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书·文帝纪》“星言”考
2021-03-01李昱
李 昱
《周书·文帝纪》记载:尔朱氏败灭后,高欢专擅,宇文泰前去观察情势,高欢不欲遣归。泰“诡陈忠款,乃得反命,遂星言就道”[1]3。《册府元龟》卷6《帝王部·创业二》则记作“星夜就道”[2]66。这是否意味着《册府元龟》所见原文如此而照录?
对此,《北史》云:“帝诡陈忠款,具托左右,苦求复命,倍道而行。”[3]313《资治通鉴》卷156,梁武帝中大通五年(533)七月条曰:“泰固求复命;欢既遣而悔之,发驿急追,至关不及而返。”[4]据此,“星言”抑或“星夜”孰是孰非似无从确定。若果是《周书》传抄而误,则运用了汲古阁本及百衲本等七种版本详加校勘的中华书局本[1]8-10,于此却未出校记,殊可怪也。清代考史名著《十七史商榷》《廿二史札记》皆未提及,尤其精于音韵、训诂、校勘的钱大昕在其考史大作《廿二史考异》中亦未语及此事,这说明《周书》“星言”一语当无问题。然则,“星言”一语,当作何解?其行用有何特点?
一、“星言”释义
“星言”一语,其来有自,典出《诗经》。《诗·鄘风·定之方中》曰:“灵雨既零,命彼倌人,星言夙驾,说于桑田。”[5]“星言”一语,当作何解?清儒多有考辨,尤以王先谦网罗最富。
【注】韩说曰:星,精也。……《笺》:“……星,雨止星见。夙,早也。文公于雨下,命主驾者:雨止,为我晨早驾。欲往为辞。说于桑田,教民稼穑,务农急也。”……“星,精也”者,《释文》引《韩诗》文。“精”与“晴”同。姚鼐云:“古晴字本作暒,暒亦作星,若星辰字自作曐。《诗》星,精也。精,晴明之谓也。世久以星字当曐辰之曐,此诗偶存古字耳。甫晴而驾,足以为勤矣,若见星而行,乃罪人与奔丧者之事。”胡承珙云:“《笺》云:‘星,雨止星见。’《说文》:‘夝,雨而夜除曐见也。’与《笺》说同。《日部》又云‘启,雨而昼夝也。’启字从‘日’,故属之昼,夝字从‘夕’,故云夜除曐见,郑意亦以诗之星即夝字,雨止星见之星字当作曐。四字总言夜晴以明,豫戒倌人,令其早驾耳。《史记》‘天精而见景星’,精谓精明,与《韩诗》释星为精义同。《汉书》直作夝,亦作暒(见《索隐·众经音义》,云古文夝、暒二形同。)或据宋本《释文》引《韩诗》,作‘星,晴也’。若经文之星为暒,则与晴字同,不当以晴释星,不知汉初已多用晴少用星,故韩以今字明古字,谓星即晴字,非训星为晴。《韩非子·说林下》曰:‘荆伐陈,吴救之,军间三十里,雨十日夜,星。’此亦古‘晴’字之仅存者。”愚案:《玉篇》:“暒,雨止也。”“精,明也,无云也。”《三苍解诂》:“暒,雨止无云也。”《说文》:“夝,从夕,生声。”“曐,从晶,生声。星,曐或省。”后人以夝、星易溷,遂于星旁加“日”以别之,实《说文》所无。诗借星为夝,故韩云“星,精也”。“精”、“暒”同义,故《史记·天官书》“天精”,《汉书·天文志》作“天暒”,孟康注:“暒,晴明也。”《韩非·说林》“夜星”,《说苑·指武篇》载其事,作“夜晴”,盖书字转写失真,而古义弥晦矣。言,词也。[6]
简言之,“星言”即晴焉,谓雨止星见。对此,姚际恒并不认同。姚氏曰:“‘星言’,犹今人言‘星速’‘星夜’。旧谓雨止见星,则‘言’字无着落。”[7]方玉润引范氏处义曰“戴星命驾”,并引姚论佐证之[8]。其实,“星言”作晴焉,雨止星见解,乃就其本义而言。四句诗总言雨过天晴,夜空星见,文公命倌人及时准备,次晨及早驾车出行。所谓“戴星命驾”者,乃就此四句诗整体而言。由此,“星言”渐有披星戴月,星速、星夜之意,进而引申出及早、迅疾之意。
总之,“星言”,业已成为源出《诗经》的典故。其本义即晴焉,雨止星见。引申为“星焉,谓披着星星”,“泛言及早,急速”[9]。此义,渐由后起的“星夜”一词所表达。
然则,李延寿“倍道而行”的说法,与令狐德棻并不冲突,只是换了一种表达方式而已。
二、六朝隋唐行用“星言”史述
