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休止符的《青春之歌》
2021-03-04刘照华
刘照华
“华北虽大,已经安排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了!”
用这句话来说明长篇小说《青春之歌》故事发生的时代背景,是十分传神的。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中最具活力与光彩的乐章便是“青春之歌”。生逢民族危亡、水深火热、抗日烽火和学生运动风起云涌的时代,青春的生命当何去何从?这是对每一个灵魂的严峻考问。
一
《青春之歌》故事发生的时间,在1931年“九一八”事变到1935年“一二·九”运动之间。在这样一个动荡与黑暗、奋争与堕落、罪恶与光明复杂交织的岁月里,主人公林道静作为一名女性知识分子,她在痛苦和彷徨中寻找人生出路的经历,是一代人精神探索的缩影。作者杨沫在对这个典型人物的塑造方面,体现出对时代命运的深切思考,为青春生命的表达投入了全部情感。创作这部小说,断续经过六年,她说:“我认为《青春之歌》是我血泪凝聚的晶石……”“它是我投身革命的印痕,是我生命中最灿烂时刻的闪光。它如果泯灭,便是我理想的泯灭,生命的泯灭。它的命运就是我的命运……”“我推崇现实主义创作法则,我的生活经历,我的信仰决定了我的爱与憎……”。正是在这样一种状态下,杨沫创造了这部立得住的经典之作。直至今日,林道静这个富有传奇经历、个性鲜明的形象依然活在广大读者心中。
林道静的生父是大地主林伯唐,生母却是出身贫困,被这位大地主蹂躏、伤害、最终悲惨地死去的村姑秀妮。林道静自幼被夺去生母之爱,在歹毒的养母徐凤英“卖了你也要卖出这些年的饭钱来”的逼迫与欺压中生活,沉默与孤单成为她幼年的心灵写照。“佣人王妈关心她,心疼她,常常偷着照顾她,所以她的眼泪也只当着王妈一个人流。”另一方面,“七岁起几乎每夜都要替徐凤英上街买东西,所以胆子是大的”。命运对她无情,但既已尝出了它的苦味,她的内心便倔强起来,甚至有着决绝的一面。
在杨沫笔下,林道静甫一出场便引人注目,这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学生,“穿着白洋布短旗袍、白线袜、白运动鞋,手里捏着一条素白的手绢,——浑身上下全是白色。她没有同伴,只一个人坐在车厢一角的硬木位子上,动也不动地凝望着车厢外边。她的脸略显苍白,两只大眼睛又黑又亮”。这是反抗养母为她安排的婚姻、愤而出走的林道静,她想要摆脱生活阴影、独立自由地奔向新的生活天地。而这恰是对那个时代正在觉醒中走出封建家庭束缚的知识女性的描摹。
对于林道静这个形象,杨沫是贴着她的情感和内心世界来写的,外貌和心理的刻画十分传神。容貌姣好、一身素白、气质忧郁、沉静却又释放着孤傲的林道静,让人联想到“结满幽怨的丁香”,是一个时代女性情愫的象征。同时,这种笔触之中也隐含着对于传统审美中女性某种特质的赞叹,从而唤起了读者的关注、探索的热情。
少女时代的林道静是沉默的,她喜欢在读书和吹弹音乐中舒缓心情,并由此而使得“那双忧郁的眼睛忽然流露出喜悦的光芒”。这样一个幽闭孤鸣的灵魂,在独自出走、第一次看到大海时,兴奋与喜悦使她“像天真的孩子一样”。在这个情境中,杨沫给林道静的内心世界松了绑,把她对母爱的呼唤、对困境的挣扎表达得淋漓尽致。“挨着海,像挨着亲爱的母亲。这时她忧郁的眼睛长久不动地凝视着海水,有时她会突然垂下头来低低地喊一声‘妈妈!”小说用这样的情境让读者与林道静同呼吸、共命运,一同走进时代洪流。
二
正因为林道静对所谓的家庭无所留恋,所以她探索“出路”的态度格外坚决,与一般女性相比,在充满未知的选择关口,她更能坚决地迈出一步,有一种“大胆”和“勇敢”,表现出外柔内刚的性格。而心性孤傲的她,同时又是天真、单纯和幼稚的,所以她的“大胆”和“勇敢”也伴随着轻率和盲目,难免在生活表象的迷惑下走入困境。然而,这也使得林道静的青春探索充满了悬念,引人入胜。她一步步追求,一次次受困,却终不妥协,焕发出生命的热力,逐渐脱下了忧郁,摆脱了个人的小情感、小梦想,最终脱胎换骨,走出了青春的迷茫,走向人生的坚定。在这个过程中的“青春之问”“青春之光”具有超越时空的穿透力,令一代一代的青年读者为之着迷。“青春”的母题是永恒的,杨沫对它的诠释是经典的。
