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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相信理真

2021-03-04罗迪

都市 2021年2期
关键词:女朋友小说

他们那些写作的人,大多都说每部小说的开篇最艰难,要思之又思地想,慎之又慎地写才可以,不然便会导致很严重的后果。曾有一个作家举过例子,他说,这很像胎儿的孕育,不是精子和卵子一遇到,男孩女孩的结论就肯定了。而是要等待生产。等待生产的过程,即如写作时思考的过程。思考起不到决定的作用,总会有意外等待着你。即使你做了孕检,也有不准确的情况会出现。是男是女,只能生下来才落定。是男孩的话,购买来的裙子想必是用不到了。是女孩,那就要想着对她更温柔一些,至少不能随便给她剃成秃头。生产的瞬间,就是小说的开篇。开篇可以轻易打破所有的思考和准备,是男是女它说了才算,一切脉络的走向由它决定。开篇写不好,其余都要坏,这是个真理。

但是我的朋友,你不用太过认真对待真理。真理仅仅只是看起来坚不可摧。我立刻反驳他说,生了男孩,打扮成公主模样没什么错,裙子不白买;生了女孩,太小也不能留头发,不然会生热痱子。小说的开篇固然重要,不过准备和思考也不是无用功,它们彼此间的地位平等,不应该有高低之分。厉害的作者,会拥有足够机敏的随机应变能力,绝不会在起始部分就陷入被动。充分的准备与随机应变能力相互加持,甚至可以打破命运预先的设置。只有利用好它们,生出的孩子和创作出的小说才可以生存下来。不然开篇再好也没有用,说不准这孩子明天出门就让卡车轧死了。开篇开得再好,没有一家杂志愿意给发表,那么就留着擦孩子被轧死以后淌了满地的血和脑浆吧。

我没有被打,他也没有继续试图说服我。因为真实的情况是,这两段相对但看似都是真理的话,全是我一个人在不同场合下胡说的。我时常和其他作家在一起讨论小说的写法,你以为我真敢举出一个对方孩子被卡车轧死的例子吗?除非我的小说再也不想在任何杂志上发表了。我谁也得罪不起。所以,我嘴上顺从他们,他们觉得写开篇很重要,我就对我朋友说,是很重要;他们觉得开篇不用那么在意,我就做另一个自己,说,开篇是个屁。反正只要他们开心,我就能协助他们把观点讲出道理,至于我怎么想的,我早已忘了。不过这根本不重要。或许,我只想着我的小说能得以发表,拿来稿费要怎样生活。其他的——去他的真理,我从不相信——我从不相信?

马路非常宽阔,只红灯就需要等待三百秒。先前修路时,我感叹着,冬天修路,工人真辛苦。王岩告诉我,冬天修路是因为有些人缺钱,不搞项目,年不好过。现在好好看吧,如果冬天时候没有修路,以昨天刚下过的那场大雨来看,今天在这里等灯,不被来往的车溅上一身水才是怪事。除了在想这件事,我的眼睛也在看马路对面一个同样在等待红灯的女人。她的个子挺高,腿很瘦,而且直。她穿深灰色的上衣,黑色的裙子,还有同样深色系的高跟凉鞋。我看不清她的五官,可却有颇为熟识的感觉。假如真理存在,那么她一定不会令我失望。我目不转睛地一直看着她,旁边推自行车的中年妇女发现我的目光后,躲我远了几步。事实上,这个世界唯一可能存在的真理,是这个世界也许根本没有过真理。当我和她的距离越来越近,直至擦肩而过时,我情愿这条路从没有修过,那样这条路就没这么宽,我等一百二十秒便可以过马路,并且在短暂的等待中,我还要集中精力躲开无良司机的水花,那样我就不会足足傻看她那五分钟了。她难看死了,和王岩的女朋友一样难看。

昨晚王岩一个人在外淋雨,半夜回家后喝光了大半瓶廉价威士忌,和两瓶国产劣质红酒,早上醉醺醺地打电话给我,一直重复,王慧走了。那我能替他做些什么呢?他的确非常喜欢喝酒,我想遍了身边酒量厉害的人,也没想到谁能一个人喝完这么多的酒。根据他电话里的表现,我真是不能排除他有自杀的想法。如果他真的自杀了,如果,我想到那三瓶酒加在一起的价值不超过三百块。在路上我反复不断地假设,等到进入他家,看他萬一在家里死掉了,我该怎么向警察解释。警察若问我,我是不是只能说他死于贫穷。这简直太可悲了。

