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波专辑(2)
2021-03-03谈波
谈波
拜 年
安晓勇去王军家拜年,开门的是王军的二姐。
“二姐过年好。”
“王军不在家。”
“说我来过了就行。给大叔大婶拜年,给你们全家拜年。”
二姐身后屋里,像是王军的妈妈:“谁呀?快让进来!”同时传出小孩子的嬉闹声。
安晓勇听着是一个女孩和一个男孩,女孩是姐姐,不对,是妹妹。
门关上了。
坐了四十分钟的公交,专程来给朋友拜年,朋友不在家,那就该往回走了呗。街道空旷,车辆稀少。路旁两位老头坐着马扎子下象棋,安晓勇抱着臂膀,凑了上前。
他不看棋,看不懂。他看下棋人的手。对面老头的右手特别有意思,刚才手指捏手指啪啪作响,现在从烟盒里掏出颗烟送到嘴上,该拿打火机了,却从棋盘中挑了颗棋子,好不容易找着一个地方下落,又被缓缓顶了上来,这不算,一、二、三、四、五、六,没错,六根啊。
安晓勇赶快用手捂上嘴巴,以防祸从口出,这方面的亏吃得还少吗?车马炮认识,换成繁体字也认识,只是搞不懂它们各自的走法。其实,他认识的字比任何人都少不了,至今订阅着《参考消息》和《军事天地》呢。语文课上从不趴桌子打呼噜,放学他写字、查字典、看小人书。功夫不负有心人,一次期中考试他的语文成绩取得了历史性的突破,六十点五分,好家伙,全年级都轰动了。只可惜好景不长,很快便从巅峰滑落,每况愈下,不可收拾。“难道安晓勇同学骄傲了?”王军嘲讽他。王军常常没轻没重拍他的脑袋,他也不做计较。每当处理王军跟同学打架,老师总要说,“差一个,全班打遍了。”这一个,就是安晓勇。
从小学一年级到初中三年级,哥儿俩的成绩排名雷打不动,倒数第一安晓勇,倒数第二王军。“咱可不能跟人搞攀比。”安晓勇告诫自己。初三毕业,安晓勇和王军都找活儿工作了。安晓勇在锅炉厂当门卫,一干快二十年。王军不怎么安分,一直在换。两位好友上一次见面是三年前,王军来锅炉厂找安晓勇,说是办夜大听课证,差了十块钱。当时安晓勇满身只有十块钱,毫不犹豫掏给了他。
“倒数第一帮助倒数第二。”安晓勇脱口而出。
举棋不定的老頭茅塞顿开,放下手中的马,举起最后一排的车,“高哇!”
往下重重地一拍。
这边的老头不乐意了:“咳咳,五讲四美三热爱,观棋不语真君子。”
安晓勇自知失言,赶忙离开。
“别走!”
他走得更快了。
“晓勇,是晓勇吧?”
原来是刘婶。老邻居碰面实属难得,刘婶执意要他家里坐坐,安晓勇谦让不过,坐坐就坐坐吧,过年了,就是挨家挨户拜年呗。
刘婶家住一层,屋里很安静。安晓勇问:“叔呢,我得给叔拜年。”
“上山了,快十年了。”刘婶笑眯眯地。
“快十年了?跟我爸差不多。”安晓勇说。
“哎呀,你爸什么病?”
“我还真不知道。”
“不知道?”
“大夫也不知道,还是个副教授。”
“你妈还好吧?”
“我妈前年走了。”
“我记着你妈身体一直不大好。”
“我妈身体挺好的,后来被我给愁坏了。她老爱操心。”
“当妈的哪个不为孩子操心?晓勇,成家了没?”
“没,”安晓勇略显羞臊,但仍然大大方方地承认道,“前几年看过两个,我二姨给介绍的,都不合适,算了吧,我也不想找了,婶你是知道的,我这人嫌麻烦,还是一个人过方便。”
“你哥呢?”
“我哥家我也去,十天半个月去个一趟半趟的。我侄子小时候可聪明了,他往地瓜上抹狗屎,我吃了两口才发觉不对味。”
茶几上摆着糖烟瓜子,刘婶烧水沏茶。
安晓勇四下张望,终于说:“婶,兴全呢,他没在家?”
