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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戎中增祀”到“戎祀一体”
——当代中国阅兵仪式的变迁与政治记忆的铸型

2021-03-02王海洲

关键词:仪式记忆国家

王海洲

(1.南京大学 政府管理学院, 南京 210023;2.南京大学 公共事务与地方治理研究中心, 南京 210023)

一、引 言

在古代社会各种类型的共同体中,由兼具宗教领袖和政治领袖之权责的主祭者所主持的祭祀仪式,在神圣和世俗两个方面确保了共同体的凝聚和持存(1)弗雷泽:《金枝》,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06年,第12-13页。。数百年来,民族国家这种新型的政治共同体通过政治民主化建设一再确证了“世俗的胜利”,其本身替代了神灵和先祖,成为共同体之神圣性的至高且唯一载体。以现代法制和理性为基础的政治合法性体系也替代了“神王一体”的古代领袖及其统治系统,并主要通过家庭、学校和媒体等政治社会化渠道,培育、塑造和强化公民对国家神圣性的认识。在此转变过程中,一些以国家本身为对象的传统祭祀形式虽得以创设,但时常在不同程度上被视作不合时宜之举,如法国等西欧国家在革命年代建造的“祖国祭坛”,业已成为供游客观览的历史遗迹(2)于京东:《法国大革命中的祖国崇拜——一项关于现代爱国主义的政治现象学考察》,《探索与争鸣》2019年第10期。。此外,还有一些极端政治势力搞不合时宜的所谓“国家的祭祀”,引发了人们对其消极意义的深切忧思(3)参见子安宣邦:《国家与祭祀》,北京:三联书店,2007年。。当然,这些现象并不意味着传统祭祀的仪式形式无法与作为仪式对象的现代国家相适配。正如保罗·利科(Paul Ricoeur)所言,任何时代的政治共同体都需要民众服膺其神圣性(4)保罗·利科:《从文本到行动》,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449页。。这种服膺不能只依赖于教导和传授,还必须依赖能够激发其强烈“体验感”的情境——在此方面,相对其他类型的人类活动而言,将个体经验与象征意义充分联结的祭祀活动具有巨大的竞争优势(5)Anthony P. Cohen,Symbolic Construction of Community,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1985, p.14;维克多·特纳:《仪式过程:结构与反结构》,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41页。。实际上,“祖国祭坛”不可持续,盖因其形式单一,且缺乏充分有效的行为与意义系统的支持;“国家的祭祀”不得人心,是由于极端政治势力在其中通过控制祭祀以“劫持”国家的神圣性。两者虽类型不同,但都有一个通病:与“现代国家”相并置的现代“人民”或“公民”,无法在这些祭祀活动中真切而充分地体验、理解并承认至为崇高的国家神圣性。时至今日,直接以现代国家自身为主要对象的祭祀并不多见;而与现代国家间接关联的祭祀,又常常披着其他仪式类型的外衣,其塑造国家神圣性的能力自然也大打折扣。总之,对于以现代国家为直接或间接对象的祭祀活动而言,如何有效地避免其中的致命陷阱,如何精准地把握和解析其凝塑国家之神圣性的方式和过程,具有极为重要的现实价值,迫切需要进行集中而深入的探讨。

本文考察了1949年以来当代中国的17场大型陆上阅兵仪式(6)分别是1949年开国大典阅兵,1950年到1959年、1984年、1999年、2009年和2019年14次国庆阅兵;2015年9月3日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阅兵;2017年7月30日庆祝中国人民解放军建军90周年阅兵。阅兵地点除2017年在内蒙古自治区的朱日和联合训练基地外,都在天安门广场。下文具体提到某次阅兵时,皆简称为“某年阅兵”;对于10月1日举行的阅兵,在整体上统称为“国庆阅兵”(有时会将开国大典阅兵包括在内)。,发现当代中国的阅兵仪式不仅是富含军事色彩的“戎之礼”,而且在70年来的重复操演中,通过纪念功能的不断添附和强化,逐渐成为一种直接与国家之神圣性紧密相关的“祀之礼”。在经由“戎中增祀”达至“戎祀一体”的进程中,这些阅兵仪式通过唤起和刻写关于现代国家建构的政治记忆,适时地为国民体验和认知国家之神圣性提供基础素材和核心规范。本文通过揭示并解释当代中国国家阅兵仪式的变化过程和关键特征,旨在强调“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这一古典事实依然有其辽阔的想象空间和被重视的必要性,并试图从新的角度重现和重申一些基本“常识”:国家依然重要、国家认同依然重要、国家仪式依然重要。

二、戎焉祀焉:阅兵仪式的政治现象学体验与索问

中国是举世公认的“礼仪之邦”,拥有历史悠久的仪式体系及其配套的意义系统。共同体层面的祭祀是这一体系的重心和核心,并且在数千年的王朝体制中从未中断,为权力秩序的维系提供必要的保证。但近百年来,在现代国家的建构和发展过程中,具有祭祀功能的国家仪式还未得到高度重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此类活动大致有两种:一是为逝世的国家领导人或重大灾难死难者举办的全国哀悼日仪式,具有一定的特殊性,并不常见;二是在直到2014年才正式确定的在三个常设全国性祭祀节日(7)即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纪念日(9月3日)、烈士纪念日(9月30日)和南京大屠杀死难者国家公祭日(12月13日)。上举行的相应仪式,具有重复性。不过,这两类仪式在一定程度上缺乏传统祭祀所具有的两个基本要素。第一,它们的主祭者并非都是由拥有国家最高权力的政治领袖来担任;第二,它们祭奠或纪念的对象并不是国家本身或国家神圣性最主要的承载者。既然这些仪式主要供应的并不是国家的神圣性,它们也就很难直接激发参与者的相关体验,遑论呈现乃至建构更为完整的国家价值体系或信念系统。那么,这是否意味着,当前中国没有直接以国家本身为对象的常设性祭祀仪式?国民只能依靠散布于政治社会化空间中的各类碎片化活动体验国家的神圣性?