什么是贫穷,贫穷就是当你拿出勇气去面对死亡时,手中紧握的却也不过还是那把最廉价的刀。我乱想着,它的廉价使它无法提起锋利的精神,割破喉咙要很久的时间。它会令已下定决心的你,仍清晰地感受到持续不断的痛苦,别想解脱。我用他给我的备用钥匙打开门。一股酒气扑面而来。在这一瞬间,另一种假设在我的脑中出现:他实际喝掉的酒,或许并没有那样多,桌子上的三个空酒瓶,大部分都是被倒掉的。这样做的目的,在于他要以此来表示他的痛苦。他可能认为这样做,表现出的痛苦,要比他平时尽量隐藏的由贫穷所带来的痛苦,更加容易被同情。嗯,我很同情他,但不是同情他刻意营造出的氛围,而是同情他因为太想痛苦,而显得这么幼稚。他的做法,放在十八九岁的高中生身上,更加合适,放在他身上,怕是这辈子都别想追回王慧了。

屋里的东西少了一半,但看起来却像是空掉了似的。被留下的,都是无人问津的垃圾,毫无价值,包括王岩在内。他蜷缩在客厅深处的沙发脚下,身上穿得像是随时准备出门那样规矩,怀里紧抱着一个靠垫。看到眼前的情景,我松了一口气。幸好他仍然活着,要知道我还没有想出给警察的合理解释。

按道理讲,我上午八时匆忙出门,步行近二十分钟来看王岩,他应该感谢我才对。可当他醒来,却对我大发脾气。他摔破了一个空酒瓶,让玻璃碎片飞到各个角落,嚷嚷着我是来看他笑话的,还说我会把他的丑态写进我永远发表不出去的小说里,自我意淫,把他这辈子最不想被人看见的样子塑造成我所谓的艺术。他说我可笑死了,既瞧不起王慧,也瞧不起他,还要隔三岔五来吃饭,一会儿说饭粒太硬,一会儿又问鸡蛋西红柿为什么不加糖。他气得乱跳起来,袜子和脚趾一起被玻璃碎片割破。他说吃鸡蛋西红柿放糖,就像往一锅米粥里放咸盐一样恶心。我告诉他,咸口粥在南方很正常。他却让我滚,不然就给王慧打一个电话,给她道歉,亲口承认她炒出的咸口鸡蛋西红柿是世界上最好吃的菜。

我跟王岩说,滚你的。

王岩还了我一拳,我们两个扭打在一起,在切口锋利的玻璃阵地中打滚,身上都沾了血,不是对方打的,是玻璃扎的。我打他是因为他侮辱了我写的小说。在开始写作以后,最可悲的事情,便是随便任何人都能来侮辱我的小说。我对一家图书公司的编辑说过,当我做了和写作、和内容、和创作相关的事情,身边的人起初是对我高看一眼的,他们盲目地把我定位成拥有某种天赋的人,并信任我能靠此生财。他们对我报以谄笑,对我假意尊重,察觉得到我的信任后,才敢对我进行几乎卑微的试探。他们多么卑鄙。但是最后,得知我身无分文,没有任何价值时,他们立即就换上了另一副嘴脸,摆出即使我做了么不一样的事情、拥有某种天赋,也不过如此的得意。从此,他们再对我友善,不是因为我做了什么,或是什么样的人,而是因为他们利用我做了一次实验,是我让他们拥有了实验成功的机会,证明了那些他们所不能做到的事情,就算即使做到,也没有任何用处的真理。他们通过这个实验,为他们的庸碌感到骄傲。为他们的虚伪感到踏实。

他们有人对我的催稿和鼓励方式是,对我说:村里厕所没有纸了。你们能看懂这背后的意思吗?有人则在没有话题后问我,最近还在写你的小说吗?听啊,我的小说,问句里本身带有自产自销的歧义,直接处决了我的小说。我的小说。当然,也有关注小说本身结局的,可他们会告诉我,我不要再看你的小说,你的小说里好人全死了,牛逼起来的都是王八蛋。但我的小说经常有人死掉这件事,是一年半以前才开始的。他们被真实生活打击得已经体无完肤,失败者只愿意看逆袭故事。他们自认为比谁都了解状况,他们要做的是如何逃避。

我好心好意来看王岩,他竟然说我写的是永远发表不出来的小说。我挥手给了他一拳,打在他的脸上。他打我,是因为我侮辱了他。他没想过,连我这样的人有一天也胆敢对他动手。他愤怒地失去了最后的理智,决定教训我。

