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的寓言
2021-03-04李耀岗
如果仅从一个节日的意义上去审视中国传统的过年,对年还是看得小了。尽管这个年本来就叫春节,但隆重到以春的名义命名一个节日也不够。年的寓意之大,其惯性历经浩瀚时空的磨洗,依然劲道十足,冲堤决坝,自带泥沙,哺育良田万顷,覆盖一切,也生长一切。
我一直认为,想认识中国,在中国过几个年就是了。不管是乡土的中国,还是正在“去乡土”的中国,一个年,什么都有了,家常俗礼、长幼有序、宗社党邻,一一看过来吃过去,什么也明白了。
年的缝隙里蕴涵了太多的寓意,有永远淘不尽的细碎散落其中。
请神仙食素
许多年前,我祖母在世时曾许诺诸路神仙,若某事遂了心愿,过年时一定额外献个猪头给他们吃。那年她的心愿到底了没了,祖母的猪头到底献没献,我已经忘记了,但心里总是记得过年时买个猪头给神仙吃是顶高规格的一种待遇。这样的习惯似乎在民间也一直有着传承,以至于许多人都以为过年敬神都是以牺牲相供,或以猪头、猪肉、猪尾暗合全猪敬奉,或以猪羊齐整来个大满贯的全套敬奉。
错!
真正辞岁上供其实常用素食,如素馅饺子,也就是说神仙们个体的特殊喜好,凡间不见得如数家珍,但请神仙吃素还是合乎礼仪的。据熟知清史的恽宝惠先生讲,这种风俗出自宫廷。恽老先生清末授陆军部主事、禁卫军秘书处长等职,熟悉宫廷事务,他讲的应该不会错的。我们老家大年初一也是讲究用素馅馄饨献祭先祖列神的。一般初一早上放完炮,便煮好素馄饨拌素油而食,不甚好吃,隐约有白萝卜的腥味,但也得硬塞下一小碗,好像那几个清心寡欲的素馄饨下去就是与神仙列祖完成了一次隔空对话,彼此共享这番特别的滋味,人神共进,仙凡齐享,也拉近了自己与神仙的距离。
关于神仙吃什么,我们凡人的第一感觉应该是:不食人间烟火。战国时道家学派创始人庄周在《逍遥游》中说,神仙“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从此“餐风饮露”便成了神仙的标配。前段时间,西安就有一家宣称“喝风辟谷能治病”的企业申领“双创”补贴。现代社会竟然还有人相信这样的神话传说,的确有点出格,不过那家企业在公示期间遭投诉已撤出补贴名录。喝风辟谷能治病,大概也与拜神食素有关,普通百姓掌握的那点神仙知识怕都是从《封神演义》和《西游记》中来的,《西游记》里面讲到吃肉的全是妖怪,为了一口唐僧肉费尽了心思,而神仙恰恰都是大张旗鼓地吃素。
好了,神仙吃素终于有了一些出处。比如《西游记》讲到王母娘娘请客,请诸位神仙吃的就是桃子,食素。话说王母娘娘蟠桃园的桃子,三千年一熟的,人吃了能成仙得道;六千年一熟的,人吃了能长生不老;九千年一熟的,人吃了能与天地同寿,桃与寿等量齐观。民间百姓过寿也吃寿桃,面蒸的寿桃,也是食素,决不会拿个猪头或用面捏个猪头出来。为什么神仙都食素?大概与养生有关,想想陆地最长寿的哺乳动物大多食草,比如象,能活八十多岁,马能活六十多岁,而狼虫虎豹这些吃肉的则要短命得多,二十多岁就垮了。《论语·乡党》中也有:肉虽多,不使胜食气。意思是夫子吃饭虽然有很多肉,但也不会让吃肉的量大于吃素菜的量。孔子的饮食原则可以理解为少吃肉,多吃素食,他的养生思想同样也极大地影响着我们中国人的饮食习惯。因此,在民间成仙吃素、吃素成仙,长寿吃斋、吃斋长寿,大概也是有一定心理暗示的。从中可以看出,我们的素食崇拜是有一定的文化传统和群众基础的,理论依据和实践操作层面的东西都齐全了。
