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上黄老湾
2021-03-03王作波
王作波
在这万木萧疏、黄叶飘落的时节,哪里还能觅到花的踪迹?如果你晓得,就来白沙岭上走一走!
白沙岭的油茶花实在好看。沿着弯弯的山路,一直向上走,在微微见汗、有些气喘的时候,就到了白沙岭头。你可以敞开衣衫,任徐徐的山风吹拂,惬意之极而又不担心受凉;你可以肆意呐喊,尽情地呼吸着带有甜味的空气;你放眼望去,满山披素纱,无涯无际。一棵棵姿态各异的油茶树从大地母亲的怀抱里生长出来,吸收雨露之精华,向四周伸出许多褐色的树桠,从那密密的油光墨绿的叶子里钻出一个个白色的小精灵,欢快地跳跃着,不时又隐没在绿叶丛中。随意走到一棵树下,那油茶花触手可及,或低垂粉颈,或仰着小脸,晶莹剔透的花瓣,鹅黄鲜嫩的花蕊,散发出若有若无的清香。小蜜蜂忙着采撷大自然馈赠的今年最后一季花蜜,各色的蝴蝶飞来飞去为它们加油鼓劲。
白沙岭是“中原油茶第一乡”——河南省商城县长竹园乡的一处油茶采摘及旅游观光基地。2020年大别山(商城县)首届油茶花节即在此举办。倘若游览的脚步仅停留于此,恐怕你会遗憾的。因为,和黄老湾的油茶花比起来,这里只能算作“小家碧玉”了。其实,我来驻村一年,黄老湾也只去过两次半。
黄老湾是长竹园乡新建村一个居民组,最多时有80多户300多人。也许是黄姓人口居多,村子又有一些年头,所以就叫黄老湾吧。王胜利三十出头,高高瘦瘦的,但身板结实,言语不多。他很喜欢笑,高中毕业后出外打了几年工,结婚回来在家创业,入党后就被选为村委会委员。他骑着摩托车带我小心翼翼地行驶在窄窄的山路上,穿过小竹园,又过大竹园,翻河坎,蹚龙进河。这山路一边临崖,一边是油茶树,弯弯绕绕,一直向上,越是陡峭,越是崎岖。我坐在摩托车后面,只觉得心惊胆战,头晕目眩,不知走了多久,还要走多久。摩托车尽管加足了马力,有几次还是憋熄了火,不得不下来推着走。晕晕乎乎中,我们来到一户人家。一片茂密树林中开辟的空地上,建有几间青砖瓦房,这就是我们要走访的目的地。户主李家成已瘫痪在床两年多了,前一阵子老伴又因宫颈癌手术躺在医院里,靠入赘在外的大儿子照料。小儿子三十出头了,尚未成家,年年外出务工,现在不得不辞工回来照顾父亲,整个家完全陷入困境。敞开的院子里有几只鸡在觅食,一只大黄狗朝我们狂吠,不见有人出来。堂屋的门是锁着的,隔着窗户,我们看见一间卧室里的木床上躺着一个老人,他就是李家成。他斜着眼睛朝我们看着,身不能动,口不能言。王胜利尝试拨打李家成小儿子的手机,无法接通。我们只好把慰问品放在廊檐下的柴火堆里。还有一些筹集来的捐款,只能等见面时亲手交给他了。回来的路上,有一半的路程,怎么说我也不肯坐摩托车。王胜利只好在前面等我。返回村委会时,天已擦黑。骑着摩托车,走访一户人家,一来一回,竟是半天。这是我第一次去黄老湾,才走了不到二分之一的路程,所以只能算作半次。