令狐德棻,世为河西豪右。其父令狐熙即博览群书,尤明三礼,以通经起家。德棻得其家学,博涉文史,对经典自更熟稔,修《周书》时引经据典,不足为奇。其实,《周书》非止《文帝纪》一处行用“星言”一语。《贺拔岳传》载岳征讨万俟丑奴,即有“星言径趣泾州”[1]224之语。《陆腾传》曰:西魏废帝元年(552),黄众宝叛,围攻东梁州,腾奉诏驰援,“星言就道”[1]470。《令狐整传》载其暗令亲信劝说叛乱的城民张保时,亦云“宜分遣锐师,星言救援”[1]642。对此,《册府》则一字不易,全文照录[2]5035。这也透露出《文帝纪》之“星言”无误。《册府元龟》的“星夜就道”,当是宋初编纂时形近而误抄,又因其更符合宋人习惯而不察也。
此外,《晋书》亦不乏“星言”用语。《陶侃传》记载其欲讨伐作乱的苏竣时即书“星言兼迈”[10]1774。《顾荣传》收录其《上安东将军笺谏为郑贵嫔祈祷废事》有“公宜露营野次,星言夙驾”[10]1813之言。又《苻登载纪》:苻登东伐时,在军前告苻坚神主词直言“星言电迈,直造贼庭”[10]2949云云。
《晋书》虽由房玄龄监修,然其“奏德棻令预修撰,当时同修一十八人,并推德棻为首,其体制多取决焉”[11]。此言虽不乏溢美之词,然亦可窥见出德棻对《晋书》的影响。
“星言”乃德棻深受经学影响,从而形成的固定用语习惯。
其实,非止令狐德棻,“星言”实乃时人一般的行文习惯。
义宁二年(618)三月,恭帝策李渊为相国加九锡的册文中有“王投袂义举,星言电迈”[12]之语。越王桐招怀李密的敕书言“朕亲御六军,星言继进”[13],《北史》亦有“星言继轨”的记载[3]2477。朝廷颁布的诏册敕令中,堂皇出现“星言”一语,说明此乃隋唐士大夫普遍的行文习惯。张九龄《景龙观山亭集送密县高赞府序》:“高十官雌伏都畿,星言至止。”[14]古文大家柳宗元在行文中亦屡有此语,如《代裴行立谢移镇表》开篇即云“星言即驾,便道之藩”[15]997。注家指出:裴行立移镇在柳公卒后,推测表文或他人之文,而误编入《柳集》。虽如此,是表亦唐文,代表唐人文风。此外,《为安南杨侍御祭张都护文》亦曰:“星言赴命,注望帷幄。”[15]1066刘禹锡《苏州谢恩赐加章服表》:“衔命即路,星言载驰。”[16]崔致远《答襄阳郄将军书》,切盼郄将军能靖难地方,直言“星言夙迈,电击专征”[17]。同时,唐人以“星言”入诗,亦多有所见。如陈元光《示珦》“日阅书开士,星言驾劝农”[18]551句,储光羲《望幸亭》“天意知如此,星言归洛师”[18]1389句,裴潾《前相国赞皇公早葺平泉山居暂还憩旋起赴诏命作镇浙右辄抒怀赋四言诗十四首奉寄》“恋此莫处,星言其征”[18]5765句。
王襃《上庸公陆腾勒功碑》:称扬陆腾于天和初年(566—571),平信州蛮蜑的军功时,有“奉命天讨,星言载途”[22]之语。庾信《周柱国楚国公岐州刺史慕容公神道碑》亦言“奉命星言,元戎启路”[23]。北《齐故仪同尧公墓志铭》载:“大都督娄昭受脤专征,星言电扫。”[24]438元魏宗室元瞻墓志铭:“高山拥玺,星言遄迈。”[24]228《魏书·邢峦传》记载其讨击袭击悬瓠的梁齐苟仁军时,宣武帝劳遣之语云“卿星言电迈,出其不意”[25]1446。《裴叔业传》:景明元年(500),宣武帝《赐裴叔业玺书》有“铁骑五千,星言即路”[25]1567句。此外,元魏释僧懿的《伐魔诏》亦有“辄依分处,星言宿驾”[26]之文。上文即“星言”一语在北朝的使用概况。
综上所述:“星言”一语,在朝廷颁布的诏册敕令符命等文体中凡十数见,在臣下给朝廷上的奏疏表谏中凡五见,在碑志行状等庄肃文体中凡四见,在告庙及启神等宗教性场合凡两见,在一般性史传书函及诗文中更是不胜枚举,且多集中于隋世之后。
三、六朝隋唐雅尚“星言”的原因
分析可知:诏敕符册、奏表碑志等庄肃文体的执笔者傅亮、谢灵运、王襃、庾信之辈,若非当途昆弟,即“世冑名家”[1]730,为士林翘楚。此辈皆通经史,善文辞,“奇才秀出,牢笼于一代”[1]744,其诗文“贵贱莫不竞写,宿昔之间,士庶皆遍,远近钦慕,名动京师”[21]1754。正因此辈文名殷盛,士林所宗,其文章制作足以“方轨前秀,垂范后昆”[21]1779,“斯实文章之冠冕,述作之楷模”[19]691也。故经彼文中联属,“星言”遂由一久掩故纸堆之陈词,一变而为新生命之雅言。简而言之,“星言”一语,两晋南北朝时期广泛行用于南北分治之社会中,尤为贵族门阀拟撰之诏册敕令与疏奏表谏等庄重的正式文体所钟爱。
