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迹与自适
2021-03-03李欢
李欢
在西藏文坛的小说创作领域,王虓野可谓是一匹黑马,他勇猛地冲击着西藏叙述的现有格局,撕裂开一个全新的写作路径。他的《远去的未知》既不同于区内藏族作家如次仁罗布、尼玛潘多等人的日常生活叙述,也不同于置身于西藏文化又期望在文化的对冲中刻意寻求文学意义的其他作家的叙述,王虓野试图探寻生命意义的叙述模式和生成轨迹。从这个角度来看,王虓野的写作精神和探究意识倒是与色波的西藏叙述有些类似,他们剥离开生活丰富而驳杂的面相,直接探究隐匿在个体心灵深处的某些隐痛,展现个体生存境遇的尴尬与无奈,更确切地说,王虓野更多找寻的是生命的自适,因此,他的小说带有心灵寻迹的叙述特点。
王虓野在《远去的未知》中向我们展现了一群失去情感依恋的社会个体的景象。景观式的呈现,带给我们如同欣赏一组油画作品的感受,只有将它们并置在一起,我们或许能够把握住它们的共性,这体现出从个别到一般的认识理路。这种叙述方式不同于经典的典型理论所倡导的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不是从“这一个”出发去发现生活的真谛,人情的普遍,生存的价值,而是从一群人入手,展现他们共有的心理失措和精神茫然。
作品主要围绕着聂鲁达《光笼罩你》中的一句诗“生命如此丰富以致花朵枯萎/而且充满忧伤”展开王虓野的生命认知。作品中涉及到父亲、五坚、陈雷子、桑错以及“我”的困惑,这些人物皆有自身的生命价值追求,有自身的理想皈依,但现实生活残忍地击打着他们的精神世界,粉碎了他们心中的理想之火,于是他们纷纷陷入一种难以自拔的精神困境。若从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来看,这些人物的生命本能所生成的本我快乐自适的希望和追求,在与现实原则的对抗中,先后走向沦陷,使得他们的人生陷入灰暗,以至于蹉跎岁月。他们的生命在对抗中失败的那一刹那,就已经失去了光彩,笼罩着他们的光皆“充满忧伤”,他们的生命皆“花朵枯萎”。王虓野的叙述就是从“忧伤”“枯萎”起步的。叙述主人公“我”在探究他们“忧伤”“枯萎”的生命光泽中完成自我的生命认知。
“父亲的魂被掠走是二十三年前”,这句叙述暗含着“我”要去寻找“父亲的魂”失却的原因。王虓野创设了一个严酷的自然生活空间:
高原的冻土冰冷坚硬,斧头砍下去会蹦起噼啪的火星。冰棱和石块将铁锄锨头啃噬得面目全非。每推进一步都艰难异常,砂石路基边上伏满废旧的铁器,几乎没有一个下午就腐蚀成一具具铁尸。
在这种空间中,惯常的写作是要强调人在与自然的抗争中的精神伟岸与人格坚挺,以及理想信念的坚不可摧。但是,王虓野没有从这种抗争出发,而是展现人在自然面前的无力,“白天太阳高举,倾下寒冷的黄光。工人穿着连体的尼龙防冻服,戴一个晃晃荡荡的头盔。夜晚他们钻进帐篷围拢篝火,搓着手喝酒打牌”,人们在苦捱岁月,生命的激情似乎荡然无存,只剩下生命的本能。若大家皆是这样一种生活状态,如鲁迅所谓的生活在黑屋子中一样,那倒不会产生任何情感和精神的焦虑,但恰恰就在这种环境中,支撑着内向而孤僻的“父亲”的生活希望有三个要素,第一是白天修的是“一条通往拉萨的沥青路”,拉萨在父亲的心目中是充满诱惑的人世间,是慰藉他白日辛劳的远方想象;第二是“聂鲁达的诗集”,大概指的就是诗集《二十首爱情诗和一首绝望的歌》,供父亲暗夜时分在爱情的向往中宽慰肉体的乏困、恬适心灵的安逸;第三则是见多识广的工友陈雷子的拉萨叙述,在父亲看来,陈雷子的拉萨体验恰能满足他的拉萨想象。在对诗与远方的憧憬中,父亲艰难又自适地劳作在青藏高原。
