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蝴蝶》:赋“蝴蝶”以性别的女性命运悲剧叙事
2021-03-02王红旗
王红旗
欧华女作家方丽娜的中短篇小说集《夜蝴蝶》,2019年8月在作家出版社问世,受到海内外诸多评论家关注与好评。小说集以“全球人”视野,通过对生活在海外与“母国”社会底层的女性生存困境的敏锐洞察,挖掘出封闭与开放、传统与现代、物质与精神、现实与理想,在个体人的生命深处意识流变的惊心动魄,沉浮博弈。表现出一个觉醒者,对人类的性别与家国苦难的大悲悯情怀。其中《蝴蝶飞过的村庄》《夜蝴蝶》《蝴蝶坊》构成的“蝴蝶三部曲”,赋予“蝴蝶意象”女性追求爱与美的灵魂与超越意识,统领整部小说集的批判现实主义气象。这不仅寄托女作家对自我生命价值的精神诉求,而且蕴含其文学创作情感与性灵的审美情旨。在女作家犀利冷峻的批判意识底层,深藏一种超越性别、种族与家国的人类关怀激情。正是这种批判与关怀同在的创作理念,“蝴蝶意象”“不能把握住风”的飘忽莫测的神奇特性,化生为其思想飞翔的翅膀,在多元异质文化之上翩跹起舞,沟通历史、现实与未来,“延伸”出“无边心界”的跨国界与文化的叙事时空,标志着方丽娜小说创作别树一帜的批判现实主义风格形成。
“蝴蝶意象”与“故土”文化的根源性探究
“蝴蝶意象”是贯穿“蝴蝶三部曲”的主题灵魂、形象意境隐喻,是女作家作的主体之“心”与大自然之蝴蝶,“物”的审美性的合一,如果把宇宙自然视为“天”,表达的是“人心”“天心”合一的“无我之境”。是以“物与我”生命与生命交融,达到从此岸到彼岸、从现实世界到本质世界的转换,生成“蝶与我一体”的生命意象,表达华人女性的生存困境与人性裂变,自我救赎与精神嬗变。这正是一种“心与物游”、思接千载的望乡与精神回乡。
因为我最崇仰先哲草根庄子和他的庄周梦蝶,对蝴蝶情有独钟。当我研读“蝴蝶三部曲”时,先哲庄子身穿布衣脚踏草鞋,从文化历史的深处携带传统中国哲学的源头之光向我走来,顿时意识似有神助,一片澄明,“庄周梦蝶”突然飞出心灵,启发我仿佛理解了文本里多彩缤纷的“蝴蝶意象”,深远的文化来路。
古人云“半部论语治天下”,“半部《庄子》慰天下”。先哲“以出世之心行入世之事”的大智慧,对社会现实深刻的洞察与尖锐的批判力,“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的理想境界,“天地与我并存,万物与我为一”的终极平等关怀之道,尤其“庄周梦蝶”“鲲化鹏”“观鱼之乐”等寓言,对我的审美思想、人生理想、生活态度均有深刻影响。
在和方丽娜的交流中,她说蝴蝶与她有一种“冥冥之中”的心灵契合。先哲庄子故乡是河南商丘市,这里也是方丽娜的出生地。人类文化意识形态的演变、灵魂基因进化都是非常缓慢的,每个人都承载着数万年人类的灵魂基因。这不仅是考古学家、基因学家已经确证的事实,而且我生命的神奇体验也证明了这一点。其实,文学作品所表达的人类灵魂的复杂性永远在探索的路上,男权统治的现代性文明,女性命运更加犹如蝴蝶似的飘忽迷离,需要回望精神源头,寻找人类共同精神信仰的文化——“元叙事”“母乳”。因为历史的“母亲河”是永生的,她永远把她的“开端”与“结尾”联结起来,带着精神性灵的微粒能量,以现实与未来的对接转化为新的思想,重塑全球化新时代的人性与心灵。那么这个传承使者,首先是作家与人文学者。
