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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走的魔盒儿

2021-03-04成向阳

都市 2021年2期
关键词:魔盒公交车

有一天,一个老年人从北面的灰色人流中走出来,走过初冬下午五点一刻黯淡的黄昏,走进下元公交总站1路站台的红色铁栏,与刚刚下班准备回家的我迎面相遇在乘车口。

城市的公交车站台,总是由时间里淡淡的哀愁和隐隐的希望堆起来的。下元公交总站1路车站台似乎更是这样,至少已有十年了,身边的大多数东西都变了样子,准确说是变得更新,更看不出原来的模样,它却还是当年哀伤的老样子。灰色的水泥地,灰色的预制板,构成一个待客区,中间竖着油漆鲜红的一长排铁栏,留出一个刷成白色的乘车口。乘车口的铁栏油漆剥落,左面的铁杆顶上,立着一只圆溜溜的空心铁球。

那只铁球,很像一个矗立在时间里的奖品,不同时间里第一个抵达乘车区的人,总会无意识地伸手抚摩一下,在上面留下自己看不见的指印与掌痕。那天下午的五点一刻,摸在那只油光锃亮的铁球上的是那个老人的手。他轻轻抚摩着它,像摸着一只温顺的猫的脑袋。五分钟之内,老人和我,是铁栏围成的乘车区里仅有的两个乘客。身边并没有其他人,而老人也只顾低着头,这让我可以乘机放肆地窥视他。但这其实是一个相当普通的老人,浑身上下并没有什么明显的特点。不过最终,我还是发现了他搁在铁球上的右手。这是一只骨节粗大、皮肤皲裂、带有常年艰辛劳动痕迹的手。略显突兀的是,它的无名指上戴着一只黄澄澄的金戒指。

那只戒指在时间的流逝中不时暗光闪烁,老人却一直和开始时一样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而我们一起等待的1路公交车却久久不见踪影。这一切,让一种带有压抑感的沉默,慢慢就从站台上方的预制板缝隙间垂落下来,和着缕缕暮色遮在我们眼前。

直到一个啸叫着的男人猛然出现,这种难捱的压抑感才终于被打破——这个赶公交车的醉汉,像一个自带振奋感的丑角,让压抑笼罩下的1路站台猛然间活跃起来。他似乎是从天而降,还来不及站稳就开始大声喊叫。喊叫声中,一股浓郁的酒气带着偌大的声浪从我们身后喷射而过。他踉跄着,咒骂着,一路朝已经启动的39路公交车追逐而去。

老人这时抬起头来,一张脸上绽出了带响动的微笑。刹那间,他舒展开的额头、高抬的眉眼、拉伸中下坠的鼻翼、笑容即将歇止时未及闭合的带光泽的假牙,都一起微妙地协作起来,共同完成了对这戏剧性一幕的见证。

老人应该不知道,在他抬头微笑的一刹那,我已习惯性地偷偷按下了拍照键,将他永久吸入了我的手机照片库存。在那一瞬间,他情绪充溢的脸就像一个忙碌中的小仓库,一些东西进去,一些东西出来,快活是它们共有的标签。而那只铁球上搁置的戴戒指的右手却沉甸甸的,以一种难得的稳定展现了来自老年的力量。除此之外,颇有意味的其实还有:在老人的背后,一个正埋头沉浸于手机世界里的青年,对那个狼奔豕突追赶公交车的醉汉竟然毫无察觉,而老人却以无声而快活的微笑记录了周围世界片刻的波动。这种映衬,让我莫名兴奋,它正是我一直在城市的陌生人身上寻找的那种东西。

很久了,在这个城市,我渐渐开始習惯用手机悄悄拍摄一些陌生的老人。记不清这一举动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一开始也不知道拍这些老人究竟是想要干什么,可能,仅仅是因为我在某一天突然感到,每一个老人体内,都藏着一只关于记忆的魔盒儿。而这一只一只藏有人生隐秘的小盒子正暗自呼唤着我。我想悄悄进入它们,让自己也成为一个带有魔盒儿行走的人。