面对父亲每逢工休时分无休止的“你当真去过拉萨吗”的询问,陈雷子一句“没去过,哄你的”回答,彻底破坏了父亲心里的平衡,拉萨的“远方”意义在现实中遭到消退,那暗夜中吟诵的“诗”与“依附于黑暗中的渺渺憧憬”瞬间坍塌,也就是说,意义的想象世界在现实世界面前失去了存在的价值,美丽的梦留下美丽的幻想,幻想肥皂泡一样破灭的时候,梦警然而醒,父亲在诧异中失去美好生活的勇气了,只能在怀抱美人驱驰白马南下的想象中应对冰冷的现实,至于美人、白马何处寻觅,则成为父亲回避的话题,心中永远的痛。
在寻觅“父亲的魂”的过程中,叙述主人公叙述了陈雷子、五坚的父亲、桑错的人生故事,似乎寻“魂”不只是个体的行为,而具有人类性的普遍意义。
五坚的父亲从战场返回后,产生了一系列诡异的不为人们接受和理解的行为。确切地说,五坚的父亲沉溺在战场的残酷氛围中而难以脱身,他试图通过模拟战场的行为来释放心中积郁的情感,他也在寻找自己的“魂”,寻找自适的方式。从作品中,我们无从得知五坚父亲更多的信息,我们只是看到一个不愿意直面生活阳光的退伍军人,至于在部队的经历,我们同样一无所知。我们与五坚一样,在别人的口中了解到一些关于这个“父亲”的故事。若我们将“我的父亲”与“五坚的父亲”联系在一起,我们会发现,五坚的父亲完成的是“我的父亲”现实生活中未完成的事情,而“我的父亲”的心灵遭际是五坚的父亲不为人所理解的行为的情感基础。《远去的未知》在这里设置了一个秘密嫁接的情节,即五坚父亲留下的聂鲁达的诗句。生命的光彩既然不再,固有的生命轨迹似乎没有存在的价值,所以,他们无一例外地选择离去,以背弃生命、背弃生活的决绝姿态表达他们与现实世界的不妥协。
如果说“我的父亲”与“五坚的父亲”具有精神上的一脈相承性,选择是精神的自由,那么,陈雷子则与他们相反,投入生活的洪流中而消融了生命的理想华彩。陈雷子在与牧女达珍的接触中,心生爱意,这本是很正常的事情,“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但陈雷子采取的措施与生活的伦理相悖逆,他一厢情愿地于深夜潜入达珍的帐篷,在他看来是近距离地接触他心中的爱人,在达珍和其他人看来这就是一种不道德的行为,陈雷子“被关押六年”。从一定意义上说,陈雷子是勇敢的,他试图将心中的念想转化为现实的行动。他的这种转化是父亲所不具备的。与父亲相似,年轻的陈雷子“读过很多书,也走过很多地方。那时他也写诗,动感情。但后来,生活的琐碎把他吞没了”,诗与远方渐行渐远,他在生活中难以发现美的存在,当在青藏高原严酷的环境中与达珍邂逅,唤醒了他心中积压已久的美的念头,但这时的陈雷子在乎的不是理想的美的向往,而是现实的美的拥抱,他渴望在现实世界中实现理想的冒险或冒险的理想,选择以一种不为世俗所容的方式来实现愿望,结果遭到世俗的反啮,身名俱败。
但王虓野似乎并不满足类似陈雷子一样的现实人物的生活困境的展现,因为导致陈雷子人生惨剧的正是他的伦理选择,是他在背弃理想之后庸俗生活的显影。那如果是一个没有生活伦理缺陷的人遭遇到生活的戏弄,又会出现怎样的现实苦楚呢?于是,王虓野在《远去的未知》中设置了桑错的情感遭际,以形成对照,彰显现实生活对人们精神世界的摧残。
