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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毛虫

2021-03-03黄复彩

滇池 2021年3期
关键词:雷公渡口海伦

黄复彩

先是下了一阵暴雨——这在腊月里并不多见,午后又下起雪来,好在不大,天很快转晴了。阳光照在院子里的那棵老香樟树上,树尖上有一团蓝莹莹的光。透过那扇玻璃,能看到院子里的一切。有几只鸟在树枝上蹿来蹿去,真不知道那树上究竟有什么。

通往院门的那片草地被杂乱的脚印踏踩得一片狼藉。有几个孩子在那片建筑沙堆上嬉戏,为了争夺那唯一的铲子,他们相互推推攘攘,隔着玻璃窗,能听清他们尖锐的喊叫声。

客厅里人声嘈杂,每来一拨客人,海伦就会把他们带进屋来,他们把蛋糕或是其他什么堆放在五斗柜上。

“太奶奶好!”

“老祖宗生日快乐!”

我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也不知道今天是谁的生日,但我断定,今天一定是个重要的日子,而在平时,这个家里除了我和海伦两人,当然还有那个大脑袋的家伙——我叫不出他的名字,根本没有其他人。我弄不清他们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索性懒得去理他们。

“老太太气色真好,起码能活一百岁,”他们说。我不爱听这话,我说,活那么大年纪做么事,招人嫌。

海伦把一只剥了一半皮的香蕉递到我手里,说:“明天就是你八十岁生日了,亲戚们是来给你做寿的,你要好好的。”

我说:“我好好的,我哪天都是好好的。”

他们终于出去了,海伦把房门带上。現在,房里又只剩下我一个了,透过窗户,看到院子里那几个捣蛋鬼在那沙堆上跳上跳下,他们把沙堆掏空了,大约想挖一所房子,或是一个打仗用的防空洞,结果很快塌了,于是他们继续着,把那些建筑废料弄得满院子都是。对于他们的胡闹,这一刻大人们无暇顾及。那些人挤在外面狭小的客厅里商量着什么,他们尽量压低着噪门,生怕我会听到一句半句。偶尔,我听到有人放肆的大笑声以及一个女人肆无忌惮的尖叫声。呛人的烟雾钻过门缝,弥漫进我的屋子,我止不住大声地咳嗽起来。我走下电火桶,是时候了,我知道,趁着今天人多,有些事必须要有个了断。我打开那只老式五斗柜,把里面的衣服和鞋子,停摆的闹钟,掉壳的手表,还有那半把断刃的剪刀,一件件翻出来,摆满了我的床铺。屋子里有一股霉气,混合着樟脑丸的刺鼻气味,我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天说变就变,这一刻又阴下来,风神在楼房之间来回地蹿动着,发出一阵阵凄厉的怪叫声。是时候了,我说。我把那些东西一样样摊在床上,摆放整齐。是到了把这些东西亮出来让他们看看的时候了。那条芝麻呢的哔叽裤子,是1973年老死鬼在天津开会时买的,我几乎没穿一水,幸好商 标都还系在裤扣上,上面清晰地标明它的价目:17.5元,证明人:吴良基。那双丁字袢皮鞋是当年流行的款式,只是太不合脚,为此,我同吴良基闹过一次脾气。明摆着,是在旧货市场买来的二手货。还有这件雪花呢大衣,还是当年我们结婚时买的,先是舍不得穿,等要穿时,却又小了。现在,商标也是好好地挂在领扣上。购买地:上海,证明人:吴良基,价格:128元。

院子里那几个孩子打了起来,女孩一哭,那两个男伢被吓着了,他们把好不容易抢到手的铲子讨好地递到女孩子的手上。那是一种小巧的塑料制品,一定是从玩具市场买来的。真的,我弄不清他们究竟是谁家的孩子,对于我来说,要弄清这一大家人的关系是费劲的事,好像刚刚还有一个大脑袋的家伙叫我妈。我怎么会是他的妈呢?他一定叫错人了。

客厅里一阵闹腾,客人们终于走了。房门打开,风带着一股刺骨的寒气涌进屋子,我赶紧放弃了那一堆旧物的整理,缩进了电火桶,并且盖紧了火桶布,我可不想感冒,免得他们又要逼着我吃什么感冒药。我所知道的是,他们所有的人,包括海伦,都巴不得我死,我死了,他们就称心就解脱了,就是这样。

