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探口头传统中的女性形象及其深层结构——以卫拉特蒙古家庭斗争型英雄史诗为例

查斯查干

（河北民族师范学院 历史文化学院 承德 067000）

[内容提要] 本文以《蒙古英雄史诗大系》（1～4卷）中卫拉特体系的史诗——家庭斗争型史诗5篇文本为分析对象，通过分析该英雄史诗文本中呈现的关于女性认识的深层结构，剖析其结构对英雄诞生的作用：文本中的主人公在精神上成熟的过程中，必须克服混沌并无秩序的女性规则，不然无法构建自己的世界，也无法主导自己世界的秩序；另一方面，主人公也在找寻“佳人”，即他能理解并掌控有秩序的女性特质；主人公通过一系列与女性的互动之后回归并统治家园，这也意味着英雄的诞生。

一、绪 论

口头传统中，女性因地域文化背景的不同，而呈现出多元的姿态。她们可能是美丽善良的仙女、慈悲为怀的女神或者是为保护自己的孩子拼死战斗的母亲；也有可能是吸人鲜血的吸血鬼、吃小孩手指头的妖婆，或以美貌骗取他人信任又将他杀害的女妖；抑或是受尽继母折磨最终与王子结婚的白雪公主，或是穿水晶鞋乘南瓜马车赴舞会的灰姑娘。很多领域的研究者从这些千姿百态的女性形象入手，试图探讨该社会与文化的结构。

19世纪末，在心理学家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提出无意识的存在以来，梦被视为满足被压制在人类无意识中的愿望一种无意识伪装①ジークムント·フロイト：《夢判断》（上、下），高橋義孝訳，東京：新潮社，2005年。。一方面，《梦的解析》被发表后，在很多领域引发了热烈讨论。弗洛伊德的弟子们开始把梦的解析方法应用到分析民间故事的实践当中。另一方面，民间故事研究在参考梦的研究的同时，也认为民间故事的起源是关于梦的叙述。

从弗洛伊德学派分出来的荣格（CarlGustav Jung）则更加细分了弗洛伊德提出的无意识。他认为，弗洛伊德所提出的被意识压制的无意识为个人无意识，同时提出了更深的人类共同无意识的存在，并称其为集体无意识。荣格发现，精神病患者的错觉和妄想基于与古代神话、传说和旧故事相同的基本模式，并提出了“原型”概念②C.G.ユング：《元型論—無意識の構造》，林道義訳，東京：紀伊國屋書店，1999年。。它在集体无意识当中成型，并作用于推动无意识的动力，并为意识和自我提供能量。当人类自我定位时，需要如原型一样稳定的知识支撑。作为原型的表现——梦和民间故事可以提供这样的知识。因此，诸如民间故事的口头传统也为原型分析提供了多种素材，以女性为例，从西方的大母神到日本的山姥等很多女性形象的研究颇为有名。而这些研究成果也显示，诸多女性原型在人类“自我确立”过程中起到不可或缺的作用，或者说她们通过展现不同的面孔促使人类进行的自我确立。深层心理学中的原型研究为理解人类社会共通的性别差异等更深层问题提供了重要的线索。

民俗研究民俗社会并考察其社会中流传的口头传统中的女性形象，试图找出女性形象的历史原型。此类研究也一度盛行。比如日本民俗学研究中备受关注的“山姥”，关于她的故事生成的过程讨论也颇多。其中折口曾经指出，原本为山神服务的巫女，是在山神信仰没落后逐渐被妖化而成③折口信夫：《折口信夫全集2》，東京：中央公論社，1995年。。而柳田则认为山姥是过着与平地农耕民不同生活的山民女性，或者发疯跑进山里或被掠夺到山里并通过婚姻成为山民的女性④柳田国男：《遠野物語》，東京：集英社文庫,2002年。。小松在总结自己在日本高知县进行的研究时讲道，山姥与别的神灵一同对于当地社会有一定的功能，具体为：山姥的存在可以使村落社会与奥山隔开的同时又展示两者的紧密联系⑤小松和彦：《異人論—民俗社会の心性》,東京：青土社,1985年。。也就是说，村民把自己生活的社会秩序投影到未知的环境中，同时用一种因果关系掌握相互之间的关系。

