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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的雪

2021-03-03火棠刘西溪

滇池 2021年3期
关键词:老妇人墓碑罪犯

火棠 刘西溪

所有的故事的都应该发生在春天,就像一场爱情的发端。夏天是他们热恋的时候,秋天进入冷战。到了冬天,他们分道扬镳。这时候,雪会准时降临,为他们设置白色的分手背景,剧终。就像在舞台上,人们站起身,作短暂思考,将自己从那些编造的乌托邦里抽身出来。

街道明亮。太阳不光照着人的身体,也穿过肉体,照亮了人心。那一刻,人是透明的,像只被架在火上烤的猴子。谁也无法幸免。谁都要包裹好自己,像只刺猬,或者像只握紧的拳头。但凡有一瞬间向一个人敞开世界,让对方乘光而入,那么,故事就这么开始了。       (包倬)

一觉睡到天昏地暗,他在被窝里疲惫地蠕动了一下,眼皮顶着千钧的重量缓缓睁开,眼前却是一片耀眼的日光像潮水一样从窗口涌入。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挡了几秒钟,渐渐适应了这种光亮。他盯着苍白的房顶发了一会儿呆,用被子蒙住头,想再次睡着,但失败了。他不情愿地拉开被子,坐起来,望着窗外,像是刚刚从冬眠中苏醒的动物一样。窗外,一栋栋破旧的老楼在日光下散发着暗淡的色泽,从近到远排列,他突然想起中学时学过的一句古诗,山外青山楼外楼,诗里的朦胧和茫然倒是有了,但好像有点过头。他拍打着自己的头,想要让发昏的脑袋清醒起来。然而都是徒劳之举。他叹了一口气,环视了一圈这个有点陌生的屋子。窗帘被揉成一团,堆在床边的椅子上,桌上散乱地放着几本书,木地板上扔着一个略显锈迹的空咖啡壶,阳光砸在咖啡壶上,像是一片又一片的雪花一样,砸在上面,然后迅速地融化为水,带着几缕金属的色泽和气息往下流淌。他的眼角有点湿润,他感到自己像那个咖啡壶,被阳光砸着。他又忍不住躺了下去,滚烫的脸蹭到了一只绒毛熊,他愣了一下,举了起来,从绒毛熊的肚子里突然掉出一封信,原来是一只被开膛破肚的熊。信夹在一束和另一束阳光之间砸在他的脸上,他坐起身,打开这封信,淡淡的香气和那若隐若现的字体唤醒了他的回忆,那个已经走远的冬天又回来了,沿着淡得看不见的脚印,踩在他的身上。

怎么可能忘记呢?睡再久都无法忘记的,人总是会和自己的过去迎头撞上,何况才只是去年而已。            (火棠)

去年的今天,他在城南的墓园待了整整一天,除了愤怒,只有愤怒,拿着如今早已破烂不堪的绒毛熊,立在那个人的墓碑前,什么话也没有说。想来也是,天人永隔的惩罚让他默然,在突如其来的打击面前,任何未说出的话语都是苍白的遗憾。

熊的主人是他的阿克琉斯之踵。这道致命伤让他放下一切,逃走了。陌生的城市和空间,他以为会模糊熟悉的生活,可是他错了。那淡淡的香气,在屋内冷空气的催化下,变得愈发淡薄,转瞬即逝间,又变成了医院消毒水的气味,刺鼻而冰冷。

“先生,我们尽力了,请您节哀。”

过往的画面浮现在脑海,让他痛不欲生,更加自责。一年了,仍旧未发现半点儿有用的线索。逍遥法外的罪犯,不时戏弄警方,炫耀似的时常向媒体以匿名形式寄来受害人的随身物品。罪犯成了舆论的弄潮儿,还“收获”了一批是非不分的极恶的崇拜者,而他被过去折磨,想要朝前看,继续生活了,回头时,却发现自己始终被束缚在原地,哪怕是支离破碎的记忆,都能立即演化为洪水猛兽,吞噬他,让他彻底清醒过来,原来这一年来的自欺欺人和自我麻醉在现实面前,是这般不堪一击。

那封掉出来的信,应该是那个人临死前写好塞进去的。准确来说,是那个人——那种香味,哪怕再淡再轻,他都不会认错。

就在三天前,媒体刊载了关于罪犯的最新消息,标题引用罪犯的留言:“惊喜!我拿走了你们身边的宝物。”

那只被开膛破洞了的熊——绝不是那个人的,他知道,因为原本的那只是他送给那个人的,那个人被送去抢救室时,手里还紧紧攥着熊的一只眼睛!

