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春日已过境

2021-03-01顾水行舟

花火A 2021年12期
关键词:大提琴凯瑟琳老先生

顾水行舟

摘句:

年少时的她真的太傻了,只以为他的放弃是因为不够喜欢她,而不是因为太过喜欢她。

又是第二名。

周邺言接过奖杯,试图摆出开心的表情,最终宣告失败,一张臭脸定格在获奖者的合影上。

他近两年一直在瓶颈,大提琴的演奏技巧也不是没有进步,但总是被一个人死死地压了一头,他参加的所有比赛她都参加,他得第二名的比赛她都是第一。

对手偏偏还是个漂亮的女孩子,见到他就礼貌地微笑,露出一对浅浅的小梨涡,他连“你给我等着,下一次我一定赢你”的挑衅都不忍心说,只能憋着一股气,像只快要把自己撑破的河豚,就连踏入凯瑟琳女士家门的脚步都变得不情不愿。

凯瑟琳女士是他的大提琴老师,这位优雅的老奶奶虽然身为本世纪最杰出的大提琴演奏家之一,但是完全没有高高在上的架子,会偷偷地买给他被父母严令禁止的垃圾食品,也会允许他在练琴一小时后打半个小时的游戏,是他相差五十多岁的忘年交。

凯瑟琳女士并不是外国人,只是从年轻时就开始定居美国,所以大家才习惯称她为“凯瑟琳女士”。

她的中文名叫林稚飖,周邺言以自己有限的中文水平判断,这是个很美的名字。

没能得第一的比赛结束后,都是周邺言最不想碰大提琴的时刻,有些自我怀疑的情绪他不敢告诉父母,怕他们指责他一天到晚只知道胡思乱想,只好一股脑地说给凯瑟琳女士听。

当然,他也有博同情的意思,只要能让凯瑟琳女士心软,她或许就会答应他“今天休息”的最终目的,助他成功地逃过枯燥的练习。

凯瑟琳女士果然上钩,有些无奈地看向他,说道:“就让你偷懒一天吧,你父母那里我会帮你瞒过去的,但是今天不巧网络坏了,你可能打不了游戏……正好我今天想和人说说话,你愿意听我这个老太太的唠叨吗?”

“当然可以。”周邺言连忙点头,只要不练琴都可以,更何况,大约没有人能拒绝凯瑟琳女士的请求,她是个无可挑剔的聊天对象。

凯瑟琳女士为她的听众端上一杯蜂蜜水,在这个阳光灿烂的午后开始了她的回忆。

“你知道吗?曾經我也有一个无法打败的对手……”

在顾禾树出现之前,林稚飖是不相信有所谓天才的存在,她坚信只有努力的普通人和不努力的普通人,而她是前者中的佼佼者。

林稚飖出生于音乐世家,父母皆是著名乐团的首席,即使她幼年并没有展现出很高的音乐天赋,走大提琴演奏这条路也是众望所归。从三岁起,她便师从张老先生,每天四个小时的练习,哭着也得完成。

努力是必要的,她从来不怀疑这一点。即使演奏技巧高超如她父母,忙碌一天后回家,琴声也总是雷打不动地响到深夜。

努力也是有效的。在她十二岁前,凡是她参加的比赛,她几乎都是第一名。

直到顾禾树横空出世。

顾禾树是张老先生的远方亲戚,九岁那年搬到老先生家,成了老先生的关门弟子。

在这之前,他完全没有乐器演奏的经历,五线谱都看不懂,林稚飖起先并没有把他当作一个对手,可是在她没有留意的时光里,他的进步远超所有人的估计。

在他参加的第一场国际大赛中,林稚飖是夺冠热门,张老先生曾在赛前半开玩笑地告诉她,要小心这位初出茅庐的师弟。

林稚飖嗤之以鼻,现实却给了她当头一棒。

顾禾树竟然从她手中夺走了第一名。

走出比赛场地,候在门口的记者一窝蜂地围住了顾禾树,他看上去有些不知所措,但很快镇定下来,微笑着一板一眼地回答记者们的提问。

他的每一次嘴角上扬,在被媒体冷落在一旁的林稚飖的眼中,都成了胜者的嘲讽。

还有一种更强烈的,羡慕与失落夹杂的情绪淹没了她——

顾禾树用三年就追上了她的脚步,他的天赋让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引以为傲的努力根本算不上什么。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最可怕的是,顾禾树明明那么有天赋,练起琴来也是不要命,不上学的日子,练习室里的琴声能从早上九点响到晚上九点。

