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与书
2021-03-04吕凤君
写下“母亲与书”这个题目,我的内心是复杂的,抑或是矛盾的。
总觉得,母亲作为一名农家妇女,而且是一位养育了六个孩子的母亲,如今已是八十多岁的老人,让其与书联系起来,实在是一件难以理解,甚至是不可思議的事情。
我的母亲生在旧社会,长在苦难中,少小家境贫寒,出嫁后艰难度日,学堂一天未进,大字不识几个,是个典型的农村妇女。
按理说,一般是有文化的人爱书,有知识的人藏书,会识字的人读书,可我的母亲,既没文化,也不识字,却偏偏爱书、藏书,甚至“读书”,而且是年纪愈大,愈发爱书惜书。
生活中的母亲,常为得到一本书而欣喜,也常常盯着一本书愣神。以至于凡来我们家的客人,谁要是带来一本书或一本杂志,哪怕是一张报纸,如客人走时没拿走,母亲一定会收拾起来,好像这些比人家带来的稀罕吃食都金贵;我们兄妹中,谁要是在家看一会儿书,母亲一定会凑过来认真端详,看上几眼,仿佛自己也从中读到或读懂了什么。
母亲用她朴素的感情和生活的经验,证明了一个简单的道理,那就是:爱,不一定要懂;懂,不一定就是爱。
一
母亲爱书。这种爱是发自内心的情感流露。
母亲什么时候喜欢上书的,我不得而知,但从我记事起,也就是我们兄妹六个大都在上学的时候,每当开学,我们一个个领回新书时,母亲看着那一本本崭新的课本,总会格外兴奋,好像那些书本不是我们各自的,是她自己的。
于是乎,即便母亲的农活和家务再忙,也要跑前跑后地张罗着给我们包书皮。母亲把她积攒的平时村里队上包装化肥用的牛皮纸,一一分给我们。我们兄妹几个,或炕头或窗前,或堂屋或檐下,一个个接过母亲分发的牛皮纸,手忙脚乱地开始包起了自己的书皮。
此时的母亲,像是一个监考老师,来回地在我们跟前走动着,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瞅瞅那个,生怕谁把书本折坏了,或把纸皮浪费了。并不时地为这个递剪刀,帮那个拿糨糊,谁最小,谁手笨,母亲就亲自动手来帮谁。每当此时,母亲总会露出辛劳生活重压下难得的笑容,她似乎从这窸窸窣窣的声响中看到了她在生产队耕种的田地里种下的土豆,在一场细雨后,紫色的小苗破土而出,缓缓长出地面时的情景。
这充满生机的画面,生动着一个家庭浓浓的亲情,生发着一个母亲切切的希望。
那时的农村,尤其是像我们这样世代贫苦的农民家庭,既无家族传承,也无念书之人,家里很少甚至根本就没什么书籍。
在我的记忆中,家里最早的书是父亲从生产大队领回来的《毛选》四卷,那是母亲的最爱。红红的封面,金色的主席头像,甚是引人注目。母亲说,里面写的甚我不清楚,单看这外面就喜气。
母亲把这厚厚的四本书,摆放在了家里最为醒目,也最重要的位置——堂屋正面的柜顶上。她每天用鸡毛掸子拂去书上的灰尘,并整整齐齐地和毛主席像放在一起,还时不时地叮嘱小孩子们别乱动乱翻那宝书。
我们兄妹几个上学用完的课本,也是母亲的心爱之物。母亲常说,读过的书,耕过的地,收成都在后面哩,怎么能随便丢弃呢。
我们兄妹中谁升级了,谁毕业了,母亲都会在第一时间把那淘汰的课本,一本本收集起来,放在人们不常去的空房子里,保存起来。时间长了,还要去摸一摸,翻一翻,存放着的像是一家人的口粮一样,用心着,在乎着,生怕受潮发霉,或是被老鼠给啃了。