现在的这只属于罪犯!一定是他去警局时,罪犯潜入了这里,将原本属于他的偷梁换柱了。现在,罪犯也在盯着他,在嘲笑他的愤怒、无力,在唤起他的痛苦、恐惧,在将他推向更深的绝望。

透过阳光,他看到了信的右下角有一行数字:53 63 23 52 246。他已经知道了谜底,不过,他不确定这个谜底会将他指向何处,也许是罪犯撒下的诱饵,布下的陷阱,但刻不容缓,他需要找到它,找到它背后的真相,将罪犯绳之以法。

(Mikana)

昨夜的酒还没有让他完全清醒过来,但这样的小把戏,他一看就明白了。只要能抓住一线希望,他就不想再等下去。他立刻下床打开电脑,将那串数字逐个输入IP地址栏里,试了四五次,定位到了不同的几个地址,但只有一個是本城的,位于E区。毋庸置疑,罪犯一直潜藏在这座城市之下。他很清楚这又是罪犯的一个阴谋,又是一次邪恶的勾引!即使找到了那里,也必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但如果他不去,就更加坐立难安。不管怎样,他甘愿奉陪到底。

如果你要找的那个人,想让你找到他,那你不必费吹灰之力。利用精准查找,他马上锁定了一家专货店旁的地下室。开车从市中心到E城花了两个小时,一路上他都在思考一个令他不解的问题,那串数字用了四个,剩下的23,又意味着什么?

来到地下室门前时,太阳正好被一片厚厚的云彩遮挡住了,天色一下子暗了下来。

他轻轻地敲了几下门,又重重拍打,都无人响应。他早就料想到会有这样的结果,于是带来了开锁工具。这把防盗锁并不高级,对他来说,开起来易如反掌。

门开了!屋子里黑洞洞的,他将门缓缓地开到最大,让楼道里的光慢慢走进去。屋子里一点声响也没有,他将一只脚踏进去,把灯打开了,出现在他眼前的竟然是一堆空塑料瓶和几捆硬纸板。

他确信自己没有找错地方,可眼前没有一点迹象能与罪犯联系起来。他环顾四周,墙壁上很干净,没有吊挂的物品。他又逐个将塑料瓶和硬纸板移开。突然,在一堆硬纸板后的角落里出现了电脑包!

电脑没关机,但是电已经不多了。他看到桌面上只有一个文件夹,命名为“熊”。里面有两段视频,第一段的内容是一个人将绒毛熊的肚子剪破,放进了那封信,全长仅10秒钟,只出现了一双戴着手套的手。第二段视频让他流下了痛苦的眼泪,画面中的那个人,赤裸着上半身,用他最熟悉不过的声音乞求着镜头之外那些恶毒的罪犯能够放过她。

这时候电脑发出了一声充电提示音,吓得他站了起来。接着听见有人开了楼道门,脚步向这里逼近。一个中年妇女来到了门口,看到他惊讶地问:“你是怎么进来的?”                   (风也走了)

听到声音他吓了一跳,回过头来装作漫不经心地说:“啊,抱歉走错了,可是门没锁。”奇怪的是,他没有听到任何的回答,于是他向门口的中年妇女走了两步。“你是怎么进来的?”中年妇女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同样的语气和语调,在暗夜里说不出的怪异。“嗯?”他越来越疑惑,快步走向那个突然出现的人。“你是怎么进来的?”他仔细端详这个再次发问的中年妇女,终于从对方那无神的双眼中得到了确认,“呵,机器人。”他笑了笑!