桑错是拉萨城里有一定社会地位的成功人士,“拉萨城没有不知道我的”。他与来自北方的云子相爱,自以为他们的爱情生活能走向永远,但猝不及防的是云子选择了出走,“走时什么都没有拿”。对于桑错而言,云子就是他的一切,就是他生命的动力源泉,他期望在与云子的爱恋中畅享生命的繁华;对于云子而言,桑錯只是她生命的一个驿站,是她追寻诗意生命的暂时港湾,故而,不断地行走、不断地追寻更远的地方才是她对生命价值的理解,也只有在路上,云子才能找到灵魂自适的方式。在这段恋情中,桑错与云子都无过错,桑错倾其所有宠恋着云子,云子挥挥衣袖轻轻别离不带走任何物质性的财富;桑错并不阻拦云子出行的步伐,只是担心云子将来的生活着落问题,云子并未完全忘情,在来信中告知桑错“她不肯停留在某一片天下,注定要漂泊远行”,这不是一幕爱情的悲剧,更多的是生活理解的差异性表达,桑错如陈雷子一样注重现实生活,云子如“我的父亲”一样重精神追求,他们的生命本身都是丰富多彩的,但他们的生命理想的追求又是截然不同的,因此,他们的枯萎和忧伤所表现出的质地迥然有别。
从某种意义上说,“我的父亲”、“五坚的父亲”、陈雷子、桑错、云子属于一代人,他们经历过生命的浮华,遭遇过生活的欺侮,他们奋力挣扎在日常生活的漩涡中。但是对于下一代人,如作品的叙述主人公和五坚来说,生命又该如何起航呢?父亲在这两个年轻人的记忆中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但是父亲的遭际却是他们生命中无法逾越的鸿沟,只有理解了父亲,他们才可能绽放出属于自己的生命光泽。于是,五坚独自咀嚼父亲的故事,不肯与别人分享,“我”则执拗地走在寻找“父亲的魂”的路途上。无论是停驻还是行走,都是这两个有着相似的童年创伤的年轻人的生命选择。停驻中的五坚笃信“人就像这拉萨河,它不会说话。而它的心藏了更多的事情”,所以,探寻父亲的往事,在他看来是徒然的,讲述父亲的故事,让故事里的父亲陪伴自己的成长是五坚的选择;行走中的“我”按图索骥,“我在父亲的纸上行走,去到他诗册中每一页写到的地方”,在父亲留下的诗册中寻找父亲寄情的空间,“我”试图实现与父亲的同情。
《远去的未知》中,“我”携带着五坚关于生命的“拉萨河”流动隐喻,如圣徒般品读着父亲的诗,最终走向布满洋洋洒洒阳光的巍峨耸立的布达拉,这或许就是王虓野对诗歌《光笼罩你》的理解,在历史的长河中,无数的人沐浴过阳光,但生命终究是短暂的,如水一般流逝,“他注定要走向黄昏”,只有如布达拉挺立的精神存在才能永久享受光的笼罩。在生命短暂与精神永恒的思索中,“我”实现了心灵的超拔,“阳光顺着山脊的白墙流进我心里”,“我”卸下思想、情感、现实的“行李”,最后深深回望“拉萨”,这座包容着现实、精神、欲望、回忆、苦痛的城,回返家园。就此,“我”完成了成长的蜕变,也可以说找到了“父亲的魂”,也让自己的“魂”获得了暂时的自适,这或许是“我”寻迹最大的收获。
从总体上看,《远去的未知》是一篇青春成长主题的小说,但不同于一般的成长小说的是,它不是展现成长过程中的惊诧与奇遇,它不是以懵懂的眼神打量世界的陌生,而采取的是回望的方式,追寻的模式,如吕新的《草青》一般的探求往事,直面灵肉的生成,溯源精神的根蒂,找寻心灵的自适。这是年轻的王虓野《远去的未知》最具有特色的所在。
责编:次仁罗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