母亲爱书,看似无意,实则有心。七八十年代的农村,生产队,大集体,人民公社作为一级组织,为了抓革命促生产,常有公社干部驻村下乡。记得有一个叫老郭的下乡干部,据说是个中专生,挺爱读书,就是在村里下乡,也经常是书随人走,人书不离。因父亲是村主任,又和老郭相处甚好,老郭就常在我们家,有事说事,遇饭吃饭。
一次,老郭把一本老旧泛黄的线装书落在了我家的炕边上。母亲看着这农村很少见过的老书,虽识不得书名,但感觉一定是本好书。就用报纸包好放了起来,等着老郭有一天来拿。
时光把门口的老榆树涂抹得绿了又黄,黄了又绿,也没见老郭来拿他留在家里的书,就是平时到家里来,也从未提及。
那年冬季,高中毕业后在所在的人民公社工作了一阵后的我,就要应征入伍了。
在和亲人告别,即将离开山村老家的那天中午,忽然间母亲把堂屋里那个平时有几分神秘的榆木柜柜盖掀起,一边解开用布包裹的旧报纸,一边说,儿啊,你算是个念书之人,眼下你就要当兵走了,妈没什么值钱的东西送你,今儿个就送你一本书吧,是老郭留下的,老郭喜欢的,一定没错。
这是一本像古书一样书皮有些焦黄的旧书,隐隐约约中我辨认出了书的名字,是艾思奇的《辩证唯物主义 历史唯物主义》。
此时的我不亚于得到一份或一件家传珍宝,激动中有一种爱不释手的感觉。也许读高中时政治课所涉及的一些哲学概念,在这本书里能得到系统的阐述,也许中学老师讲的哲学就是认识世界的聪明学的提示,能在这本书里得到印证。还有什么东西比这本书更金贵呢?一直围着我转的父亲也说,那天老郭到家里看你来了,说你在公社干得不错,喜欢读书,爱动脑子,就把这本他读过的书留着送你了。
心暖责重。从此,我带着这本有字之书一起从家乡出征,它随我出三晋,越阳关,翻天山,一直陪伴着我。三十多个春秋过去,这本闪烁着哲人智慧的书籍,仍然留存在我的书架上。
母亲爱书也有发火生气的时候。
大哥是个老高中生,在我们村子里算个识文断字的文化人,喜欢读闲书,抽旱烟。一闲下来,大哥就一边抽着用纸卷的小兰花旱烟,一边有滋有味地尽情看一些杂七杂八的闲书。一次,正看得投入的时候,烟瘾来了,大哥手头有烟叶却无卷烟的报纸。情急之下,大哥就顺手从看的书背面撕了一绺下来。卷了烟叶正准备点着抽的时候,背后传来了母亲的喊声:“亏你还是个读书人!读书人有扯书烧书的?”一句话说得大哥再也不好意思干这等粗鲁的事了。
母亲爱书,也爱听翻书时那飒飒的声音,那声音胜似春天山坡孩儿吹起的柳笛,悦耳,入心;亦如夏天田间飘洒的细雨,动听,酣畅。
因此,时不时,母亲便翻翻书,听翻书的声音掠过耳畔,常常着迷得忘了手头干的活儿。母亲更爱听子女们翻书的声音,借着这声音,母亲似乎找到了一种生活的节奏,无论是烧火做饭,还是喂鸡打狗,母亲的脚步一定是轻盈的,欢快的。
二
母親藏书。藏书让一个农村妇女,尤其是一个不识字的农村妇女的内心丰富和充实起来。
母亲藏书有一个最大的特点,就是不挑不拣,不分类别,也不论新旧。只要是书籍或书本,母亲都会积攒起来,一本本,一摞摞,捋展铺平,仔细存放起来。
在母亲的眼里,只要是纸质的本本,都是书籍。我们兄妹几个上学时的作业本,但凡拿回家里的,母亲大都收拾起来,和那有限的书籍存放在一起。
七八十年代的农村,不像现在,上学所有的作业本,都是买的制式的。那时,我们所用的作业本,十之八九是用母亲喂养的几只母鸡下的鸡蛋,在村里代销店换回的四分钱一张的连四纸,折叠成三十二开大小,用牛皮纸作本皮,拿线绳装订起来,只要一开学,每人都要订厚厚的三四个作业本。