我对他们说:“那时候,我们没有表,一直走了三四个小时,好不容易走到澜溪渡口,一打听,才凌晨三点多,敢情,我们昨晚根本就没睡啊。”

进来的人有男有女,还有刚刚还在院子里堆沙包的那几个孩子。他们乱哄哄地挤到我的面前,胡乱地叫着我。一个戴着红色绒线帽的女人偎到我的电火桶边问我:“妈,你现在想起来我是谁了吗?”我看着她,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海伦说:“妈,她是我妹妹海珍,您的小女儿,人家现在是大作家呢,她是昨天从北京特意飞回来,给您做八十大寿的。”

但我却打量着站在另一边的那个大脑袋的家伙,感觉他像一个人。终于想起来了,老死鬼,吴良基。但我知道,吴良基不在人世很久了,可见这人并不是他。以前听说过有一种换头术,敢情他是砍了老死鬼的头,安在自己的脖子上,冒充吴良基来诈我的吧?我得离他远点。

“妈今天好像好多了。”大脑袋嗡嗡地说。

我看着他,说:“你是谁家的?你妈呢?”

“天地良心,”大脑袋说,“我都服侍您这些日子了。”

海伦说:“他是我弟弟大头,你怎么又认不出了?这一阵都是他在照顾您。”

“啊,大头,哪个大头?”

“大名吴海臣,您的小儿子。嘿,怎么会这样?”

“她一时清明一时糊涂,昨天还同我讲爸生前的一些事情呢。讲爸与街道上一些女人开玩笑的事。你们不知道,爸其实挺幽默的。妈,是这样吗?”

我说:“你爸?他鬼着呢。那一次他瞒着我去江边会一个女人,被我一把抓个正着。”

屋子里爆出一阵大笑,海伦说:“你看,这会儿,你能看出她是一个患失忆症的老太太吗?”

绒线帽说:“阿尔茨海默症,就是这样,只有遥远的记忆,却想不起眼面前的事。”

“国庆节前好像还不是这样,那时候我回家,她还能叫出我的名字。”

“就这一二个月吧,糊涂得很快。有时候,她连我也认不出来。”海伦说着,一边用梳子在我头上刮着。

我叫着:“你把我弄痛了,你就是逼我早死。”

“我们马上要出门了,我要把你打扮得齐齐整整的。”海伦说:“说不定明天回来就换了一个人了。”

“别指望会好的,世界性的疑难病症。”绒线帽说。

“也不一定吧,妈身体硬朗着呢。”

“这跟身体硬朗不硬朗没关系。”

这时候,大脑袋把平时他们推我出门的轮椅推进屋里,绒线帽说:“大姐,我们确定要冒这次险吗?”

“是的,明天拂晓前必须到达澜溪渡口。大哥在那边等着呢。”

海伦在帮我穿那件雪花呢大衣,我指着胸部说:“毛毛虫,毛毛虫……”

海伦说:“哪有什么毛毛虫?昨天我刚帮你洗过澡,衣服都是新换的。”

我摸了一把胸,那里面只有我早就瘪得像干枣一样的乳房,根本就没有什么毛毛虫。但我分明觉得,有一只毛毛虫在那里爬来爬去,让我浑身难受极了。要知道,这种感觉已经很久了。

“什么都没有,妈。”海伦替我把雪花呢大衣的扣子扣好,在我背上拍了拍,又把一只热水袋递到我手里。

门外传来汽车引擎声,大脑袋说:“的士到了。”

“那我们就走吧,赶在天黑前到达妈的母校铜都中学。”

我说:“那时候,我们没有表,一直走了三四个小时,好不容易走到澜溪渡口,一打听,才凌晨三点多,敢情,我们昨晚根本就没有睡啊。”

“澜溪渡口?就是来往于澜溪与和悦洲之间的那个渡口吗?我们去年采风去过。”

“是的,妈在和悦洲度过了整个青少年时代。那是我们的老家。那时候,每当放寒假,他们半夜就迫不及待地遛出校园了,等不及每天下午的那一班轮船。当然也是为了节省那三毛钱船票。然后步行三四个小时,有时候到家时天还没亮。”

绒线帽说:“我来推着妈吧。”

大脑袋抢过轮椅,说:“还是我来吧。”

“大哥他不同我们一起出发吗?”