在中国文学史上,“蝴蝶意象”是传统审美的经典意象。实际上她源于古人自然崇拜的原始信仰情感。是先哲们在“轴心”时代,将人类数万年的“母神文明时代”与近2000年的“夏商周”三代,不断发展的原始宗教的神性情感,通过“内在化”的“心途”,返回于人类自身的人与自然、人与人的情感创造。“蝴蝶意象”审美,从庄子的“庄周梦蝶”,先哲慧眼识“蝶”开始后,历代文人不断演绎着千姿百态的蝴蝶梦,诗化为难以尽言的审美意蕴与人间悲欢。先秦的“庄周梦蝶”,体现人类对生命自由的渴望,六朝的“梁祝化蝶”,表达男女对自由爱情的追求,宋词中的词牌“蝶恋花”,表示男女爱情的缠绵悱恻、离愁别绪的委婉凄切等,不胜枚举。在西方文化中“蝴蝶意象”也有别样丰富的审美内涵。
然而,方丽娜笔下的“蝴蝶意象”,诗化为鲜活的女性灵魂生命体,现代女性精神的文化代码,是女作家与她塑造的女性形象与“蝴蝶意象”,“合灵”生成的富有信念执着、渴望自由、追求爱情与生命理想,蜕变、奋飞的华人女性。举个例子,在《蝴蝶飞过的村庄》里:“以旋心里的憧憬如蝴蝶翩跹,擦着花朵与草尖翻飞。一只带斑点的褐色蝴蝶,云彩似的驻足在一棵顏色与它相仿的鳞状杉树皮上,在霞光和阴影的笼罩下,以旋几乎察觉不到它的存在。以旋简直要羡慕这个小生灵了。它栖息在枝干的浓荫里,辗转于美丽的花丛中,与轻风低语,随阳光鸣啭,还能保持一派天真与安详。这一发现让以旋兴奋不已。她想,动物和人类的行为是多么的相似啊,为了生存,为了保全自我,不得不藏起个人的意志,最大限度地向周围的环境妥协。回环退让,曲意逢迎,明哲保身,恰似蝴蝶这种妙不可言的拟态和保护色。”[1]这种内心对田园蝴蝶翻飞的憧憬,是一个女人置身于大自然天地之间的“心物合一”,是如“庄周梦蝶”式的意境,获得心灵自救的精神能量。还有另一位华人女性若曦,将要逃离这个畸形的恋母丈夫时,晚霞如蝶的美丽意境仿佛是一种召唤,给她“绝尘而去”的勇气与力量。而文本亦因此获得了精神的深度。也就是说,方丽娜小说创作“冥冥之中”与蝴蝶心灵契合所生成的“蝴蝶意象”,在某种程度上,与“庄周梦蝶”“故乡”“母国”有着“母脐带”似的深层结构关联。
从“蝴蝶三部曲”谈华文女性写作的“突破性超越”
从性别与文化视野看,“蝴蝶三部曲”从“形而下”的底层女性生活情感悲剧,到向“形而上”的灵魂蜕变、精神境界的跃升,是以个体女性以华人性走向世界的个体生命体验呈现,深刻地揭示人类现代社会生态与自然生态的险象环生。如果说《蝴蝶飞过的村庄》,书写的是两个“东女西嫁”的华人女性不同婚姻悲剧。小说对欧洲约克小镇田园牧歌式景象的描绘是心灵虚空的自慰,是以旋绝望心理的自救意识在无奈困境下,自我化解的“吾心安处既是故乡”的“守”。那么另一位华人女性,遭遇丈夫畸形恋母的若曦,却是忍无可忍之下向着如蝶晚霞、向着黑夜绝尘而“逃”。以旋的“守”是对酒鬼丈夫还心存希望,还是心存中国传统观念,守住这无真爱的婚姻家庭。无论“守”与“逃”均为小说的表面故事,其背后揭示的是西方文明发展到当代夫妻关爱的隔膜,精神与责任的缺失。