如果依据传统祭祀仪式的两个基本要素对当代中国的各种国家仪式进行“评估”,我们可以发现,有一种仪式虽然从表面上看与祭祀无关,但实际上又直接与国家之神圣性紧密相关,那就是在国庆等重要国家节日举行的阅兵仪式。需要特别强调的是,在“找到”阅兵仪式并“确认”其国家祭祀属性的过程中,本文使用了一种可称为“政治现象学”(political phenomenology)的方法。它是结合政治实践和政治学理论的特殊性,对哲学现象学方法论进行吸纳、借用和改造后形成的一种较为新颖的方法(8)详见王海洲:《政治学视域中的政治现象学进路》,《南京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科学·社会科学)》2019年第1期;王海洲:《政治现象学:理论脉络与研究方法》,《探索与争鸣》2019年第10期。。在运用该方法的过程中,有两个发挥着定位作用的关键性步骤,本文限于篇幅仅作扼要介绍。

第一个步骤是借用政治现象学的思维从政治仪式定位到阅兵仪式。现代学术界通行的一种理论推导原则是,在对具有从属关系的不同对象进行分析时,关于“上位类”(superordinate class)概念的理论通常能够适用于“下位类”(subordinate class)概念。据此原则,关于政治仪式的诸多研究成果对于理解和分析阅兵仪式具有重要的借鉴意义,笔者也曾就此做过一系列探索(9)参见王海洲:《合法性的争夺:政治记忆的多重刻写》,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8年;王海洲:《政治仪式:权力生产和再生产的政治文化分析》,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6年。。不过,依据现象学的基本观念,任何“存在”首先只能“是其所是”且“别无他是”。通俗地说就是,一切事物都有其仅属于其自身的、与众不同,甚至与其所属上位类范畴也不同的本质特征。同时,由于政治生活实践相较于其他领域的对象和活动往往具有更高的复杂性,因而其中的上下位类概念之间的实际交集也就更为狭窄。结合前述两种判断,自上而下地从政治仪式出发去把握阅兵仪式犹有竟时,必须直接而单独地观察、描述和分析后者,以揭示这一活动的专属特性。

更为重要的是第二个步骤,即在对阅兵仪式的针对性考察中,借助政治现象学方法从其若干属性中定位到“戎”和“祀”这两种特殊属性之上。政治现象学方法建议研究者先悬搁关于阅兵仪式的既有认识,如同对待初识之物一般,充分调用个人的感觉系统,尽可能全方位地去感知阅兵仪式;继而描述出这一感知及其引发的记忆和思考等意识活动的过程和结果;最后基于描述性内容的整理和分析去把握阅兵仪式的专有属性,甚至切近其本质特征。依此之法,任何拥有正常感知系统和基本社会经验的民众,无论是阅读和观看与中国阅兵仪式相关的各类文字、音频和视频,还是身临其境地进行体验,都会极为容易地获得如下首要印象:阅兵仪式是一种军事活动。具而言之,在从施加感知到生成意识的整个过程中,体验者必然要持续而集中地处理阅兵仪式中的一系列军事素材,其中有两大类素材最为丰富和引人注目。一是直接在阅兵仪式中展现出来的多样化的军事人员和功能各异的武器装备,以其为主要角色的特殊时空布置和有序操演行为构成了该仪式的核心内容;二是通过各类媒介发布出来的关于阅兵仪式的大量宣传报道,它们主要以与军事活动直接或间接相关的军队建设、队列训练、装备介绍和历史回顾等为主题。关于阅兵仪式的既有研究主要是围绕这一印象形成的若干议题展开。

体验者还会比较容易地获得一种次要印象:阅兵仪式是一种纪念活动。当代中国的阅兵仪式从来不是单独举行,总是被“包裹”在更大规模和更长时间的系列活动之中,即作为“纪念”某类特殊历史时刻若干周年的大型庆典的重要子环节。以2019年国庆节系列活动为例,在10月1日当天,在阅兵仪式之前,国家领导人发表“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0周年大会”重要讲话;紧接阅兵仪式之后是群众游行。在国庆日之前的两天,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家勋章和国家荣誉称号颁授仪式在人民大会堂举行,同时举行的还有烈士纪念日向人民英雄敬献花篮仪式等活动。实际上,在更早些时候,全国各地还广泛地举行了极其多样化的庆祝活动,这些都属于整个国庆节系列活动的重要组成部分。这一“次要印象”实际上关切到阅兵仪式在结构、功能和意义等方面的深层次变化,但以往相关研究对此缺乏专门的、清晰的辨识和解释。

概而言之,阅兵仪式“输入”人们的感知系统之后,迅速地“输出”为两种直观印象:军事活动和纪念活动。使用中国古代的说法,军事活动是“戎”,即武器和运用武器的各类行为的统称。阅兵仪式自古以来就是一种重要的“戎”之礼,常见于战争前的动员、战争后的展示、日常的训练和操演以及武力的展示和威慑等各类军事场景中。纪念活动则是“祀”,正所谓“祀,祭无已也”,“祀”是一种年复一年、无始无终的祭礼。古人在祭祀中向祖先或鬼神等具有神圣性的对象奉献祭品,以期获得护佑、永恒存续。从字义上来看,“戎”与“祀”是两种截然不同,甚至暗含相反意义的仪式:“戎”的关键目的是克敌伐罪、以顺诛逆,潜含着对“他者之死”的指向;“祀”字中的“巳”本指“胎儿”,引申为“后嗣”,这种仪式潜含的指向则是“我们之生”。不过,正如前文关于“次要印象”的讨论所示,当代中国的阅兵仪式也可以被把握为一种“祀”之礼,因为它既作为国庆等国家节日的整个活动体系中的一部分,是为国家而“庆祝”,同时又能够在国家领袖和人民群众面前展示出强大的力量,彰显出的是对国家的“保护”。庆祝功能和保护功能都在时间意义上强调“持久”甚至“永恒”之意,显现出一种关于国泰民安的永生信念,这正与“祀”字的本义高度契合。