“穿竹园,过河坎,龙进河里洗把脸;歇歇脚,闪闪汗,马上就把山来翻。山路弯十弯,才到老屋山;老屋山里打打尖,黄老湾上才是天。”我是在听到这首民谣后决定再上黄老湾的。这回我们备了水和干粮,清晨6点出发,车行至河坎时,就开始步行。阳春三月,时光正好,百花盛开,草木竞发。龙进河顺着山势流淌,时而宽,时而窄,时而缓,时而急,随处可见的小石潭,清澈见底,有小鱼小虾自在地游弋。我看见这儿一丛,那儿一簇,翠翠的状若幽兰的水草,或生在水边,或长在水中石缝里,旁边的石头上还伴生着苔藓,特别打眼。随手掐一片叶子,一股浓郁的草药气息扑鼻而来,扒开一株,类似生姜一样的块茎伸出许多须根牢牢地扎进罅隙里,当流水来袭时,它是冲不走的。王胜利告诉我,这是菖蒲,有清热解毒的功效,受伤流血或者生有疾疮,用它的叶子或根茎捣碎,敷在创口上,止血止痛,疾疮之毒亦解。近年来,还有人采一些回去,当作盆景,养在室内,净化空气,驱赶蚊蝇;把它的花晒干做成枕芯,能安神,益睡眠,还能缓解头痛。我正在惊异于这种神奇的药草时,听见有人打招呼。不远处有一位老人,手里拎著几株百合一样的植物,正笑吟吟地看着我们。他是老黄,今年72岁,是一位退伍军人,从深山密林里刨出野生的黄精,然后一株株栽种在自己在山间开垦的一块块空地里,慢慢地移栽,慢慢地衍生。两年多来,他栽植的黄精已有3亩地了。我顺着老人手指的方向看去,错落有致地排列的一块块、一垄垄的山地里,一株株黄精正茁壮成长。我想在这些山地里来回走上一圈就得小半天,老人当初又是怎样一块块开垦山地又一株株栽种的呢?他说,这些黄精一年可以卖到3万多块钱。我有些陌生地打量着这位老人,炯炯的目光,奕奕的神采,除了背有些驼,这哪里是70多岁的老人呢?看来黄精真是好东西!
我们继续沿着山路一直向上走。因为有了前次的登山经历,加上又是步行,路的崎岖和险要不再使我惊恐。只是愈发疲惫,走一步喘十步,让王胜利不得不走走停停,歇息聊天。我也了解了更多关于黄老湾的历史。原先山上大部分居民早已搬到村镇或者城里居住,故土难离、依旧生活在大山老屋里的只有6位老人,种黄精的老人就是其中之一。春季,人们总是隔三差五地回来给自家山上的油茶树灭虫害除杂草,在那尚未完全破败的老屋里住上一两天,再修缮修缮,以备秋天摘茶籽时使用。
到黄老湾中心地带时,已经过了晌午。年过七旬的老支书夫妻俩对我们的突然到访既意外又欣喜。如果不是执意阻拦,院子里跑来跑去的大公鸡有一只肯定会成为我们的腹中之物。吃泡面期间,又见到了闻讯而来的老严两口子以及老支书的智障弟弟。不得不说,山里的宝贝实在太多,喝足了老支书亲手炒制的大山野茶后,浑身酸痛的我竟然神清气爽、劲头十足了。
告别老支书,走到村口,回望黄老湾,我真是陶醉了!原来这个村子有3排大瓦房,每排约20间,随着山势而建,一排比一排高,中间一条弄道铺着青石台阶,和村口延伸而来的青石板路自然衔接。王胜利说,这个村子过去是湖北河南两省小商贩往来的必经之地和歇脚处,以前非常热闹,现在虽然有些房屋已经坍塌,仍然难掩昔日的恢宏气势。我不由自主地沿着青石板路绕村而行,池塘不大,水极清澈,几只鸭子和白鹅从这头游到那头。塘埂上不知什么年月栽上的几棵古树在群山环抱的村子里显得尤为高大。有两棵银杏树正长出小扇子一样的嫩叶,一棵枝干虬曲的苍柏,还有一棵老榆柳和老乌桕。我试着去环抱它们,竟没有一棵能抱得过来。离开村子的时候,我完全理解了老支书和几位老人不肯搬下山去住的心思了。
下午两点半的时候,我们终于到了黄老湾林场。场部建在山顶一块平坦的空地上,原有5间青砖大瓦房,是以前村里看山护林人生活居住的地方,现在有两间屋顶已经垮塌。这是我们今天的最终目的地。我看了一下手机里的海拔仪,显示842.5米。向四周瞭望视线极为开阔,连绵起伏的群山中似乎有白点跳动。正疑惑间,身后场部一间屋子的门开了,走出一位面色红黑的中年汉子,原来是村里的养殖能手老周。一直听说他在黄老湾林场的山上放养着好几百只羊和100多头牛。那白点就是在山里吃草的山羊啊!