在小说中,林道静追问着:“人生为什么是这样的冷酷、残暴?”她又问:“一切有为的青年,不甘心堕落的青年将怎样活下去呢?天地如此之大,难道竟连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子的立锥之地都没有?”她还问:“为什么一个人不愿马马虎虎地活着,结果却弄得走投无路?”这是林道静苦闷的发问,也是那个时代的青春之问。
在经历种种生活的探索后,林道静对于曾经表现出进步热情,却又转而退缩于灯红酒绿、及时行乐,并且劝说她“趁年轻找个好丈夫,快快乐乐享几年福”的白莉苹,有过这样一问:“莉苹,你的好意倒挺叫人感激。不过我看,倚靠丈夫来享福,真能够很舒服吗?物质享受能够填补精神空虚吗?”这无疑也是切中痛点、振聋发聩的时代之问。
对于物质享受的认识和对于精神空虚矛盾的解决,是任何时代的青年都必须面对、必须给出答案的。这个问题,关乎人生价值、生命意义,也关乎对生活幸福的定义,因此也就成为十分关键的“青春之问”,它要你明白一个人应当怎样活在世界上。
带着这“青春之问”的执着,林道静即便是堕入了与余永泽的爱河时,内心也在清醒地申明:“我又不是男人身上的附属品,离了他活不了。”她始终坚持“要独立生活,要到社会上去做一个自由人”。正因怀有这样的知识女性的理想以及追求理想的坚贞,林道静从被“甘美”表象掩盖着的庸俗爱情中出走,选择了对精神和价值的追求。
三
《青春之歌》在对林道静情感经历的表现中,蕴含了两种截然不同的人格以及价值观、奋斗观的比较,展开了对青春的深刻思考。在余永泽眼中,林道静有种摄人魂魄的美。他从“悒悒的愁闷的眼睛”感受到她是“含羞草一样的美妙少女”,同时也感受到她是“好一匹难驯服的小马!”所以,“能夠把这么个不易驯服的女孩子征服了,能够得到这么一个年轻、漂亮的爱人,他是多么高兴啊。”然而,在他打造的利己主义的温情小窝里,最终暴露的是他“满口仁义道德”面具之下的虚伪,对待贫困者悲惨遭遇的冷漠,对于时代风雨的隔膜、逃避。林道静终于觉得,“他那骑士兼诗人的超人的风度在时间面前渐渐全部消失。他原来是个自私的、平庸的、只注重琐碎生活的男子”。
与余永泽形成巨大反差、鲜明对照的是卢嘉川。他有热血,有理想,有智慧,有信仰。他这样回答了林道静关于“出路”的追问——
对,咱们大家都在找出路——整个中国也都在找出路。那么出路在哪儿?我想出路就在反抗,出路就在斗争,出路也就在把咱们个人的命运和国家人民的命运结合在一起。半封建、半殖民地的中国知识分子能有什么出路?今天我们首先就要求得中华民族的解放,然后才有我们个人的出路和解放……
杨沫笔下的这个人物形象,是富有人格魅力的、理智与情感相得益彰的人物,焕发着经受锻造后成熟青春的异样光彩。“仿佛这青年身上带着一股魅力,他可以毫不费力地把人吸在他身边。”林道静心里赞叹:“多么热情地关心别人,多么活泼洒脱,多么富于打开心灵的机智的谈话啊……”如此富有感染力、才华横溢的青年,如果乐于经营爱情,他的甜蜜的收获是不言而喻的。然而,既然担负了信仰与使命,选择了勇于牺牲的人生意义,他对林道静的感情便是深藏于心了,他是将慷慨赴死摆在了个人爱情之上的。正因如此,他有过这样的内心表白:“爱情——只不过是爱情嘛……”对此,不同的读者会有不同的评判。然而对于这样勇于为时代、为崇高的事业而舍弃个人幸福的铁血男儿,青年读者当会心生敬佩——他们的爱情火花,映照出时代的电光;他们的生命迅如闪电,诠释出最壮美的青春。
林道静正是在这样的青春之光的照耀下完成了青春的启蒙,找到了“青春之问”的答案,最终走出了青春的苦闷,并且在与卢嘉川、林红、江华等人的并肩战斗中完成了灵魂的洗礼,她的性格和气质中注入了新的魅力光彩——丢掉了以往的矜持和沉默,心胸开阔地走进“狂风暴雨的时代”。她拥有了先进知识分子对于所处时代的豪迈情怀——“看看这广大的世界——这世界是多么悲惨,可是又是多么美好……”她完全读懂了高尔基的《母亲》,“时时被那里面澎湃着的、对于未来幸福世界的无限热情激荡着、震撼着,她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快乐与满足”,她的精神“飞扬到广阔的世界里去了。”
《青春之歌》所描写的那样一个风起云涌、民族危亡的时代,最能大浪淘沙一般地考验人。在这对于青春严峻的考问中,林道静最终成为高尔基《母亲》里所描写的那般坚强的女性。“我想,中国怎么也不会亡国的!国家兴亡匹夫有責,我们能叫它亡吗?……”这是林道静青春之歌之所以动人的基调,唱出的是一个时代的青春无悔!
责任编辑 杨睿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