在中国人的历史经验中,“戎”与“祀”之间实际上本就存在着极为悠久的亲密关系,只不过现代人在建设民族国家的进程中逐渐“遗忘”了这一点,将两者视为大相径庭的仪式活动。两千多年来,“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左传·成公十三年》)这一名言,被一代代政治精英和普罗大众用作认识国家生活的一种基本分类法。借用荣格(Carl Gustav Jung)或列维-斯特劳斯(Claude Levi-Strauss)的概念,这一表述及其含义经过历史长河的沉淀,在一定程度上已然构成中华民族的一种思维“原型”(archetype)或“神话”(myth)(10)卡尔·古斯塔夫·荣格:《象征生活》,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11年,第179-186页;克劳德·列维-斯特劳斯:《结构人类学——巫术·宗教·艺术·神话》,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89年,第42-69页。。在《左传》的原初语境中,“祀”与“戎”本指的是同一类活动。正如“在祀与戎”的后文“祀有执膰,戎有受脤,神之大节也”所示,“戎”是在出征等军事行动之前举行的“祭祀”,属于一种“军礼”。后世古人在引用该语时,也基本上遵守其原意。随着历史的发展,特别是在现代,其语义逐渐发生了“扩容”,人们普遍开始将“戎”理解为与“祀”相并列的战争行为。就此而言,当代中国阅兵仪式重建了“戎”原本与共同体的神圣性相关联的古典事实——当然,其方式有别于古代,主要是借助对“祀”的强调和支持实现的。当代中国阅兵仪式与古代中国的“祀”“戎”相比,至少在两个方面没有发生根本性变化:一是主持人或主导者的身份,都是共同体的最高政治领袖;二是观众的体验,都是在超越其日常空间和世俗经验的场景中感知共同体的神圣性。总之,在尚未找到更为深刻或优越的竞争者或替代者之前,“戎”和“祀”可被暂时地或阶段性地用来描述阅兵仪式这种特殊的集体行动的两个本质特征(11)之所以说是“暂时”和“阶段性”,是因为根据现象学方法论,追索终极本质的过程难以一蹴而就,所到之处皆是中途站,需要通过它们百折不挠地不断切近终点。。

当代中国的阅兵仪式经历了一个“戎中增祀”的过程,通过不断添加各类具有国家属性的要素,逐渐形成了“戎祀一体”的状况。在此过程中,阅兵仪式与国家神圣性的链接主要与两方面的内容相关,一是客观层面上阅兵仪式自身所供应的与国家神圣性相关的各类素材,二是主观层面上观众关于国家神圣性的感受。相对而言,客观层面的材料相对简单、测量难度较低;主观层面涉及的材料复杂,测量难度极高。本文主要尝试描述和解释客观层面的内容。

三、戎中增祀:当代中国阅兵仪式的变迁

纵观17次国家阅兵仪式,与“戎”相关要素的展示得到了显著强化,如参与其间的军事人员身份类型越发多元化、训练操演越发规范化,武器装备的国产化程度越发提高、威力越发提升等,这些内容极易被观众所感知和理解。但是,对与“祀”相关要素的强化则不容易被直观感受和把握,需要更为细致的描述和解读。“戎中增祀”的变迁体现在历次阅兵仪式的方方面面,其中仪式专家、仪式话语和仪式时空三方面的表现较为突出。

1.仪式专家

仪式专家是个专业术语,不是指研究仪式的专家,而是指仪式中的重要角色,特别是那些设计、主导仪式的角色。凯瑟琳·贝尔(Catherine Bell)曾指出:“在等级森严的社会中,通常都会有仪式专家的出席,而等级较弱的社会中,仪式通常没有受过正式训练或设计的专家。”(12)Catherine Bell,Ritual Theory, Ritual Practice,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2, p.130.现代国家的治理层级与阅兵活动所属的军事领域,都具有鲜明的等级制特征。在当代中国的阅兵仪式中,一些重要的仪式专家的身份、特别是其等级身份,是测度仪式重要性及其变迁的关键指标。在17次国家阅兵仪式中,最为重要也最受瞩目的仪式专家有三类人员:庆典司仪、阅兵首长和阅兵总指挥。

在三类仪式专家中,阅兵总指挥的身份变化最小,基本上都是阅兵所在地北京所属的军区或战区的军事主官(13)唯一的特例是1953年,因聂荣臻病重休养,由副总参谋长张宗逊代任其责。。这是因为阅兵仪式所调集的军队和装备主要来自于这些军区或战区,由他们担任阅兵总指挥,有利于充分保证参与军事人员、装备和物资的调配和管理。这个角色身份的稳定性,体现了阅兵的确是一种“戎”之礼。

庆典司仪的身份有两次比较明显的调整。中华人民共和国开国大典以及随后阅兵仪式的司仪由“延安五老”之一的林伯渠担任。这一安排可谓合情合法:当日活动最大目的在于宣告成立中国唯一合法的政府,而林伯渠时任中央人民政府委员会秘书长,由其担任主持人实至名归。紧接着的四次国庆阅兵继续由林伯渠担任司仪,一来是延续了开国大典的做法,形成了惯例,如阅兵首长也一直由朱德总司令担任;二是林伯渠负责领导中央人民政府办公厅的工作,组织召开各种重要会议正是该机构的主要工作之一。此外,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中央和地方的工作都处于“万象始更新”的状态,由林伯渠担任主持人,更有利于在庆典的筹办过程中调配各类资源。

从1954年起,庆典司仪的身份发生了变化。根据“五四宪法”规定,中央人民政府委员会完成了历史使命,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替代其成为最高国家行政机关。自此时起,直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60周年,国庆阅兵的司仪都由北京市的党政领导担任,这是一个变化。这是因为度过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的艰难时刻之后,“一五计划”正顺利执行,国庆活动所需要的民用物资和人员基本上可以由北京市主导统筹。另一个重大的变化发生在2015年,庆典司仪的身份重新回到开国大典和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的模式,从地方领导上升到最高国家行政机关领导。2019年,李克强总理在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0周年阅兵式上担任庆典司仪。这一“升格”的表现无论是否会形成惯例,都至少表明十八大以来,国庆阅兵这样的重大国家仪式的规格得到了显著提升,从而使得“祀”之礼的特征越发明显。