另外,从中国信奉者众多的佛教来说,对食素的戒律也是有要求的。佛教大概也是世界几大宗教中对吃素要求最严格的宗教。供佛菩萨一律只能用素食,佛教徒在禁用肉食和五辛方面规诫也极为严苛,佛教的素食观因为符合中国人的养生思维,对佛教在中国的传播和发扬起到了很大的推动作用。《孟子》有: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其中,“君子远庖厨”的思想中也有远离肉食的意思。再如《左传》有:肉食者鄙。此“肉食者”绝非仅指身居高位者,也的确包含食肉者,现代科学研究已证明,吃肉多的人更易罹患阿尔茨海默病。
回到春节年俗,我国南北各地的确都有初一以素食为主的习惯,或水饺,或汤圆,或面,或其他,不一而足。有的地方以三牲等荤食敬献,大概是觉得隆重,有的地方以素食敬献,好像也不太深知为什么一定要让神仙吃素,只是从人的心理出发,各自表现出一种应有的诚意罢了。敬神的根本就是寻求一种诚意之下的心理平衡,并不管人家神仙的喜好,似乎觉得自己爱什么人家也是。凡人哪懂神仙的心思原本是要吃素的呢?于人心而言,反正肉这么贵,我都不舍得吃还得敬奉于您,这份诚心与诚敬您就看着办吧。好在现在研究已经证明,肉食在生产的过程中花费的能量远比素食要多,食素不仅对改善环境有很大益处,可以更好地为地球减负,还可以让我们这个独一无二的蓝色星球以有限的资源养活更多的人。如此,过年我们和神仙一起食素,如何?
钱压不住岁
春节拜年时,长辈要将事先准备好的压岁钱分发给晚辈。据说压岁钱可以压住邪祟,因为“岁”与“祟”谐音,晚辈得到压岁钱就可以平平安安度过一岁。压岁钱有两种:一种是以彩绳穿线编作龙形,置于床脚,此记载见于《燕京岁时记》。另一种最常见,即由家长用红纸包裹分给孩子的钱。压岁钱可在晚辈拜年后当众赏给,亦可在除夕夜孩子睡着时,由家长悄悄地放在孩子的枕头底下。
最早的压岁钱出现于汉代,也叫厌胜钱,或叫大压胜钱。这种钱不是市面上流通的货币,是为了佩带玩赏而专铸成钱币形状的避邪品。这种钱币形式的佩带物品最早在汉代出现,有的正面铸有钱币上的文字和各种吉祥语,如“千秋万岁”“天下太平”“去殃除凶”等;背面铸有各种图案,如龙凤、龟蛇、双鱼、斗剑、星斗等,其吉祥避凶意义不言而喻。压岁便是压住、压实的意思,彼时的压岁钱最多只是配载之物,与货币无关,后来的简化便是一切以錢来代替了。
得压岁钱的时候,孩子们自然高兴,大人却不一定心情愉快。我们小时候过年时得一点压岁钱,总共加起来没有超过一块钱的。仅有的几个自己愿意去拜,而对方也乐意给你掏点压岁钱的亲人,大都不富裕,一毛两毛有个意思就打发了可那一毛两毛也不属于你自己,都会被父母拿走,再转手散给别人,互相扯平,互不亏欠。这叫交换,当孩子的只能过手空喜欢一场。过年时,除了父母,觊觎你手里压岁钱的就是街头巷尾那些箪食壶浆的贩夫走卒,他们是最有能力和办法吸引孩子注意的。所以父母决不允许压岁钱在孩子口袋里多待一分钟,多一分钟就多一分被小贩们撬去的危险。除此之外,能把孩子手中的压岁钱夺去的就是本家那些心眼极多的孩子,我大哥的压岁钱就曾被堂亲子女神出鬼没地偷了去。那时,大哥尚年幼,发现刚拿到手的钱不见了以后,急得大哭,惊动了刚散完钱的爷爷奶奶四下寻找,最后竟从自辩清白人的鞋里搜出。浅绿色的两毛钱在鞋坑里捂出一阵脚臭味,天晓得人家是凭怎样的手段,在我们眼皮底下把钱偷走又藏进鞋里的。