本研究在参考以上研究成果的基础上，从对特定文化中男性与女性的象征二元论关系出发，探讨女性形象及其深层结构。

二、文本概要

本文以《蒙古英雄史诗大系》（1～4卷）中卫拉特体系的史诗—家庭斗争型史诗5篇文本为分析对象。为方便分析，用S标记史诗文本介绍故事（Story）的内容，依次为S1（《骑枣红马的好汉米米勒奇格》）、S2（《骑红沙马的赫热岱莫尔根》）、S3（《七岁的道尔吉策辰巴托尔》）、S4（《七岁的道尔吉策辰汗》）、S5（《玛章琴扎鲁布希拉布巴达拉汗》）①S1～S5分别参考，仁钦道尔吉主编：《蒙古英雄史诗大系》，第二卷：第670～683页，第三卷：第1232～1276页、第1276～1294页、第1294～1339页，第四卷：第628～663页。文本概要均由笔者从蒙古文翻译为汉文。。下面将按顺序介绍史诗文本的内容概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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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1：托克信才活日汗膝下无子多年，眼见自己年老体衰，更是求子心切。一日，托克信才活日汗找高僧许愿求子，高僧建议他供祭天地。果然不久诞生了一名男婴，他的体魄与日增长，起名为“骑枣红马的好汉米米勒奇格”。他两岁时告别父母，选好衣服、马和武器远走他乡。一日，米米勒奇格外出打猎，结识了几位朋友，并一同去参加了某位汗的比武。米米勒奇格独占鳌头，迎娶了公主后凯旋。几年后父汗逝世，米米勒奇格继位，正妻也生了一名女婴。一日，米米勒奇格外出打猎时，他的侧室与乌兰布统海狼狈为奸，欲杀害他，并占其领地为己有。米米勒奇格打猎归来时，侧室给米米勒奇格的酸奶投了毒药将其杀害，并掠夺了他的土地和子民。而米米勒奇格的女儿带着他的尸体逃了出去，可被乌兰布统海追到，把米米勒奇格的尸体夺去后掩埋。被埋后，米米勒奇格得到一位老妇人的帮助，从地下逃出来，找回了女儿。他回到家园把侧室拴在马尾拖死，又征服了敌人之后救出正妻，并过上了幸福的日子。

S2：主人公赫热岱莫尔根与母亲和妹妹哈拉努顿一起生活。一日，他到山丘上眺望远处时，布洪哈拉巴托尔骑黑马而来。赫热岱莫尔根问他为何而来，他答道：“为了迎娶你妹妹哈拉努顿而来”。二人话不投机，开始打斗起来。一番比试下来，赫热岱莫尔根战胜来者，把他埋在了山丘上。回到家中后，赫热岱莫尔根郑重地告知妹妹不能登上山丘，并让她立誓绝不会违背兄长的叮咛，然后才放心出发去打猎。等他走后，妹妹哈拉努顿莫名地心痛难忍，她哭着向母亲诉说兄长与自己的约定。母亲见她满面泪水，允许她去山丘看看。她到山丘上发现了布洪哈拉巴托尔，并把他带回家，母亲见到受尽折磨的布洪哈拉巴托尔，开始诅咒自己的儿子。母女俩一番商议之后把布洪哈拉巴托尔藏到了柜子里。赫热岱莫尔根载满猎物回到家时，母亲装病，使他去危险的地方为她求药。为了救治母亲，赫热岱莫尔根去了三个地方拿到三种神丹妙药。在三次的旅程中，他遇到三位仙女。她们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因此，偷偷把神丹妙药用普通的药换了下来。第三次遇到的美女告诉他实情，并叮嘱他小心事宜。