最能体现“增祀”趋势的是阅兵首长身份的变化,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的国家武装力量军事主官,转变为改革开放之后不着戎装的党和国家最高领导。前11次阅兵一直保持着浓厚的军事氛围,皆由总司令或国防部长担任阅兵首长并发布命令或讲话,国家最高领导人毛泽东主席没有乘车参加阅兵式,而是站在天安门城楼上观看分列式(14)阅兵式和分列式是阅兵仪式的两大环节,前者是阅兵首长乘车检阅军队,后者是军队在进行中接受阅兵首长检阅。。1984年阅兵是个重要的分水岭,未着军装的邓小平以“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中央军委主席”的身份任阅兵首长;而在此前1981年9月举行的华北大阅兵中,他穿着军装检阅部队。需要注意的是,此时的“中央军委主席”实际上是一个“二合一”的身份:邓小平在1982年9月12日中国共产党十二届一中全会上当选为中国共产党中央军委主席后,根据“八二宪法”的新要求,又在1983年6月18日六届人大一次会议上当选为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军事委员会主席,这是法律规定的国家武装力量领导机关的最高职位,此后也一直是党和国家领导人的主要职位之一。阅兵首长由党和国家领导人担任,在不削弱该仪式的军事色彩的同时,强化了它在国家层面的意义和功能。在此之后,国家阅兵仪式中的阅兵首长无一例外都由国家最高领导人中共中央总书记、国家主席和中央军委主席担任。

2.仪式话语

在仪式的符号系统中,语言一直是最常见和重要的要素之一,通常以特殊的话语形式表现出来,如祭祀中的祷告、巫术中的咒语、盟誓中的誓词或各类“过渡仪式”(rites of passage)中的致辞,等等。国家阅兵仪式中主要有两种话语形式:一是阅兵首长与受阅军队在阅兵式中使用的问候词;二是阅兵首长在阅兵仪式之前或分列式之后发表的讲话(15)此外,以各种形式直播国家阅兵仪式时所使用的官方解说词,也是一种非常重要的话语形式。它们同样符合本小节标题的归纳。限于篇幅,不拟详述。。这两种话语形式及其内容在70年间都发生了一定程度的变化,除了强化国家层面的意义和功能之外,还在意义构建上表现出“和平”的氛围。

首先来看问候词的变化。在1949年阅兵中,朱德在阅兵式中先向受阅军队问好:“祝同志们健康!”将士们回答:“祝总司令健康!”随后,总司令高呼:“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将士们呼应:“万岁!万岁!万万岁!”到1955年阅兵时,问候词的内容首次发生变化。国防部长彭德怀不再表达个人的问候,而是直接高呼:“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中国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将士们回答:“万岁!万岁!万万岁!”此后直至1959年举行的最后一场国庆阅兵,都是采用这种口号式话语形式。

1984年恢复国庆阅兵时,问候词发生了调整,主要是不再高呼“万岁”,而是着重强化领袖与军队之间的问候。在阅兵式中,邓小平先问候:“同志们好!”官兵们回答:“首长好!”邓小平再次问候:“同志们辛苦了!”官兵们则回答:“为人民服务!”这既继承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的问答方式,体现出首长与将士之间的亲密度,又突显和强化了官兵们的主体性(第二句回应中隐匿了主语“我们”)和该群体的本质属性(即“人民的军队”)。2017年阅兵又对问候词的内容进行了微调,将“首长好”改成了“主席好”,并在2019年阅兵中得到了沿用(16)2017年阅兵前一个月(2017年6月30日),习近平检阅驻港部队时,问候词中首次出现“主席好”。。根据宪法规定,国家武装力量的领导机构是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军事委员会,其最高领导人是主席。所以,“主席”这一称谓既是在法律意义上对阅兵首长身份的规范性使用,也明确了阅兵不是军队内部的一种特殊活动形式,而是属于一项严格意义上的国家行为。当然,对此改动也可以作一些额外的解释,例如,在依法治军意义上,强调军队改革中的“军委主席负责制”;或是对语义进行联想,强调“主席”是一词多义,也能指“国家主席”。无论从何种角度理解,问候词的演变在总体上清楚地描述出阅兵仪式的国家特征益发明显。

其次来看阅兵首长讲话的变化。从1949年到1956年,朱德和彭德怀都是以“命令”的形式发表讲话,前者发布的是《中国人民解放军总部命令》,后者发布的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国防部命令》。在1956年6月9日第76次军委会议讨论国庆节检阅部队的准备工作时,国防部长彭德怀发言:“每年的阅兵命令内容相同,今年可否不发命令,由各位元帅轮流检阅,以过渡到由总参检阅部队。”这一建议被写入了6月13日中央军委给毛泽东并党中央的《关于今年首都国庆节阅兵问题》的请示报告中。7月13日,毛泽东批示:“仍由国防部长阅兵,并照旧发布命令,不要改变。”次年,彭德怀继续提出相似的建议:“前几年国庆阅兵,沿用苏联的形式宣读命令。其实,没有什么命令的味道,而且阅兵也不必要发布命令,今年拟改为讲话。”这一意见随后报经中共中央和毛泽东,并得到批准,原阅兵程序中延续了8年的“发布命令”改为讲话(17)参见余玮:《1956:磅礴士气滂沱雨》,《中国档案报》2019年6月21日,第1版。。此后,除了在1959年之外,发表讲话成为惯例。

讲话的对象也发生了变化。1984年之前的阅兵命令或讲话都是面向国家武装力量的各个重要组成部分,主要是“战斗员”“指挥员”“政治工作人员”和“后勤工作人员”等,也会结合时事有针对性地做出细微调整。例如1955年首次实行军衔制,对象中特别加入了“将军同志们”(18)彭德怀:《中华人民共和国国防部命令》,《人民日报》1955年10月2日,第1版。,反映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军队建设中的一项重要举措;1958年第三次“台海危机”之际,对象中增加了“全体复员军人同志们”(19)新华社:《坚决给胆敢侵犯的敌人以毁灭性打击 国防部长彭德怀元帅国庆阅兵讲话》,《人民日报》1958年10月2日,第1版。,则反映了当年为了应对特殊环境进行军事动员和部署的情况。在1984年阅兵中,讲话的对象首次添加了非军事人员,即“全国同胞们,同志们和朋友们”。在此后的阅兵中,甚至只保留这三者,不再提及任何具体的军事人员。