王岩知道我和陈虹分手的全过程。那时我还工作,在一家网络公司做销售,每天到处跑业务,拎着苹果笔记本电脑,总要尽可能打扮成还体面的样子,实际上和街边三伏天歪打着领带的房屋中介是一个意思。出门前,我得把额前的头发用梳子向上翻几下,用发蜡定型。两个手腕处总要喷上少许香水,都是一些少则大几百块,多则要上千的品牌。一股畜生味。离职后我常说的一句话是:我观察衬衫领子,已经视觉疲劳,想要自杀了。我的工作性质,要我保持整洁。照镜子,露笑容,看领子,领子脏了,要立刻脱下来找地方换上干净的,脏的送去洗衣店。制造表面功夫花的钱,只要订单谈成,统统能够回本,不成就要自己掏腰包。换句话说,每一个订单回报来的钱,都超出我的付出,够我生活一段时间的。这样工作得久了,让我看一切都很虚伪,虽然领导们告诉我,这就是真理:努力换来的是真金白银,不是空头支票。但我分不清我和领导们到底谁对谁错。我渐渐变得神经质。白天用职业的笑容跟各个张总、刘总、李总们谈笑风生,在投影仪前的PPT上面展示我的演讲天赋。晚上回到家倒一言不发,坐在阳台上发呆。我偶尔甚至觉得月亮也是个骗局。我问陈虹,它会发光吗?陈虹说我傻。她说:“月亮当然不会发光,小孩子都知道月亮是反射太阳光。”我问:“那你爱我吗?”陈虹愣住,略迟疑,轻声问道:“你怎么了?”

我看到陈虹向我做出反问时,她眼里透出的不安和恐惧,我在那一刻断定她一定不爱我。一种强大的抽离感令我霎时间不清楚自己身处何地。陈虹说她根本听不懂我在说什么。我说我不打算继续上班了,我讨厌发蜡的味道,一个处处需要小心翼翼的失败男人,每天还要装模作样地在手腕上喷香水,简直恶心透了。没有一个客户会从我推荐的业务中获得盈利,不管他购买的是初级者试水套餐,还是年费VIP的项目,他们都像是愚蠢的羊一样,被我用同樣能在不经意间伤害到自己的屠刀宰割。我举起我的手给她看,我说我的双手布满了疮痍,上面却是细小的血痕。

失去工作的第三个月,我终于发表了我的第一篇小说。我把好消息告诉陈虹,她给我的祝福十分勉强。是的,我没有乱发神经,她果然是不爱我的。我暗暗掐算着她离开的日子。小说发表在某个我没去过的偏远地区的市级刊物上,他们告诉我,稿费会在一个月之后发给我,按照我篇幅的长度,算下来大概是不到五百块。我兴奋极了,小心翼翼地整理好我银行卡的银行名称和卡号,以及开户城市与支行所属,核对了三遍无误才敢发过去。虽然我厌恶这烦琐又早已滞后于时代的交易方式,但毕竟是辞职以来的第一笔收入,也是我写作以来的第一笔收入。我在绘画、音乐、电影等几件中,选择了写作,因为它门槛最低,既不需要童子功,如绘画音乐那样年少开始苦练,也不需要经费和人力支持,用我上班时用的那台苹果笔记本电脑,就足够了。我为此感到从未有过的非凡意义,我要揭露人的本质。写作令我心安,写作平抚着我原先工作中的焦虑。

他们寄出的杂志样刊到了。我说,陈虹你快瞧瞧,白纸黑字印在上面了。她仍是那样,甚至连翻几下的兴趣都提不起来,只是说,真好,我身边也有作家了。她的语气比我们逛街时,我被迫评价她试穿时候的语气更加垂头丧气。杂志里面刊登的我那篇小说的内容,我早利用很多个夜晚睡前的时间给她讲过了。我跟她说,这篇小说是讲述一个男人进入保险公司,为了业绩,动员他的所有亲戚朋友都买了保险的故事。我想表达我们根本缺乏鉴别好与坏的能力,无法分清自私和行善的本质。在进入保险公司之前,他还说过,他情愿出门后撞到大树上头破血流暴毙身亡。他说他死掉就认了,保险公司能赔他钱,但赔不了他横死街头的霉运,别提什么至少让家人朋友得到保障,他说那都是扯淡,他活着,这些人谁也没想过保障他,不是吗?!可是,等他进入保险公司上班,为了业绩忧愁,首先想到最有可能成交的潜在客户却又是他的亲戚朋友。我自喜地问陈虹,故事是不是很有深度。是他曾经拒绝过的保险公司,令他想起了他曾不屑的这些人。母亲率先付费接受了他的推销——其实他认为叫作推荐更合适一些,他在工作过程中,已经把购买保险当成好事了——然后是他的表哥,他最好的初中同学,大学室友。他早已不在乎别人讽刺他大学四年学的是卖保险专业这样的话了。