那时,过日子仔细的人家,散出去的压岁钱,没有等额收回来,家里关着门还不吵翻了天,钱长着腿转不回来,好像走丢了自己亲生的孩子,天要塌下来似的。手里那点钱过年换成新票子,都拴在肋骨上呢,把钱看得顶真了,给压岁钱就成了个技术活。压岁钱交换中的技术含量之复杂,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大致情况不外乎四种:别人给了,你没给;别人没给,你给了;别人给多,你给少;别人给少,你给多。
其中的技术参数在于共同达到一种平等默契的交换礼仪,仅止于条件相等的人家。土豪与权贵自然不会在乎这几个小钱,是为“富在深山有远亲”,但天下人中贫贱比之富贵不知又要多多少倍,因此也有“穷居闹市无人问”的时候。压岁钱只怕逃不这个定律,豪门贵戚过年赚的压岁钱可以是个天文数字,而寒门子弟的压岁钱也怕少得可以忽略。这时,我们只能忽略了它到底是否能压得住那个“祟”,幸而这样人家的孩子,也都一个个结结实实地长大了。无关富贵宏旨,只念个人修为。刚入职的一个单位,有位大姐颇为明智,曾经大大方方地言明对压岁钱的立场:各家都是一个孩子,用不着换来换去,咱们谁也别给谁。好了,谁也不给谁,倒是少了麻烦,但也少了点孩子们的乐趣,只是没有这块的压岁钱他们照样也是要长的。
我们小时候,家虽贫寒,但父母对钱的管理却极开明开放。家里日用的钱大都压在靠炕沿的席子底下,大人随用随拿,并不回避孩子。我们都知道钱在那儿,却从没有动过一丝念头,不敢也不想,钱不容易,孩子都明白。唯一压在心里的愿望就是有朝一日,能挣许多许多的钱回报父母,也压在炕席下面,硌得爸妈晚上怎么翻滚也睡不踏实。或许是基于此种心理,小时候的我,曾有很长一段时间总梦见一大堆金光灿灿的硬币,都有五分硬币那么大,因为那时五分硬币是最大的。梦里的我,去村口的涝池挑水,那些闪闪发光的硬币就藏在涝池的石阶下面,宝藏似的。好听的钱币碰撞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特别动听悦耳,也特别有富贵感。我的那些“发财梦”总是以夜晚为背景,当我趁着夜色中微黄的灯火撬开石板时,下面会有一片金光照耀在我吃惊的脸上,光源自下而上正好照亮了我那双因极度兴奋和贪婪而睁圆的双眼。我想,如若身后有一面墙壁,我的身影一定是夸张而魔幻的,像阿里巴巴念完“芝麻开门”撞进了四十大盗的藏宝山洞,背后崎岖不平的洞壁上投射出我硕大的影子,在火光中摇曳。
记得有人说腊月像条大河,将一个孩子苦苦盼望了十一个月才露脸的大年阻隔在彼岸,让他们遥望着年红彤彤的影子,遥念那些难得一见的美食,遥见那些簇新的衣服和同样簇新得刮手的票子。钱既可带来吉祥富贵,也可带来凶险祸患。压岁钱虽然实在压不住什么,到底也让一个孩子较早地感受到了钱的美妙,同时也培育了一些必要的理财观念。他们在一年又一年抵达大年的时候,穿过孔方兄的一窥天地,一边趋吉避凶,逢凶化吉,一边领略着它曲径通幽的妙趣。至于更多那些连压岁钱也压不住的,也都让岁月慢慢压实了吧。
作假有姿态
《东京梦华录》中载有北宋汴京人过年的情景,“正月一日年节,开封府放关扑三日。士庶自早,互相庆贺,坊巷以食物动使果实柴炭之类,歌叫关扑。”柴萼的《梵天庐丛录》一书也有记载:“男女依次拜长辈,主者牵幼出谒戚友,或止遣子弟代贺,谓之拜年。”