在由军事主官担任阅兵首长的年代中,命令或讲话的内容大多与军事活动有关,紧扣国防动员和训练的主题,在特殊时期还会突出军事对抗。改革开放之后的历次阅兵讲话中大幅削弱了与战争相关的内容,也鲜少提及对军事人员的特殊要求,转而重点强调和平发展和国家建设等主题。在1984年阅兵之后以及在2015年阅兵当日,两任国家领导人还分别宣布减少军队员额100万和30万。从历次命令或讲话中“和平”的词频和语境来看,也能观察到这一点。改革开放之前的11次阅兵命令或讲话中“和平”一词平均出现4.5次,改革开放之后的6次阅兵讲话中则平均出现6.3次,后者略高。比较两个时间段阅兵讲话中使用“和平”一词的语境可以发现,前者紧扣“战争与和平”的主题,后者则强调“和平与发展”的主题。

较为有趣的是15次国庆阅兵讲话结尾口号中的“万岁”次数变化。从下页表1可以看出,改革开放前后两个阶段的讲话存在着较为明显的区别。在数量上,前一阶段11次国庆阅兵讲话结尾基本上都有4个“万岁”,在1959年甚至达到8个,平均为5.5个;而在后一阶段的4次国庆阅兵讲话结尾,除1984年是4个外,其他3次都是3个,并且保持一致。这种变化并非无足轻重:话语形式的固定过程意味着中华人民共和国创立的国庆阅兵仪式在逐步建立标准化的程序,由此不断强化其可重复性——这是仪式得以持续并发挥其效力的根本特性之一。在排序上,同样呈现出“军退国进”“战弱和强”的状况。在前一阶段,“解放军”长期居于排行榜首位,这与当时“讲话”的主要对象是军事人员直接呼应;在后一阶段,仅在1984年提及了军事力量,此后都是按照“国家”“政党”和“人民”的次序呼喊口号。在所有讲话中,“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是唯一没有中断的口号,并长期处于较高排位,特别是自1999年起,一直居于首位,可以证明国庆阅兵仪式的国家祀礼特征不断得到强化。值得注意的是,“中国人民”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一度占据首位,但在1953到1959年间消失了,直至1984年重提之后居于首位,这也与此阶段中受阅官兵使用的“为人民服务”的答语相呼应。

表1 国庆阅兵讲话结尾中的“万岁”

3.仪式时空

中华人民共和国在成立伊始强化了对封建传统思想和活动的打击,诸如神权、族权、父权、夫权等传统社会的结构性力量,在社会主义话语体系和各类政治实践中被“人民”的力量所涤荡和压制。为了在国庆阅兵和群众游行等活动中更为直观地展现出人民的伟大与威力,天安门广场的扩容计划很快被提上日程。在1954年之前,天安门南方的中华门(清朝时的大清门)以及长安街上的长安东门和长安西门是国庆阅兵的三方边界,这一空间布局极大限制了受阅军队排列和行进的方式以及参与群众的规模。这三座门在1954年被拆除,随后中华门南面的棋盘街和北面的红墙在1958年被拆除,为建设世界上规模最大的广场提供了空间基础。

天安门广场的建设与改造不只是扩大规模,更为重要的是借助空间布局的改造,将世俗形态的现代国家和人民,塑造为全新的神圣对象,并替代原存于这一空间中的传统神圣者——皇权。在明清时期,君主、官僚与民众共同生活在这片区域中,但又严格地被区隔开。天安门以北,是君王施政和起居的紫禁城;天安门以南至中华门,红墙之内的东西千步廊是文武官员处理行政事务的场所;中华门以南至正阳门则是道路交汇、百姓云集的棋盘街。在改造之后,天安门广场的建筑空间不再发挥隔断世俗与神圣的功能,而是在“人民”和“革命”的名义下,有机地将新的世俗生活和新的神圣空间紧密结合在一起。焕然一新的空间系统以天安门广场为中心,西侧的人民大会堂是新政权最高权力机关商议国事的场所;东侧的国家博物馆(曾经的中央革命博物馆)是展示新政权和古老国家历史的场所;南侧的人民英雄纪念碑和毛主席纪念堂,是对新政权建设中最伟大人物的尊崇。在这一空间中,广场四方的功能性建筑稳定地输出关于国家历史观和权威观的高频信号,在这里举行阅兵这样的重大国家仪式,能够激发身处其中的人们产生庄严感和神圣感。

除重置神圣空间之外,如何在时间要素的设置上增强国家神圣性,也是国家阅兵仪式中的一项重要内容。历次阅兵仪式设置了大量的时间要素,限于篇幅仅举两个民众广泛关注的案例。

一是直接显现时间要素的案例:检阅车的车牌号码。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不存在任何形式的大众视频媒体,因此阅兵仪式的设计者主要是为现场观众提供较好的宏观视觉效果,并未对微小的车牌作特殊考虑(20)在1951年首次正式发布军车号牌规定(由6位数字构成)之前,检阅车或贴通行证(开国大典阅兵),或使用非正规编号(1950年阅兵时检阅车驾驶位前挡风玻璃下方刷着“81008”),此后直到改革开放前的9次阅兵中,检阅车未悬挂车牌。。改革开放之后,阅兵仪式通过电视和网络等视频媒体向全国乃至全球直播,摄像机的镜头可以提供更多细节的特写,设计者才逐渐注意到车牌号码正是一种能够彰显特殊时间之神圣性的重要装置。在1984年和1999年的两次国庆阅兵中,主检阅车的车牌号码分别是“A01-3430”和“甲A·02156”。虽然两车平时就使用这两个车牌号码,但电视机前的观众围绕两组数字展开了充分的联想,其中不乏美好的寓意——这恰恰反映了象征所具有的一种至关重要的属性,即“多义性”:象征一旦被生产出来,解释权就难以被生产者完全掌控。真正具有特殊意义的车牌号码始于2009年,主检阅车的车牌号码是“京V·02009”,阅兵总指挥乘坐的陪阅车的“京V·01949”车牌号码与之直接呼应。在此后3次国家阅兵仪式中,都使用了特殊车牌号码,只是在细节上根据需要做了一些改动。2015年阅兵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首次在非国庆日举行的国家阅兵仪式,主检阅车首次用国徽代替车牌号码,陪阅车则使用了“VA·01945”的特制车牌号码,以明示对抗战胜利的纪念。2017年阅兵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首次在北京之外的地方举行国家阅兵仪式,虽然它是在朱日和联合训练基地这一军事训练场所举行,现场观众也都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官兵,但它通过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中央电视台、中国国际广播电台等媒体现场直播,吸引了无数场外观众。主检阅车和陪阅车也继续使用特制车牌,号码分别是“VA·02017”和“VA·01927”。在2019年最近一次国庆阅兵仪式中,车牌号码的设置在前3次基础上又进行了微调:其中主检阅车直接悬挂国徽,陪阅车使用“VA·02019”的车牌号码,跟随两车之后的备用主检阅车悬挂与前者呼应的“VA·01949”车牌号码。纵观这些阅兵仪式,主检阅车从没有车牌,到使用日常车牌,再到使用纪念年份号码车牌,最后在车牌位置悬挂国徽,的确是在不断强化阅兵仪式的国家祀礼特征。特制车牌中体现出的生动呼应和用心设置,有效激起了观众关于国家历史和现实的积极认知和联想(21)郭云娇、陈斐、罗秋菊:《网络聚合与集体欢腾:国庆阅兵仪式如何影响青年群体集体记忆建构》,《旅游学刊》2021年第8期。。