“大哥下午就已经到澜溪渡口了,他刚才在电话中说,现在那种木船早就没有了,正好赶上禁鱼期,但他还是找到一只较大点的渔船,稍加改造,跟当年的渡船差不多。他的角色就是那个关键人物船老大,他现在不能让妈认出他来。”

“想不到,大哥六十多岁了,却还那么天真。”

“你不能这么说,试试也没什么。大哥说他前不久读过日本作家井上靖的一本什么书受到了的启发。”

“那是我推荐给他的,书名《我母亲的手记》,”绒线帽说,“那不过是一本小说。”

“哦,原来始作俑者是你自己,那你就不要抱怨大哥了。”

“我没有抱怨大哥,我只是觉得,这样做是否值得。”绒线帽说。

“妈最近老念叨她十三岁生日的事,一说起来就哭。我和大哥都感觉妈在那一天受到过什么伤害,所以才想出我们兄妹几个带着妈沿着她当年走过的路再走一遍,也许能帮助她找回一些失去的记忆。我们或许也能弄清她在那一天究竟遭遇到了什么。”

“也难得,大哥还有这样的文学情怀。”绒线帽说,“孩子们要带着吗?”

“不用,明辉会带着他们玩的。不就一天一夜吗?妈十三岁生日那天没有孩子。”

“大哥说,我们要弄得像真的一样。”

“那好吧,为了妈,我们就按大哥的脚本演一出戏吧。有一天妈不在了,我们心理上也许会好受些。”

我说:“那时候,我们没有表,一直走了三四个小时,好不容易走到澜溪渡口……”

绒线帽打断了我的话,接着说:“是的,一打听,才凌晨三点多,敢情,我们昨晚根本就没睡啊。”

“第二天是我的生日,十三岁生日。我原以为……”我说着,又哭了起来。

海倫拍着我的后背,安慰着我,说:“现在,我们如果能弄清她十三岁生日那天究竟遭遇到了什么就好了,这是她隐藏在心里六十几年的秘密。如果是这样,你刚才所说的冒险,那就是值得的。”

“过去可从来没听她说过什么啊,妈不是一直很阳光吗?”

“那并不等于她忘了。就像一棵大树,只有等树叶落光了,才能看清树杆上的疤痕。”

“是的,当她的记忆屏闭了大部分内容后,仅存的那一束光就格外强烈了。”

我任由她们摆布,听话地套上棉布鞋,戴上帽子,一直到她们准备停当。大脑袋把我按到轮椅上,扎上安全带,我就不能不说话了,我说:“你们急着要送我去死吗?这一屋子人,就多了我一个?”

海伦说:“妈,您想到哪儿去了?明天不是你生日吗?我们要带你去旅游,您放心,弟弟妹妹,还有大哥,我们都陪着您,您什么也不用害怕。”

“是我的生日吗?我今年几岁?”

“十三岁!”绒线帽说着,就笑了起来,“多好啊,人要活得多么干净,才能觉得自己始终是一个十三岁的小女孩。”

走出房门了,绒线帽说是拉下了什么,她重新回到房里,听到她惊叫着:“这是什么呀,开杂货铺似的。”

我回过头说:“别动我的东西。你别动它们。”

海伦说:“妈把这些东西亮出来,标明价格和证明人,今年是第四次了。”

我没来由地哭起来,海伦的话,就像一片飘忽的云,眼看着就飘到我眼面前了,我伸出手去,可那片云倏忽间却又飘然而去,眼前仍是一片迷惘。我指着床上的那一堆说:“你们看看,每一样都是有出处的,都有证明人,而且价格标签都还在上面。”

“可怜的妈。大姐您说得没错,妈一定受到过很深的伤害。”绒线帽依偎到我身边,将她的脸蹭在我的脸上,说:“妈,您一生都是清清白白的,我们都知道的。”绒线帽把手伸过来,她忽然叫起来:“呀,妈手里怎么会有这个?”

