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论延安文艺中个体叙事的价值取向

2021-03-04何明霞谷鹏飞

关键词:个人主义延安文艺

何明霞,谷鹏飞

(西北大学 文学院, 陕西 西安 710127)

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兴起影响着同时期文艺创作的价值取向,追求个人主义价值观的实现成为这一时期的文艺发展诉求。受此价值观影响而形成的个人主义思想,为五四新文学带来了全新的创作氛围,强调自我的建构与个性的觉醒成为这一时期文艺作品的重要思想特征。五四时期的启蒙作家将追求个体自由的思想表现在他们的作品之中。他们的笔下抨击着封建思想对个体与自由的束缚,渴望着用激昂、新颖的文艺作品与文艺形式唤醒个性的觉醒、人格的解放。文艺价值观的形成受现实世界的影响,是社会存在影响下的意识形态产物,随着民族矛盾的加深,社会主要矛盾的转移,文艺价值观开始由个人主义向集体主义转换,即追求独立与自我价值实现的理想逐渐被追求民族解放与家国统一的理想所取代,成为延安文艺的价值取向。

一、历史场域中“日渐式微”的个人主义

五四启蒙思想强调个体价值的实现,主张解放思想,尊重个体对个人自由与精神独立的追寻。受启蒙思想的影响,这一时期呈现出强调个人主义的社会价值取向,个人主义提倡个体以自主自足的独立完整型人格出场,以个人为主体进行独立的价值道德判断。傅斯年就曾以个人主义为立场在其《人生问题发端》一文中指出,“拿人生来解释人生”,是“近代人生观念的变化”[1]7。可见,五四时期已形成了蔚为大观的个人主义文艺价值取向。至延安时期,随着抗日战争与解放战争的全面爆发,在特殊的历史背景之下,抗战救亡与阶级解放成为时代赋予以工农为主体的人民大众的历史使命,社会的价值取向也由强调个体的自由与解放的个人主义价值观逐渐转换为强调集体主义的革命伦理价值观。这一社会价值取向的转变,影响到包括延安文艺在内的方方面面。

在关乎民族存亡的中国革命实践中,个人主义在民族大义面前变得不再具有主导地位。如福柯所提出的:“重要的不是话语讲述的时代,重要的是讲述话语的时代。”随着革命战争的不断升级,身处革命历史环境下的个体怀着保家卫国的革命信仰积极主动地加入到无产阶级的革命队伍中来,在革命实践中实现无产阶级的身份认同,个体的价值实现是在集体的革命实践中完成的,个体是作为革命集体的组成部分参与到轰轰烈烈的革命斗争中去的。个体对于融入革命群体有着强烈的精神与行动的双重趋向性,这种趋向性的形成缘由一是卫国救亡的崇高革命信仰,二是个人主义价值观诉求在革命年代与集体主义价值观的追求趋向一致,如无民族的独立、阶级的解放,个体的自由与解放也无法真正得以实现,所以,个人主义需主动让位于集体利益。

