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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的故事(之二)

2021-03-04张梦阳

传记文学 2021年2期

张梦阳

中国社会科学院

阿Q的诞生

1921年11月,孙伏园正在晨报馆编副刊。不知是谁的主意,忽然要添一栏目,称为“开心话”,每周一次。于是,他就来找鲁迅写一点东西。

阿Q 的影像,在鲁迅脑海中似乎已存在了好几年,绍兴家乡的一个帮工阿贵就是最主要的一个原型,但鲁迅一时尚无写出来的意思。经这一提,忽然想起来了,晚上便写了第一章:《序》。因为要切“开心话”这个栏目主题,就胡乱加上些本不必有的滑稽,其实从全篇来看也不大相称。署名是“巴人”,取“下里巴人”之意,即并不高雅的意思。12月4日开始在《晨报副刊》上连载,谁料这署名又闯了祸,鲁迅在《现代评论》上看见涵庐(即高一涵)的《闲话》才知道的。那大略是——

……我记得当《阿Q 正传》一段一段陆续发表的时候,有许多人都栗栗危惧,恐怕以后要骂到他的头上。并且有一位朋友,当我面说,昨日《阿Q 正传》上某一段仿佛就是骂他自己。因此,便猜疑《阿Q 正传》是某人作的,何以呢?因为只有某人知道他这一段私事。……从此疑神疑鬼,凡是《阿Q 正传》中所骂的,都以为就是他的阴私;凡是与登载《阿Q 正传》的报纸有关系的投稿人,都不免做了他所认为《阿Q 正传》的作者的嫌疑犯了!等到他打听出来《阿Q正传》的作者名姓的时候,他才知道他和作者素不相识,因此,才恍然自悟,又逢人声明说不是骂他。

鲁迅说自己对于这位“某人”先生很抱歉,竟因他而做了许多天嫌疑犯。可惜不知是谁,“巴人”两字很容易疑心到四川人身上去,或者是四川人罢。

直到这一篇收在《呐喊》里,也还有人问鲁迅:“你是在骂谁和谁呢?”鲁迅只能无奈、悲愤。

其实,鲁迅的取材“多采自病态社会的不幸的人们中,意思是在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所写的事迹大抵有一点见过或听到过的缘由,但决不全用这事实,只是采取一端,加以改造,或生发开去,到足以表达他的意思为止。人物的模特也一样,没有专用过一个人,往往嘴在浙江,脸在北京,衣服在山西,是一个拼凑起来的角色。有人说,鲁迅的这一篇是骂谁,那一篇又是骂谁,都是完全胡说的。《阿Q 正传》的主要形象是阿贵,但族叔周桐生向老妈子跪下求爱等好多人和事都写进去了,还加进了作者的许多想象和虚构。他只是想画出沉默的国民的魂灵,给中国人塑造一面镜子,从中照出自己的弱点,以便改正。

潜移默化中,夏目漱石、森鸥外嘲讽中轻妙的笔致和熟读并捐资刻印的《百喻经》,给鲁迅以艺术的助力,用一个个自创的寓言式的小故事将阿Q“精神上的胜利法”刻画得惟妙惟肖。

第一章登出之后,便“苦”字临头了,每七天必须做一篇。鲁迅那时还住在八道湾,虽然并不忙,然而正在做流民,冬天的夜晚睡在也称作“老虎尾巴”的长炕上,这屋子只有一个后窗,连好好写字的地方也没有,哪里能够静坐一会儿,想一下。孙伏园虽然还没有后来那样胖,但已经笑嘻嘻,善于催稿了。每星期来一回,一有机会,就是说:“先生,《阿Q 正传》……明天要付排了。”于是鲁迅只得作,心里想着:“俗语说:‘讨饭怕狗咬,秀才怕岁考。’我既非秀才,又要周考,真是为难……”然而终于又作一章。但是,似乎渐渐认真起来了,孙伏园反而觉得不很“开心”,所以从第二章起,便移到“新文艺”栏目里。这样一周一周挨下去,于是乎就不免发生阿Q 可要做革命党的问题了。据鲁迅的意思,中国倘不革命,阿Q 便不做;既然革命,就会做的。自己的阿Q 的运命,也只能如此,人格也恐怕并不是两个。1912年已经过去,无可追踪了,但此后倘再有改革,鲁迅相信还会有阿Q 似的革命党出现。他也很愿意如人们所说,只写出现在以前的某一时期的,但恐怕他所看见的并非现代的前身,而是其后,或者竟是二三十年之后。其实这也不算辱没了革命党,阿Q 究竟已经用竹筷盘上他的辫子了。

