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诗为传:自后稷到文王的周人创业史
2021-03-04李喆
李 喆
北京师范大学
在人情厚重、礼乐隆兴的西周时代,宗族血缘的认同观念贯通国野上下。政治制度上有整顿宗族秩序的宗法制,典礼祭祀则有隆重的祭祖礼乐。这种无形的观念在制度、典礼各个方面全面显化。与其说是一种近乎宗教迷狂的祖先崇拜,不如说是周人面对“我从何而来”这一哲学命题的理性沉思,还有追远祖先、感恩赐福的感性颂赞。周人对祖先的敬意,是流传于冷笔头下的记传文字难以企及的温度,要深感于心,宣之于口;要咏之以歌,行之以礼;要薪火相传,世代不忘。幸运的是,周人对祖先的这份温情,通过《生民》《思文》《公刘》《绵》《皇矣》《文王》《大明》等篇章,珍藏在《诗经》中流传至今。礼乐早已远去,留下的是无声的诗篇、无乐的歌唱。
后稷画像
后稷天赋异禀,生来精通稼穑,奠定了周人族群重农的基底。“思文后稷,克配彼天。”《周颂·思文》将后稷置于人类族群发展的大格局中,认为后稷有配天之功,其育民的功绩统摄了认知所及的一切时间与空间。一年又一年,伴随着播种收获周期的轮替,粮食作物遍布人类栖居的所在之处,四方族群祖祖辈辈得以饱腹生存。“无此疆尔界,陈常于时夏”,一粒粮食,超越了族群的界限、地域的隔绝,凡是粮食生长的土地上,都赢得了人类生死博弈中最实际的安全感。这是后稷对这个世界最慈悲的馈赠,他功遂身退,开创了向上天献祭新谷的典礼,向上天表达由衷的感恩与敬畏,完成了周人族群在天地间的第一次惊艳亮相。
到了古公亶父时,豳地受到戎狄侵扰,周人被迫开始了第三次迁徙。《史记·周本纪》补充了这次迁徙的原委:
薰育戎狄攻之,欲得财物,予之。已复攻,欲得地与民。民皆怒,欲战。古公曰:“有民立君,将以利之。今戎狄所为攻战,以吾地与民。民之在我,与其在彼,何异。民欲以我故战,杀人父子而君之,予不忍为。”乃与私属遂去豳,度漆沮,逾梁山,止于岐下。豳人举国扶老携弱,尽复归古公于岐下。及他旁国闻古公仁,亦多归之。
古公亶父面对他族进犯,为化干戈,护佑民众免遭屠戮,抛却国君之位,毅然远走岐山。在诗句中,一位轻名爱民的君主形象呼之欲出,而举国民众自愿相随,古公亶父深得民心的一面又展露无遗。这正与后来周人尊崇的德行观念暗暗相合,同时也与后稷率育烝民之德相照应。《诗经》中有《大雅·绵》一诗,透过卜居、拓荒、修庙、筑室、开路等场景,结构出一幅宣说隆重与吉庆的岐下定居图。诗中透露出周人在古公亶父时实现了居所建筑的重大变革。在迁徙之前,“陶复陶穴,未有家室”,主要是地下及半地下的居室;在迁徙之后开启了地上建筑时代,或许与豳岐两地不同的地质结构相关,“筑室于兹……作庙翼翼……百堵皆兴……立皋门……立应门……立冢土”,居室、宗庙、门墙、冢土一应俱全,但是诗句中似乎看不出对各种新型建筑样式的尝试探索,这种了然于胸的建筑心态似乎与诗中所提到的“姜女”有关。古公亶父与来自东方的姜姓部族联姻,这种婚姻关系的缔结促进了东方先进建筑技艺的西渐。整首诗的主体部分都表现了建筑工事如火如荼的氛围,特别是对各种施工细节刻画入微,如“其绳则直,缩版以载”等,其间流露出辞旧迎新的喜色,似乎是在向“陶复陶穴”的简陋居址作别。从东西朝向的田间垄亩规划、司空司徒等职官设置、先人谋后龟卜的决策方式等很多方面,都可以见出周人空间规划的格局意识和政治筹谋的执行能力,这也为日后文王受命埋下了伏笔。
岐山,周的发基之所,在周人心目中举足轻重。《周易》有言:“王用亨于岐山。”《诗经·周颂》中也保存着周人对这座圣山的祭祀与歌颂,这就是《天作》:
天作高山,大王荒之。彼作矣,文王康之。彼徂矣,岐有夷之行。子孙保之。
岐山的诞生是自然造化,人力不能及。但是,岐山得以走进周人的生活,却根源于古公亶父的拓荒之功。直到文王之世,周人还在承继祖业经营这方故地。岐山上指于天,下抚周民,拉近了周人与上天之间的距离,为天人关系的探索提供了新的可能。《皇矣》有言:“帝作邦作对,自大伯、王季。”从古公亶父迁岐到文王受命,是周人迁徙发展史上至关重要的一段,岐山见证了西周开国之前周人被上天选择的过程。