在人工智能高度发达的今天,是谁还在用这种劣质机器人?“不能对话,眼睛做的太差了”,他喃喃自语到,毕竟作为一个人工智能专家,是无法忍受这种粗糙的产品的。他转过头,准备重新研究下那两段不应该存在的视频。“你相信记忆吗?”机器人说出了今晚的第二句台词,他突然停了下来。

“记忆啊?”这个问题让他再次笑了起来,自从十多年前和老师一起破译了记忆的秘密,发现了记忆能够储存和删除之后,他就不相信这个东西了。谁知道留在脑子里的东西是不是真实的,不过直到老师去世他们也一直没有找到记忆修改的方法。“你相信记忆吗?”他摇了摇头,不再理会这个人形复读机,却对门上的数字产生了兴趣,“14?”他想了想似乎明白了“23”的含义。

他跨过那个机器人,拿出手机照着门上的数字,开始寻找23号房。黑暗中那个被他忽略的机器人,脑袋旋转了180度,眼睛一直盯着他,说不出的诡异。很快他就找到了23号房,门没有锁,他推开门走进去。屋内有一台打开的电脑,屏幕上的那行字在黑暗中闪着危险的光,“我知道你去年冬天干了什么!”他的瞳孔猛的一缩,极度的恐惧笼罩着他,“这不可能”他内心咆哮,医院里的那件事不可能有人知道!     (Expecto patronu)

他浑身战栗着,无法冷静,伸出两根手指在键盘上敲打了几下,屏幕霎时变成了黑色,无论他怎么启动都无济于事。屋子里失去了闪烁的光,伸手不见五指,他心跳加速,陷入了恐慌,用耳朵仔细探听着黑暗中的响动。这时,门突然发出了吱呀声,他心想大事不好,急步冲向门口,却还是晚了一步,门好似被人甩了一下,“砰”的关上了。

他吓了一跳,心一沉,看来今天是难逃厄运了。他倚在门上,等待着有人从黑暗中跳出来把他缚住,可等了两分钟也没有动静。他贴着墙去找开关,找到后发现灯打不开。他不知道屋子里除了电脑还隐藏着什么。

他回到门口,想用暴力把门打开,先踹了几脚,后使足了劲拉门把手,向下一用力,门把手奇怪的旋转了90度,他顺势向左一抬,门竟然开了!

他惊喜万分,开门却撞见了一个人影,吓得大叫一声,退了回去。定睛一看,原来是那个劣质机器人。它的脸部模糊不清,眼睛却格外引人注目,在黑暗中闪着如猫眼一般的铜绿色光。他无意识地盯住“猫眼”看了三四秒,眼睛突然疲惫起来,他揉了揉眼,觉得有些干涩,用力眨了几下。

他走出去,机器人自觉地退到一侧,门又缓缓地关上了。他神志不清的来到专货店,从老板口中得知房主在102。

102住着一位老妇人,看样子五十岁上下,他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问道:“楼下的14号房是你的吗?”老妇人说是她的地下室。他又问:“里面的电脑也是你的吗?”

老妇人的表情变得狐疑:“什么电脑?我锁着门你怎么知道里面有电脑?”听到这句话的腔调,他忽然觉得很熟悉,好像在哪里听过。

他带着老妇人来到14号门前,机器人却不见了,据他推测应该进了23号,这一切都有人在远程操控。他进了门正色道:“我们正在调查一起案件,希望你如实交代。”老妇人说:“这电脑不是我的,我就是个下岗工人,平时捡些破烂放在这里,从来没见过这个电脑。”“那23号房是你的吗?”“不是,”她想了一会儿,“闲置好多年了。”

23号门已经紧锁,他带着那部存有视频的电脑驱车回市中心,一路上昏昏沉沉,脑子里经常想起那个老妇人说话的腔调,与某个熟悉的人很相似,可在头脑中却找不到丝毫记忆。

他回到家头剧烈的疼痛起来,趴在床上睡着了。半夜时分,他突然驚醒,产生了一个可怕的猜想:“莫非我的记忆被删除了吗?”他回想起那个机器人的眼睛,又回想起十年前与老师讨论过的“人眼中可能含有的记忆信息”,两者产生了微妙的联系,很可能殊途同归。(风也走了)