《阿Q 正传》大约写了两个月,写得很苦,写到阿Q 被抓进监狱时,鲁迅没有监狱生活,为了写得真实些,甚至想到街上打巡警,好被抓进监狱体验一下。鲁迅实在很想收束了,但似乎孙伏园不赞成,或者是疑心倘一收束,孙会来抗议,所以鲁迅将“大团圆”藏在心里,而阿Q 却已经渐渐向死路上走去。到最末一章,孙伏园倘在,也许会压下,而要求放阿Q 多活几星期的吧。但是“会逢其适”,他回家乡了,代庖的是何作霖君,于阿Q 素无爱憎,鲁迅便将“大团圆”送去,他便登出来。待到孙伏园回京,阿Q 已经枪毙了一个多月了。纵令孙伏园怎样善于催稿,如何笑嘻嘻,也无法再说“先生,《阿Q 正传》……”从此鲁迅总算收束了一件事。

《呐喊》的出版

为敷衍朋友们的嘱托,鲁迅将他的十余篇短篇小说结集起来,由新潮社于1923年8月付印出版,因里面一句“铁屋子里的呐喊”,遂定名为《呐喊》。鲁迅还亲自为《呐喊》设计了大红的封面。

其实,鲁迅对《呐喊》中的小说,最喜欢的是《孔乙己》。“咸亨酒店”是一个店的真号,就在东昌坊,鲁迅故里的斜对门,后来倒闭了。最火旺的是西口的谢德兴酒店,《孔乙己》中的主角孔乙己,实有其人,此人姓孟,常在咸亨酒店喝酒,人们都叫他“孟夫子”,其行径与《孔乙己》中所描写的多有相像的地方,也是个到老考不上秀才的生员,在周家新台门大书房里偷过书,被玉田公公当场抓住,并辩解过读书人拿书不算“偷”,算“窃”。

1906年7月,鲁迅被母亲鲁瑞用“母病速归”的电报召回国,与朱安完婚,四天后即回日本。1907 至1908年,他在《河南》发表《文化偏至论》《摩罗诗力说》等“立人”思想的文学思想宣言。经过1909年8月回国后十年的沉默、蕴蓄,鲁迅1918年5月在《新青年》发表《狂人日记》。1921年12月4日在《晨报副刊》发表《阿Q 正传》,1922年2月12日连载完毕。1923年8月《呐喊》出版。这个从“立人”到《呐喊》的十余年间,应该说是鲁迅从大蕴蓄到大爆发的时期。《狂人日记》中提出的“吃人”,并不应该理解为肉体上的吃人,而应该看作是“立人”思想的反面表达,即中国几千年历史不是在“立人”,不是在树立独立、自觉的自由人,而是一直在人奴役人,培养着奴隶。《阿Q 正传》也是形象地从反面表达着“本能的人”昏馈颟顸的精神状态——既不自知也不知人,被押赴刑场冤杀竟不知自己是怎么死的。从反面启示人们要做一个“自觉的人”,就必须首先做到——“首在审己,亦必知人,比较既周,爰生自觉”,使作品达到了最高的哲学性。

《阿Q 正传》的发表,标志着鲁迅已成为中国现代文学最伟大、最深刻的作家之一,也应验了一条佛学的定则:越是压抑越是深邃。在不幸婚姻的压抑下,他早在1908年树立的以文艺改变人的精神的“立人”目标到1923年《呐喊》出版时基本实现了。

“士穷而后文工”