古公亶父时以周为国名,成为殷商西陲的方国并逐渐发展壮大。此时周已不再满足于固守并拓展周原一带,并向南方发展。史书中泰伯为让位季历率族南下的记载,或不仅仅是出于大局的权位拱让,当有更为深远的意味。泰伯与仲雍出族而居之后,季历成为当仁不让的嫡长子,这或许是嫡长子继承制的先声。如果先周已有此制,泰伯当为顺理成章的继统者,古公亶父属意的季历并不具备嗣位的合法性,而为了维护嗣位制的权威,泰伯和仲雍作出让步,出族而居;如果先周没有此制,很可能是在以嫡长子继承制为中心的宗法制建立之初,为确立这一制度,对周族史上季子即位这一有违嫡长嗣位的史实的演绎。从商周易代的角度来看,泰伯、仲雍南迁,或许是周人对殷商形成合围之势这一战略布局的重要一环,周族世居西北腹地,对殷商版图东南所知甚少。此外,当时殷商经常受到东南夷的侵扰。因此,了解殷商东方南方局势,并争取众夷氏族力量,成为了克商的有力外援。值得注意的是,泰伯、仲雍南迁或许与寻求铜矿有关。殷商之时众氏族社会已然步入青铜时代,对铜矿的占有直接关系到冷兵器时代军队战斗力的提升。此外,青铜礼器的铸造还直接影响到占领礼乐文化高地的主动权。泰伯漫漫南下之路有众夷侵扰等诸多凶险,或许寻找铜矿石这一与氏族发展攸关的要素,才可以解释最重氏族“亲亲”之道的周人义无反顾背井离乡的抉择。
发展到季历之世,周已不再像公刘、古公亶父时那样因戎狄的侵袭而被迫迁徙,反而具备了主动讨伐戎狄的军事实力。《后汉书·西羌传》注引古本《竹书纪年》:
武乙三十五年,周王季伐西落鬼戎,俘二十翟(狄)王。
太丁二年,周人伐燕京之戎,周师大败。
四年,周人伐余无之戎,克之。周王季,命为殷牧师。
十一年,周人伐翳徒之戎。
周国迅速崛起,其势力足以对戎狄部族形成震慑。正是对戎狄部族的讨伐之功,使周国成为殷商防御戎狄侵扰的有力先锋。最终,征战能力不容小觑的周国为殷商王室所承认,并受命牧师之职,自此在客观上确立了周国在政治立场上顺服于殷商王室、殷商王室在抚边镇远上仰仗于周国的态势。商周相对稳定的共存形势为周国势力东扩创造了有利的外部环境。于公而言,周国东扩是为殷商翦伐戎狄,稳定边疆局势;于私而言,周国在讨伐戎狄的过程中逐渐壮大,逐步在殷商西北形成了包围之势。这种势不可挡的东渐趋势成为殷商心腹之患。势力膨胀的周国对殷商王室政权的威胁,逐渐超过了利用周人平定戎乱的积极作用,最终酿成了“文丁杀季历”的悲剧,同时也刺激了周人克商的决心。
从后稷超越地域疆界而率育天下之民,到公刘离开戎狄之地远走豳地复修后稷之业,再到古公亶父被迫迁岐建立周国,继而到文王文德武功兼备而受天命,《诗经》中所唱诵的周先公先王或有创始之基,或有迁徙之业,或有受命之功。周人祭祖歌诗的一腔赤诚,弥补了那些被时光掩埋的历史琐记,回忆中铭刻的是一个族群一次次的峰回路转,一次次直面去留存亡的理性抉择。最终,周人用诗行与礼乐一次次再现了这部从远古走来的周人发迹史。
注释:
[1]顾颉刚、刘起釪著:《尚书校释译论》,中华书局2005年版,第19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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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23][24][25][26][汉]毛亨传,郑玄笺,[唐]孔颖达疏,陆德明音释,朱杰人等整理:《毛诗注疏》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1523页、1534-1535页、1536页、1925页、1927页、1538-1539页、1609页、1612页、1613页、1618页、1405页、1411-1416页、1413页、1899-1901页、1471页、1422页、1511页、1474页、1888页、1376页、1382页。
[8][13][汉]司马迁撰:《史记》第一册卷四,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112页、113-114页。
[17][魏]王弼注,[唐]孔颖达疏,李申、卢光明整理:《周易正义》,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193页。
[21][汉]孔安国传,[唐]孔颖达疏,廖名春、陈明整理:《尚书正义》,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25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