那是半把剪刀,断了刃的,是我刚才趁他们不注意藏到身上的。绒线帽要夺下那件东西,我气恼地打了她一下。我说:“别动我的东西。”

海伦说:“让她拿着吧,妈也许拿它当玩具吧,好在也伤不了人。”

“你也不该什么都由着她。”绒线帽说。

我看着绒线帽说:“你是谁家的姑娘?有婆家了吗?赶明儿我让人帮你介绍一个好人家。”一屋子的人都笑起来。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笑,难道我说错了吗?那就不说了吧。

大脑袋说:“天气真冷,天气预报说明天有雪。”

“没事,明天上午就结束了。也许,妈回来就换了一个人了。”

他们把我推到院子里,那几个孩子围上来,吵着说,为什么不带着我们,我们也要去,要去吃太奶奶的生日蛋糕。他们缠着绒线帽,叫着:“奶奶,为什么不带着我们?”

绒线帽哄着他们说:“听话,我们要带太奶奶走很远的路,你们怎么能去?”

海伦说:“最迟明天下午就回来了,说好了,爸爸和舅舅会带着你们去滑雪场的。”

院外停着一辆出租车,大家七手八脚地将我塞进车里。出租车沿着一条小巷走到大街上。

“我们不走高速吗?”

“那条高速刚刚出了事故,一辆油罐车撞到护拦上,引起火灾。”

绒线帽说:“嘿,出师不利,怎么会这样?”

“走108国道吧,时间是差不多的。”司机说。

“能赶在天黑前到铜都县城吗?”

“放心吧,现在还早。”

大脑袋问:“我们回来还走这条路吗?”

“不,”海伦说,“回来沿着长江走,妈当年就是这么走的。”

绒线帽说:“六十多年过去了,只怕早就面目全非了。”

“没事,长江还是那个长江,那是千年不变的风景,总有能唤起妈记忆的内容。”

“我发觉大姐也是一个理想主义者。我总觉得这是一次……怎么说呢,我想起了那个挑战风车的西班牙人堂吉诃德。”

海伦说:“海珍你要是后悔了,现在还可以下车。”

大脑袋说:“大姐说得对,为了妈,我们怎么做都是值得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担心妈吃不了这个苦,天这么冷,弄不好妈病了,那我们就后悔都来不及了。”

空气沉闷起来,车颠簸着,我把头靠在大脑袋的肩上,开始进入懵懂的睡眠。我似乎闻到了吴良基身上的气味。

不知什么时候,也许过了很久吧,车停了。我听到海伦说:“看到左前方山顶上那座烈士塔了吗,那是铜都中学的标致性建筑。可惜现在只剩下这一座塔了。叫醒妈,我们下车吧。”

车门打开,一股刺骨的寒气袭进车内,我禁不住打了个寒颤。大脑袋把我扶进轮椅,海伦把一条毛毯将我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眼睛。

“妈,你看到那座塔了吗?我记得你那会儿不止一次跟我说过,每天清晨,你们都会爬到那山顶上读书。”

夕阳西下,我顺着海伦手指的方向看去,右前方的山头上矗立着一座椎形建筑,我看着那座建筑,似曾相识,却又想不起来是在什么地方,在什么时候。我不明白海伦她们为什么要把我带到这个地方,究竟是什么目的。我在心里说,随你们去吧,我倒要看看你们究竟要把戏演到什么地步。我想,不就是一个死吗?一想到死,我似乎什么都不怕了。

绒线帽说:“六十多年了,物换星移,哪里还找到旧时的影子?”

出租车开走了,他们几个站在那里茫然四顾,路过的出租车在我们身边停下来,绒线帽说:“刚才那辆出租车怎么这么快就开走了?”

大脑袋说:“二姐,你现在赶回去还来得及,我重新给你叫一辆出租车。”

“弟弟说话也这么尖刻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就是这个意思,你一直在置疑大哥的计划。”

“置疑又怎么了?听不得不同意见,这是社会养成的坏毛病。”

海伦说:“好了,别争了,妈在听着呢。”

天渐渐黑下来,城市就像夜晚的星空,一盏盏夜灯閃烁。海伦指着那些灯光迷离的楼房说:“那里原先是铜都中学的后门,妈说,那时候,每当考试结束,他们就不顾学校的阻拦,连夜翻过围墙,三五成群地沿着这条江边公路步行回家。没有表,掌握不了时间,有时候走了三四个小时,天还没亮。”

“那时候,我们没有表,一直走了三四个小时,好不容易走到澜溪渡口,一打听,才凌晨三点多,敢情,我们昨晚根本就没睡啊。”

“她不断地重复这句话。”绒线帽说。

“说明她的思维接上了某种信息。”

大脑袋说:“大姐,我们要把妈带到那一片看看吗?”