1923年8月搬至砖塔胡同陋室后,鲁迅大病一场,陷于“绝境”。然而越是艰难越是要写作。1924年大年初三,即2月7日,他开始写作酝酿已久的小说《祝福》。

少年时亲眼目睹的女佣们的悲惨遭遇,以及邻居的儿子被马熊吃掉等故事情节,都在眼前浮现,连成一片,逐渐升华,形成虚拟又实际的形象世界……

“士穷而后文工”。跌入病苦交加的境地,尤其是躺在床上起不来,只能静思的时候,鲁迅对文字的感觉倒更灵敏了。深省自《狂人日记》以来的作品,尤其《自言自语》《随感录》等篇的语言过于直白,应该有一种像杜甫般沉郁顿挫、内含情韵、曲折婉致的文字更好,于是便把要写的文字,常常在心中默念,有时诵读出来,以检验语调节奏。夜里似乎听见鲁迅在与人说话,其实是他在诵念自己的文章。

旧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村镇上不必说,就在天空中也显出将到新年的气象来。灰白色的沉重的晚云中间时时发出闪光,接着一声钝响,是送灶的爆竹;近处燃放的可就更强烈了,震耳的大音还没有息,空气里已经散满了幽微的火药香。

笔调是行文的格调,文学作品的语言艺术最重要的是笔调,也可以称之为语气系统,决定了整篇作品的基调和品位。这个“毕竟”二字最是有味,加重了笔调的婉转,又使人预感到了小说的悲剧气氛与“我”的无奈。经过回还往复的含咏,鲁迅首肯了这个开头。

村镇上不必说,就在天空中也显出将到新年的气象来。

又是一种婉曲的笔调,那种“咸酸之外”的味道,标志着鲁迅的语言文字之功力又进入了一个更高的境界。

灰白色的沉重的晚云中间时时发出闪光,接着一声钝响,是送灶的爆竹;近处燃放的可就更强烈了,震耳的大音还没有息,空气里已经散满了幽微的火药香。

“晚云”而“沉重”,“闪光”又“钝响”,然后由“远”而“近”,从天空到近处,由色彩、声响到气味的浓幽,形色音味俱全,将读者带入了历史的现场,人们进入了祥林嫂那曲折、悲惨的故事世界。

以《祝福》为标志,鲁迅的文笔较前更加婉转有致,而且深入到人究竟有没有魂灵的根本哲学问题。

《祝福》发表于1924年3月25日上海《东方杂志》半月刊第21 卷第6 号。从此,祥林嫂的悲剧形象活在了人们的心中,她那句“我真傻”几乎成了人们口头的“成语”,隐喻一个人神经受到严重刺激后的絮叨。

2月16日,正月十二,正赶上星期六,鲁迅又着笔写了《在酒楼上》。小说中的主人公吕纬甫很有些他自己的影子。虽然春节已过去12 天,但北京的冬天还没有消尽,枯枝棱瘦,风景凄清,懒散和怀旧的心绪联结起来,回忆起故乡的酒楼。鲁迅在西边屋子写字台上,又开始写作到砖塔胡同后的第二篇小说。自1919年购买了八道湾的房屋,携全家到北京以来,还不曾回到过南方,不禁使他怀念起江南的冬景:

几株老梅竟斗雪开着满树的繁花,仿佛毫不以深冬为意;倒塌的亭子边还有一株山茶树,从暗绿的密叶里显出十几朵红花来,赫赫的在雪中明得如火,愤怒而且傲慢,如蔑视游人的甘心于远行。我这时又忽地想到这里积雪的滋润,著物不去,晶莹有光,不比朔雪的粉一般干,大风一吹,便飞得满空如烟雾。

鲁迅的作品很少有风景描写,这一段老梅斗雪的景致很是突兀。

他想象自己要了一斤绍酒,十个油豆腐,在“空空如也”的楼上独酌独饮。来酒客了,分明是他的旧同窗,也是做教员时代的旧同事,当年敏捷精悍、现在却变得格外迂缓的吕纬甫。俩人曾经同到城隍庙里去拔掉神像的胡子,连日议论些改革中国的方法以至于打起来,但现在却是颓唐,又浓又黑的眉毛底下的眼睛也失了神采,但当他缓缓四顾的时候,却对废园忽地闪出他在学生时代常常看见的射人的光来。