兴全是刘婶的独生子,安晓勇上学时候的班长,学习好,人骄傲,除了批评和训斥,不会理睬安晓勇这样的差学生。
“等等。”刘婶说。
她蹑手蹑脚走到里屋的门边,打开门,朝里望了望。
安晓勇已站起身,准备随时走掉。
刘婶轻轻将门带上:“咱们先包饺子,煮熟了再叫他。”
“不了,婶,等兴全醒了,告诉他我来给他拜年了。”
安晓勇说完就要往外跑,被刘婶拽住,坚决不许。饺子馅提前调好了的,擀皮现包。安晓勇既不会擀皮,也不会包饺子,只一心一意唠嗑,他把去给王军拜年的事说给刘婶听。
刘婶说:“王军那个皮小子,见了我招呼都不打,像没见着一样。”
“婶,别生气,他就是那副德性,心眼儿不坏。”
“领着对象满街跑哪,你还别说,小姑娘是农村来的,倒是长得不丑。”
“是吗?这小子,有对象了也不汇报一声。对了,婶,兴全早结婚了吧?”
刘婶摇了摇头。
“以前那些女同学、女朋友,那么多,经常来,现在过年也不来了。一个也不来了。”
安晓勇虽不明白其中缘由,却看得出刘婶对别人不来给他儿子拜年非常在乎,甚至可以说是非常难过。他认为自己应该有所表示。
“婶,我这不是来了么。”他说。
“对呀,你来看他,他一定高兴。”
“我明年还来。”
“那太好了,说定了,明年婶还给你包饺子。”
安晓勇捋了捋袖子。
两人一边忙活,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饺子包完了,刘婶拿出一个灯泡,让安晓勇帮忙换上。安晓勇老练地开关了一下开关,天棚上的灯亮了又灭。
“嗯,没坏呀。”
“过年换上了个瓦数大的,该换回来了。”
“婶,你跟我妈一样,会过日子。”
水开了,下饺子。
饺子熟了,端饺子。
调蒜酱,再摆好筷子。
刘婶一挥手,安晓勇跟着来到了里屋。
床上躺着一位病人,瘦得只剩下一双大眼睛。谁呀,不去医院在这里吓唬人?
只听刘婶说:“兴全,你同学来给你拜年了。”
安晓勇咽了一小口唾液。
刘婶说;“兴全,好好看看吧,这是你同学啊。”
安晓勇上前一步。
“是兴全,”他点点头,“我认出来了。过年好,兴全,我是安晓勇,给你拜年了。”
兴全大眼睛瞪着他,一动不动。
安晓勇灵光一闪:“班长,我代表王军同学来给你拜年了。”他本来要说代表全班同学的,觉得那样似乎不妥。
兴全大眼睛闭上了。
“兴全,起来吃饺子吧。”刘婶说。
“对呀,饺子凉了就不好吃了。”安晓勇说。
刘婶上前。
“来,扶你起来。”
谁知刚一靠近,病人声嘶力竭地连哭带喊起来,这么大的劲,吓死个人了。
“滚,滚,滚,滚,让他滾!我宁可……”
安晓勇连滚带爬地来到了大街上,哎,巧了,他看到了王军。
街头不远处,王军站在小卖铺的橱窗前,跟里面的人在讲着什么。看不清小铺里面的人,但能看见那人在以一种拒绝的手势,向外摆手。
一个穿红毛衣的小姑娘站在王军旁边,不知道怎么回事,她看起来有些气呼呼的。
“王军!”
“熊猫?”
“我来给你拜年来了,老同学,老朋友,过年好!”
王军扳过小姑娘的肩膀。
“介绍一下,我女朋友,小杨,杨大治。熊猫,安晓勇。”
安晓勇礼貌地鞠躬:“小杨你好,过年好。”
“你好。”女孩扭了一下,挣脱王军的手,转头往另一边看去。
两个男孩在花坛的石凳子上放小鞭。有多么好看呢。
杨大治显得那么小,个子小,岁数小,胳膊上搭着脱下来的棉外衣,紧紧环抱在身前。
几粒汗珠从她的鼻尖上冒出来,她抬手擦掉了。
这是一个数十年一遇的暖冬。
安晓勇满意地朝王军点点头,小声说:“气质相当不错,不仔细看,看不出来是农村人,杨,大,治,怎么起了个男人的名字,不过无所谓。”
女孩哼地扭了一下。
安晓勇问:“兴全得的是什么病?”
“几百年前的事,工伤还是车祸,记不清了。你去他家了?”
“嗯,我去吃饺子了,拜年么。”
王军嗤之以鼻。
“拉你去的吧?这两天一直在门口拉人给她瘫儿子拜年,谁爱去呀!熊猫脑袋不长记性,你忘了上学的时候她不让兴全跟咱俩玩了?”