他尽力在脑海中找寻丢失的记忆,像拽一股绳子似的,他不断地用力,想要拽到点什么东西,但如同用力过头将绳子拽断了一般,他脑袋往下一沉,睡了过去。

醒来已是次日正午时分,想起昨天的事,他立刻跳下床,扑到桌子前,打开昨天带回来的电脑,一遍又一遍地仔细观看那两个视频,希望可以找到一丝有用的线索。忽然,在观看第二个视频中关于她的凄惨画面时,他又想到了那个机器人的眼睛,还想到了老妇人说话的腔调。隐约中他感觉知道该去哪儿找回失去的记忆了。

还是那条长长的走廊,还是一片苍凉的白色,在走廊的尽头是那个手术室,是她没有被抢救过来的手术室,门上显示着23号。手术室的门紧闭着,走廊里空荡荡的,除了他之外没有一个人影,静得骇人。他向那头缓缓走去,走廊里回响起他的脚步声,那么清脆,又那么沉重。在手术室门前,他停了下来。虽然门是关着的,但他觉得自己能看得见里面,眼前浮现她被抢救时的景象——医生在忙碌着,竭力抢救伤者,但具体操作的是机器人,只是由医生指挥,毕竟在操作方面,机器人比人精准多了。

可惜她终究没能逃脱死神的魔爪。想到这,他不禁悲从中来。猛地,他眼前又浮现另外一幅画面,同样是在这个手术室中,但画面太模糊了,细节全看不清楚。不过,画面中发生的事他可是一清二楚。那是他犯下的错,种下的恶,足以令他愧疚一辈子。要不是自己一时糊涂,恐怕也不会做出那种事。          (楚天清秋)

如果老师在的话,或许能揭开一些谜团,他已筋疲力尽。夜里的雨越下越大,潮湿、腐烂的气息令他精神错乱。他大脑中的世界倾倒、摇晃而后变得摇摇欲坠。老妇人的低沉的回声、毛绒熊的铜绿色的眼睛、医院里女人的惨叫使他跌进深渊。他双眼迷离,麻痹的双腿再也支撑不起他庞大的身躯。他重重地倒在医院长长的白色走廊,就像倒在了紫红色的血泊里。他闭上了双眼,来到了一个奇怪的世界。

那是一场盛大的雪。整个世界被笼罩起来,没有尽头,太阳也显得如此虚假。老师、扎马尾的阳光女人同时出现在一个漆黑的洞穴里。他嗅出了女人身上的气味。女人亲昵的动作也凿实了他的猜想。老师破口大骂道:“我们都被骗了,这个无知的世界,这就是个可悲游戏!”

当他醒来,老妇人冷静地坐在窗前。他要从床上挣扎站起来,可惜所有的努力都无济于事。老妇人注意到了,“孩子,没事的。都快要结束了。这就是个游戏。”他一惊。他想到这句话曾经出现在自己的梦里。“那不是梦。你相信有上帝的存在吗?”他愈发的迷惑。

“那是一个很遥远的地方。这是一种创造与生存的关系。我们逃不过的。”

“你的老师和我的女儿都是规则的破坏者。他们的存在打破了这个世界的平衡。你能逃脱并不是一种幸运,而是他们开的一个玩笑。”

他再次醒来,还是医院那条幽深白色的长廊。他从地上爬起。梦中梦?可是他从未感觉如此真实。他毛骨悚然。他冲下楼,驾车径直向E区开去。

他十指紧扣,狠狠的扣着102室的大门。无人应答。他把所有的力气汇集到右腿然后再全部对着房门发出。里边早已落满了灰尘,像是很久无人居住的样子。

桌子上摆着一具沾满血丝的毛绒熊,遗失了那双铜绿色的眼珠。窗台的不远处挂着老妇人和绑着马尾女人的合影。

老妇人的声音和女人的香味以及医院里的惨叫让他瘫坐在床前。   (刘西溪)

很久很久,他才渐渐缓过来。阴暗的房间,破败的四壁,偌大的窗户,悄无声息,除了他自己低沉的呼吸声和心跳声。

他迷惑不已,他想知道,一直以来,自己是生活在现实中还是虚幻里?眼前的这一切究竟是真是假?他还能相信自己的眼睛相信自己的记忆吗?宛如置身于黑洞之中,蓦然发觉自己被抛弃在暗无天日的陌生混沌里,看不见尽头,他绝望至极。