陈虹听故事总会很快睡着。由于我们两个人的入睡时间无法同步,所以我们的性生活次数也迅速减少。我是无所谓的。通过给她讲述,在她睡着之后,我常会再次发现故事中一些漏洞与还不够精彩的地方。首先,这故事越来越像流水账,像是游戏通关,从开始到结束,每前进一步也只是做了困难的增加,并没有什么波澜和悬念,过于程式化,看久了隐约能猜到后面即将发生什么。还有,故事中还缺乏起因,好端端的大学毕业生,为什么要去卖保险?于是,陈虹睡了,我轻手轻脚地爬起来,把客厅的电脑重新启动,继续修改故事,试图让这个迷失在单纯工作成绩与实现普世价值中的保险业务员,拥有一个女朋友。他的女朋友样子和陈虹差不多:瘦瘦的,白白的,爱穿深色衣服,很内向,脸足够小巧,但可惜眼睛不大,嘴唇还有些厚,不过总不至于难看,而且在床上时也很迷人。她在夏季随意用手指撩拨一下他的背部,他立刻便能够感受到其他人无法给予的细腻和温暖。但她是个虚荣又懒惰的女人。因为他爱她,他放弃了大学所学的专业,辞掉实习生的工作,开始去卖保险。他在爱她以前,没爱过这世上的任何人。他能想到最快的赚钱行业只有销售了。而女朋友继续在吸他的血,从几百块一件的短袖,到几千块一套的化妆品,令他无不感到身心疲惫——那会儿他的职业规划还没有打算从亲戚朋友们入手——不过最终他还是利用他灵活的头脑,拯救了他的生活和爱情。他把保险推销到他以前早已选择放弃的关系当中,用另一种方式重塑了情感,使破镜重圆,既拿到了钱,又实现了工作的积极意义,一举多得。只是他不知道,与此同时他也掉进了深深的漩涡中。他整日兴高采烈、满载激情地寻找失去联络的亲戚朋友们修复关系,以便成功签下保单,并足够自信他在为他们的人生解决后患。直到有一天,发生了三姑为了自家大儿子,也就是他一位堂哥婚事的彩礼筹款,而骗保自杀的意外。三姑从九层楼跳下去,摔得七零八落,砸凹了一辆轿车,死得壮烈而可怜。但因为了解保险法不够充分,只能白赔上购保积蓄和性命。保险公司鉴定为自杀行为,不予赔付。

陈虹提醒我,她极少如此快速地说,你不是卖保险的,你四姨是因为有精神病才跳楼自杀,她们家的楠楠姐在南方做那种事,你们全家达成过共识:你姨的死因是不清楚的,你不用自责。还有,我也辞职了,不过我不会做吸血鬼,我从没有刻意花过你什么钱,如果让你为此觉得我贪婪又懒惰,那我也不想和你道歉。咱们结婚预估我妈会要的十万块彩礼,你也可以不用准备了。我打算和你分手,今天就分手!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她的话,我虽然有强烈的、本应该拥有的难过,但却也暗自得到了解脱。我有一种预言被实现,终于做了了结的心理。我和陈虹的感情,早已如同一个被架在断头台上的死刑罪犯,悲痛而恐惧地等待处决的真正到来。哪怕这是最不好的结果,但也总算是摆脱了折磨,迎来了结局。

我先前预料陈虹会在未来的某一天,提出离开。我不能忘记我坐在阳台看月亮,问她是否爱我时,她回应我的眼神。她的第一反应,是在规避风险,所以她才问我,你怎么了。她的话一反往常。爱不爱这个问题,是她最喜欢问我的。以前她说过,能不能不要总拿这个问题的答案开玩笑,爱就是爱,什么叫你不能回答是因为在我身上才有这个问题的真正答案啊,我听不懂,哪怕你说不爱我,我也能接受,你好好回答我,不行不行。她很少撒娇,只有在这个问题上才会,理由是,我能确信,她放心我是爱她的。可当我破天荒问到她这个问题,我也确信,她知道我当时比她更渴望一个坚定的答案。她却没有给我。说得扯淡点儿,她在那一瞬间没准儿会想到那些粗俗的电视剧情节,比如,她说完爱,我告诉她我已身患绝症,时日不多。比如,她说完爱,我告诉她我母亲重病想看我们结婚并要她照顾。我从那个晚上起,决定辞掉工作,也清楚地知道,陈虹有一天会和我分手,于是当这一天来临,我告诉自己,长痛不如短痛。