兄妹六人中,我的作业本订得是最整齐、最漂亮的,也是我最爱惜的。所以,在母亲收藏的书本中,我的作业本最多。从小学,到初中,直至高中毕业,母亲都把我的作业本几乎一本不落地收集起来,和我们上学用过的课本,一起存放在家里正房旁边的小耳房中。
岁月总能把平常打磨得光亮起来,并且让这平常凸显而芬芳。在我奔赴遥远的大西北当兵之后,母亲把她收藏的书,特别是我念过的书和写过的作业本,更加视若珍宝。
母亲一有空就要到这间小房子里,面对我上学时曾经念过的书和写过的作业本,或摸摸,或动动,或翻翻,或看看,那动作,仿佛是博物馆的学者在揣摩他心爱的文物;那神情,又像是战场上的将军在审视他统领的士兵;那心境,其实就是一个母亲在睹物思人,想念她的儿子。
就在我当兵离开家乡四年,第一次回老家探亲的时候,不经意中,在我家这间小房子里,发现了母亲收藏存放的书籍和作业本。我随便抽出几本,有上中学时利用假期,用拔青草、捡废品换来的钱,在县城新华书店里买来的长篇小说《建设者》,自传体小说《高玉宝》等书籍,以及我上学时写过的作业本。
这些过往多年的一本本书籍,连同这写满密密麻麻字迹的白纸本本,像一枚石子落入故乡村头的小水坝里,一下子击碎了我平静的心湖,荡漾起我儿时的点点记忆。
我宛若又背着沉甸甸的书包,行走在村庄和学校之间的十里山路上,好像又静静地坐在了那土窑泥凳的教室里。顿时觉得,母亲似是个识字教书的先生,而我是她教出来的学生。
母亲收藏书本并非都是顺风顺水,也有让她不悦甚至伤心落泪的时候。
在我当兵走后的四五年里,我们家还居住在旧村一个叫南头的地方。这年秋天,村民们正在忙着秋收,突然间,天空阴云密布,大有黑云压城城欲摧之态势。顷刻间,暴雨便盆倒一样倾泻下来。
农谚说,秋雨露头,农民犯愁。这雨一下,村民发愁秋收,母亲发愁屋漏。
我家住的三间瓦房,顶上多是青瓦铺好的,一般雨天是不会渗漏的。只是这旁边搭建的耳房,房顶是用草泥抹出来的,平常小雨没事,但遇有暴雨,特别是连着几天的阴雨,小屋一定承受不住,非漏不可。
暴雨如注。母亲急急忙忙,连爬带跌地从田里跑回家,没来得及进门喘口气,就直冲那间存放杂物的小房子。看看屋顶,又看看墙边的那一摞摞书本,确认没有雨水渗漏的迹象,母亲才忐忑地离开了这间寄予着一个农村妇女梦想的地方。
但是,雨还在下着,而且一连下了五天五夜,这让母亲悬着的心揪得更紧了,她时不时地侧耳听听那间房子的动静,从窗户瞅瞅那间房子的情形,就怕屋顶漏了,把书本给毁坏了。
生活中,常常是事与愿违,你担心什么,什么往往就会发生。就在连阴雨下到第五天天快亮的时候,母亲忽然间听到了院子里“轰隆、轰隆”的声响,母亲不无疑惑,担忧地问熟睡中的父亲,是不是旁边的小房子有动静?睡眼蒙眬的父亲生怕急性子的母亲天不亮就起来折腾,便随口说,没事的,听声音不像咱家院子。
天亮了,雨小了。母亲第一个跑到院子,耳房的屋顶几乎全塌了下来,屋内存放的杂物,尤其是母亲收藏多年的书本,都和泥水搅和在了一起。此时母亲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悲痛欲绝。
女人的任性其实是与女人的倔强共生并存的。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也分不清是前晌还是后晌,母亲把伤感化作了和命运抗争的动力,从泥水中一本一册地捡拾多年的珍藏,抖落沾在书本上的泥水,将那些看似完好的书本,很快转移到了我们住的堂屋的柜顶上。
守着这些全力抢救回来的书本,母亲如同守候一个失散多年后回到自己身边的孩子,呵护有加,并试图通过晾晒、抚摸、按压、翻动,来恢复其本来面目。