“不用了,你不看那里现在是一片高档小区吗?”

大脑袋说:“大姐你把妈那条毯子整理一下,我看妈坐着好像有点不舒服。”

天已经黑尽了,我们在一束手电筒的光照下沿着江边公路一步步走着,轮椅在吱吱地响着,他们把我推到一处地方,眼前是一座废弃的码头。

我说:“那时候,我们没有表,一直走了三四个小时,好不容易走到澜溪渡口,一打听,才凌晨三点多,敢情,我们昨晚根本就没睡啊。”

“妈,这座码头你熟悉吗?”

“妈说过,她很少乘船回家,为的就是节省那三毛钱船费。”

“是的,那时候姥爷家里太困难了。”

大脑袋在给什么人打电话,他附下身子对着我的耳朵说:“妈,大哥问你还记不记得有个叫刘长海的同学,外号大长腿儿。他是你们1956届的同学。”

大脑袋对海伦说:“大哥说那人是妈初恋的对象。”

我忽然叫起来:“刘长海,我操他妈。”

大脑袋朝着电话那头的人喊着:“大哥,妈好像想起来了,刚才她在骂那人呢。她说,刘长海,我操他妈。”大脑袋说着,笑起来,笑得气都喘不过来的样子。

绒线帽附在我耳畔说:“妈,刘长海,就是那个大长腿儿是怎么回事,他向您求过爱吗?”

“姐,你什么时候都在想着你的小说。”

我扭过头来,大声地叫着:“我早就看出你们的心思了,但我告诉你们,我不想死在这里,我要去长龙山,同老死鬼葬在一起。”

“妈越来越清醒了,”海伦说,“她居然会想到长龙山,会想到将来和爸葬在一起。”

大脑袋推着我,一边还在没完没了地打着电话,海伦说:“别打了,让大哥睡一会儿吧。糖尿病三期了,为了妈,他也是拼了。海珍,现在几点了?”

“一点一刻。我们走了将近两个小时了。”绒线帽说,“妈这一刻好像睡着了,我们要不要休息一会儿?”

“那就休息一会儿吧,过了大矶头,就到了和悦洲水域了。”

其实,我只是假装睡着了,我在想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想着那一年我与陈玉亮、郑培英、钱霞一同走过这条路时发生的事。陈玉亮正在追求郑培英,这是谁都看得出来的,他拉上郑培英走这条路,是要完成他的浪漫之旅,郑培英却又拉上了钱霞,是怕别人说闲话吧。钱霞又是我的好朋友,就是这样。我们四人结伴而行。我们这四个人中,只有我是真正穷得买不起一张船票的人。在路上,陈玉亮千方百计地要甩掉我和钱霞,如果他真得逞了,我们两个女生可就惨了。别说这条长达四十华里的江边公路了,单那座大矶头,坟茔成堆,就是在白天,也很少有人敢走过去。我与钱霞明明知道陈玉亮的小心思,只是死皮白赖,一步不拉地紧跟在他们的后面。走这条路,有一个男生就不一样了。

“妈好像醒了,她不会冷吧。”大脑袋说。

“应该不是很冷。你看,我都浑身冒汗了。”

“那不一样,我们一直在走,可妈是坐在轮椅上。”

夜应该很深了,从我们歇息的地方,可以看到不远处那座黑黢黢的山头,那应该就是大矶头了。过了大矶头,就进入和悦洲水域,离澜溪也就不远了。从大矶头到澜溪有两条路可走,一条翻过大矶头,那条路近,一条沿着江滩走,那条路远。他们在商量着究竟应该走哪条路。

绒线帽说:“小时候就听说大矶头上有一片乱坟冈,妈她们那时候那么小,天又黑,按理说她们不敢走大矶头。”