我们老家那边,过年正经的拜年从走亲戚开始,彼此血脉相连的亲戚们会统一商量约定好各家的待客日子。你初三、他初四、我初五,几家亲戚轮着转,犯不着撞了日子。走亲戚,意在走动,勤在腿脚、忙在口腹,一屋子亲戚们一起吃饭、喝酒、共话桑麻是惯常的路子。以前的形式要正式一些,有各种禁忌和仪轨。老规矩中,亲戚上门都是来互相帮衬的,大家聚在一起会商议事情,互相出谋划策,体现的是一种集思广益,甚至是“头脑风暴”。不过,也有现给亲戚派活儿干的,把走亲戚变成了一场义务劳动,成为乡间笑谈。只是现在越来越不正经了,只剩下了吃,吃了上顿吃下顿,吃完待客饭,年轻的都各自作鸟兽散,找场子打牌去了。只有年长的男人们,一边聚在一起作负暄状,一边聊些家常。或有年长的女人在屋内与主家一起,边忙乎饭菜,边闲扯儿女诸事,更老一点的老姨老姑老妗们,则盘腿坐在炕上摇牙说着福寿日长。这样的画面即便在冬天也是暖的,如日头下面晒热的身体,让人暖得都漂起来了,像共同血脉里流淌着的温暖。
还说以前,各家虽然都不富足,但得考虑礼仪周全,走一次亲戚要准备好长时间,几乎是主妇们一年中反复碎碎念的一个大项。一般时候,家里若有好的东西是要留给客人的,大家都默然接受了,若是被馋嘴的孩子偷了嘴,主婦们哭天抢地地抱怨,“你让我拿什么待客呀”,便是最委屈的时候也不过如此。相同场景竟然也出现在作家苏童有关香椿树街的故事里,看来那时候南北同此凉热,都好不到哪儿去。记得儿时的邻居,农家日子过得仔细,过年割的肉、炸好的油食,自己年三十、初一都不舍得动,要等待客那一天才拿出来装装门面。好在宾主几方都是穷亲戚,顾及着彼此的面子,都会拿出百般的客套推辞闪躲,这其中就多少显露出作假的姿态来。
毕竟是穷家富年,但凡待客的一方,再不济也要拿出诚意和心意来。在准备吃喝上都用足了心思,把能做到的都尽力做到最好,把能拿得出手的都摆在面儿上,吃好与吃不好里外都透着细微的心计和心思。比如,过去席间常有几道应景的凉菜。凉拌绿豆芽上,要苫煮熟的猪肉片,肉片是猪板油极厚的那种,连着几丝少量瘦肉。这样的肥肉片现在许多人已没有勇气下咽,太肥了,几乎就是连皮吃下一片猪大油。但是,即便这样肥得流油的熟肉片也是不多的,有的人家来客较多,要上几席,就必须把仅有的肥膘肉切得尽量薄一些,薄且成形,考验的全是做饭的刀功。类似的作假也表现在蒸年馍上,白的包在外面,黑的裹在里头;还有过年的穿戴上,新的罩衣在外面,破旧的棉袄包在里头等等。我总是记得席间摆放的那盘苫了猪肉片的凉菜。它看上去很美,白色的肉片呈长方形以立姿苫在菜盘上,白得像一座雪山,也像大雪之后的乡野,一切都美得像个虚幻的童话,而雪覆之下,才是人世间真实的样子。
待客的有百般掂量的仔细,做客的也作千岩万壑的矜惜。作假的姿态最早就是从吃上开始的,现在只听说为了减肥有意不吃饱的,过去总是能听到为了主家脸面有意吃不饱的。听起来太假,却真有不好意思放开了吃的,吃不够还得一再推辞,言称吃好了,不够也说够了,推挡几番,不管够不够,假意上都够了。作假的方言,意指故作客套,不爽直。主家待客常会说的客套是“嫑作假,多吃些”,做客的也是由于各自原因在吃饭上作假,老吃不够(饱)。这其中,或是因为惜人,或是因为怜己,或是因为口味和喜好,假是作了,不好是不能明说的,哪怕回家再补上自己心心念念的一碗粗茶淡饭。
除了吃的作假,各种言不由衷的假一样也是过年时少不了要作的。自己生意上的挣了赔了,孩子学习上的好了坏了,一年来收入、收成上的多了寡了,碍于面子总是替自己多少遮掩一点。奈何我们在交往之时已养成过多探知彼此隐私的习惯,亲戚之间几乎更是掘地三尺要了解你的底细。如此,所有作假,既有凉薄,亦是无奈。
糖瓜可以黏牙
腊八之后,便是腊月二十三,也就是传统的小年。我心目中,腊月里最美妙的日子要数这一天。