“上学的时候你还天天拍我脖子呢。”
这时女孩转过身:“快走吧!”半是央求,半是恼火。
放小鞭的俩小孩追逐着,到楼的尽头,一拐,不见了。
王军说:“再等会儿。”
安晓勇对杨大治说:“在学校时我们俩就是好朋友。我倒数第一,他倒数第二。”
王军说:“本质区别,我不爱学,你笨。”
安晓勇脸红了。
“那你夜大毕业了吗?”
“那玩意儿有啥用。”王军说:“老舅这回给我找了个好活儿,报关员,过完年就上班,报关,你懂吗?”
“不懂,听名字就像个不错的活儿。对象有了,也该走正道了,以后你还能有孩子,好好教育,考大学,可不能走咱俩的路。”
“别瞎说,”王军有些不耐烦,“唉,出门走得急,忘带钱了,你能不能给哥们儿买盒烟。”
“没问题,过年了,来盒好的吧。”
安晓勇买了两盒玉溪。
王军喜出望外,抓了一盒就走:“拜拜。”
安晓勇喊住了他。
“我不抽烟的,你忘了?”
王军把另一盒也装进了兜:“再给小杨买一根雪糕吧,绿豆沙,她太喜欢绿豆沙了,唉,太喜欢了。”
王军边说边摇头,表示非常之难以理解。
绿豆沙两块钱一根,王军剥了包装,交给了女孩。
女孩迅速咬了一小口,眼角瞟了一下安晓勇。
“不凉吗?”安晓勇问。
“不。”她抿了一下舌头。
“走吧。”
王军搂着他的女朋友走了。
“你们去哪?”安晓勇问。
“肚子饿了,回家。”王军说。
“再见!”
王军回回头:“还在那儿上班吧?”
“在啊。”
“等着,有空去找你玩。”
“你们结婚时一定要给我发请帖啊,不是吹的,长这么大,我还从来没有参加过朋友的婚礼呢。”
因为忘记给自己留一块钱乘车,安晓勇决定步行回家,大约三个小时吧,溜达溜达,看看光景,想想事儿,不错啊。
工会小组长的交接
组长大刘九月份退休,现在是六月,领导允许他提前回家,待遇不变,可是他照来不误。
有年轻的工友自以为很懂,议论说,这份留恋,不临到退休,是不会体会得到的。其实大刘有两件心事没有放下。
一件是关于女工刘立芳的。
刘立芳进厂时不到十八岁,追求她的,要给她介绍对象的,每天都排长队,但是姑娘有主意,不乱来,挑来选去,嫁了给领导开车的小杨。小杨一表人才,脾气又好,全单位两千多人,没有不知道这段姻缘的,大街上遇到小两口,没有不羡慕、不回头的。那会儿大刘三十多岁,已经当了工会组长,婚礼上,他给一对新人宣读结婚证书,祝他们早生贵子。
刘立芳生的是女儿,跟妈妈一样漂亮,学习也好,这是胜过妈妈,让妈妈津津乐道的地方,没参加几次补习班,就考进了厦门大学,多厉害啊。
培养孩子是好手,持家也不含糊,刘立芳先人一步买了房子,钥匙没交到手,每平方米就涨了两千,等人住进去,差不多翻番了。装修的时候,她亲自选材料,挑样式,房子收拾完毕,工友去温锅,看到她别致的新家,没有不欢呼叫好的。
孩子在外地读书,刘立芳下班后除了家务,就是做做美容,打打小麻将,相当轻松愉快。
谁不喜欢打麻将呢?没事的时候,大刘也喜欢打麻将,周六周日,时常跟刘立芳凑在一桌。有几次,刘立芳嘟囔头疼,责怪大刘抽烟抽多了,大刘笑着说:“你赢的时候,怎么不头疼?”