没错,在长时间的暗自拍摄中,我的目的越来越明确,也越来越清晰地感觉到,如果想了解所在的城市,最好的办法,就是在那些老年人的身边默默坐下来,悄悄听他们说话。如果这样不太方便,就远远站着,保持一个可以看见他们脸上表情的距离,看看阳光、鲜花、落叶与风在他们的脸上带来怎样的变化,并体会那些变化背后的深意。如果这样也不够方便——毕竟,城市里的很多老年人是极其警惕的,他们对出现在近处的陌生人总是保持着弹簧一样的敏感——如果真是这样,其实还可以离他们更远一点。比如跟在他们背后,注视着他们的背影、听着他们沉重的足音,慢慢走上一段路,你总会有所收获的,请相信我。那时候,那个关于时间与记忆的魔盒儿,就会静静地向你打开。

有一天,同样是在1路公交车上,我从背后拍摄到一位戴红色羊绒帽的老妇人。那是11月最后一天的清晨,冬天的太阳仍未升起,但早班公交车吸饱水汽的车窗是明亮的。那位看着窗外的老妇人,穿着厚厚的黑棉衣,戴着厚厚的灰毛线手套,窝在靠窗的一个座位上。我坐在对面,根本看不见她的脸,只能看到一个侧倾的身影。她那么瘦小,靠在黄绿两色的椅背上,就像一小团巧克力靠着一块夹心饼干。但那只红色羊绒帽却又大又厚实,遮蔽了老人的头发、脖子,压在她的衣领上,像一瓣鲜红的太阳,正从她的背上升起来。

就在我偷偷按下手机拍照键的一刹那,那只藏在老人身上的隐秘魔盒儿朝我打开了。它吸纳了我,让我忽然成为老妇人的一部分,并恍兮惚兮进入一阵幻想——有一天,当我也这么老了,就每天坐到公交车挨近后车门的椅子上,看窗外早晨崭新移动着的生活,向年轻人晃动颤颤巍巍的拐杖,展示发抖的布满老年斑的手,享受他们的让座与出自怜悯的尊敬,这些陌生人所递交给时间的这份礼仪般的情感,可能是家庭与儿孙所不能给予的。如果,能像法国电影里那样遇到一个痴痴呆呆的种菜人就更好了,他要能把我当成睿智而慈祥的玛格丽特和我谈谈生活就更好了,我将在喂鸽子的时候顺便教他阅读,鼓励他去谈恋爱,引导他成为一个不断发现自我可能性的人。当然,我还想和拐杖一起,和红色羊绒帽一起,去看看其余的世界。如果公交车能够这样不紧不慢地、始终如履平地般地超江跨河,甚至越过整个地球进入太空,那就太好了。我不想下车,不想在人群里像一个老妇人,只想在隔着窗户射进眼睛里的第一阵阳光中,感觉自己还像多年前的一个小女子,一直在寻寻觅觅一个早已消失的人。

而在另一天,在同一趟1路公交车上,红色羊绒帽老妇人曾坐过的位置上,坐着一个戴白色无沿软帽的老人。我偷偷按下手机拍照键的理由是,侧脸看着窗外的他,有着巴顿式无畏的下巴。那个下巴,以一个轻微的夹角固定在粗短的脖子上,强硬,突出,倔强,像一个不服输的拳手猛然捣出就绝不计划再收回的一记重拳。

面对这只下巴,我一瞬间就想起了我住在崇善寺外的一位老邻居。我其实一点都不熟悉他,他的一些事情,我都是听别人讲的。年轻的时候,他在建筑公司里当壮工,也就是专干苦重体力活的劳力工人,用一把挖土方的钢锹养活他的老娘。慢慢地,他干成了青年突击队长,又被调到公司机关做了保卫干事,又做了管理后勤的部长。他这样的人,真是天生的能干,舍得下一身力气,好像那力气不是他自己而完全是别人的。每天早上,他会先去汾河边跑步,然后第一个抵达单位办公大楼,扫地、拖地,一层一层地擦洗楼梯扶手。后来听新来的大学生讲松下幸之助可以将抽水马桶擦洗得直接舀水喝的故事,他的清扫重点就又多了楼层卫生间。他的办公桌更是一尘不染,放着茶杯、插了一支钢笔的笔记本、一份逐日更新的人民日报。他的工作极其忙碌,除了管理后勤,他还身兼三职,服务于离退休老干部、负责统战与宣传各种烦琐事务,而每一样他都干成了该系统的先进工作者。