延安文艺是马克思主义思想与中国革命相结合的意识形态产物,延安文艺叙事所呈现出的个体价值追求具有无产阶级属性。文艺价值观的建立离不开知识分子的加入,知识分子在价值取向的选择上具有宣传与指导的功用,延安时期的许多知识分子作家怀着对无产阶级的革命热情由国统区西迁至延安地区,但仅凭一腔革命热血很难在文艺作品中对无产阶级革命思想做出理性的分析和全面的反映,这致使知识分子作家群体常常陷入“经验主义”和“理想主义”的误区之中,为了更好地服务于革命实践,知识分子作家群体开始了对自我的无产阶级思想改造运动。在特殊的历史背景之下,知识分子及小资产阶级往往被视为落后者,在他们的思想认知与社会实践中存在着许多与人民大众相抵抗的价值观,所以在纲领性的文艺政策中被明确确立为是需要进行革命思想改造的对象。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以下简称《讲话》)上针对小资产阶级的思想改造问题做出了清晰的说明,他认为小资产阶级出身的人总是不切实际和充满幻想的,他们总妄图用自己的资产阶级思想来同化人民大众,实现对我党与世界的“资产阶级改造”。他在否定了小资产阶级思想的同时,肯定了无产阶级的革命立场,他说:“要向他们大喝一声,说:‘同志’们,你们那一套是不行的。”[2]875小资产阶级及其思想对强调革命、阶级、工农兵等集合型概念的延安时期来说是有悖于时代与大众、缺失革命性的。在以工农兵大众为革命力量和话语方向的延安地区,若有个体被贴以“站在小资产阶级的立场上”的标签,则意味着站在了革命大众的对立面,成为了与革命群体相背离的被否定的他者,而渴望与时代为伍,积极融入抗战队伍,不被大众所孤立与边缘化是绝大多数个体的本性使然。这种现象呈现于延安文艺的文本叙事中则表现为对革命大众的认同取代了对个体主义的价值观的宣扬。这样的转变使个人主义可以在集体主义中找寻到属于自己的一席之地,不再有身于其外的彷徨无助之感,实现自我在集体主义框架内的归属与发展。诚如毛泽东在《讲话》中所谈到的,“拿未曾改造的知识分子与工人农民比较,就觉得知识分子不干净了。最干净的还是工人农民,尽管他们手是黑的,脚上有牛屎,还是比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都干净。这就叫做感情起了变化,由一个阶级变到另一个阶级”[2]851。在《纺车的力量》(方纪)中的沈平,就是在工农集体中完成思想改造、实现价值观念转变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代表。沈平是一名电机工程专业的大学生,为响应政策来到延安参加开荒,初来延安时,沈平“以青年人的热情,手上磨得出血,还以一天开三分荒的纪录,成为开荒突击手。”他虽没有从事农活的经历,却在开荒活动中表现出非常积极的态度,努力完成工作任务,懂得劳作的意义在于“为了坚持抗战,为了革命利益”。用他自己的话说:“这也是一种锻炼呢!”尽管在劳作中沈平表现的异常积极,但他始终没有将自己真正融入劳动中去体会其中的酸甜,他只是以“急于求成”的心态视劳动为达到“思想改造”这一目标的有效途径。事实上,这种“积极劳作”是自我真实压抑下的外在表现。沈平拥有着壮阔但缥缈的小资产阶级思想,“他漠视一切,而又从不满足。现在,他把生产任务也只当作了‘体验劳动’,想通过此达到他所理想的‘思想改造’。在他的幻想为事实所击碎,失掉了自己认为最重要的劳动意义之后,他完全丧失了那最初的对于生产的热情”[3]488。由此看出,这种对于“无极境界”的追求是沈平被压抑在内心的自我。根据人格结构分为本我、自我、超我三个层次的理论而言[4]529,初来延安参加开荒时的沈平,带着“思想改造”的目的,努力劳动,以青年人的热情,手上磨得出血,打破开荒纪录,受到了学校的表扬,此时带着目的积极劳作的沈平可被视为“自我”,这些行为都受到了外部世界的驱使,带有强烈的目的性和他律性。而面对纺车时的沈平,因自己是电机工程专业的大学生,出现了认为用手工业纺织是对“生命的浪费”的想法,就是被抑制的无意识的“本我”。沈平一直在“本我”与“自我”之间游离,甚至一度站到了“自我”的一侧,老袁与小于是沈平在开荒运动中的伙伴,老袁是一位“没有远见的,自由的,狭隘经验主义”者,常常遭到沈平的批判,但在初试纺车之时,沈平对于无法驾驭的中世纪工具起了抱怨,竟与平日里意见不同的老袁有了相同的倦怠思想,认为这种生产其实是对“生命的浪费”。后来在与小于的交谈之中得到启发,开始专注于劳动本身的沈平体会到了踏实的快感,在对“思想改造”的不断追求中,逐步摆脱了“本我”,掌握了手工业的纺织技术,改变了对于手工业纺织是对“生命的浪费”的偏见,“对纺车发生了一种几乎是‘爱’的情感”的转变,终于在纺织竞赛中取得了好的成绩。沈平这种踏实的、忍耐的、自律的存在状态便是“超我”。“超我”是一种理想状态下的个体存在,是个体对道德、审美的归依,作品之中,“超我”使得沈平战胜了“本我”。还有《三个朋友》(韦君宜)中的“我”、《结合》(晋驼)中的“我”,同样都是未经改造的知识分子个体,在革命群众刘金宽、意志坚定的革命者李民的影响和帮助下,完成了对自身小资产阶级行为习惯和个人主义惯性思想的改造,从处事到为人都有了质的蜕变,在革命实践中找寻到了“超我”状态。