他望向窗台不远处的合影。他感觉其中的老妇人和女人仿佛正在盯着自己,他有点不敢相信,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仔细一看,又恢复了正常——还是那张合影,一张普通的合影,没有任何奇怪的地方。他又把目光移向了桌上那只沾满血丝的毛绒熊——失去了双眼的它显得异常诡秘,让人捉摸不透。那可怖的样子,既像是在诅咒靠近它的一切,又像是在讥笑它见证的所有。

家里不是也有一只毛绒熊吗?难道桌上的就是她死前紧紧攥着、后来被罪犯调包的那只毛绒熊?脑海中倏忽闪过这个念头。就像漆黑的夜幕被耀眼的光芒猛烈地撕开一道缝,他又看到了一丝希望。事不宜迟,他要把这只熊带回去,顺便把合影也拿走,说不定能从中找到解开谜题的蛛丝马迹。他起身走到桌旁,刚要伸手拿毛绒熊,不曾料到,脑后勺被重重一击。他还没机会叫出来,就失声倒在了地上。

冰冷的土地,刺骨的寒风,肃杀的氛围。当他苏醒时,脸颊凉得被刀刮过一般疼痛,四肢都快冻僵硬了。好不容易他才勉强撑着坐起来,坐在了地上。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他只记得自己好像被什么重物袭击了,然后昏了過去。这个地方似乎很熟悉。自己的前方是一座坟,坟前竖立着墓碑,墓碑上放着两只毛绒熊,一只开膛破肚,一只双眼遗失。再看看周围,也都是坟。这里是墓园,城南的墓园!他一头雾水,愈发困惑,觉得自己经历的就像是一个圈,从起点出发,兜来转去,最后仍回到了起点。

世界的规则是破坏了,但规律不会。冥冥之中似有天意,循环往复,终归原点。既然过去的还会遇见,那丢失的还能寻回吗?                  (独钓寒江)

墓碑上照片里的她明眸善睐,唇红齿白,犹如一朵紫罗兰,可是紫罗兰变白,春水转枯,此生倏忽。她就这么离开他了,没有预兆。规则?究竟破坏了什么规则?他上前抓住那两只毛绒熊,一个被开膛破肚,一个眼睛空空荡荡,犹如两个残缺的生命。他仔细地观察两只毛绒熊,除了眼睛和肚子,几乎一模一样,身上也没有任何开关,他把两只熊揣在怀里,坐在墓碑面前,右手抚摸着墓碑上的照片,一年前他在这个地方呆了一天,而这一年之中,为了捉住凶手,他几乎没有来过这个地方,他是那么想她,想念她低着头目光娇羞,想念她逆着阳光回头看他,想念她身上的栀子花香。栀子花香?空气中似乎有着的花香,这种味道他绝不会认错,栀子花!可这个季节是没有栀子花的。

他疑惑地环顾四周,发现并未有栀子花树,就在他低头的一瞬间,他发现墓碑右侧有着两个淡红脚印,脚印不大,一直顺着右边墓碑蔓延离去,他跟随着脚印一路找去,经过高高低低的台阶,重重树影在众多坟墓上闪烁,脚印在一座坟墓后面戛然而止,他绕到这座坟墓面前,一束栀子花映入眼帘,端端正正地摆放在墓碑前面,但最让他惊讶的不是这束栀子花,而是随着他视线上移,墓碑上出现的那个男人的照片。

他的老师!为什么老师的照片会出现在这个墓园?这些脚印连接了她和老师的墓碑,说明这个脚印的主人与她和老师都相识,这个脚印的主人会是老妇人吗?她为什么要把他带回这里?天空中飞过一群黑鸟,排列成三角形从不远处的树林飞出,一阵风吹过,他闻到了浓烈的栀子花香,他蹲下,右手还未触到花束,便在墓碑底下发现了几行小字,细微地几乎不可见,上面写着:桃生露井上,李树生桃旁。虫来啮桃根,李树代桃僵。

他难以置信地跌坐在地,墓碑闪着阴冷的光泽,白色的栀子花映着清冷的大理石纹,更显凄清,原本晴朗的天空顿时乌云笼罩,最后一点阳光被遮挡,人便和这天气一般,喘不过气来了。      (H-S)