看到赫热岱莫尔根回来，母女与布洪哈拉巴托尔一同把他杀害并弃尸。布洪哈拉巴托尔娶赫热岱莫尔根之妹为妻，占有了他的子民，并带她去了自己的领土。赫热岱莫尔根的爱骑把他带到三位仙子居住的处所，三位仙子用曾帮替换下来的神丹妙药，把赫热岱莫尔根救活了。随后，三位仙子都生育了赫热岱莫尔根的儿子。赫热岱莫尔根的儿子们把敌人打倒，并把赫热岱莫尔根的母亲与妹妹用马尾拴住拖死了。从此一家人带着子民回到了故土，过起了幸福的日子。

S3：七岁的道尔吉策辰巴托尔与他的夫人策辰策勒梦和妹妹哈拉努顿一起生活。每天，他带他的猎狗与猎鸟出门打猎，载满猎物回来。一日，他遇见骑着驴的腾格里的吾日图希拉。当他问对方的来意时，来者答道：“杀了你，抢走你的夫人”。二人立刻打斗起来，最终道尔吉策辰巴托尔征服了敌人，把他埋在山丘上。回家后，他对自己的夫人与妹妹叮嘱道：“千万不能去山丘上。”随后又去打猎了。姑嫂二人好奇为何不能去山丘，便去山丘上一探究竟，却发现了被埋的腾格里的吾日图希拉，并把他救出带回家里藏了起来。道尔吉策辰巴托尔打猎归来时，他的夫人装病躺在榻上哀求他带回三种仙丹妙药。为了救她，道尔吉策辰巴托尔前后三次出发，不惜跋山涉水找来了药。在去取药回来的路上，他到三位仙子家那里休息了几日。仙女们悄悄地把奇珍药材用普通药材换了下来。夫人与妹妹见她们的计谋无法杀害道尔吉策辰巴托尔，于是给他下毒。腾格里的吾日图希拉与他厮杀一番后把他埋了，带着道尔吉策辰巴托尔的财产走了。道尔吉策辰巴托尔的爱骑找到三位仙女姐姐，告知她们道尔吉策辰巴托尔的死讯。她们拿着之前偷梁换柱的珍品药材把道尔吉策辰巴托尔救活，并告诉他事情的过程。道尔吉策辰巴托尔决定复仇，前往腾格里的吾日图希拉的领地，杀死他之后，用剑杀死了道尔吉策辰巴托尔的夫人，用马尾拖死了妹妹，随后回到自己的家园过起幸福的日子。

S4：七岁的道尔吉策辰汗有夫人童阿嘎勒、妹妹哈拉努顿和三位绿度母姐姐。一日，他出门远征，不久，他的马、猎鸟和猎狗前后来提醒他家中有变，道尔吉策辰汗便赶回家。看到夫人已经病入膏肓，夫人与他说需要他去求药来救活自己。道尔吉策辰汗为了救治夫人，三次冒险得来灵药。但在三位姐姐的家中休息时，药被姐姐们替换了下来。道尔吉策辰汗从最后一次的远征归来时，本以妹妹的容貌示人的腾格里的吾日图希拉布赫现原形，与道尔吉策辰汗的夫人联手杀害了他，掠走了他的子民。道尔吉策辰汗的姐姐们用替换下来的药救活了弟弟，告诉他整件事情的原委。道尔吉策辰汗找到并杀死了对手，把他埋在了山丘，并警告他的夫人和外甥女绝不能上山丘，然后就睡了过去。突然，他被一声巨响惊醒，原来他的夫人和外甥女挖出了敌人。他把腾格里的吾日图希拉布赫挫骨扬灰，然后把外甥女拴在马尾拖死，用刀剑捅死了夫人，从此过上了安稳幸福的日子。