在具有特殊历史背景的延安时期,对个体主义价值的判定体现于其对革命事业发挥功用的多少上。在这种伟力的推动下,自由主义、个人主义需接受革命价值取向观照下的统一意志的要求,主动加入革命集体的队伍之中,实现以工农阶级为主体的革命大众的身份认同。个人主义价值的实现也因投身于革命事业之中,被赋予了革命伦理的价值属性,个体不再只是以单纯的自我状态存在,而是以一个集工人、农民、战士于一身的革命斗士的形象而存在的,诚如托马斯·曼在讨论政治与生活的关系时所说的:“在我们的时代里,人的命运是在政治术语中呈现其意义的。”

二、渐趋“群像化”的革命书写

受启蒙思想的影响,五四时期价值取向表现为对个人主义的推崇,追求个体的独立、思想的自由成为与传统价值取向大相径庭的新方向。受到新思想启发的文艺工作者们也通过作品表达了对个人主义的支持和追求。如胡适在《文学改良刍议》中提出了“不摹仿古人,话语须有个我在”[5]5的主张,他在随后发表的《建设的文学革命论》中又对此观点做出了具体阐释,给出了改良意见,认为文学需做出符合时代的改革,作家在自己的文学创作中,“一、要有话说,方才说话。二、有什么话,说什么话;话怎么说,就怎么说。三、要说我自己的话,别说别人的话。四、是什么时代的人,说什么时代的话。”[5]45由此可见,“我”成为了此时文学创作的表达主体。胡适对文学改良的主张得到了陈独秀、钱玄同、刘半农等人的支持。五四文学叙事主体自此有了明显的转变,不同于传统文学之中对个体感官的埋没,“我”成为了此时文学作品中的叙事主体,作为“我自己”为个体与时代发声,这种文学叙事主体的转变,在鲁迅、郭沫若、郁达夫等五四作家的文学作品中得到了具体体现。

随着民族危机的加深和革命实践的兴起,受启蒙思想影响的个人主义价值观逐渐被抗战救亡的价值观所取代,革命抗战成为时代与社会的核心任务,社会个体所承担的救亡责任意义远大于思想启蒙,个体的存在形式由独立自主的个人转变为革命力量的构成部分,延安文艺的大众性方向决定了这一时期文学作品的叙事主体由“我”向“我们”的转换。一方面,延安文艺是受社会存在影响而产生的革命伦理意识形态,是延安知识分子作家受民族主义思想影响而形成的救亡图存的思想产物。在关乎民族独立、阶级解放的战争年代,文艺创作主体自觉地从偏安一隅的“我”中走出,走入了由人民大众所构成的“我们”,创作主体的“我”的个人主义价值观被“我们”的集体主义价值观所代替。另一方面,延安文艺的价值取向是受政治伦理影响的,毛泽东在《讲话》中强调了“文艺为大众”的创作方向,这决定了延安文艺的大众性方向,也决定了延安文艺是一场融合了大众的话语形态和艺术体验的文艺思潮。作为一种大众性话语,以集体主义的“我们”为言说立场进行的发声从一定程度上可以缓解由个体主义的“我”为言说身份造成的焦虑与紧张。由此,文艺叙事由个体化的“我”的启蒙话语转向集体化的“我们”的宏大叙事[6]99。文学文本中,叙事主体以“我们”为立场进行发言,充当人民大众革命意志的传声筒,表现出集体主义的革命力量与革命价值诉求。