而且,这一切的发生,和小说中的最终走向如出一辙。主人公在经历了三姑自杀的事情后,没有被部分家人——主要是三姑家的堂哥——的指责干扰。他仍然坚持相信他的工作是有意义的,卖出去的每一份保险也都是为投保者谋福——事实也是如此——只是他的业务量受到了影响,他根本不具备和陌生人推销的能力。先是家人这边不管远亲近亲都不能再继续了,慢慢地,事情流传,朋友们也都知道他的工作是怎样一回事,能躲着就躲着他,不再任由着他修复关系、重塑情感了。女朋友离开他了。在他某一天被领导们因业务下滑过于严重进行了一番训斥下班后,家里属于他女朋友的东西已经被搬走了。女朋友走得决绝、彻底。他心知肚明无法挽回,并且即使挽回,以他的实际能力,也未必能真正胜任好这份销售工作。他原本的坚持,在女朋友离开的影响下土崩瓦解。既然解决不了困难,他干脆选择堕落地躲在家里,哪里也不再去。他又恢复到了之前的状态,破罐子破摔,想着撞到大树上头破血流暴毙身亡,脑子里又充斥着死掉就认了的想法。他等待着房租到期,房东把他赶走。他决定再走一步看一步。流落街头也无所谓,提前饿死在这间看似完整,实际上只剩一半的房子里也无所谓。后来,他接到了女朋友姐姐打来的电话,女朋友在他前面死掉了,他非常非常难过,可他却拿不出去女朋友葬礼惯例该出的礼金。他忽略了三姑的葬礼,他也没出礼金。

帮我在杂志上发表这篇小说的编辑,在网络上告知我成功通过审核后,我多余地向他询问——毕竟我还初接触这个行业——我问我的这个小说结局是不是挺像个笑话的,会不会有些过于儿戏了,要不要再修改修改。他告诉我,说我处理得很好,表现手法非常荒诞。他高级的夸奖使我几乎以为我是个天才。慢慢才后知后觉地明白,已经定好了刊登的排期时间,他这样说,也许只是为了不再给自己找麻烦。

当陈虹离开,问我还有没有什么话要对她说时,我也在想,事已至此,何必再给对方添堵呢。我张嘴说了声再见。换来的是她失望的凝视。她在驻足了半分钟后永远离开了我。我偶尔也有些担心会在某一天接到她的死亡消息,王岩说我研究小说研究得脑子已经坏掉了。

自从和陈虹分手,我和王岩的联系愈加频繁,他是极少数愿意与我这种神经兮兮,而且吃完上顿没有下顿的人来往的朋友。以前我有工作,有陈虹,的确也不愿理他。他是到处借钱,从来不还,做事情不动脑子,前脚还和人称兄道弟,后面因为一口酒没按他的意思喝光便能和对方打起来的疯子。后来,我把家也搬到了他所住的自建房区域,一晃已半年有余。他帮我搞定最便宜的房租,教我偷水偷电,使我依靠常常中断的微薄稿费能继续活下去。

王岩总是会骂我,他说我就是个聪明的傻瓜,他说他都能看出来,我这个人是什么德行,陈虹怎么会比他还不了解我。他说,她不是不爱你,她是在你身上找不到希望了。她和王慧不一样,王慧愿意和我一起过这样的日子,她没见识过别的。和你现在甘愿住在这里也不一样。陈虹读书好,工作体面,长得也不差,凭什么和一个几个月不工作,然后抱著五百块收入傻笑的男人浪费青春啊?你以为你说的哲理、人生、小说、故事她听不懂?她懒得理你,没准儿是希望你早点能发现你的自找没趣,放弃什么狗屁写作,好好重新工作。结果你呢——我今天喝点儿酒,说点儿心里话,我觉得你是盼着她离开,你觉得她不懂你,她和你写的那些恶心的人同流合污。因为这样,当你亲眼看到她,你就看到了她和那些人在一起。你看到了她和那些人在一起,就让你觉得其实你本质上也是那些人!你早盼着她能离开!你看她也恶心。