以旋的丈夫以“男主外、女主内”的东方婚姻家庭观念,从不操持家务事,小酒馆是他最好的去处,若曦的丈夫在恋母中失去自我,妻子身份成为摆设。在强烈对比中反映西方社会婚姻家庭、日常生活深层,人性的呆滞颓废与精神萎靡。但是,以旋内心深处“生命复萌的出路在于回归大自然,返璞归真”的母性之爱,给她隐忍胎儿死于腹中之痛,要抚养若曦婚外“一夜情”的孩子,以姐妹般的爱心与善良,在救赎若曦的同时,救赎了自己。显现出女作家敏锐的批判与关怀意识。
在《夜蝴蝶》里,女作家從欧洲小镇转向“母国”“函镇”,“函镇”如千年“铁屋”的变异,由封建等级制意识形态特殊的严密性、皇权至上的权威性,“进化”到现代性权力至上、物质至上的封闭如夜的黑暗。淳朴善良、聪慧美丽的山村女孩儿陆雪,渴望得到爱情,渴望恋人带出“函镇”,却在非议与权力之下遭遇背叛,由爱生恨的报复成为“以恶制恶”的预谋杀人犯。她之所以能够引诱情敌小霜到后山,然后把她杀害,正是因为小霜对“夜蝴蝶”的迷恋。小说描写到“小霜立刻想起前年的四月,她和陆雪的确相约去捉过一种蝴蝶,一种只在夜间出没的蝴蝶。神奇的是,这种蝴蝶的头顶和身子乌黑黢紫,翅膀却呈樱红色,并且闪着七彩磷光,如同孔雀的尾羽,在月光下闪烁不定,优雅到极致。它们仿佛知悉旷野的秘密,以斑斓之躯带动四月的花。”[2]但是在父亲权威下小霜夺去了陆雪的“恋人”,在绝望淹没了人性的瞬间,陆雪的灵魂爆发出恶的烈焰,杀害了好友也毁灭了自己。这里“蝴蝶意象”的出现,不仅暗示此时两个女孩的复杂心理与情感,而且夜蝴蝶意象黑夜里的影绰、扑朔,彰显出深邃的审美张力。
如果说《夜蝴蝶》是对“母国”深入骨髓的“乡愁”,《蝴蝶坊》则是对“第二故乡”满怀情感的隐忧。女作家将视野拉回到欧洲现代文明沃土之上的大都市。小说里的秋月形象,是方丽娜多年用心关注、观察调研,塑造的直面海外社会底层生存现状的华人女性形象。秋月以她的性工作者的特殊职业身份,不仅“牵引”出各个国家、各种阶层身份的声色犬马人物频频出场,直面西方情色历史、现代性解放的性欲望膨胀,而且秋月遭遇下岗失业“大地震”、无爱婚姻,被出国潮裹挟到欧洲大陆,经历被抢劫、被强奸而沦落风尘,并与同病相怜的菊姐、莎莎相互关爱。但是年轻的大学生莎莎趁秋月回国探亲夺去了她认为可以依靠的男人与爱。本来受尽亲人和邻居冷眼歧视的秋月,“仇恨,符咒般在秋月的体内膨胀、挥发,漫无边际。她一把将腿上的黑丝袜扯下来,用语言的利刃割成条,然后勒住自己的脖子,一字一顿地说:谁想从我手里夺走马休,我就跟她玩命!”[3]好友成为情敌,秋月成了杀害莎莎的杀人犯。
其实,在性别倾斜关系里的性欲消费,女性成为消费的“物体”。但是,小说为了突出菊姐内在的美好心灵,介绍她从小喜欢“收集各种各样的蝴蝶标本”。当她去了“另一个世界”,再次以一个不知名的诗人《怀念一只蝴蝶》:“一只蝴蝶在雨季死去/就在白天我还见她独自穿过巴黎的地铁/我担心她能否在天黑前赶回家中/那死亡被蓝色的闪电击中/金色茸毛的昆虫/阳光和蓝天的舞伴/被大雷雨踩进一摊泥浆/叶子们紧紧抱住大树/闭着眼睛/星星淹死在黑暗的水里/这死亡使秋天更忧伤/阴郁的日子/将一直延续到春天/一只蝴蝶在雨季死去/怀念着一只蝴蝶”[4]“蝴蝶意象”怀念之,揭示出身份卑微的菊姐“出淤泥而不染”的内心世界,对女儿与秋月之间相互的爱与牵念。