明知有些努力是徒劳的,母亲还是不厌其烦地做着这些努力。母亲想以此来补救这次天灾带来的损失,并以此来释放自己内心的不快,甚至是怨恨。
那些天,家里人经常能听到母亲像鲁迅小说中的祥林嫂一样,念念有词,絮絮叨叨:唉!是我对不住孩子们啊!是我对不住念书的娃娃们啊!仿佛那天夜里小房子的屋顶塌下来,压住的不是那些书本,而是我们兄妹中的哪个。
其实,比“漏雨事件”更为严重的,是几年后的搬家。
20世纪80年代初,我的老家旧村搬迁新村的计划开始实施,村里大多数家庭已经陆陆续续搬到了新村。我家兄妹六个中,当兵的当兵,上大学的上大学,父母亲身边缺少帮手,新房盖得迟不说,单这搬家就拖了一年又一年。
直到90年代初,我家作为留在旧村最后的几家之一,不得已决定搬往新村。人们常说,要想忙,就请客;要想穷,就搬家。虽说一个家庭的贫富不是搬家而决定的,但举家搬迁中的搬运倒腾,损坏东西甚至是丢失物件,总是难免的。
这天一大早,父亲早早地把骡车备好,大哥也从村里借来了马车,加上帮忙的邻居银虎哥、润全和四全叔几家的平车、板车,我家的院子,一下子像战争年代的战场转移,人声鼎沸,鸡鸣犬吠,只是这转移的绰绰人影中,箱箱柜柜、坛坛罐罐,代替了号令硝烟和辎重粮草。
此时的母亲,既费力又操心,忙里忙外,跑前跑后,一刻不停。母亲,以一个女人的细心和主妇的操持,关心着大件受损,小件遗忘,忙乱中,始终没有忘记她的至宝——那些历经风雨、跟随了她几十年的书书本本。
母亲是随搬家的最后一辆马车离开她生活了近半个世纪的旧村,以及那个充满温情和不舍的老屋的。
回到五里外的新村新家,已是下午时分。母亲来不及休息,就一边摆放收拾家什杂物,一边清点着搬来的物件。
母亲好像有一种预感,她积攒下来的书本,很可能随这次搬迁发生变化。
果不其然,母亲翻遍了满院子的东西,找到的只是捆书本的一团绳子和散落的十来本旧书。于是,母亲忙不迭地找几个帮忙搬家的询问,找卸车时围观的一群孩子盘查。奔走了一圈,只从几个小孩子手中找到了其中的五六本书,她的寻找最终以失望告终。
转而,母亲又怪父亲不操心,嫌大哥没管事,最后,归结为自己过于大意了。唉声叹气中,母亲终于找到了说服自己的理由:唉!书不就是让人看的嘛,娃娃们拿去看了读了,比我藏着掖着有用,找它做甚哩!
当然,母亲并没有因这次搬家造成的书本丢失,让她的藏书梦丧失或破灭,只是变得更从容,更大气了些。
无论是亲戚朋友上门带来翻看的书籍,还是我们兄妹们回家带着阅读的闲书和杂志,都是母亲获取或收集的藏品。只不过,现在母亲不再把书籍真正地藏起来,而是放在堂屋的柜子上,或是土炕的窗台旁,人们随时可以翻看阅读。
母亲俨然像一个图书管理员,静静地伴着流逝的岁月,守护着她的守护。
三
母亲“读书”。大字不识的母亲,以其浓厚而奇特的“读书”兴趣,让平淡无奇的农村生活有趣了起来,给这沉寂而远古的山村续写了几多近乎荒诞的故事。
何谓读书?读书,就是看着书本,出声或不出声地读。
母亲以一个乡村妇女的率真和一字不识的胆量,诠释并坚持着她的读书之法。
“端坐静读”法。在母亲的心里,读书其实就是一种态度,是一种把书当作圣贤看待的态度。而且,这种态度是随着母亲年龄的增长,自然而然地积淀之后形成的。
只要是母亲正儿八经、认认真真“读书”的时候,一定是家里没有其他人或人特别少的时候,也一定是农闲时节或干完家务活的时候。