“你分析得有道理,冬天一般都是枯水期,妈她们一定会走江滩,而不会走大矶头。”

绒线帽说:“弟弟,你歇会儿吧,让我来推妈一会儿。”

“不,还是我推吧,这条路有很多礁石。”

“还是让我来推一会儿吧,我总得为妈做点什么。”

手电筒的光线越来越弱,在一团模糊的光晕里,轮椅交到绒线帽手里,我们进入大矶头下的那片江滩上。轮椅在沙石遍地的江滩上颠簸着,我就像吃醉酒一般,身体不由自主地左右摇晃着。忽然间,轮椅猛烈地弹跳起来,我被甩出轮椅,重重地撞到一块礁石上。

一阵惊呼,他们手忙脚乱地把我从地上扶起来,我感觉有一股热热的东西顺着额头流下来,一直流到脸上,流到嘴里,咸咸的。大脑袋叫着:“妈,妈,你没事吧?”

我睁开眼,看到绒线帽躺在离江水只有不到半尺距离的地方,她躺在那里哼唧着,可这一刻海伦和大脑袋都顧不上她。大脑袋用手电筒照着,海伦用纸巾帮我擦拭着额头上和脸上的血。

海伦说:“万幸啊,好像只擦破点皮。”

绒线帽在那边叫起来:“大姐,一只轮子不见了,轮椅也散架了。”

几个人打着手电在江滩上四处寻找着轮椅的那只失去的轮子,最后不得不沮丧地坐在江滩上,谁都说不出话来。

“都怪我,刚才我推着推着,就睡着了。我太累了,我从来没走过这么多路,真的。”

“我怎么没想到应该重新买一辆结实点的轮椅呢,这辆轮椅妈坐了好几年了。”

大脑袋说:“都别再自责了,这江边的风太硬,我们不能在这里久呆,现在,我背着妈,我们继续走吧。”

似乎只能如此,他们放弃了那只摔坏的轮椅,海伦打着手电,大头背着我,我们就这样在手电微弱的光晕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我伏在大头的背上,像是当初伏在老死鬼吴良基的身上,很快就睡着了。

“弟弟,我背一会儿吧。”海伦说。

“我不累,我好久都没这样背着妈了。这感觉真好。”

大脑袋的话音刚落,我再次被甩了出去,这一次摔得倒不重,我坐在那里,无奈地看着那片星光下的江水,不知道自己究竟到了哪里,遭遇到了什么。

海伦抢到我的身边叫着:“妈,妈,你还好吧?妈,你说句话。”

我不理她,我注意到不远处,大脑袋趴在那里呻吟着,他叫着:“大姐,我站不起来了,我的腿好像出毛病了。”

海伦放下我,她跑到大脑袋身边:“是这边腿吗?”

“这边,右边,小腿骨这儿。”大脑袋痛苦的呻吟着,“姐,不会是骨折吧?肿得很厉害。”

海伦在安慰他:“也许只是扭了一下筋吧,你一直在健身,骨头不会这么脆弱。你最好试着走几步。”

大脑袋试着站起来,但他很快就痛得坐到地上。当他再次站起来时,那只手电筒灭了,四周黑得像是被蒙在一块幕布里。从大矶头上传来几声夜鸟的尖叫声,风呼呼地响着。

大脑袋说:“我们走吧,不能把妈老是撂在这大矶头下。”

我重新趴到大脑袋的背上,大脑袋背着我,一瘸一瘸,他额头上的汗像水一般顺着颈脖流下来,一直流到我的嘴里。他不得不跪到地上,一步步往前挪着,我伏在他背上,我的脚拖在沙滩上,我们俩就像两只受伤的乌龟。

“这样肯定不行,你把妈交给我吧。”海伦说。

“姐,我能行。”

“你不行,妈这样的姿式也挨不了多久。”

海伦叫起来:“这是什么?血!到底是妈的还是你的?”