S5：大名鼎鼎的玛章琴扎鲁布希拉布巴达拉汗膝下无子多年，虽说先前有位台吉却没过十六岁便没了。一日，夫人的鼻孔里飘出十八色的彩虹，夫妻二人甚是惊奇，找了位高僧问其缘由。高僧预言，二人将迎来新的生命。之后果真生了一位台吉，夫人却一病不起，驾鹤西归。看到玛章琴扎鲁布希拉布巴达拉汗泪干肠断、一蹶不振的样子，臣下们商议为他续弦的事宜，并为他选择了一位夫人。过些时日，这位新夫人的鼻孔里也放出十五色的彩虹，不久又诞生了一位台吉。随着两位台吉的成长，民众开始议论哪位才能继承汗位，很多人对前妻所生的长子寄予厚望。玛章琴扎鲁布希拉布巴达拉汗的后妻听闻议论，起了伤害长子保自己儿子继位的歹念。于是她称病，同玛章琴扎鲁布希拉布巴达拉汗说需要拿长子的心脏熬汤喝才能痊愈。可她万万没想到，自己的儿子说什么也不肯让兄长受伤害，甚至提议让母亲吃自己的心脏。见此状况，夫妻也没有办法，就决定流放他们兄弟俩。二人被流放于野外，经历了千辛万苦之后，长子带着自己的妻子和弟弟回到了故土，杀死了父汗后妻，并救父汗于水火之中，随后过起了幸福的日子。

三、家庭斗争型史诗中的女性形象

从上述文本概要中，我们可以看到众多在家庭斗争中登场的女性，主人公也因为这些女性而展开了一系列的行动。从女性对主人公的作用来看，她们可以被分为两类：一是协助和救助主人公的女性；二是欺骗和危害主人公的女性。

S1中，主人公是他父母年迈之后求得的孩子，虽然在故事中他的母亲并无作为，但作为生命的孕育者，她对主人公有着正面的意义。而主人公通过两次比武迎娶的两位夫人中，正室也并没有直接帮助或伤害主人公，可她的女儿曾尝试救出主人公。然而侧室却与他人私通，伤害主人公并霸占他的财产，掠夺他的子民。还有一位不知名的老妇人在主人公遇难的时候协助他成功逃脱。

S2中，主人公迎战来夺妹妹的敌人，并成功将其制服。主人公保护了妹妹，可他的妹妹因为外敌的受难而伤心欲绝，并将其救出藏起来。不仅如此，主人公的母亲也为了帮助女儿，想方设法消灭主人公。而被母亲与妹妹欺骗的主人公得到了三位仙子的帮助，后来，这三位仙子分别为主人公产下三个儿子。三位仙子救活了被母亲、妹妹和敌人杀害的主人公，三个儿子也帮主人公报了仇。

S3中，主人公遇到前来掠夺他夫人的敌人，与其厮杀并制服敌人。可他的夫人与妹妹联合起来，把敌人救出并将其藏在家中，一同谋划杀死主人公。上了夫人与妹妹的当之后，主人公也得到了他三位姐姐的帮助，被救活了过来。

S4中，主人公的夫人与妹妹想置他于死地，可被他们蒙在鼓里的主人公也得到了三位姐姐的帮助。以他妹妹的容貌现身的原来是与他夫人私通的外敌。主人公被敌人杀死后，被三位姐姐救活。他醒来后征服了外敌，可他夫人和外甥女又欲救出敌人，再次背叛他。

S5中，主人公出生后因为失去了母亲，与继母和其所生的弟弟一同生活。为了汗位的继承权，继母设法害他，他与弟弟一同被流放。流放当中，主人公也遇到危险，险些丧了性命。这时，他得到了龙王之女的帮助而被救，后与她成亲。