为了能赢过他,林稚飖只好咬咬牙,把自己每日的练习时间也增加了一个小时。

然而,每每在比赛中针锋相对,他总是能以微小的差距胜过她。

“这次我一定会赢过你”的宣言没有一次兑现,她屡战屡败,屡败屡战,一连输了整整五年。

毫不夸张地说,从十二岁到十七岁,林稚飖最讨厌的人,都是顾禾树。

不是冤家不聚头,林稚飖与顾禾树从同一所初中升入同一所高中,经历了文理分班和数次的实验班选拔之后,仍然坐在同一间教室里。

高二那年,正巧碰上高中成立五十周年,学校大张旗鼓地举办艺术节。

每个班可以出两个节目,团体节目已经确定,剩下的便是个人节目出演资格的角逐。

林稚飖和顾禾树会大提琴,在学校并不是什么秘密,班主任秉持优中择优的原则,让他们两个都准备节目,到时候由班里同学投票选出一个。

又是一次一决高下的机会,林稚飖斗志昂扬。

她打听到,顾禾树准备演奏一首经典古典曲目,他在技巧和情感表达上要略胜她一筹,硬碰硬大约没戏,她苦思冥想了好多天,终于找到对策,决定改编一首当年大热动漫的主题曲。

这不是专业比赛,同学们更不是专业评委,无法轻易分辨出她的曲目比他的难度低好几个等级,只会在听到熟悉的前奏时眼前一亮,无比配合地捧场。

投票结束,林稚飖以二十票的领先大获全胜。

这绝对是她人生中的高光时刻之一,激动与兴奋充盈胸膛,给她一步阶梯,就能踩着踏上云端。

“你一定要来看啊!”

放学后,她还不忘叫住顾禾树,发表获胜者的宣言。

后来想想,这个举动实在幼稚,可当时顾禾树只是一如既往地对着她温柔地笑,认真地回答他会的,倒像是成了他对她的郑重承诺。

林稚飖确实是输怕了,难得胜利一次,她格外珍惜,即使曲目不难,也用了十成十的努力。

演出当天,后台摩肩接踵。林稚飖前去候场时,看见大提琴散落在琴盒外,心中就有了不好的预感,走近一看,琴颈歪歪地垂着,显然是被摔坏了。

负责艺术节统筹的学长向她道歉,说是有人搬运演出器材时不小心弄坏了,她下意识地说没事,却在捡起大提琴时被难以自抑的慌乱击中。

大提琴不是很常用的乐器,学校里没有储备,再去张老先生那里借一把也来不及……

林稚飖脑海中闪过很多解决方案,又被一一否决,她一瞬间想要放弃,又觉得不甘心。

她要去问问顾禾树,说不定……他带了呢。

林稚飖急急忙忙地找到他,话问出口,后知后觉这是病急乱投医,这一天他又没有节目,怎么可能不厌其烦地把大提琴搬来学校。

“是你的琴出问题了吗?”顾禾树见她点头,检查了琴的情况,思忖片刻,看向她,“如果你愿意相信我,先去和老师商量把节目换到后面,我应该可以修好。”

敌人的话最不可信,但是少年的眼神诚挚,相识这么多年,林稚飖也对他有种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信任,不假思索地便答应下来,任由他把大提琴带走。

林稚飖软磨硬泡之下,老师同意把她的节目排到倒数第二个,她把自己力所能及的事做完了,只能回到后台等待。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林稚飖眼看候场的同学一个个地离开,最后的教师大合唱就要到来,她几近心灰意冷,在决心再倒数三秒就为这场演出判下死刑时,昏暗的门前终于显现出她翘首以盼的身影。

顾禾树抱着琴,跑得气喘吁吁,稍显狼狈,然而向她走来时,周身却仿佛散落一地光亮。林稚飖接过修好的大提琴,错身而过的瞬间,听到他说:“祝你演出顺利。”