此时的母亲,拿着家里唯一的那把木头方凳,不是在堂屋里,就是在屋檐下,反正是找一處亮堂清静的地方,手捧一本或厚或薄的书,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身体前倾,头颅微低,目不转睛地一页一页地翻看着书。并不时地翻翻停停,指指点点,母亲真的像能认得那对她来说如若“天书”般的文字,进而明白书上写的内容,以及其中的道理。
更有意思的是,当母亲“读书”读到一定的时候,或者是“读”到感兴趣的一刻,便念念有词起来,那声音或高或低,若有若无,但,你一定不会听清楚母亲念叨的内容。
那情形真有点像小学生在学堂读书学习的神情,只是,学堂里的学生是一群,这里的学生是一个;学堂里的学生是娃娃,这里的学生是老人。
母亲这样正襟危坐地“读书”,是由最初的好奇,逐渐养成了一种自觉不自觉的习惯,没事了,总想摸摸这本,翻翻那本。
即便是认不得字,读不懂书,母亲似乎也从这一页一页翻动的书声中,得到了些许安慰,让自己躁动的情绪平静下来。所以,母亲这种看似不可理喻的做法,有时会让她情不自禁,甚止出神入化起来。
记得一年冬天,入伍在外多年的我,因思家心切,利用出差的机会顺便回老家看看。在我急匆匆踏进院子,推开家门的时候,恰好目睹了母亲“读书”的情景。
此时的母亲也许目光或心思还沉浸在书里,猛然间分不清是我从书中走出,还是本来就在书本里,一下子激动得不知说什么才好。当我走近母亲身边,母亲才恍然大悟,是远在边疆的儿子回来了。静下来,才发现母亲是在“读”我写她老人家的那本有文字,有照片的小册子。
“看画读图”法。熟悉母亲的人都知道,母亲喜欢“读书”,其实,她更喜欢读书里的绘画和配的照片。
在母亲的心里,“读书”和“读图”是有区别的,母亲一直认为,“读书”是背上背了一袋玉米棒子回家的感觉,虽沉重但内心喜悦,总能看到收获就在眼前。而“读图”其实就是看花花草草,像劳作了一天收工回家,轻松愉快,还满眼的山山水水,人人马马。
母亲读书中的插图绘画,都会自然而然地和家乡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以及一田一地、一砖一石联系起来。而且在联系中对比,在对比中联想,你一定会在书中静止的图画中寻找到她眼中流动的风景,在一静一动的感觉中,读出滋味,甚至是韵味来。
母亲在翻看有插图绘画的书籍的时候,常常是一边看图,一边抬头远望,有时候还拿着书本站在自家屋檐的台阶上。向远处的山看看,向对面的梁瞅瞅,母亲一定是通过远近观望和虚实对比,找到了自己最熟悉的那一部分。
母亲爱读书中的照片,尤其爱读书中那些反映部队生活的照片。
因为母亲的六个子女中有四个,先后被她送进部队这座“大熔炉”里进行冶炼锻造,所以,母亲偏爱翻看反映军旅生活的书籍,尤其是书中每一张军人的照片。
有学者称,21世纪,由于科技的发展和生活节奏的加快,已进入“全民读图时代”。看来,年迈的母亲还真的赶了一回时髦,成了这个时代不折不扣的“读图老人”。
母亲是带着感情“读”书里的一张张照片的。二儿少小离家,在遥远的大西北从军戍边,保家卫国。母亲就根据人们的描述和自己的想象,对照书中照片相应的情景,试图在茫茫戈壁和巍巍群山中,找到儿子站岗放哨、踏雪巡逻的身影。
三儿、四儿在省城消防部队工作,母亲就在这书中众多的照片中,或在那高楼大厦下,或在那浓烟火海里,试图看见两个儿子平安无事地出现在眼前。
女儿军校毕业分配到了部队医院,母亲就在翻书“读图”中,不断地寻找军人或战争年代救死扶伤的照片,或是和平时期治病救人的场景,眼巴巴地看白衣天使里是否有自己的女儿?