小年最重要的风俗习惯便是祭灶神。这一天灶王爷要上天汇报工作,各家灶阁顶端都要敬献糖瓜和炒豆,以期获得灶王爷的庇佑,免除新的一年将要面临的苦难与折磨。糖瓜是灶王爷吃的,炒豆是给他的坐骑吃的。人们想得还真周到,人畜皆有份,谁也不耽搁。
都说这个灶神是个碎嘴子,什么铺张浪费、抛米撒面的碎碎念他都管,但这个碎嘴子却是个软耳根子,伺候不好的向上级汇报给降罪,伺候好了就变成“回宫降吉祥”了。所以大家对他每年一次例行公事的汇报都格外看重,敬献的糖瓜又甜又黏,甜到他不好意思说坏话,黏到即使他想说也张不开嘴。灶神本是天上的官,却喜欢混在人间的升斗小民之间,吃了人家的嘴短,拿了人家的手软。年年“廿三子时去,初一五更来”,总共在天上也没待几天,看来上面招待所的工作餐不对口味,还是回到人间的小日子好。
灶王爷是何方神圣?《淮南子》记载的是炎帝,《礼记注疏》记载的是颛顼氏的后人祝融,民间则认为灶王爷是张单,因为他最善于盘炉灶。三个都有道理,反正都成了神,而且直接监督着家里主妇的灶间操持。所以主妇就想出了糖瓜黏牙的办法,也只有妇人才想得出这样细致甜蜜的办法来。用糖瓜来黏牙糊嘴,是中国人的集体作弊,也是一种集体行贿行为。除了一年又一年给神仙上香、上供,居然还用上了秘密武器,比如糖瓜,这种用麦芽熬成的糖嚼软了以后,嘴是张不开的。我小时候试过,咬紧了奋力怎么也挣不开,几乎把上下槽牙能拔出来,太厉害了。想灶王爷那一口风烛残年的牙口,断然是张不开口的,只好含糊着说些裹了蜜糖一样的好话。
以前觉得民间敬的灶神是个慈眉善目、菩萨心肠的老头儿,乐呵呵地东瞅瞅、西看看,这家一块糖那家一枚枣,不怎么得罪人。现在,我觉得敬灶、供奉糖瓜及说好话都是人间的一个童话。它让一个神祇变得那么具有亲和力,那么可以接近,可以通融,可以说点体己的小话。“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上天言百福,下界保平安”“奏去人间事,三十带宝回”,我们村里的光棍还另拟了一联贴在冰锅冷灶的家里,“上界多言光棍苦,回还多带媳妇来”。一副对联,老百姓的心事和愿望都在里面了,他们多么希望有一个能听到他们声音的大人物替他们做主啊。以前,村里的巧妇在敬灶时还常常念念有词:
灶王爷,你听着。
炉窝里见天能眊着,
我顿顿省吃又俭喝,
抛米撒面是一时错。
炕上肮脏是娃儿多,
你老人家可要担待着。
这个灶神的传说竟然现在还没有成为动画大片的IP。这是个多么可爱的童话题材,里外都透着甜蜜,不管一年里平日多么苦哈哈,中国人过年不就愿意图个吉利和甜蜜吗?记得以前在老家过年,大人早早就许诺不打孩子,不骂孩子,说话轻声慢语,净拣好听的说。我觉得这大概也是托灶王爷的福吧,吃了糖瓜的甜言蜜语估计从老神仙开始就普降人间了,未来逐渐成为一个带了糖的话语体系,把尖牙利齿的言语统统都包在糖色里了。比如,在传统过年的一些行事中,有一项人与人之间的互动是很有意义的,就是说好话、说吉祥话——恭喜对方,祝福对方。不仅大人们这么做,也教导孩子们这样做,对熟悉的人这么做,对陌生人也这样做。
说好话、说吉祥话就是一种黏了牙的礼仪。“礼”是相互尊重、促进和谐的行为准则,但也必须出自真心,把一年最好的祝愿发自内心地奉献给每个人。如果在一年之始,奉行“说好话”的时候,以“存好心”为衬底提示自己、教导孩子,那么这项优良的习俗应该更能显示一种态度上的真诚。同样,在“存好心”的底子上再提示“做好事”,把“说好话”“存好心”“做好事”串成一线,是否会让过年那些“黏牙”的吉祥话习俗更扎实些呢?