他们又要了酒菜,吕纬甫聊起了自己的经历。他本是奉母亲之命,给三岁就死去的小弟弟迁坟,但真去迁时才发现早已踪影全无,只得仍然铺好被褥,用棉花裹了些他先前身体所在的地方的泥土,包起来,装在新棺材里,运到父亲埋着的坟地上,在他坟旁埋掉了。这样总算完结了一件事,足够去骗骗母亲,使她安心些。又奉母亲之命,给邻居长富的女儿阿顺,送红的剪绒花,哪知她已死了。

记得当时新台门西邻确实有过一个叫阿有的正经劳动者,他有一个女儿,父女勤劳节俭,生活还过得去。只是阿有的弟弟阿桂不争气,常来借钱。一次阿桂来时,只女儿一人在家,把他顶了去。阿桂报复地说:“你不要骄气,你的男人比我还不如呢!”自此女儿忧郁成疾,得了伤寒,又不小心吃了石花,不久死了。出丧时,人们看见了她的未婚夫,原来是个小店伙,人很老实。

由阿有女儿的死,鲁迅不禁想起了琴表妹,描写她的眼睛时写道:“独有眼睛非常大,睫毛也很长,眼白又青得如夜的晴天,而且是北方的无风的晴天……”

他一手擎着烟卷,一只手扶着酒杯,似笑非笑地向我说:“我在少年时,看见蜂子或蝇子停在一个地方,给什么来一吓,即刻飞去了,但是飞了一个小圈子,便又回来停在原地点,便以为这实在很可笑,也可怜。可不料现在我自己也飞回来了,不过绕了一点小圈子。又不料你也回来了。你不能飞得更远些么?”

可是,这个曾经英气勃勃的上进少年吕纬甫,后来变得这般死气沉沉、随随便便、敷敷衍衍,难道人世就是这样的么?不行!只能是明明感到绝望,却要反抗绝望。

小说写完了,刊载在1924年5月10日《小说月报》第15 卷第5 号。

鲁迅好像舒了一口气,了却了一件心事。

环境越苦闷,创作的兴头越激荡,两天之后,即2月18日,鲁迅又写了《幸福的家庭——拟许钦文》。

许羡苏的哥哥许钦文是鲁迅在砖塔胡同时期唯一亲近的学生和文学青年。他忠厚老实、刻苦勤学的品德,使鲁迅把他视为自己最为信赖的年轻人之一。记得1920年冬,鲁迅在《晨报副刊》上看到两篇署名“钦文”的文章,就问主编孙伏园:“钦文是谁?”孙伏园答:“就是许小姐的哥哥。”搬到砖塔胡同以后,孙伏园带着一个衣着破旧的瘦小青年来了,说这就是许钦文,自此不断来往。鲁迅在报纸上一看到钦文的文章就很注意,常常通过孙伏园或者直接对许钦文说哪里写得不对,应该怎样修改;哪里写得还可以,不过欠深刻。无论是思想、立意,还是语法、措辞,都一一指出。许钦文不像有些文学青年,只听好话,不听批评,而是非常谦虚,仔细倾听,一一改正。鲁迅对他印象很好。1923年5、6月间,《晨报副刊》进行过“爱情定则”的讨论,《妇女杂志》有关于理想配偶的征文,第9 卷第11 号又出版了“配偶选择号”。鲁迅在《晨报副刊》上看见许钦文的应征小说《理想的伴侣》时,忽而想到《幸福的家庭》的大意,且以为倘用了他的笔法来写,倒是很合适的,然而也不过单是这样想,并没有动笔。到了《祝福》写毕10 天之后的2月18日,他又忽而想起来,正值没有别的事情要做,于是就写了下来。