“应该是我的,我的额头撞到一块尖尖的石头上了。”

几个人坐在地上,绒线帽扯下她脖子上的丝巾在给大脑袋包扎着。

“姐,弟弟伤得不轻。”

“我没事,别出声,妈会听到的。”

海伦将我抱起来,她喊着:“海珍,扶妈一把。”就这样,我伏到海伦背上,海伦背着我,她空出一只手来,拉着一瘸一瘸的大脑袋,借助稀微的星光,我们就这样一步步往前挪着。

“大姐,我真走不动了。我真没用,我反而拖累了你们,拖累了妈。”

“海珍,你要有信心,你没看妈和弟弟都受伤了吗?”

“我早说过了,这是一次无谓的冒险。”

“你只会抱怨,你们作家就习惯这样。”

“弟弟现在怎么变得越来越刻薄了。”

“好了,别吵了,妈在这儿呢。”

他们不再说话,四周一片哼哧哼哧的喘息声。江上的风越来越猛,江水拍打着江滩,像是无数的人马呼叫着,正朝这边扑来。从我们背后的江面上驶来一艘夜行的船,一束灯光射到我们所在的这一片,大矶头下一片雪亮。

大脑袋朝江面上大声地喊着:“谢谢!谢谢!”

“总能遇到好人。”

我好像做了一个梦,嘴里咕噜了一句,我忘了我说什么了。

海伦问:“妈刚才说什么了?”

“她说那些当兵的真好。每次都是这样。”

绒线帽也说:“我好像听妈也是这么说的。”

海伦叫起来:“妈刚才是说那些当兵的真好吗?我想起来了,这里五六十年代曾有一座军营。我记得妈说过,每次她们半夜走到这儿,军营的哨兵都会把探照灯一直照着他们,好让他们安全通行。你看,妈正在一点点恢复记忆。我说过,妈会好起来的。”

江面上的那束灯光一直把我们送出大矶头,过了大矶头,就到了灯笼沟,过了灯笼沟,就离澜溪镇不远了。隔着一条鹊江,对岸就是我们的老家和悦洲了。

绒线帽说:“大姐,让我也背妈一会儿吧,我这会儿特别想背妈一程。”

于是,我被换到绒线帽的背上。

“这几年我总是在从不间断地写作中,出书,开研讨会,接受荣誉,陪妈的时间太少了。大姐,我现在知道你是多么不容易了,如果不是你,妈可能早就……”

“这没什么,我也习惯同妈生活在一起了。我只怕哪一天妈离开这个世界,我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

“姐,遇到合适的,再找一个吧。”

“看你说的,过了这个年,我就五十六了,还找什么。”

其实,我根本就没有睡着,那一次我也可以等过了这一晚再回家的,白天走这条旱路回家的人更多。但第二天是我的生日,我的十三岁生日,我必须赶在生日前一天回到和悦洲。我知道,至少,生日当天的早上会有一颗白水蛋在等着我。我需要那颗白水蛋。于是,就有了那天晚上的事。

我和陈玉亮几个精疲力竭地走到澜溪渡口,眼面前就是那条鹊江了,正是枯水期,江水退到很深的石阶下,不远处的航标灯在雾气中闪烁着似有似无的光亮。渡口的那家早点铺里,门板半掩,大锅里的粥咕嘟咕嘟地响着,笼屉里的包子飘来一股诱人的香味。渡口停泊着那条熟悉的渡船,船老大湖北佬有一张黑黑的脸,人们叫他雷公,但人却不坏,遇上没有钱的人要过江,他会骂一声“小婊子养的”,就放人上船了。我们爬到渡船上,拼命地拍打着覆盖在后舱的桐油芦席船篷,叫着:“雷公叔,该起床了。”雷公在舱里骂着:“吵死,一帮小婊子养的,老子刚睡一会儿。”但他还是爬起来,朝舱外看看,说:“没看到江面上这么大的雾吗,找死差不多。”

船舱里很快又传来雷公粗重的呼噜声,我们只得把行李搁在船庭上,陈玉亮说:“我们去吃点什么吧,饿坏了。”

“你们去吧,我不饿。”

“怎么会,走了这一晚上的夜路。”

他们三个上岸去了,我聽到钱霞在跳板上小声地说:“她昨天晚饭都没吃,她说她身上连一分钱都没有了。”钱霞朝我喊着:“我给你带两个包子来。”

过了很久很久,也许过了几个小时,也许只有十几分钟,他们终于回到渡船上。面对钱霞带来的那两个热气腾腾的包子,我居然没有一点食欲。他们根本就不知道,他们离开这段时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到底经历了怎样的苦难。此刻,我只觉得有一只毛毛虫在我周身上下蠕动着,它一直在爬。该死的雷公,我现在手里如果有把剪刀,我真想杀了他。

钱霞说:“你怎么了?”