二是间接显示时间要素的案例:孙中山先生的画像。如果说前述特制车牌号码是在强调中华人民共和国神圣时间的范畴,那么自开国大典以来,在每次国庆阅兵仪式中置放在人民英雄纪念碑北侧、与悬挂于天安门城楼上的毛泽东画像遥遥相对的孙中山先生画像,则显著地将这一范畴扩展至整个反帝反封建的中国近代史。对于新政权来说,在显赫位置摆放孙中山先生的画像,强化了中国共产党领导的中国革命的延续性——正如习近平在纪念辛亥革命110周年大会上所言:“中国共产党人是孙中山先生革命事业最坚定的支持者、最忠诚的合作者、最忠实的继承者。”(22)《纪念辛亥革命110周年大会在京隆重举行》,《人民日报》2021年10月10日,第1版。对于广大观众而言,则可以借由对孙中山先生的纪念,将关于中国现代国家的建构历史前推至王朝专制的终结时刻。值得注意的是,孙中山先生的画像并不是仅现于国庆阅兵中,而是自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每逢“五一”劳动节和“十一”国庆节,都会竖立在天安门广场上。所以,这一设置在时间意义上,强化了两个节日纪念神圣的革命史与建国史的功能。由此也可以理解,为何在抗战胜利70周年和建军90周年的两场阅兵仪式中没有竖立孙中山先生的画像:旨在强调竖立其画像的神圣时刻对应的是作为整体的国家,而非某个具体事件。

四、戎祀一体:当代中国政治记忆的铸型

在70年来“戎中增祀”的过程中,国家阅兵仪式作为当代中国规格最高、规模最大、意义最丰富的政治仪式之一,并未拘囿于各种传统的军事功能,而是通过纪念、祈请和祝福等功能的不断增强,逐渐成为一种重要的国家祀礼。在其中,传统时代各种神灵或君王的身影已不见踪影,国家是唯一的神圣者,而人民、民族、政党、革命先烈和领袖等主体作为国家的创立者、代表或象征而具有崇高地位。当然,这套崭新的仪式并没有改变国家祀礼自古以来的主要目的:期盼国运长久。如果现代人还追求所属共同体的“永恒”,那么诸如阅兵之类的国家仪式或许是少数能够让我们真切体验到“永恒”的宏大场合和庄严时刻。这些规模盛大的国家仪式,对于国家来说是昭示和肯定“我是谁”的必备手段;对于国民来说,它们则是体验和凝聚“我们是谁”的关键渠道。

在阅兵仪式作为国家祀礼发挥作用的过程中,无论是神圣感的供给及其体验,还是形成“我是谁”和“我们是谁”的准确认识,不可能一蹴而就,它们高度依赖一种能够长期性地、一再重复地强化相关体验和认知的特殊机制,这便是政治记忆(23)康纳顿(Paul Connerton)曾指出,仪式的重演“对于塑造社群记忆,是一个极其重要的特质”。参见保罗·康纳顿:《社会如何记忆》,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70页。。17次国家阅兵仪式不仅是不断输出相关政治记忆的源泉,而且逐渐成为产生“国家神圣”这一重要感受的政治记忆模具,更为确切地说,是一种政治记忆的“铸型”。与其他类型的政治记忆铸型相比,国家阅兵仪式的特殊性主要体现在“戎祀一体”的特征上,特别是在近20年来的5次阅兵中逐渐定型。我们依次考察这种政治记忆铸型的基本框架、铸造工艺和主要产品。

制造任何优秀的产品都需要先精心制作设计图,后者是经验和观念的结合,旨在为前者提供必备的指导性框架,政治记忆铸型作为一种特殊的产品也不例外。但是,传统集体记忆、社会记忆或者政治记忆研究关切的是精英和大众的种种互动,两者显然无法为阅兵仪式这一极为正式和规范的国家活动设定出一个指导性框架。维洛夫赛克(Peter J. Verovsek)指出,应该关注“国家内部的机构”所表达出的集体记忆的“实质内容”(substantive content)(24)Peter J. Verovsek, “Collective Memory, Politics, and the Influence of the Past: the Politics of Memory as a Research Paradigm,”Politics Groups and Identities,4(3), 2016, pp.529-543.。按照这一思路,笔者梳理所掌握的材料,发现在制造阅兵仪式这一特殊的政治记忆铸型时,决定其主体结构和形态的是两个相辅相成的基本框架,一是“军民团结”框架,用于处理经验材料;二是“内外兼顾”框架,用于处理观念材料。进入阅兵仪式的所有信息和要素都必须接受这两个框架的遴选,否则就会触发后者的“排异反应”。