老周看到我们,十分高兴,热情地当起了向导。他指着远处一个山坳里高高耸起的一柱巨石说:“那是隆灌桩,有3间屋那么大,10层楼那么高。古时候龙进河一发大水,山神用隆灌桩镇压妖龙,水势就小了。小时候,我们经常打赌,看看谁能攀着隆灌桩上面的藤蔓爬到顶。可是,至今也没听说有一个人能爬上去。要去那里,得经过野猪林、马鞍桥,再从滴水崖下面爬过去,就能到隆灌桩脚下。”听着这些令人神往的地名和传说,我真想过去看看。可王胜利说,望山跑死马,等过去再回来,恐怕天就快黑了,还得下山去呢,总不能陪老周在山上放羊喂牛吧。说得老周不好意思起来,只是憨憨地笑。
都说上山容易下山难,顺着来时的路,一直往下走,我还是觉得轻松了许多。沿途所见,除了油茶树还是油茶树,小指头大小的油茶果挂满枝头,一些村民在油茶树下除草、施肥、疏果、撒药。王胜利敏捷地从一棵油茶树上摘下几个桃子一样的果实。他说,这是变异的油茶果,因为花粉受到害虫侵袭,坐果时发生变异,掰开来看,里面是空的,变异的油茶果成熟后,由青红变成乳白色,果肉青涩而甘甜,是可以吃的,村民们把它称作茶桃。小伙伴们有新鲜茶桃吃很高兴,可是大人们却着急,一旦茶树结了茶桃,就很少能摘到茶籽了。每年油茶坐果的日子里,大人们不放心,隔三差五地到自家茶山上转一转,发现得早,抓紧施救,总能减少损失的。望着这漫山遍野、不计其数的油茶树,望着那在油茶树下穿梭的村民的身影,蓦地觉得嘴里刚才还清香松脆的茶桃一下变得苦涩无比,形同嚼蜡。我忍不住把快要咽下去的茶桃一口吐了出去。从黄老湾上下来,到河坎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乘车回去的路上,我默默祈祷,祈禱每一棵油茶树都能枝繁叶茂、硕果累累。
油茶树真是可爱的奇怪的树。它生于高山,远离人烟。它的花朴素而高洁,不与百花争春斗艳;它的果憨实而厚道,不与众果竞秋比甜。黄老湾的油茶树开花了,黄老湾的山成了雪山,几十里外都能看到。黄老湾的油茶果丰收了,黄老湾的山成了金山,人们成群结队地涌上山去收获果实。山里山外热闹而忙碌,村民们肩挑手提车拉。他们在摘茶果,那是他们的黄金果、致富果、生命果啊!扛在肩上的油茶果,压弯了他们的腰,却甜透了他们的心!他们洋溢着幸福的笑脸,如同这满山盛开的油茶花!我是随着摘茶果的队伍又一次到黄老湾的,看到村民们有的在树上,有的在树下,把那裂开的或即将裂开的油桃一样的茶果一颗颗摘进筐里。这需要轻盈的身子,灵活的手脚。我试着去采摘,两三个钟头竟然没有装满一筐。老乡却说干得不错,我不禁羞愧起来。小憩的时候,望着这一树又一树洁白的油茶花,我不禁感叹,自然界里这样花果同枝的树恐怕不多见吧!
油茶树,你真是了不起,这一季的果实刚刚成熟,立马又开出花来孕育下一季。眼前这些忙碌的村民不正是这一棵棵朴实而高洁的油茶树吗?他们把油茶籽摘下来,运下山去,还需要晾晒、去壳,才能榨出油来。望着望着,我的眼前又浮现出村民们在茶园里采茶、在地里割麦、在田里收稻的场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