如果我们把S1～S5里出现的女性，从对主人公的作用这一角度分类的话，其关系可以由下方表1展示。

表1 S1～S5中的女性对主人公的作用

从女性的作用来看，对主人公的影响首先涉及到主人公的出生问题。S1与S5中，主人公借助超自然力量出生，他们的出世与成长都伴随着与常人不同的特征。S2～S4中没有强调主人公的出生，而是由主人公受到突如其来的挑战开始讲述故事。挑战导致主人公不得不离开自己的世界，往另一个未知的领域出发。而在上述5篇史诗中，造成主人公离开家园最大的原因在于他身边的几位女性。S2～S4最为相似，主人公的夫人或者妹妹与外男私通后企图消灭他，并设计让他去寻药。这样，主人公向着未知的世界出发，并三次挑战了三种不同的环境。S1中，主人公的第一次出征是自愿的，对外面世界的向往也恰恰说明了超自然力量对主人公的召唤。S5中，主人公出生后，他的母亲离世，意味着他的生命是母亲的生命交换而来的，而亲生母亲的离世也导致了继母的登场，由于继母的野心，使他迫不得已离家流浪。

流落在外的主人公也会在途中历经艰难，甚至死亡。S2～S4中，主人公有惊无险地完成了欺骗他的女性交代给他的任务，然后迎来的是男性敌人的现身，并在与敌人厮杀中身亡。S1中的主人公则是历险两次后，拥有了两位夫人和女儿，看似美满时，其中一位夫人的背叛导致他的身亡。S5中，主人公兄弟二人被流放于野外，在异乡，主人公遇到了生命危险。

而这些主人公遇难后得到女性的救助，从死亡中复苏过来。S1中出现一位老妇人，文本中没有明示她与主人公的关系，她给主人公水，使他苏醒并有力量。S2中的三位仙子为主人公生育下一代并变成他的妻子们。她们用替换主人公求回的药救回了他的性命。S3和S4中登场的是他的三位姐姐，她们也是用主人公寻来的药救他的命的。S5中也是主人公后来的妻子，她用自己的生命威胁她的父亲才救回主人公。

再生的主人公以报仇为目的开始第二次的远征。主人公打倒与自己的亲人私通而伤害自己的敌人后，拴在马尾拖死或者用刀剑捅死自己的母亲、妻子、妹妹、外甥女，再回到家园，变为名副其实的英雄，有力量守护自己的领土和子民。

综上所述，主人公的行动可以整理为：超自然的出生→向未知的世界出发→挑战未知而历经危险→因为被背叛而破灭→得到女性的协助而再生→再次出发报仇并夺回属于自己的东西→回归家园，重新变为英雄（如图1）。主人公的这些行动都受到了女性的影响。主人公的系列行动是在家园与他乡、自己的领域与他者的领域、已知与未知之间进行（如图2）。

图1 S1～S5中主人公的行动

图2 主人公行动的空间领域

如此，我们可以看出，正是主人公和女性之间的互相作用形成了主人公的圆形的行动模型，也正在这个过程中英雄诞生了。

四、女性形象的深层结构

卫拉特蒙古家庭斗争型英雄史诗中，围绕着英雄登场的人物形象多为女性，这些女性对英雄的作用也很多元。我们要进一步探讨塑造这些女性形象背后更为深层的原理。

首先，5篇故事中出现了多位女性，主人公与这些女性的关系可以被总结为图3所示。虽然在各个故事中没有太多具体的描述，但如果主人公出生后不久他的生母会去世，这样的女性可以被称为“好母亲”。因为她以牺牲自己的生命为代价把新的生命带到了世界，这与女性创造生命的正面的、肯定的形象非常贴切。S1中的老妇人虽然不是主人公的生母，可她首先是女性，而且是经历过孕育过程的女性。从文本中的老妇人对主人公采取的态度可见，她对于生命的理解和爱是与母性之爱契合的。文本中也有与孕育生命的形象相反的“坏母亲”形象。本文中主人公的生母与别的男性合谋，并计划伤害主人公的性命，让主人公去冒险。而主人公的继母为了自己所生的孩子而预谋消灭主人公，可结果她伤害到了包括自己亲生儿子在内的两个孩子。不管是生母还是继母，她们假装生病想得到主人公及周围人同情的阴谋，以及计划使主人公遇到危险并丢掉性命的心狠手辣等负面的、否定的形象是共通的，与西方口头传统中以魔女形象示人的母亲形象极为相似。