早在抗日战争时期,毛泽东就在《论持久战》中讨论了“军民关系”,明确地提出了“兵民是胜利之本”(25)《毛泽东选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509页。。这一思想指导了此后多场关系国运的战争并取得伟大胜利,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也用于指导各方面的国家建设。包括毛泽东本人在内的国庆活动设计者们牢固地树立并维护这一框架。于是,在经验意义上,我们可以看到所有阅兵仪式、特别是国庆阅兵仪式都不是单独存在的,它与紧随其后的群众游行构成了一个前后衔接、密不可分的整体。这实际上意味着,节日当天举行的是一个经过训练和排演的军民共同受阅的活动:国家领导人、在场观众和无数场外观众共同检阅了两类活动中所体现出的军队建设和国家建设的历史和成就。这种“戎祀一体”的程序为阅兵仪式输入政治记忆的经验材料设定了基本框架。一方面,阅兵仪式之后举行群众游行的安排,构成了所有国庆阅兵的固定模式;即便2015年和2017年两场阅兵不适宜安排群众游行,也通过各种方式展示“军民团结”,如前者首次在天安门广场的国旗杆两侧设置了19 200个座位的观礼台,后者则将现场皆为军事人员的活动通过直播向公众展示。另一方面,不断深化和丰富“民”的呈现及其与“国”之间的关联。例如,在受阅队伍中逐渐加重“民兵”的分量:1950年,首次安排了来自全国各地的民兵代表参加;1952年,首次设立独立的民兵方队;1958年,首次出现女民兵方队;2015年,首次安排了老兵方队(在2019年则转化为群众游行环节“致敬”方阵的一部分)。同时,在群众游行队伍中,与时俱进地反映人民生活和国家发展的特色和成就:从1955年起,国庆彩车成为群众游行队伍中的保留项目,集中展现各领域、各省份和各行业的时代风采,在艺术设计和技术运用等方面也越发精致巧妙;行进队伍的场景感和故事性越发浓厚,其中较为引人注目的是群众身份的多元化,如2019年出现的“快递小哥”群体和“广场舞大妈”群体等。

经验框架决定着国家阅兵仪式作为一种政治记忆铸型时采用何种制造材料,观念框架则决定该铸型采用何种设计原则。在国家阅兵仪式生产和再生产政治记忆的过程中,要处理两种类型的“固有”张力。由于每种张力各自具有其内向和外向作用方式,因此需要“内外兼顾”的观念框架予以平衡。

第一种是阅兵仪式本身具有的戎祀二元性之间产生的张力:阅兵仪式作为戎或者军事活动,具有潜在的外向性,即针对外敌展开;但阅兵仪式同时作为祀或者祭祀活动,则具有明显的内向性,即旨在强化共同体内部的凝聚力。如果过于强化两者的同质性,固然可以营造“同仇敌忾”的氛围,但也可能制造紧张气氛。

第二种是阅兵仪式面对的国内和国外两种受众之间的张力:在媒介传播全球化的现代社会中,国家阅兵仪式的观众不止有本国国民,还包括外国政府和民众。仪式集中展示出的武装力量和大威力武器对于本国观众而言具有提振信心、激发自豪感的作用,但也可能诱发外国政府和民众,特别是那些在历史观、制度观或价值观上对中国心存误解乃至敌视的群体的负面评价(26)历史观差异导致的负面评价易发生于普通民众中,制度观和价值观差异导致的负面评价则多见于新闻记者或学者等专业人士,如以2015年阅兵为例,有西方学者认为中国阅兵仪式因制度原因会陷入一种软实力困局:党和国家“重内轻外”的策略会影响中国国际形象的塑造和传播。Camilla T. N. Sørensen, “Constraints on the Soft Power Efforts of Authoritarian States: The Case of the 2015 Military Parade in Beijing,”Journal of Current Chinese Affairs,46(2), 2017, pp.111-134.有中国学者则通过话语分析指出相关西方新闻报道中常暗含价值偏差,并对读者进行意识形态诱导。Xinling Tian,“Critical Discourse Analysis of News Reports: Based on the Guardian News Report of China’s Military Parade to Mark the 70 Years of Second World War,”Theory and Practice in Language Studies,8(4),2018, pp.433-444.。因此,面对这两种张力,在选择和应用各种仪式要素时,都需要遵守“内外兼顾”的原则,以达到一种对外“扬威不耀武”、对内“自豪不自负”的效果。在上节所分析的仪式专家、仪式话语和仪式时空等安排中,也是根据这种“内外兼顾”原则不断推进“戎祀一体”的进程。

在将根据经验框架和观念框架所选择的仪式要素“灌入”铸型,并“输出”关于“国家神圣”的政治记忆成品的过程中,大致有三种存在等级差异的“铸造工艺”。它们是三种具有不同时间属性的叙事,涉及的范畴不断扩展,涉及的层次也不断抬升。第一,最基本的工艺是一种“强军富国”的历史叙事。阅兵仪式展示出的最为直接信息就是军队建设的杰出成就,这种成就又直接地指向国家发展的大好态势,两者的良性共振旨在铸刻一种关于“胜利与荣耀”的记忆:战无不胜的军队与无往不利的国家,以及英雄辈出的军队与群贤毕集的国家。这种工艺显著见于褒扬战争、革命和国家建设之历史的解说词中,以及回溯光荣历史的方阵设计和命名中。第二,复杂程度稍高的工艺是一种“洞察时务”的现实叙事。阅兵仪式不仅善用历史材料制造记忆产品,也会大量使用现实材料。例如,在仪式中展现出的最具技术优势的武器,以及随后的群众游行中所反映出的最新社会变化等,都强化了这种“戎祀一体”特殊活动的现实意义。这种工艺特别有利于铸刻出一种“居安与思危”的记忆:无论是通过图片或视频目睹先进武器的不在场观众,还是在现场进行表演的民众,他们既认识到国家武装力量是安居乐业的保证,从而对之产生信任感和亲近感,又接受到“生于忧患”之古训的提醒,从而产生支持和推进军事建设的积极意愿。第三,精度和难度最高的工艺是一种“伟大民族”的未来叙事。阅兵仪式与诸多宗教仪式不同,它不追求令人目眩神迷的神秘效果,更多的是采用大量易于刻写在普通人记忆深处的、能够激发相关直觉的素材。但是,这并不意味着阅兵仪式放弃了对抽象程度更高的记忆产品的制造。实际上,铸刻一种关于“神圣与永恒”的记忆便是这种工艺的目标。我们可以在多个方面观察到这一工艺应用的痕迹。例如,在17次国家阅兵仪式构成的连续性和重复性场景中,“感受”民族复兴的时间轨迹;在国家阅兵仪式关于强化民族国家之整体性的装置技术和别具匠心的操演中,“体会”共同体所具有的特殊崇高感;在改革开放以来的国家阅兵仪式讲话中,“学习”国家领导人关于民族为何伟大和如何伟大的集中阐释。这种工艺所铸刻的记忆产品主要影响的是受众的未来抉择,表现为因民族具有高于自身的神圣性、久于自身的永恒性,而生成为之奋斗献身的信心和意愿。不过,这三种铸造工艺的使用及其效果虽主要取决于仪式主导者的设计能力,但也受到仪式受众的政治社会化状况(尤其是其政治情感和政治认知的偏好和水平)的影响。