从价值观角度来看,五四时期启蒙思想兴起时所提倡的个人主义价值取向是对个体生命生活的领悟,这种领悟经由文学作品记载,在文学叙事中多采用的是以“我”为主体的言说方式,突出的是个体化的感官世界。这种言说方式发源于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后在无产阶级文学革命时期遭到质疑,但未做出根本性的改变,一直延续到延安时期。随着民族、阶级战争的发生,社会救亡成为时代的主题,以救亡为诉求的革命伦理价值取向在文学叙事中多是通过“我们”来进行表达,突出强调的是革命集体抗战的力量与决心。由此可见,从五四启蒙时期至延安时期,文学叙事中的人称主语出现了由个体至群体的转变,这种转变出现于文艺作品的表达之中,体现在价值取向的转换之维,它表明了以抗战救亡为革命目标的集体主义价值取向对以追求个体自由为旨归的个人主义价值取向的替代。“我们”代表着群体的意志,延安时期的革命价值观是以群体意志的言说方式来表达的,在延安文艺叙事中,以“我们”为主体展开的叙述代表着讲话者的立场。讲话者以革命群体的代表身份出现,为无产阶级革命群体进行带有价值取向与行为导向的发言,特别是在表达对革命的坚定信念和崇高信仰时,通常都会使用这种以“我们”为叙事的言说方式。在《儿子》(鹿特丹)中,除夕夜前的张大妈在家中包饺子,机缘巧合中营救了突然闯入家中的八路军王健,并将他藏于家中避免被汉奸发现。在随后汉奸的进屋搜查中张大妈得知正是王健将自己做了汉奸的儿子祥生打死了,张大妈在纠结与痛苦中,还是选择了保全王健,只因王健是八路军,祥生是汉奸。躲在家中的王健得知了事情的真相,立刻认张大妈做了娘,并说:“我们八路军把老百姓总像父母一样地看待,老百姓也把我们当儿子一样地爱惜。”[3]531此时是王健一人在说话,却用“我们”来指称,实际是借群体之力代替个体发声。此时群体的革命意志甚至超越了个人的血缘亲情,成为大众敬奉的信仰和权力。旨在说明“打死的是汉奸,不是你的儿子……我们所有的子弟兵,都算是你儿子。”[3]531此时的“我们”具有强烈的阶级指向性,是一种典型的“工农兵”话语形式,代表着主流话语的政治权威,也代表着革命群体的大众选择[6]99。“我们”是代表着集体的意志,意在唤起个体对集体的归依,发言人作为群体的代表向个体进行革命价值观的引导。在无产阶级革命领导者毛泽东的讲话中也常出现以“我们”为人称主语的言说方式,“我们的一切工作都是为了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日本帝国主义和希特勒一样,快要灭亡了。但是还须我们继续努力,才能最后地消灭它。”[2]1011“我们的文化是人民的文化,文化工作者必须有为人民服务的高度热忱,必须联系群众,而不要脱离群众。”[2]1012以“我们”为叙事主体的言说方式实际上是代表着人民大众进行发声,发言人以身份鲜明的人民代表形象出场,更能吸引大众的革命热情,唤起人民的革命斗志。