但他终于还是老了,渐渐不再精明强干。在无聊的退休生活中,除了那个顽强的下巴和里面的牙齿还和年轻时一模一样,他保留下来的唯一特征,便是始终觉得自己特别有道理。他一天比一天更老,也一天比一天觉得自己比别人更有道理。自觉有理的时候,他就摩拳擦掌,好像左手握的是真理,右手握的也是真理。真理在握,他就面红耳赤,跑出家门去与楼下下棋的人、打牌的人讲道理。讲到了最后,他再也没有了敌人,当然也更没有了朋友。他的身体越来越衰朽了,只剩下手里的真理愈发强大。

那些被他摩擦了一辈子的真理,此刻像两只肥壮的刺猬,常常在他的两只手里打架。这让他再也管不住自己的两只颤颤巍巍却又总爱指指点点的手,进而管不住自己身体上的任何一个器官。有一天早晨,我在文庙羊汤店里碰到他,他用浑浊的眼睛看着我,手里的羊汤碗却忽然砸到了脚边。

但是这并不能妨碍他继续出去找人讲道理,他越是管不住自己,就越是勤于去纠正旁人。如今,你偶尔会在崇善寺外的一群算命人里看见他。但是别误会,他不是一个摆摊卖卦的算命人,而一直是坐在算命人对面的那个人。他会慢慢坐下来,伸出一只手给算命人审视,或者撅起他突出而顽强的下巴,把一张老脸给另一个算命人端详。然后,突然间,他亮出了自己早已埋伏好的真理武器,大张旗鼓,口若悬河,开始反复高屋建瓴,重重碾压那个不幸被他拖住了一只手的算命人。

最后,这一带摆摊卜卦的几个算命人都怕了他。见他远远走来,就赶紧从马扎上站起来,一头扎进旁边的便利店躲着不出来。

他已经胡须花白了,在崇善寺外的阳光中,他常常两手颤抖,对着老槐树上的小喜鹊指指点点,用完左手的真理武器,再用右手的真理武器,像保持射击姿势一样瞄着准。

他一个人,就像整个对空射击组。

但,他其实也有不射击不争吵的时候,那就是和他老婆在一起的时候。每隔上三四天,在崇善寺门外,你就会看到他陪着他老婆从超市里购物回来。那个时候,他总是又努力又低调。他低着个头,戴着一顶无沿软帽,肩上挎个录音机,两只手用力推着挂满购物袋的公交自行车,伴着录音机音乐吹吹打打的节奏,一步一起兴地朝他们家里走着。不认识他的人会为此觉得惊奇,哇——太原崇善寺周边的老市民,去个超市怎么也这般盛大而热闹呢?真是风雅颂一身齐活儿呀。

只有熟悉他底细的人才知道,一切都是因为他身后跟着的那位老太太,他才暂时放下了自己的道理,和那只顽强地向着整个世界伸展出去的下巴。

那只下巴里面,有属于他自己的装满了人生骄傲的一只小小魔盒儿。而他家的老太太,亦是一个特别有意思的人。这个曾经的邮政女工,曾骑着二八自行车在杏花岭区风雨无阻地送了二十年的报纸和信件,同时收取周边单位的邮件。而在具有纪念意义的一天上午,她在整理邮包时,忽然发现亲手收邮的一封信竟是写给她自己的。

寫信的人是一个建筑公司里的年轻保卫干事。里面说,他想和她共建美好人生,问她愿意不。

相信我,这不是我的虚构。她家的女儿曾经亲口和我妻子讲过她父母年轻时的这个故事。

有一天黄昏,在文瀛公园东门外的皇华馆,我遇见了老太太。她背着一只文艺风挎包,挎包里插着两把彩色的绸扇,突然就插入我和妻子关于山西面食的交谈。她许是刚从公园里跳广场舞出来,在身后听见了我们的对话,就开始为我们讲起面食的做法来,最后竟兴致勃勃地为我们讲了一路,尤其是特别传授了和面加水的窍门。直到我家门口,她还是没有讲完,于是停在楼梯上又讲了一会儿,才带着两把彩扇慢慢地上楼去了。