前述三种工艺是通过记忆产品铸刻出三组记忆,那么这些记忆产品究竟是什么?宽泛而言,但凡与国庆阅兵仪式直接或间接相关的一切政治记忆内容,都可以算是其记忆产品。不过,这种认识对于深刻理解国家阅兵仪式的意义有限,因此还需要进一步识别其中独具特色和影响的产品。借用政治现象学的分析方法,回到17次国家阅兵仪式“戎中增祀”的经验事实和“戎祀一体”的根本特征之中,紧扣主导者历史意图的演变,笔者认为,这种政治记忆铸型实际上存在着一种其“应然”输出的成品——与古往今来的相关仪式一样,“祀”针对的只能是且一直是一种价值体系,可以在狭义和广义两个尺度上把握与当代中国国家阅兵仪式相关的价值体系。在狭义上,价值体系是一种意识形态,在当代中国主要体现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循此认识,就可以清楚地发现,在国家阅兵仪式这种典型的国家祀礼中,仪式的重复操演和不断革新展现出的是其变化中的“形”,而“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才是仪式中未改其宗的核心灵魂。这个狭义尺度的价值体系及其自身意涵的发展深化,为受众深刻把握国家阅兵仪式中的文字(包括讲话、解说词、新闻报道以及学者的研究成果等)、图像和音乐等各类型的文本,提供了一个基础性的理解平台——一种舒茨(Alfred Schutz)所言的“诠释基模”(27)阿尔弗雷德·舒茨:《社会世界的意义构成》,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年,第110页。,能够为所有共在的受众在相关体验中提供一条具有一致性和完整性的意义脉络。在广义上,价值体系与政治文化相关联,主要表现为与国家和民族这两种在现代社会至为神圣的共同体相关的观念,即“爱国主义”和民族自豪感。如果说在狭义上把握国家阅兵仪式是一种主导者视角,那么在广义上把握国家阅兵仪式则是一种受众视角。在缺乏直陈或明示的情形下,要让受众在记忆中领悟主导者的意识形态目标,或许存在一定的难度;但是,要让受众直接体会到国家和民族的存在,则相对容易。主导者显然也意识到这一点,在仪式要素的选择和应用方面,会直接或明确地构建爱国主义和民族自豪感(28)这种建构也处于历史变动之中,甚至会适时吸纳传统文化的要素,如借用儒家伦理预防民族主义的极端化。Yiben Liu, Shuhua Zhou,“Evolving Chinese Nationalism: Using the 2015 Military Parade as a Case,”East Asia,36(3), 2019, pp.255-270.,当然也会通过铸型中的一些复杂工艺来间接或含蓄地将两种主义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相关联。正是通过“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爱国主义”和“民族自豪感”这三种价值塑造,当代中国的国家阅兵仪式得以实现其政治记忆塑造的基础布局,并且基于此平台不断熔铸国家意志和民众意识。

国家阅兵仪式这种政治记忆铸型的三种价值是在本文中“被发现”的,现实世界中的广大受众很可能难以清晰地认识到三者的存在,更难以清楚地把握三者的概念。民众在其日常政治生活中,更多地是依靠自身的信念系统行事。这种信念系统是一种日常性的经验与观念的复合之物,往往模糊暧昧且游移不定。所以,要进一步发挥出国家阅兵仪式的作用,还有待国家有关部门和学界共同协作,以处理两项关键性的任务:一是准确识别和积极构建当代中国的国民信念系统,二是推进国民信念系统与前述三种主义的有机融合,由此实现对国家阅兵仪式这种政治记忆铸型的价值成品的“精加工”。

五、结 语

没有价值底线和信念系统的国家原本是不可想象的,但当今世界的现实发展告诉我们,这不仅是可想象的,甚至是可见的。毋庸置疑的是,这种国家是可怕的,值得我们“见不贤而内自省也”。同时,我们必须承认,与自然史相比,人类的政治社会史何其短暂,其共同体的信仰体系在绝大部分时间内都以记忆为载体,依靠仪式来建设、维持和巩固(29)爱弥尔·涂尔干:《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358页。。在国家建设的现代化方案中,不能将仪式理解为一种传统孑遗或肤浅形式而抛弃。近些年来不少国家正在重新发现仪式的力量,当代中国的国家阅兵仪式并非现代政治尚未扫清的传统“残余”,而是其传统形式适应时代变革之后焕发出的“新生”。与传统时代相较,人们关于仪式的体验更为紧密地与政治记忆的唤起和刻写关联在一起,甚至如同施瓦茨(Barry Schwartz)所言,“我们进入了一个新时代”,“仪式不再是记忆的手段,而是成为记忆本身的化身”(30)Barry Schwartz,Abraham Lincoln in the Post-Heroic Era: History and Memory in Late Twentieth-Century America,Chicago and London: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2008, p.4.。

两千多年前,古代中国的智者有言:“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管子·牧民》)这一千古名句迄今仍具有显著的教育意义,并值得我们在更为深广的层次上进行反思。近年来,中国持续大力推进的国家象征能力建设,正是一种与传统相衔接并有其特殊内涵的新时代“礼治”(31)王海洲:《国家能力建设的象征维度》,《政治学研究》2021年第3期。。这种“礼治”与“德治”“法治”和谐相处,并受益于后两者的良性结合,它们共同构成了现代国家治理的“三驾马车”。在未来的相关实践和理论探索中,如何更为充分地阐发古老的中国智慧,并将其转化为中国提供给当今世界的智慧与方案,需要我们进行更深入的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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