女婿在兰空驻疆某部服役,在母亲的眼里,当空军是最神奇的事情,在书中,只要有飞机的照片,无论是空中飞行的,还是地面停留的,母亲都会眼睛瞪得大大的,想法子在蓝天卫士中,辨认出哪个是自己的女婿。即便是看不清楚,或根本就无法找到,母亲也会自言自语地说,这当空军的女婿呀,忙得连个人影也找不到。
“积极参与”法。母亲是个乐观的人,她用笑看生活的心态,积极地面对生活中的一切。
就是“读书”,母亲也认为应该是“乐读”,不应该是“苦读”。有书同读,好书分享,是母亲对“乐读”的最好解释。
每当我们兄妹几个探亲休假回到老家的时候,总要带些闲书抽空看看,只要我们中的哪个找一隅安静之处看书的时候,母亲便会悄悄地凑过来,和你一起“读书”。此时,即使是手头有活,母亲也会边忙边走到你的跟前,或低头瞅瞅,或弯腰看看,有时是静静地听听。
真不知道母亲的那颗心有多大?但我想,那心房里一定能装下整个世界,至少能容得下一方水土。
其实,母亲在静守子女们读书的时候,最大的奢望是我们念出声来,想听听那书里说的尽是些甚事,讲的是些什么理儿。
再没有什么比满足一个人的愿望,更让人开心的事了。我们便把一个人默读变成了放声的朗读,而且语速也放慢了许多,语调轻松了许多,有时还尽可能地把文字变成方言土语,为的是让母亲能听清楚书里的内容。
我相信,这时候的世界是最静逸的,静逸得只有这琅琅书声,还有母亲轻微的呼吸声。
母親最期望和欢心的是“小字辈”们回到她身边的那种欢声笑语、叽叽喳喳的“读书”氛围。
母亲的孙子外孙逢年过节,或是假期,都一个个候鸟般飞回了老家。这些孩子们,在短暂的节假日里,多是伴着假期作业和课外读物度过的。这段时间,也是母亲“读书”最好的日子。
但凡孩子们写作业的时候,母亲一定会安静而规矩地陪伴在跟前,眼花缭乱地看大家写写算算,一心等着孩子们把作业做完,像学堂里等待下课那一刻。
趁着孩子们作业写完轻松愉快的时机,母亲便把大家招呼过来,“娃娃们,念一会儿书吧,该换换脑子了!”母亲把读书和念书混为一谈,她一向觉得读书是城里人的洋话,念书才是乡下人的土话,念和读不就是个听见和听不见声音的事嘛!
于是,孩子们便有的给奶奶读一段童话,有的为姥姥讲一个故事,七嘴八舌地满足着一位老人家的“读书”要求。这时的母亲像吃了糖一样,满心的甜蜜,嘴微张着,眼半眯着,并不时摇头晃脑赞地叹,拍手挥手称道,以此表达自己“听书”“读书”的心情。
一时间,笑声,闹声,读书声,穿过屋顶,越过小院,如清晨的薄雾,在山村里弥漫开来……
光阴荏苒,人生如梦。不是一晃就老了,而是一晃就过去了。
转眼之间,母亲已走过八十七个春秋,但母亲说她没老,老的只是那些过往的事儿。
她的从容如村头的那棵老榆树,自然地叶黄叶绿;她的淡定若门前的那块镇午石,沉稳地静观静守。
母亲依然如故地每天行走在这个和她一起风雨兼程的小村庄,每天一如既往地忙碌在这座给她快乐和温馨的小院里。只是母亲和书的故事,随着日月,被时光的风雨浸染得斑驳陆离,一页一页地翻卷着。
“低徊愧人子,不敢叹风尘。”母亲,回忆这段往事,写下这些故事,儿绝无嘲讽之意,只有敬仰之心。
其实,敬爱的母亲,您就是一本无字之书,值得我们做子女的一生阅读,一世珍藏。
责任编辑 管晓瑞
作者简介:
吕凤君,男,1960年生,山西五寨人,1978年入伍,长期从事新闻宣传、理论研究和军队思想政治工作,大校军衔,2016年退休。业余爱好文学、摄影,有300多篇(幅)作品被军内外媒体采用。现居乌鲁木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