声控灯一明一灭之间,我忽然感觉和这位老人家比起来,自己真是不够热爱这一份生活呀。

而在属于她的那只魔盒儿里,除了那些如水流逝的早年信件,其实还有别的什么。究竟是些什么呢,我也说不太清楚,但已足够愣怔在家门前,许久忘记掏出开门的钥匙。

我其实也已慢慢地衰老了,一天比一天更加健忘,一年比一年更加惧怕例行的体检。我正一步一步走在前往老年的路上,我的那只关于时间与昔年记忆的魔盒儿也正在慢慢生成,正在发出膨胀的声响。每次坐在体检室外的椅子上,看着从体检大楼里经过的那些面容平静的老人,我忍不住就为自己幻想了这样一种老年生活:

当我真的老了,一定不回乡下去,因为我已经完全丧失了在乡下生活的所有必须技能。我要像一个城市人那样留在这个四季分明的城市里,但我决不要像那些公园里健身器旁的老人那样左左右右上上下下反复折腾自己,也不每天提着一根刺棍,或者背把太极剑四处晃悠。我每天哪里也不去,就待在体检大楼里。

体检大楼多好啊,气氛里充满了安慰,设施又是如此完善,一楼的咖啡音乐书吧,四楼的营养餐厅,简直是不能再好。我要穿起绵羊状的不太干净但也绝不显脏的体检服,套上拖鞋,乘两部不对称运行电梯出入于1到4楼的每个房间。

日常安排可以是这样的:先喝两杯咖啡,一杯加糖,另一杯不加糖,同时听着轻音乐读上二十页书,再默默背诵一遍,然后开始乘着电梯四面出击,不停地打扰导诊的护士小姑娘,以保持应有的运动量与脑活性。想休息了,就去彩超室,不用脱鞋就躺下,和戴眼镜的大妹子深入沟通不同时间里我们必须面对的同一个问题——健康与持续发展,并在她不断的肯定中持续收获安全感——嗯嗯嗯,我的身体还是不错的。

忽然饿了,就爬起来,直奔营养餐室,吃两个包子,喝一盒酸奶。鸡腿和面条?想想就算了,老年人了,面对食物要充分知道羞耻,尤其是甘油三酯又有一点高了。

澡堂储物柜式的多功能体检手环,永远要套在手腕上。在沙发上躺下,脸一定要正对墙上挂着的莫奈油画复制品,一幅《昂蒂布城堡》或《威尼斯大运河》,想大运河里为什么种满了睡莲啊。想莫奈真是一个不干不净拖泥带水的人啊,他也许应该为此来晋阳街和谐大楼,陪我一起住着,并用拖泥带水的画笔,画下我体内那只圆满生成的魔盒儿。

而我会一直躺在自己那只魔盒儿里做与时间有关的美梦,在梦里说一些一睁眼即涌现、再睁眼已不见的鲜白之词。它们像流水卷着卵石跃出我的梦境。嗯,它们是时间里又美又白的越狱者,在凌晨的蛛丝马迹里一晃身就不见了。只留下我自己,只留下我自己像个孩子般在早晨赌气,觉得梦里放的风筝醒来还可再放。而我即风筝本身,有翅膀,彩色的,连着线,吹着风,上去了,不想下来,想像天空那样不睁眼睡着,睡到每个老人都重新长成孩子,在梦境的边缘放一只大大的风筝。

责任编辑 高璟

作者简介:

成向阳,1979年生,山西泽州人,中国作协会员,山西省文学院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第33届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作品散见《诗刊》《天涯》《散文》《青年文学》《青年作家》《雨花》《山西文学》《都市》等,部分作品被《中华文学选刊》《散文选刊》转载,入选各种年度选本。著有散文集《历史圈:我是达人》《青春诗经》《夜夜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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