鲁迅写道:“(许钦文感到)须得捞几文稿费维持生活了;投稿的地方,先定为幸福月报社,因为润笔似乎比较的丰。但作品就须有范围,否则,恐怕要不收的。范围就范围……现在的青年的脑里的大问题是?……大概很不少,或者有许多是恋爱,婚姻,家庭之类罢。……是的,他们确有许多人烦闷着,正在讨论这些事。那么,就来做家庭。然而怎么做做呢?……否则,恐怕要不收的,何必说些背时的话,然而……他跳下卧床之后,四五步就走到书桌面前,坐下去,抽出一张绿格纸,毫不迟疑,但又自暴自弃似的写下一行题目道:《幸福的家庭》。”

这幸福的家庭应该安排在什么地方呢?他想:“北京?不行,死气沉沉,连空气也是死的。假如在这家庭的周围筑一道高墙,难道空气也就隔断了么?简直不行!江苏浙江天天防要开仗;福建更无须说。四川,广东?都正在打。山东河南之类?——阿阿,要绑票的,倘使绑去一个,那就成为不幸的家庭了。上海天津的租界上房租贵……假如在外国,笑话。云南贵州不知道怎样,但交通也太不便……”他想来想去,想不出好地方,便要假定为A了,但又想,“现有不少的人是反对用西洋字母来代人地名的,说是要减少读者的兴味。我这回的投稿,似乎也不如不用,安全些。那么,在那里好呢?——湖南也打仗;大连仍然房租贵;察哈尔,吉林,黑龙江罢,——听说有马贼,也不行!……”他想来想去,想不出好地方,于是终于决心,假定这“幸福的家庭”所在的地方叫作A。随意一笔,就将全国各地的形势勾勒出来了。说明当时的中国,无论在哪里都难以幸福的。

“主人和主妇,自由结婚的。他们订有四十多条条约,非常详细,所以非常平等,十分自由。而且受过高等教育,优美高尚……东洋留学生已经不通行,——那么,假定为西洋留学生罢。主人始终穿洋服,硬领始终雪白;主妇是前头的头发始终烫得蓬蓬松松像一个麻雀窠,牙齿是始终雪白地露着,但衣服却是中国装……”

刚刚设想得异常美好,买二十五斤劈柴的吵嚷声就传来,他吃惊地回过头去看,靠左肩,便立着他自己家里的主妇,“两只阴凄凄的眼睛恰恰钉住他的脸”。

原来她正为二十五斤劈柴是给两吊六还是两吊五,与卖劈柴的争执不下。

接着构思,为桌中央的菜“龙虎斗”是蛇和猫还是蛙和鳝鱼?反复斟酌。

回过头时,就在他背后的书架的旁边,已经出现了一座白菜堆,下层三株,中层两株,顶上一株,向他叠成一个很大的A字。“啪”的一声,主妇的手掌打在三岁女儿的头上。“阿阿,好好,莫哭莫哭”,他把妻子发抖的叫骂声放在脑后,抱孩子进房,摩着她的头,说,“我的好孩子。”于是放下她,拖开椅子,坐下去,使她站在两膝的中间,擎起手来道,“莫哭了呵,好孩子。爹爹做‘猫洗脸’给你看。”他同时伸长颈子,伸出舌头,远远地对着手掌舔了两舔,就用这手掌向了自己的脸上画圆圈。

于是《幸福的家庭》写不下去了,一座六株的白菜堆,屹然地向他叠成一个很大的A字。

最根本的是经济和生存。离开这个基础,家庭幸福不了,创作也进行不下去——这就是鲁迅在这篇小说中贯彻的他一贯的思想。

第二天,许钦文来了,鲁迅把刚写好的《幸福的家庭》原稿,交给他看。

说是早就拟了腹稿,忙于杂务,迟迟未写。“现在总算已经写出来了。”他微笑着说,很高兴。许钦文认真阅读以后,先在西边房间观察了一下,再到中间吃饭间去看了些时候,才明白鲁迅写实的功力,原来《幸福的家庭》所写的环境跟鲁迅住处很相像,许看后表示很感激,完全赞成。鲁迅晚上又加增删减了一番,加上了“拟许钦文”的副题,结尾又加了附记,发表于1924年3月1日上海《妇女杂志》月刊第10 卷第3 号。