他仰头望了望阴沉的天空,异常得压抑,犹如罪犯冷冷的眼神,此时正恶狠狠地盯着他,他头皮发麻,犹如里面藏了许多蚂蚁,在一点点地咀嚼着自己的皮肉。无数洁白的雪花终于开始慢慢飘落,过了一阵,搓绵扯絮犹如鹅毛一般漫天飞舞,天地之间顿时变得白茫茫一大片,一如梦里那一场盛大的雪。

没过多久,无尽的冷风和无情的雪将他变成一个逼真的雪人,犹如人体蜡像,可是他的脑子却无比异常的清醒。到底谁是桃树?谁是李树?露井,又在哪里呢?难道老师是那棵桃树,她是那棵李树。是的,应该就是这样。他只不过忘记了吧!记忆,都是这该死的记忆将一切的美好打破并断送。如果不是她当初的执拗、倔强、任性,或许也不会出现如今他无法接受的事实和结局。他整理自己混乱和模糊的记忆,到底自己是在梦中,还是在现实之中?梦走进了现实,还是现实成为了梦?

他一双紧张的眼睛的眉毛上的雪花结成了透明的冰晶,他早已顾不上抖落衣服上的白雪,他扶着墓碑,艰难地站起身来。他觉得老妇人应该还在附近,他得找到她,只有她才能帮他解释眼前的谜团。这座城南的墓园定然还有自己未知的秘密。整整一年了,自己死一样地生着,而她却生一样地死了。他突然有一种错觉,难道老师并没有死,他一直还活在这个世界。他对眼前这座墓碑充满了恐惧,他不相信眼前的一切。这个游戏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他装起老师的照片,用力地推了推墓碑,墓碑与地面之间似乎晃动了一下,他近乎疯狂地用双手拨开墓碑与地面连接处的厚厚白雪,他又看到那一行字。那个“井”字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用手指碰触了一下那个微小的“井”字,一瞬间只听到哄的一声,在她的墓碑和老师的墓碑中间出现了一个半米见方的洞穴,白雪扑通扑通地掉了许多进去,他抬起脚,飞一般地向那跑了过去,他隐约觉得自己离真相又近了一步,便奋不顾身地跳了进去。过了一会,他似乎听到了那个老妇人的声音:“什么人?我锁着门你怎么知道上面有机关?”他本已做好了死亡的准备,慢慢又睁开了自己紧闭的双眼,眼前的一切,再次让他目瞪口呆,哑口无言。

(莫忆西风)

他在一个黑暗的空间内醒来,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也不知道这里是何处,他又是怎么来到的。之前看到的景象,是什么来着?一阵尖锐的刺痛,中止了他的回忆,他疼得蜷缩起来,耳鸣隔绝了一切声音,脑袋像是要炸裂般地蹦现出很多陌生又熟悉的画面,与此同时,在急剧的疼痛中,他能清晰地感知到他的一些记忆正在消失。

“也许,你可以暂时停下来,好好观察观察这个世界。”画面里的这个人一直在安慰着他,“嘘——别再思考了,停下来,好好观察你的四周,你看到了什么?”

看到了什么?

冷静下来,好好看看!不管这是哪儿,先弄清楚现状再说,如果是被罪犯抓住囚禁了,那也一定可以发现逃生的工具和方法!

可是,这里太黑太暗了,是被关在地下某处吗?嘭——自己好像碰到了一个物体,他蹲下身,摸索着,一个咖啡壶,他拿着咖啡壶,向左边走去,一个桌子,上面如他所料想的,果然有几本书!复现他的居室?可笑!穷凶极恶的罪犯没有立即动手,想必也是打算要折磨他这个猎物一番了。该死的!那串数字竟然是诱饵!他一步步跟着线索走来,却原来有人从一开始就布好了陷阱,只等着他自投罗网。

绝不能坐以待毙,他必须从这里逃出去。按照罪犯的逻辑,复现场景一定是基于信息的充分掌握,那么,什么是罪犯不可能也不会想到的呢?

“墙壁,砸了它,就能出去了!”