尤其小说结尾,21世纪的第九个春天,在世界卫生组织、奥地利“红十会”帮助下,接受马休的捐赠和提议,“蝴蝶坊”成为中国女性的救助站,秋月走出没有死刑的奥地利监狱,成为这里的一名志愿者。这不仅呈现方丽娜的人类关怀意识,而且存在着更深刻复杂的隐喻。秋月和陆雪,同是杀人犯,在不同的文化背景下一个重生,一个死亡。两部小说以不一样的结局更引起人们的性别反思:爱情是女人的全部生命吗?《夜蝴蝶》里的“逃离者”的内疚与歉意,《蝴蝶坊》里的马休为救助站的捐赠,因两个男性的爱情背叛引发的“玫瑰战争”惨案给人类怎样的性别警示?
“蝴蝶三部曲”,从环视东西方的历史与现实,发现整个人类世界在下滑,所有的东西都从视野里剥离,消失,沉陷,并且裹挟着“我”而身不由己。因此女作家以坚韧“站立”的主体姿态,对东西方文明弊端“并峙”横扫的尖锐批判,是海外华文女性文坛小说创作突破性的超越与贡献。但是还需要塑造理想的男性形象,与女性平等和谐的精神对话,把男性从文化“阉割”→身体“阉割”→精神“阉割”的沉重历史束缚下解放出来,使之走向“爱的觉醒”,对重构平等伙伴关系的性别伦理秩序,有着本质的生命价值。
那么,作为华文女性写作,如何超越“自我”与“他者”文化?女作家应该以新的人类理念与境界,超越性别对抗、多元宗教、异质文明的差异性,生成多元混杂与异体融合的新文化观念、文化形态;应该汲取东西方共同精神的“原根性”文化理念,重新认识被“性别战争”的意识遮蔽之障,重新认识“性别差异”与千差万别的“个体差异”,重新认识“生理性别本质论”与“社会性别建构论”的缺陷与悖论、科学与文化价值,重新认识性别平等、民主自由与人类和平的本质性深层关联,重新认识“个体”“民族”与“人类”的相互关系,“向内”与“向外”寻求对个体人的灵魂与精神的重建意义。来寻索当代世界现代性危机的救赎之策。
因为从文化人类学讲,西方的“天父造人”与东方的“地母造人”才能真正构成一个圆融的“宇宙双鱼”,“黄土文明”与“蓝海文明”才能生成宇宙山川、自然万物的“完整躯体”。意大利科学家、文学家乔尔丹诺·布鲁诺说,“每个人都是世界的公民和仆人,是太阳父亲与地球母亲的孩子”。中国女作家铁凝认为,“世上的人原本都出自农村,有人死守着,有人挪动了,太阳却是一个”。[5]以宇宙之理诠释“人类原本是一个大家庭”。华文女作家应该以“瀚世浮生,绝不迷航”的文化自信与自觉,在“一个完全不同的地平线”上,构建一个人类精神共存、人性真善美慧、平等和谐的文学世界。
作者系首都师范大学教授、当代女性文学与性别文化艺术研究学者
参考文献
[1] 方丽娜. 蝴蝶飞过的村庄[M]. 西安:太白文艺出版社, 2017:90.
[2][3][4] 方丽娜. 夜蝴蝶[M]. 北京:作家出版社, 2019:35,162,136.
[5] 铁凝. 铁凝精选集[M]. 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 2015:1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