图3 S1～S5中主人公与女性的关系

文本中的几位母亲形象分别呈现的“好母亲”和“坏母亲”，也正反映了母亲这一形象或者说母亲这一身份的两面性。母亲在孕育并守护和关怀生命的同时，也有可能因为爱的力道太大会绞死自己的孩子。在心理学领域中，荣格的精神分析认为，人在精神上成长的过程，就是把有意识的自我从普遍性无意识中的自我里解放出来的过程①河合隼雄：《無意識の構造》，東京：中央公論社，1977年。。从这个角度讨论母子关系的研究也很多，心理学家和精神分析家认为，人在精神成长的过程中，为了精神上的独立必定经历精神上的杀亲（父母），挣脱父母的束缚与自己对父母的依赖，这就是所谓的“杀父”或“杀母”的母题意义。本文的系列故事结尾中，主人公获得真正的自我并回归家园的前提也是“杀母”。

除了母亲以外，主人公身边也出现了姐妹与妻女等女性形象。从心理学角度来看，人类精神成熟的过程中，母子一体关系之后的阶段为兄弟姐妹的关系，其次才是婚姻关系。从年龄上来看，姐姐与母亲比较接近，而妹妹与作为异性的女性即婚恋关系中的女性比较接近。系列故事中，唯有姐姐这一形象未与别的男性同流合污，始终站在帮助主人公的立场上，而且再次给予主人公生命的也是姐姐（S3、S4）。姐姐的形象凸显了母亲形象的正面性。而妹妹与妻妾都与外来的男性私通使主人公陷入危险，并失去性命。这也呈现了婚恋关系中女性形象的负面性。

综上所述，从精神分析的角度出发，主人公在精神上成熟的过程中，必须克服混沌并无秩序的女性规则，不然无法构建自己的世界，也无法主导自己的世界的秩序。这一点在故事的结尾体现得很清楚：再生的主人公亲手杀死了“恶女”，即自己无法理解和控制的女性特有的混沌、无秩序。另一方面，主人公也在找寻“佳人”，他能理解并掌控有秩序的女性特质。在故事结尾的回归并统治家园，这也意味着英雄的诞生。

五、结 论

为何女性总被认为具有混沌、无秩序的特质，这个问题很多人类学家曾做过田野调查。在很多文化中，女性被视为接近于自然的存在，因为她们在生理上要经历月经和生产等阶段，比起男性更具有生理属性，因此在社会中也往往会肩负生育下一代的责任①山口昌男：『文化人類学への招待』，東京：岩波書店，1982年。。正是这样的生理及社会属性也决定了她们相对主观、感性的心理特征。换而言之，因为女性的生理、社会、心理上的特点，她们有着与自然的天然关联，因此女性有着社会和自然的双重属性，这在处于社会文化中心的男性看来是无法完全掌控，并具有一定的排斥心理。

二元论的象征学研究中，男性往往与社会制度和政治权力相关联、而女性则是与自然现象相联结。作为现象的“他者”和存在论意义上的“他者”，女性对于人类社会来说是神秘又危险的，同时也具有神奇的力量，这种力量既能够带来“福”，也可以招来“灾”。在世界各地的口头传统中，我们都能看得到不同文化中对女性既恐惧又崇尚的矛盾感情。

在S1～S5系列故事中，有几处情节提到，主人公提醒自己的妹妹或夫人不得去山丘上，可妹妹或夫人偏偏去接触了外界的力量，导致了一系列超出主人公控制范围的事情发生。最后主人公杀死的女性均为与外部力量沟通过并无法控制的女性。正如主人公的母亲、妻妾、妹妹等女性接触的外界力量是另一个男性。她们接触这些男性之后展示了对主人公负面的作用。而这男性的形象以及与主人公之间的关系值得深入讨论，因为本文主要关注主人公与女性形象之间的关系，所以暂不予以详细分析。同时，也有必要与该类型英雄史诗流传的卫拉特文化与社会相结合讨论，这可以作为课题留待继续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