我对王岩的酒话大为震惊。他从来不看我写的小说,都是我实在憋闷坏了,硬找他喝酒,趁着他喝酒的兴头讲给他的。我不胜酒量,每次和他喝酒我都要难受几天,但他只有喝酒后,脑子才灵光,愿意倾听。他继续说话,可惜话锋转了,不再是我想继续的内容,可却依旧尖锐。他说,陈虹决定和你分手了,房子是你交的房租,但存款是你们两个人的,七万多块钱,她没说和你平分,也没提要仔细算账,说明什么你自己说。

我低着头不说话。王岩扒拉着我的肩膀问我,你早就知道,是吧。这说明她了解,她和你提钱,你会觉得俗气,甚至,万一你要是接受不了分手的打击,被分钱的事情激怒,转而因为钱决定报复她,户头是你的名字,她真的非常难办。所以,她以退为进——我说了,好几遍了,她是以退为进。她跟你说,这卡里的钱,都给你吧,你不工作,需要钱。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们的钱,分手我养你,我不是因为你没收入了才和你分开的。她在婉转地安慰你。后来,你就这样顺水推舟,把钱都给她了。你不是禁不起激将法,你是喜欢她聪明的处理方式,因为她的方式可以使你变得看上去更聪明,而且还会使你伟大。你好伟大啊。傻瓜。

喝酒的时候,王岩给我分析得句句在理。他像一位行医经验丰富的退休医生,为我这个早已放弃治疗的重病患者阐明,到底是怎样从曾经的小感冒,发展到如今这般病入膏肓的。另外,他在为我分析时,也会让我放心,他不再有从医资格,我的病也的確是真无法医治。他会让我不用害怕再受到折磨,因为他只是为了展示一下他的医学才华,仅此而已。甚至他对我的死活也没有多么关心。我喜欢他这样的医生。

而就是这样精准到位的王岩,由于王慧离开和疑似摄入大半瓶威士忌和两瓶红酒后的影响,一下失去了对人类本质的把控。按道理,他能把所有朋友的钱都借到手中,他很擅长这个的。不过,他仅仅了解我只需看破对方的伎俩,就会委屈自己成全对方,以证明自己的聪明和伟大,可惜他忘了我也需要情感,细腻的情感,温和的情感。我不是对几万块毫不在乎,我深知我有多么需要这笔钱,如果我有了它,或许我现在也不用和王岩这号人搅混在一块。它能让我更有余地地把生活维持下去,不用撕掉最后一层尊严。尊严?我很久没有想到这个词了。

陈虹和我提到钱,我看到了她不自觉流露出的一丝踌躇。她把那张银行卡塞到我手里,我们彼此的手最后一次发生轻微短暂的触碰时,我感受到了从那里传来的细腻和温暖。那是我极为熟识的触感。这种熟识让我的鼻子发酸。我除了说再见以外,再说一个字,都会流出眼泪来。她在钱的问题上动了心思,她的踌躇却也那样真实。她搬离这里,需要找个新的住处,是一笔费用;她离开我,需要一个人应对她已经五年没有应对过的单身生活,又是一笔费用。因我所致,她需要钱。她把钱交给我,或许是假意,可她手上的温度也告诉我,她说我不工作,需要这笔钱生活下去,一样又是出于真心。我不能描述清楚、重新传达我那一刻的复杂感受。我仅仅知道,我必须要把这笔钱全部给她,一个子儿也不能留下。这是我该做的,也是必须要做的。我也只能做这个了。

从王岩家里离开,我挺悲伤的。他躺在地上喘着粗气,忽然哭得泪水磅礴。他从来都是那样自信,但是王慧竟然离开他了。路上我打算把这件事写成小说。写它有什么好处?我可以发给不同的编辑,看能不能换来下个月的房租。哪怕是一个星期的伙食费也是好的啊。想到这里,我脸上的伤不再疼痛,被打一顿,也没有什么值得抱不平的了。写完这一篇,我身边很有可能就又要失去一个人。他说的没错,我是去看他的笑话,但他说的也错了,我才不相信我的小说永远不能发表。

因为,现在的我心甘情愿为它修改无数个版本的开篇。为它编撰无数个崭新的真相。为它信奉无数个模样的真理。

责任编辑 梁学敏

作者简介:

罗迪,90后,黑龙江齐齐哈尔人,现居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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