还有一次,给大刘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说不清是好是坏,是惊讶还是什么。麻将室里,只有一个卫生间,轮到大刘,在洁白的便池上,他看到了一滴鲜红的经血。前一个上卫生间的,就是刘立芳。
刘立芳脑梗发作得突然,在天津街挑选衣服,服务员转过身,发现这位美丽的顾客已经倒在了地上。开始家里没敢告诉孩子,后来瞒不住,女儿便急着要回来,那时候,刘立芳已经恢复得能够讲话,她怕影响孩子的学业,没有允许。母女俩就时常通个电话,好彼此放心。可是,很奇怪,一段时间后女儿的电话再也不打来了,短信也没有了,打她的手机,也打不通。一种深深的疑虑,让她恐慌,她问丈夫,丈夫说:“孩子准备考试,没有时间。”
刘立芳望着小杨,发现他又消瘦了许多。
她说:“老公,等出院了,我好好给你做顿饭。”
大刘做了二十多年的工会组长,看过了许多婚丧嫁娶,调解了无数鸡争鹅斗,但在刘立芳这件事情面前,他却感到软弱无力。说实话,他没有见过这么惨的。大刘代表单位去医院慰问,刘立芳坚强地开着玩笑,等她好了,继续打麻将赢他。她还不知道,女儿已经车祸身亡了。
大刘提议并组织了一次捐款,从领导到职工,都十分理解和支持,纷纷解囊。有那么一瞬间,大刘产生了一种不能自制的感动,仿佛被捐助的人,是他自己一样。当天下午,大刘带着捐款去按刘立芳家的门铃,这才知道,他根本无法把钱交到被捐助者手里。
在防盗门的里面,又安装了一道防盗门,除了老公小杨,刘立芳不允许别人进入她家。她不见别人,不跟别人说话。不只是大刘,单位的领导,夫妻俩的亲戚、同学、朋友,试过好多次,均无功而返。大刘几次找到小杨,小杨表示感谢,心意领了,钱不能收。
大刘往刘立芳的家里打电话,那边不出声,连个“喂”都不说,大刘一开口,她就挂断,再打,接都不接了。
就这样,两年多过去,这笔钱一直压在大刘手里,而他马上就要退休了,接替他工作的小王,是一个刚到三十岁,还没有结婚,老家在长沙的大学毕业生。大刘对他的印象倒不能说不好,只是觉得他有点过于吊儿郎当的了,譬如,在工作交接的时候,大刘把一些笔啊本啊的办公用品,一一点给他查看,小王却心不在焉地站在一旁,满不在乎地说:“不用点,知道了。”
大刘相当不理解:“不清点,怎么知道?”好在他办事严谨,不欺心,小到一支油笔芯,都登记在册,有账可查。
当大刘把关于刘立芳的捐款一事告知小王,小王问了句:“非送去不可吗?”
大刘生气了:“当然,这是组织的决定,工友们的一片心意。”
小王說:“去查她的银行卡号,打卡里,要个回执存档,不行吗?”
大刘目瞪口呆,立刻照办。
更加出乎意料的是,刘立芳收到捐款后,写来了一封感谢信,并在信中说明,她准备把钱捐出去,捐给女儿所在学校的贫困大学生。大刘把信反复看了五六遍,如释重负,晚上非要拉着小王去他家喝酒不可,老伴去儿子家看孙子去了,他一个人,待着也闷。
刘立芳这件事终于可以告一段落了,孙小萍的事,也似乎有了那么一点眉目。
小王说:“孙姐邀请我,周六去她家吃饭。”
大刘说:“奇迹啊,我告诉你,有一年八月十五,那时你还没来呢,单位派车挨家送月饼,她就堵在大门口,连让一让都不肯让,怕影响她孩子学习。”
小王说:“也许屋里有个男人在呢,你们真不懂事。”
大刘说:“不可能,小孙跟别的女人不一样。”
小王说:“那她就不是女人,您这不是骂孙姐吗?”
大刘承认,他渐渐开始喜欢起这位即将上任的工会组长了,小伙子身上有很多他不具有,甚至一下子还不能接受的特点,而这些特点,仔细品一品,又都是优点。
孙小萍的儿子已经上四年级了,孩子两岁的时候,她跟丈夫离了婚,一直单身到现在,没再谈对象,也不为什么,就是不想谈,她把精力和感情,全部投入到了儿子身上。晚上,她陪着儿子写作业,作业完成了,她又自己出题,给儿子加码。周六周日,她接送儿子学小提琴,补习英语。儿子考试经常年级第一,偶尔掉下前三,妈妈都会气哭。在单位,孙小萍的话题全是孩子和学习,无论跟谁,只要说起儿子来,她必定是眉飞色舞的。去年春节前,大刘听说孙小萍的孩子胳膊摔断了,正好赶上工会每年都要发一笔费用,补贴困难职工,补贴的范围从职工本人五种病,扩大到直系亲属住院等等,大刘就把孙小萍的名字填了上去。
可是,孙小萍却把这笔钱退了回来,她说:“莫名其妙,我儿子的胳膊没断。”
大刘立刻找来知情人,重新了解情况,知情人说:“没断怎么会住院?我还告诉你,不是摔的,孩子期末没有考好,她抡着书包,想吓唬一下,巧了,把胳膊打断了。”
大刘又通过医院的熟人,做了调查,结果一样,孙小萍的儿子,确实因为胳膊断了住过医院。
大刘找到孙小萍:“这笔钱虽然不多,却是工会对职工的一点关怀,这不是哪个人给的,你得收下。”
孙小萍说:“有完没完了?我儿子好好的。”整得大刘毫无办法。
大刘和小王,两个人酒量都不大,总共没喝上三瓶啤酒,就已经面红耳赤了。
小王批评大刘:“孙姐是那种特要强的人,儿子又是她唯一的骄傲,我们非要给揭穿,等于是在病人的伤口上反复撒盐。”
大刘说:“那你说?”