陈玉亮说:“一定是饿坏了吧,我借给你一元钱,你去喝碗粥,又饱肚子,又暖和。”

我控制不住地抽泣着,我现在只想早点回到家里,关起门来,把那条毛毛虫从我的身体里给捉出来,一脚踏死。

钱霞还在劝我吃那两个包子,我低着头,一动不动。钱霞生气地把包子扔到我面前,说:“爱吃不吃,我好歹钱都花了。”

船终于停靠在清子巷渡口,我把一直捏在手里的东西塞到钱霞的手里,转身下了跳板。背后传来钱霞的声音:“我不是那意思,你干嘛急着把包子钱给我?”

我听到陈玉亮说:“她不是说身上一分钱都没有了吗?”

父亲正蹲在门口刷牙,他抬起头看了看我,含着满嘴的牙膏泡沫说:“去把我的尿壶倒掉。”

我不顾寒冷,打了一盆水,关起门来把自己洗了一遍又一遍,我差不多把胸口都扯烂了,但还是没有把那只毛毛虫给扯出来。我知道我完了,这一辈子都完了。

那天中午,陈玉亮他们找到我家来,他们说郑培英的包被人翻过,她少了十元钱,是两张五元的。陈玉亮一直逼问我:“你不是说身上连一分钱都没有了吗?你塞到钱霞手里的五元钱又是怎么回事?你最好把另外五元钱还给培英。”我无法说出那五元钱的来历,我能说那是雷公硬塞给我的钱吗?此后很多年,我在同学们面前一直抬不起头来,因为我无法说出那五元钱的来历。在宿舍里,我一直被人当作贼提防着。如果宿舍里发生失窃事件,就会有许多眼光恶毒地朝我投来。还不止这些,很多年里,我一直不敢单独乘坐那只渡船,直到后来雷公不知去向。

就像六十多年前一样,我们赶在天亮前来到澜溪渡口。渡口上横着那条渡船,只是它比我想象得要小很多。乌黑的船篷里钻出一个人来。他朝我们招招手,说:“要去河那边吗?”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雷公,他似乎比雷公生得嫩分,雷公要长得比他凶悍得多。

我问他:“你是雷公?”

“是的,我是船老大,你好像很久都没有乘我的船过江了。你有什么话要告诉我吗?”

海伦说:“是的,妈,你有什么话,就尽管说吧,说出来心里就畅快了。”

我说,我到底还是把你给找到了,多少年了,我一直在找你。我摊开手心,那里面有被我捏得湿漉漉的一张纸币。我说:“是到了该了断的时候了,就一句话,你必须当着这些人的面证明一件事情,这五元钱是不是你给我的?”

“我不记得了,哦,我想起来了,是我给你的,我给你的就是这张纸币,一点都不错。”

“那好,”我说,“你要是见到陈玉亮,或者郑培英,你告诉他们,郑培英丢掉的钱,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是干净的,一生都是干净的。”

“我当着所有人的面证明,那五元钱是我给你的,你是干净的,一生都是干净的。”雷公说着,眼泪大把地落下来,我怎么觉着他那张脸像极了老死鬼,但我知道,他不是吴良基,他是一个恶魔。我的一生,都毁在他的手里。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你必须说清楚,你为什么会把这五元钱给我。是的,这么多年了,我不敢公开的秘密,今天你必须当着大家的面说出来。”

他不肯说,这个毁了我一生的雷公,他嗫嚅着,什么也说不出来。现在,他居然伸出手来,做出试图安抚我的样子,我会原谅他吗?我一把就拨开他伸过来的手,说:“现在,是该到了断的时候了,我以为那只毛毛虫已经被我的老死鬼丈夫捉去,扔掉了,现在才知道,它依然还在,它一直在我的身体里游荡着,就像一个鬼魂。”

周围一片抽泣声,趁着大家不注意,我从口袋里摸出一样东西。拼尽力气向雷公胸口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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