捡炮听大响
鞭炮起源于“庭燎”,“庭燎”是用竹子做的火把,古人称之为“爆竹”。《通俗论·俳优》记载:“古时爆竹,皆以真竹着火爆之,故唐人诗亦称爆竿。后人卷纸为之,称曰‘爆竹。”南北朝梁宗懔《荆楚岁时记》记载:“正月一日,是三元之日也……鸡鸣而起,先于庭前爆竹,以辟山臊恶鬼。”可见,爆竹本意是驱逐鬼怪恶魔,后来才变成了一种增添气氛的道具。
以前过年,各家大都买不了几挂鞭炮,响两声高高地送了灶神,再欢快地把老神仙接回来就成了。也有烧包的暴发户买了成百上千的各式雷炮,像采购了一批准备革命的“军火”,打算过年时豪绰一下,全村人都以为那真是钱没出去的地方了。
葛水平的中篇小说《甩鞭》里,讲到晋东南山里人买不起炮仗,用甩响鞭来听响。小说中,王引兰说:“恁大的鞭赶多大牲口?”铁孩笑了,“这牲口大咧,大得叫你想不到。”甩鞭与放炮都是驱邪撵灾、增添过年气氛的,鞭子甩起来正好来赶“年”这头大牲口。虽说是窘迫了些,但也很有创意,现在人们为了保护環境踩气球听响,怕也没有甩鞭的创意有趣。
童年记忆里,没炮放,也没钱买,只能捡人家放过的炮屁股听响。所谓炮屁股就是一串鞭炮在燃烧过程中没被点着的个别小鞭,拾起来还可以再单崩儿放响。那时候的鞭炮包装皮上,会醒目地写上500响、1000响、2000响、5000响、10000响,如同军备竞赛。其实我一直怀疑它们的数量不够,总是不过瘾,像曹操在赤壁大战中号称80万,总共也不过7万人,孔明借的东风一到,一把火就点光了,像放了一串响声不足的鞭炮。不过,过年时放鞭炮,你又不能像兵丁一样盔甲列阵数人头,意犹未尽时只好迁怒于炮不干有没响的,做工不精有哑火的。这时,那些没响的小鞭就成了孩子们拣着玩的炮屁股。
因此,为了保证鞭炮们干燥易燃,初一早上要放的炮,年三十晚上都要埋在灶火后头的炕席下暖着,可以去潮气。大年一早拿出来,那炮仗暖暖的一盘,像刚烤好的饼子,放起来清脆响亮。不过,即便炮仗暖得再干,都有漏网之响,大年初一沿着巷子走一遭,从各家门口的炮屑堆里找找,总能有不错的斩获。大约是怕那点钱白花了吧,捡炮屁股也是大人们默许的,初一一大早,各家点完炮,吃完饭,一身新衣的孩子人手拈根香,就开始四处寻找炮屁股,口袋里鼓鼓的,像弹药充足的枪手。
我小时候过年捡炮屁股,可不像那些屁孩子一颗颗仔细地去放,我是要聚起来好好听一次大响的。把许多捡拾成堆的各色炮仗扎在一起,延长引信再大火点燃,那炮仗便化作惊天的气势,发出集体团结的一声巨响。再不济,实在无法用引信点燃,也可将其中的炮药悉数抖出,汇聚一起,以香火燃之,乡间俗称“气火”。“噗”的一声,如同一个养大了的惊雷,虽无惊天之功,也有动地之威。
现在,大家手头宽裕了,过年却也不许放炮了,不过,自己竟然也渐渐接受不了那样的吵闹,过年越来越安静,甚是无趣。
后来,开始随性写作,便把这个幼时捡炮屁股、听大响的感受拿来赞美那些有思想的文字。我曾如此称赞一兄之雄文:
……思想之点滴如火药慢慢聚拢,多了渐成声势,像吾幼时捡拾、剥开一枚枚鞭炮里的药,凑成一盅,燃之,咚,有巨大声响,比原本一个一个的噼里啪啦更为惊天动地……
责任编辑 高璟
作者简介:
李耀岗,山西万荣人,现居天津,曾用笔名竹芒、竹杖芒鞋、岗子,发表小说、散文、诗歌百万字,出版文集《时光的温度》等十余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