小王说:“补贴的事就别再提了,打入今年的费用,重新分配吧。”
大刘说:“也好。不过,孙小萍的心理状态让我担忧,还有她的儿子,长此以往,不是回事啊。”
小王说:“孙姐会好的,你不用担心,她的儿子也很可爱,很聪明,没有问题。”
过了一会儿,小王喝高了还是怎么的,他冷不防问了声:“大刘师傅,到现在,能不能跟我说说,你人生最有意义的事情?”
大刘没喝就已经高了:“小王,我告诉你,我的同学,加上我小时候一起玩的朋友,已经走了七位了。”他用拇指和食指做了个八的手势。
“大刘师傅,你活了快六十岁了,觉得人生的意义是什么?”
“上个月九号,我飞成都参加了我战友的葬礼,他是我的班长,人豪爽得很呐,我们在部队,十七八岁,单杠上,做双臂大回环,弹指一挥间哪,我妈都八十九了。”
“大刘师傅,你觉得你这一生,活得有意义吗?”
“小王,你能想到吗,我都想不到,我当爷爷当了三年了。”
“别躲了,大刘师傅,请你直截了当地说,人生有什么意义?”
“人生有什么意义?人生,就是受苦,就是遭罪。人生过得太快了,人生啊人生。”
“大刘师傅,你吓唬我,你是说你的一生毫无意义?”
“我的一生?我的一生当然有意义啊,我的一生怎么会没有意义呢?我圆满完成了上级交给我的工作,我出差走过了大半个中国,我妻贤子孝,我,我觉得吧,人生的意义,除了必须要尽的责任和义务,还是要,尽可能地帮助别人,我努力这样做了,问心无愧,可是,我,真的,才知道,其实,我帮助不了别人,起死回生,破镜重圆,我做不到,这个,只有上天能够做到,可它为什么不做呢?为什么?唉,你这小子,只考我,我也考考你,你说,你觉得人生最大的意义是什么?你说。”
“爱呀,老笨蛋。”
“爱?”
“好好消化,够难为你的了,拜拜,下次炒菜,一定要用辣一点的辣椒,要不我不来了啊。”
三个月过得好快呀,九月到了,單位组织的不算,小王单独摆了一桌,专送大刘。工友们吃饱喝足了,一一道别离去,小王掏出手机,喊大刘过来,这才是献给大刘的重头戏。
视频得来纯属偶然,但路线相当清晰,小王先在网上搜到刘立芳女儿学校的贴吧,又在贴吧上纪念的文章里,找到了跟她女儿最要好的一个女同学的QQ,加为好友,把来龙去脉说清楚,表明自己想获取更多的关于刘立芳的信息,以便单位能够更好地关怀她,帮助她。同学非常明白事理,把知道的情况一一都讲了,顺便还把一段刘立芳同她聊天的视频,传给了小王。在贴吧,小王发现了刘立芳写的一个感谢同学们的帖子,点击率很高,但他没敢打开。
实实在在地讲,从视频上,小王没有看到刘立芳,他看到的是一位面容慈祥、满头白发、哆哆嗦嗦的老太太。但大刘一眼就认出来她是谁。
小王拍着大刘的肩膀:“哭吧,哭吧,开心地哭吧。十月十八号可不准你哭了,你得给我主持婚礼。”
“你要结婚?跟谁呀?”
“明天再告诉你,老头儿今天受的折磨已经够大了。”
一般说来,夫妻中只要有一方二婚的,婚礼应该在下午举行,但小王坚持要在上午,他笑呵呵地宣称:“我的新娘,比处女还纯洁。”
男主持人,退休职工大刘,或许因为前一天夜里通宵未眠,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在婚礼仪式上,出现了严重的口误,他把新娘孙小萍,说成了新娘王小萍,引来哄堂大笑。不过,大刘超常发挥,迅速圆了回来。
大刘说:“女士们,先生们,王小萍,是西式的称呼,按照我们中华民族的传统,从现在开始,孙小萍就变成了王孙氏,王孙小萍,祖宗不能忘,传统不能丢,下面,有请王孙氏,王孙小萍讲话,鼓掌欢迎!”
责任编辑 菡 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