言说方式由“我”向“我们”的转变,表明延安文艺作品中文学叙事侧重点的转移,文学叙事关注的不再是个体的理念与差异,而是群体的意志与追求;“个人”被放逐于革命的“大我”之外,个人主义的价值诉求归并于集体主义的革命理想之下,个体化的“我”已被革命化的“我们”所取代。见之于文学作品中,如《无敌三勇士》(刘白羽)中的阎成福在战斗中肩膀负伤,血直往外冒,战友问及能否再战,他只说:“说啥也只能向前不能退后。”[3]702小赵大腿负伤,血流了一地,战友问及还能否打枪,他斩钉截铁地回答能。随后三人从枪林弹雨中爬过,在配合中赢得了战斗的胜利。通过作品,可以看到革命的价值取向已经内化于革命者的心中,他们的存在形式不再是自主自由的独立个体,而是革命实践的参与者和革命事业的组成部分,在为革命目标奋斗时,个人之“我”与集体之“我们”融为一体,此时的“我”为完成“我们”的革命任务而存在,身于革命实践中的革命者以战士之态群像化存在着。为了革命战争的胜利,个体的“我”,甚至可以随时奉献自己的生命。在《延安人》(草明)中,吴老太太在蒋胡军进犯延安时拒绝了儿子媳妇的劝告,坚决留在延安,她说道:“我要亲眼看着胡宗南葬身在这里。”在胡军冲进延安城时,吴老太太假装给胡军指引共产党队伍的撤退道路,实则将胡军引向我军埋好的地雷阵中,胡军误入埋伏圈,死伤惨重,恼羞成怒地杀死了吴老太太,行刑之时,胡军问她:“你到底为了什么呢?我不明白。难道有什么东西,比生命更可贵吗?”吴老太太答道:“为什么?我们为了他!(毛泽东)他是我们的带路恩人!他和咱永远在一起,咱不会死,咱一定要胜利!”[3]661革命大义的实现需要付出努力和代价,这种代价包括个体的生命,此时对于“小我”的背弃是革命者为了更远大的目标和更坚定的信仰而选择的牺牲,也是在革命价值取向的感召下对“自我”的成全。

三、个体价值观向革命价值观的“归化”

五四时期的社会价值取向是以个体价值的实现为旨归的,延安时期救亡图存、阶级解放的历史使命成为了促使社会价值取向发生转变的主要原因。价值取向的转变影响着大众的价值选择与行为实践,受延安时期革命价值观的影响,文艺思潮由主张个体的理性启蒙转向了鼓舞大众的积极抗战,强调人格独立的个人主义价值诉求被强调保家卫国的革命价值观所取代,个人主义价值取向主动归并于革命价值取向之中。

毛泽东在《讲话》中对文艺所服务的人民大众的构成群体做出了清晰的界定,明确提出人民大众是由工人、农民、士兵和城市小资产阶级这四类群体所构成[2]855。在人民范畴的这四种人之中,毛泽东将工人和农民定义为无产阶级革命的根本力量,他指出:“什么人是根本的力量,是革命的骨干呢?就是占全国人口百分之九十的工人农民。”[7]562以工农为主体的革命大众构成了中国革命的主要力量,为战争提供了强大的人员与精神支撑。革命大众与革命个体相较而言,最大的不同体现在其人数的众多与力量的聚集上,革命大众以庞大的人数基础体现出人多力量大的集体主义特征,这种特征决定了革命大众本身拥有着强大的号召力和众多的拥护对象,这种民心所向见之于革命实践中是拥有着巨大的革命能量的,这种能量的聚集吸引着更多的人加入到革命大众之中,如此形成一个良性的循环。这样的“多数原则”现象在延安文艺叙事中也会看到,在文学文本中常有如此的描述:在初涉革命工作之时,有的人常常表现出个人革命意志的不坚定,他们瞻前顾后、计较得失、患得患失、裹足不前。在战争的洗礼与“为人民”思想的号召下,在受到了战友前赴后继为革命的胜利奉献自我的革命精神感染下,原先意志不坚的个体最终摆脱了瞻前顾后的自我束缚,重新确立了坚定的革命信念,毅然决然地加入到了革命群体之中,成为了一名具有革命理想的无产阶级革命战士。如《无敌三勇士》(刘白羽)中的李发和,因其“自由主义,吊儿郎当,大纪律不犯,小纪律不断”而被大伙儿称之为“老油条”,他虽为战士,但出于人之本性的贪生,在战场上总表现出缺乏斗志、事不关己的状态,常常为求自保而消极怠战。他的消极情绪从本质而言是对“个体”的强调,从“个体”的立场出发,保全自己是必然的选择。所以,尽管他在战术中是有谋略的人,但无奈政治思想不过硬,尽管颇有计谋但始终得不到赏识,于是本人愈发的消极。后来在战友赵小义的身世感召下,在同志们一心求胜的革命士气鼓舞下,李发和加入了“大多数”的革命大众之中,终于将自己所擅长的战术与积极应战的心态结合起来,打了胜仗,归心于集体。李发和的转变是“个体”向“集体”的归依,他因身在模范班的集体之中,受到班长的言传身教,与战斗英雄并肩作战,逐渐将以“个体”为主导的思想转向了以“群体”为主导的思想。这种转变,也与革命大众所具有的特殊聚合力有关。