过了个把月,已是仲春时节,北京的天气却还不见怎么暖和。许钦文仍然穿着破棉袍,罩着破旧的竹布长衫,匆匆忙忙走到沙滩“红楼”去听每周一次鲁迅先生的课。跨上大楼扶梯,远远听到从一院最大而挤满人的教室里传来谈话声,比往常高些。鲁迅先生的课,不但文科的学生要听,理科的学生也要听;不但在校的学生要听,已经毕业的也要回校来听。因为鲁迅先生常常结合时事讲,是不会听厌的。许钦文一进教室,刚在靠西面的一边坐下,突然听到有人说:“许钦文大概已经长了胡子。”又有人说:“许钦文的年纪总是不小了。”原来鲁迅的《幸福的家庭》在《妇女杂志》上发表后,杂志从上海运到北京,在东安市场等处出售,许多听讲的人都已看过。许钦文在这满教室的人中只熟悉少数几个,坐在附近的都不相识,一时不知道怎样才好,窘得很,俯着头不敢作声。幸而不久鲁迅先生走进教室,谈话声戛然而止,他才松了一口气。后来看到《妇女杂志》,才知鲁迅先生加上了“拟许钦文”的副题和短短的附记,产生了很大影响。许钦文觉得这是对自己的鼓励和鞭策。

鲁迅闲空时,每每爱在胡同里散步,一边悠闲地吸着烟,一边散淡地观察着周围的景物和人事。

他出门张望,见胡同东口有一座八角七重檐的青灰色砖塔,据说这座塔是元代名臣耶律楚材的老师、金元之际的高僧万松老人的葬骨塔。胡同因此得名。元、明、清三代,作为戏曲活动的中心,曾是北京城最热闹的地方之一。1900年八国联军入侵北京,这里的戏班、乐户纷纷逃回家乡,从此砖塔胡同渐渐变成了居民区,归于宁静。街门口站着或坐着闲眺的居民,擦肩而过的路人急匆匆地走着,时而有了什么事情,一帮闲人就聚拢一圈围观。

一次,鲁迅看到一圈人正围观两个女乞丐,一老一少。驻步察看,才知这是奶奶和孙女在讨饭。一旦好心人给了一点儿吃的,孙女立即献到奶奶面前,让奶奶吃,情愿自己饿着。好心人不禁称之为“孝女”,再送些吃的来。

有好心人,也有痞子、流氓。两个光棍儿竟肆无忌惮地说:“阿发,你不要看得这货色脏。你只要去买两块肥皂来,咯支咯支遍身洗一洗,好得很哩!”一位圆圆胖胖的道学先生,手里拿着一块葵绿色纸包的肥皂,呆看了老半天,一会儿朝少女乞丐溜几眼,一会儿又侧耳倾听光棍儿的淫话,两眼色迷迷的。鲁迅蔑视地瞥了道学先生一眼,他向来最憎恶终日大骂新文化、道貌岸然却灵魂肮脏的“假道学”。忽生灵感,3月22日,他又写成了入住砖塔胡同后的第四篇小说《肥皂》,在1924年3月27、28日《晨报副刊》上连载。

鲁迅住过的北京砖塔胡同61 号北屋

鲁迅在胡同里还注意到一对年轻的情侣搬到一户人家去了,开始恩恩爱爱。不久就渐渐疏远,后来女的走了,不知到哪里去了。男的也穷困潦倒,过不下去的样子,身后跟随着一只瘦弱的满身灰土的小狗……看着这情景,鲁迅忽然灵感一闪,想起一篇小说,结构、层次都想好了,写了一半,给许钦文看过,单等有机会写完整了。

在砖塔胡同的9 个月是艰苦、凄凉的,也是收获丰盛的。鲁迅写了四篇小说,1923年12月11日,《中国小说史略》上卷由北京大学新潮社出版,1924年上半年完成下卷,并交给出版社,1924年6月出版。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