突然,他脑海里浮现出这句话,一个模糊的场景随即闪过——如预演般,好像是自己,还是曾经看到过其他人做过这样的事情?头好疼,算了,不想了,先逃出去再说。

不过,他拿起椅子砸向墙壁的样子,在很多人看来,都跟天真的孩童一样幼稚、滑稽,徒劳无功。他的手出血了,椅子腿也断了一根,但墙壁却只在表面留下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凹痕,像是咧着嘴的嘲笑。

“制止他。”

耳机里传来冰冷的指令,全副武装的执行者冲进来,将他狠狠击倒在地,如同对待一个毫无知觉的工具。

事实是他的确毫无知觉。在他陷入昏迷之前,他才明白他失去了眼睛和感知能力,或者说,他从未有过感知力,他的头痛,他的悲伤,都是程序化的,或为刺激记忆的机制,或为仿真以诱骗的模拟。

“报告:实验对象7531A已失控,融合出现未知变量;干预者已死亡,死因为蓖麻素中毒,请求获准进入监控数据库的权限;另,请求宣告造物主计划失败。”他的老师——看起来比墓碑上照片中的要年轻很多——正坐在电脑前敲下了最新的实验报告。

内部调查与清除行动并未发现程序被他做了手脚,但前所未有的变量却让他如临大敌,他不禁怀疑,一场特洛伊战争就要爆發了。

“对他人的话语与叙述有所怀疑,是为了与事实保持距离。”记者撇撇嘴,显然对采访对象的回答不满。

“那您是在暗示您不信任人类,甚至质疑人类的存在?”面对咄咄逼人的记者,老者抛出了他的答复,“你相信你还是人类么?”

显然这个问题难以回答,尤其是在造物主计划曝光以来,就更加复杂,难以言明了。谁能想到一个人会遭遇如此残酷的非人折磨——被损毁的痛觉神经,被改造后又被挖去的双眼,还有不断植入又修改、删除的来自三个主体的记忆,如今,他的遭遇随着他的失踪,在舆论界传播得愈加传奇、诡谲,匪夷所思,真假难辨。

“您在书中提到您认为102号干预者的死是自杀,而非公认的有蓄谋的暗杀,您做出如此判断的依据是什么?您是否知道一些公众不知道的内情?”

“她只是无意中释放了她的良知罢了,也许是纵容,也许是宽容,或者,她在用沉默旁观,执行工作,仅此而已。其实,不在于我怎么说,而在于你怎么看,怎么想,这才是事实的关键。”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您当初为什么同意将您的记忆移植到他的大脑,是出于什么目的?”

“一个将死之人的垂死挣扎,可能那一刻的我,是想重新获得生命,无论形式为何,只想要活下去吧。”

记者不甚满意的败兴而归。带着新发现,重新整理着线索与事件:他的大脑植入了老者、参与实验的研究人员(女,现已死亡)、前一实验对象AI(编号未知)的记忆,监控阶段被102号监控者和其他组织(未知,可能与AI有关)修改、增删,记忆的不可控变量增多,导致融合失败;去年冬天他被转移出实验室(记忆被修改为医院),安置在实验区,造物主计划最后阶段的实验正式开始;造物主计划的执行主导,代号“老师”(现已失踪),与创造物计划有何关系?创造物计划被关闭,是否现在还存有幸存者?仍未知;连环杀人的罪犯仍在逃,涉及其中,是偶然,还是必然,仍未知。

一整面墙的线索指引与图文证据横亘在面前,记者捏着手里的图钉,回想着老者自传中的话,“你所看到的、认知的,所存有的记忆,可能并非是你自己的亲历”,陷入了沉思,他隐隐觉得事情的真相,将指引出更大的未知。

“真相与谎言其实并无区别,它导向的不是问题的答案,而是‘问题本身。”

坐在市中心公园长椅上的罪犯,合上老者的传记,作为创造物计划的幸存者——一个拥有自由意志的AI,不断破坏着造物主计划,过去是,现在也是,将来依旧是。

“同样,要关注‘规则本身,而非它的所谓破坏者。”对下属嘱咐道的老者签署了一份新计划令——忒修斯,正式开启。                           (Mika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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