当文艺被放置于为人民大众而服务的价值观框架之内时,文艺叙事中话语权的归属问题就显得尤为重要。毛泽东在《讲话》中对文艺作品所应呈现出的叙事主体也做了规范的说明,要求知识分子作家要同工农阶级打成一片,“认真学习他们的语言”以达到“了解他们,熟悉他们”的目的,从而创作出“表现他们”的易于被大众接收的普及类文艺作品。《讲话》中强调:“普及的东西比较简单浅显,因此也比较容易为目前广大人民群众所迅速接受。”[2]861通过对文艺创作模式的规范与指导,形成了延安文艺叙事所独具的工农兵大众话语特征。工农阶级是无产阶级的代表群体,拥有着极强的革命性,他们组成了革命大众的大多数,对工农阶级的认同,就是对大多数革命大众的认同。在这种归依于革命大众的认同之中,存在着一种人民内部落后力量向先进力量的迎合,在这场“落后—改造”的思想运动中体现出革命价值观对大众价值取向的规范作用。落后者在本质上而言是隶属于人民大众的,毛泽东在《文化工作中的统一战线》中将群众中的“落后者”总结为:“解放区已有人民的新文化,但是还有广大的封建遗迹。在一百五十万人口的陕甘宁边区内,还有一百多万文盲,两千个巫神,迷信思想还在影响广大的群众,这些都是群众脑子里的敌人。”[2]1011他们大部分是生活在农村的失去土地的农民和受人剥削的底层劳动者,在失去部分生产力后选择破罐破摔,开始从事盗窃、巫神、赌博、从娼等一系列不正当的活动来赚取粮食与钱财。他们大多生活于旧社会,受封建思想和旧制度迫害,从良民变成了“二流子”。身处被大众所不耻的“二流子”群体内,长期的“游手好闲”“偷鸡摸狗”让他们逐渐丧失了做人的尊严,产生了自暴自弃的情绪。他们的行为思想因与当时革命的进步要求存在着巨大的差异,所以表现出相对的社会危害性,这种危害性的逐渐暴露使得他们成为了被批判与被改造的对象。伴随着《解放日报》中《改造二流子》一文的发表,延安地区对落后群体开始了大规模的改造运动,被改造者因新社会的政策支持和宽容对待积极地顺应了改造潮流,归依于以工农为主体的革命大众之中,并对其产生了价值观念的认同。文艺作为一种反映社会存在的意识形态,涌现出了一批具有代表性的相关创作。