“星言”之入于文中,发之于晋宋之江左。时南北分治,此江左文风何以北流而浸以成俗?虽然当时南北割裂,但是并非绝然分限而不相往来。其时,在国内无法立足而逃奔他国,或兵败身陷彼境者,不胜枚举。王襃、庾信之辈,即其然也。南北双方固然攻伐频繁,而更多时候还是和平相处。双方人员往还,交聘通使不断。充使之人,皆领袖群伦,一时俊杰,对彼此文化影响实甚深巨者。关于南北朝时期,南北文化学术的交流沟通,陈寅恪先生曾有精辟阐释,此不赘述[27]。
事实上,“星言”作为行文传统并非始自晋宋江左。据笔者所见,身为“建安七子”的徐干与应玚在其文赋作品中,都曾引用“星言”一语。徐干《中论》有“自矜以下士,星言夙驾,送往迎来”[28]之语。应玚《驰射赋》有“延宾鞠旅,星言夙驾”[29]。如此看来,六朝时期,南北双方对“星言”的雅好实乃承自共同的汉魏渊源。
概言之,“星言”一语,源出《诗经》,由“建安七子”之徐干、应玚始引入诗文创作中。南北朝分治时期,作为雅言广泛运用于南北诏敕表册及告庙、碑志等正式文体中。隋唐时期,逐渐大众化,普遍出现于各类公私文翰及诗赋中。唐宋而下,诏表册敕碑志等庄严文体中却鲜有再见。此一情形与中古贵族时代适成鲜明对比。然而,几乎与之同时出现的“星夜”一词,作为一般用语,魏晋南北朝隋唐时期则一直在大众文籍中普遍流行,并在各类公私文翰中日益得到普遍行用。
于此,自然产生一个疑问:魏晋南北朝隋唐时期,为何雅尚“星言”,并广泛行用于公私文翰,尤其诏敕表册及碑志等雅肃文体?
魏晋南北朝,乃中古门阀之时代。门阀贵族,占有财源、把持仕途、垄断文化,逐渐形成了涵括饮食、器用、言行举止、婚丧嫁娶、思想、文学等一整套富有特色并以之区隔寒庶的礼法体系。重谱牒、论婚宦、玄言清谈,皆此类也。一时代自有一时代之文学,“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30]64,此之谓也。就文学而言,自亦有其中古之特征。四六骈文,即适应其时贵族政治之典型文体。注重文辞、崇尚骈俪、拟古用典,即其文体之特色。刘申叔所谓“文词雅懿”“制多法古”[30]98“矜言数典,以富博为长也”[30]94。“星言”一语,典出《诗经》,既符合时人“法古”的嗜好,同时又极大满足时人炫博“数典”之雅好。因此之故,“星言”一经化用于时文中,便“浸以成俗”“南北所崇”,广泛行用于诏表册敕及碑志之类庄严肃重文体。
南北朝后期,尤其隋唐代换,门阀式微,“星言”一语,亦由前此贵族专尚而行用于诏册表敕碑志之雅言一变渐染于一般公私文翰,乃至流行于俗讲变文之类大众俗文学,正所谓“旧来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31],“星言”已“泯然众人矣”,再不能体现出豪门显贵的雍容典雅之气息。唐末五代以后,士族门阀最终退出历史舞台。随着社会结构的变动,尤其科举制日益占据选官制度的主导地位,社会阶层的固化被进一步打破,上下流动频繁,加速了士大夫阶层的代换进程。六朝时代“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10]1274的局面不再,适应于中古士族门阀之文学形式失去其赖以生存的土壤,成为无源之水。同时,由于古文运动的蓬勃发展,作为贵族中古文学表征的注重文辞、讲求声律、尚古用典的典丽骈体文,渐被取而代之。文坛领袖欧阳修纂修《新唐书》时,宁以辞害意,亦要删改唐人骈俪的诏诰册敕,即此可见一斑。故而,赵宋以来,新时代呼唤新文学之出现。作为贵族中古文学象征之一的“星言”一语,亦渐从诏敕表册及碑志等正式文体中淡出。
四、结语
“星言”一语,典出《诗经》。汉末,开始引入诗文创作中。六朝时期,深受门阀贵族钟爱,作为雅言广泛行用于诏敕表册及告庙、碑志等正式文体中。隋唐时期,逐渐大众化,普遍出现于各类公私文翰及诗赋中。唐宋而下,士族门阀退出历史舞台。新时代,骈文衰,古文兴。作为中古贵族文学之一表征的“星言”一语,亦渐从诏敕表册及碑志等正式文体中淡出。“星言”一语的行用,体现了其由典雅化向世俗化演变再逐渐淡出正式文体的历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