,使她既显得神圣,又没有脱离中世纪宫廷文化对理想女性形象的期待视野,使基督的形象和骑士文学或抒情诗中的男主角相似。对于贵族听众或读者来说,这更能让他们产生心理共鸣和身份认同。对于旨在说教的高厄来说,这自然有助于达到训诫、布道、共情的作用和目的。

高厄的说教与训诫和14世纪的文化语境密不可分。科尔曼指出,14世纪的经院哲学关注个人道德和天堂回报的关系,这个话题波及具备识字能力且更关注个人救赎的大众那里,明显地出现在以乔叟、兰格伦、高厄和“高文”诗人为代表的文学黄金期,说教文学从神学、政治和伦理方面教育大众。他们采用人物历史化手法,但这些人物也是14世纪语境下活生生的人(Coleman, 1981:15-16)。正如乔叟翻译的短诗《圣母的祷告词》(AnABC)具有同样的诉求一样,处于这种语境下的高厄的写作自然具有现实主义色彩和说教目的,而诗歌结尾的祷告词也表明了他做出的道德选择。显然,他以自我反思为基础,以富有美德的“百合花之根”的圣母形象呼吁建立纯净、和谐和有序的社会风气,希冀美德战胜破坏秩序的各种罪恶行为。

4 结语

高厄在写作中既遵循中世纪文化语境下的文学书写模式,同时又在借鉴的基础上有所创新。《人类之镜》在拟人化寓言中从理论层面探讨善恶世界的博弈,又深入再现社会各阶层有违于道德准则的罪恶行为,以纯洁的神圣家庭成员故事结尾。高厄结合自身经历紧紧把握时代脉搏,在道德关注中敏锐地捕捉到社会问题并进行揭露,挖掘罪恶根源所在,在说教中由己及人,指出美德具备的积极作用。在14世纪70年代英国面临内忧外患的状况下,他以“绘画者”和“道德审判者”的角色出现,在控诉现状和表达希冀之余,揭露英国社会潜藏的运行模式,在诗歌创作中起到说教和纠错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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