在落后分子向工农革命大众趋同的过程当中,他们慢慢摆脱了身于集体之外的孤独感,找到了革命群体给予的归属感,自我社会地位的重新确认,有助于他们实现自身的个体价值与身份认同。这种身份认同使得他们在革命价值观的感召下,明确了革命目标与价值取向,明晰了自我的阶级立场和道德确认,找寻到了自我认同的价值观,在此价值观的框架内,个体便有了自我在各种情境中的价值判断、是非定论。在革命战争时期,确保革命的胜利是“钢铁的纪律、统一的意志和集体的力量”,而非“个人的权力、个性的自由、个体的独立尊严”[8]850,这使得个体对革命大众产生了向往与归依。改造之前的落后者作为个体存在被革命大众所鄙夷和不耻,但他们的落魄大多归因于旧社会与旧制度,从本质而言属于人民内部的“坏分子”,经改造后他们重新找回自我,重拾革命信念与奋斗目标,逐渐融入集体被大众所接纳。融入群体之中的个体在集体劳动和革命实践中发挥功用、找寻自我,个体获得精神满足的最大原因也不再是个人所得,而是由个体促成的集体利益的最大化。这种价值取向的转变放置于延安时期的文学作品当中,表现为由追求个人主义的个体价值观向以追求集体主义的革命价值观的归依。如《土地的儿子》(柳青)中的李老三,他是一名手艺不精的石匠,在旧社会时“手艺既不足以养家,就靠做贼过日子”,由于赌博、偷盗等劣迹被民众所排斥,“永远成了一个站在圈外伸长脖子的旁观者”[3]674。后在乡政府的帮助下,重拾石匠旧业的同时也拥有了自己可以耕种的土地,成为用心劳作、“打扮土地”的耕种者,体现出落后者通过劳动改造完成了对自我的思想重塑与对革命大众的归依。《金宝娘》(马烽)中的金宝娘翠翠,是一名在旧社会时期受地主刘贵财毒害,最终沦为“粮没粮,地没地,索性就泼出身子,指那事过日月”[3]752的落后者,后在延安地区土地改革中得到平反,在新政府的帮助下分得了自己的土地,与家人团圆,改掉了自己的“二流子”行为和自暴自弃的思想,在劳动中获得大众的认同,她的社会地位由此也得到提升,生活状态从此有了质的蜕变。诸如此类的改邪归正的落后者形象还有《由鬼变人》(袁毓明)中的刘小七,《肉体治疗和精神治疗——一个医生讲的故事》(赵文节)中的王四,等等,都表现出落后者经改造后向革命大众的归依。

以工农为主体的革命大众的价值取向与行动选择常常影响着革命实践的发展方向。在革命战争时期,追求革命的胜利是人民大众最主要的历史任务与革命信仰,超越了任何其他意志,成为了这一时期的社会价值取向。在这样的革命背景之下,革命价值观成为人民大众应遵从的道德方向,在延安时期的革命实践中,革命价值观突出强调统一的意志和集体的力量,由此,人民大众形成了高度一致的意志与行为的类相化。在殊死搏斗、胜者为王的战场上,任何个体的自由、个性的张扬,甚至个人的生命都成为让位于革命事业的个人主义因素,将个体全部投入于革命中是获取个人价值的正确途径。在捍卫民族与阶级的革命战斗中,对个体的独立与自由的追求不再成为时代的主题,个体的自我认同被隐匿于对革命事业全力投入的历史潮流之中。

延安文艺叙事中个人主义对革命大众的认同与归依,有力地说明了在此阶段以集体主义为导向的革命价值观超越了五四时期所推崇的以个人主义为导向的个体价值观。这使得个人在或主观或客观的条件下,不再坚持对个体价值实现的追求,而是义无反顾地投身于革命大众之中,加入到革命价值观的执行者中去。对于这种现象,我们应站在历史唯物主义的角度给予其客观的评价。

猜你喜欢

个人主义延安文艺
1942,文艺之春
从延安整风运动说起
Body languages in English teaching
假期踏青 如何穿出文艺高级感?
鲁迅的个人主义思想初探
——以《文化偏至论》为例
□文艺范
走进延安
个人主义与集体主义流变的历程
节日畅想曲
《保卫延安》震撼播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