“嗯,我会尽力的。”她在心中默默地回应。

她走上台,调整好座位,抬眼看见顾禾树从后台回到了观众区,站在靠近舞台的无人角落处。

深呼吸,拉弓,乐声倾泻……

林稚飖游刃有余,自然不难发现顾禾树是最专注的观众,少年的目光好似带着温度,烧得她双颊发烫,心跳也不自觉地快起来,心脏怦然跳动着,如同小鹿乱撞。

后来她站上过很大的舞台,灯火璀璨,高朋满座,少年时代的想象尽数成为现实,却再没有遇到过这般认真的观众,注视着她,就好像注视着他的全世界。

艺术节圆满落幕,两人一同走去公交车站,林稚飖刻意落后半步,借机稍稍地观察身旁的人。

少年的脊背挺拔,已在她的不知不觉中长成了一棵可以依靠的白杨树。

林稚飖回顾过去,不得不承认,顾禾树其实一直对她很好,只不过好胜心之下,她刻意忽略了。

初中,她稀里糊涂地被选成劳动委员。这是吃力不讨好的职务,天天放学后她都要与四周有纸片与空瓶散落的垃圾桶大眼瞪小眼。

有一次大提琴比赛的预赛是在放学后,林稚飖实在来不及打扫,偏偏同班同学一个都不在,走投无路,她只能从走廊上随便拦个人请求帮助。

她抬头一看,竟是隔壁班的顾禾树,两个人都愣了一下。

林稚飖那时候还把他当作是世上最可恶的对手,一口气说完打扫的要求,心一横,不等他有反应就匆忙走了。

大不了明天早上被老师批评一顿,她早早为最坏的结果做好了准备。

结果顾禾树做得很好,第二天班主任还表扬说窗台擦得特别干净,讲台旁的植物也换过了水。

天地良心,她没有趁机剥削顾禾树的意思,真的只是让他倒个垃圾扫个地。

又过了几天,她才知道,原来那天顾禾树也要去参加那场预赛,被她耽搁了。他赶到考场的时候,评委都准备离开了,还是张老先生替他求了情,才没因为迟到而直接被淘汰。

顾禾树气都没喘匀,就开始演奏。不过就算这样,也顺利地通过了预赛,还在决赛中又一次打败了她,得了第一。

她原本计划要对他说一句“谢谢”,也因为又一次输了比赛,到底还是没有说出口。

还有更久之前的一个午后,他们要准备同一首曲子参加比赛,张老先生便安排他们一起练。

可是,他们两个抱着琴,没有人动手拉。

林稚飖偷懒也要拉个垫背的,放下大提琴,不由分说地拉着他溜出去。

一个小时后,他们一起躺倒在城郊的草坪上。

“你为什么不练?”

耳边传来顾禾树的询问,林稚飖撇撇嘴,回答道:“我就是想停下来休息一会儿。”

林稚飖不是不想继续在这条路上走下去,即使千百次怀疑过自己的天赋,也没有一次质疑过自己对大提琴的喜爱。

她很幸运,早早地找到了自己人生的航向,确信大提琴是她这一辈子都会热爱的东西,只是她还需要做点别的,而不是像书桌上八音盒里穿着魔法红舞鞋的女孩那样不停地旋转。

“我最近每天都练琴七个小时以上,再这样下去,不出一个月我就会疯掉的。”

在敌人面前袒露脆弱是大忌,林稚飖说完才意识到,试图用新的问题迅速转移话题:“你呢,怎么不练?想放弃了?”

林稚飖是没话找话,原以为顾禾树绝对会干净利落地否决,没想到他却像是被她问住了,犹豫片刻厚才回答:“嗯,我想学些更实用的技能,然后快点赚钱。”

他顿了顿,眼中的失落更明显,还夹杂着一些林稚飖看不懂的忧愁:“我入門已经晚了,而且拉大提琴,本来就很难出人头地吧。”

林稚飖瞪大眼睛,一脸的不可置信。

要是连天才都自我怀疑,她这样资质平平的努力家还怎么活?更何况,她还没有堂堂正正地打败他!

“你是不是傻?你要是好好练,拿了大奖出了名,还怕赚不到钱吗?!在我彻底赢过你之前,你绝对不能放弃!”

她心情不好,语气也冲,差不多是把顾禾树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

他可能是被她吓傻了,愣愣地看着她看了很久。走回去的路上,还用零花钱给她买了街边的棉花糖。

回到练习室,面对板着脸的张老先生,他也把责任全都揽在自己身上。

林稚飖从老先生家里离开时,还能听见顾禾树房间里传出的一遍又一遍的音阶——这是老先生给他的惩罚。

少女的心思真是善变,想到这里,林稚飖也觉得过去的自己实在狼心狗肺,对顾禾树再也讨厌不起来了。

他一向少言,时常像块硬邦邦的木头,可是他那么温柔,对她那么好。

树影摇动,路灯下他们的影子分分合合,她不由自主地想,如果能一直这样相伴着走下去,该有多好。

“顾禾树,你想考哪所大学呀?”

“中央音乐学院。”

“好的。”

她记下了。

都是经历过国际大赛的人,艺考对于林稚飖和顾禾树来说,是小菜一碟。

从张老先生的手中接过从同一个音乐学院寄来的录取通知书时,两人视线相撞,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大学的生活是崭新的篇章,这对从来只在比赛中厮杀的对手也有了不少合作的机会。

他们在练习室里度过了秋冬,培养出了许多默契,一个眼神就能让对方知道下一个音该拉什么。

不做最好的对手,他们也是最好的伙伴。

轉眼间又迎来一个新的春天。

学校举办春季音乐会,逐渐降临的夜幕中,有动人的乐声,更有男生女生在外套的遮掩下偷偷牵起的手,靠近的脸庞,和不为人知的耳语。

氛围正好,林稚飖突然生出很多勇气。

“顾禾树,”少年回过头,纯真眼睛中只映着她一个人,她忍不住扬起嘴角,“今夜月色真美”。

等了三秒,少年仍然怔愣着,没有给出回应。

不会是没有理解吧?这种等待过于让人忐忑,林稚飖迫不及待地问:“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吗?”

眼前的女孩脱去稚气,不变的是眼中始终有光。他想起初见的那一天,她低头,拉弓,身后是一片明媚的春光,乐声中浮尘跳舞,他的心跳也加速。

烟花照亮了遥远的夜空,心跳再次慌乱,告白竟被她抢先,所以他更要快点从被惊喜冲昏头脑的状态回过神,并且告诉她:“我知道。”

我也喜欢你。

春夜凉风里,紧紧相握的手也会有湿热的汗意,但谁都不想放开。

没有人说话,因为光是对视就能胜过千言万语。

林稚飖知道这是沉默的心动,而顾禾树是开花的木头。

恋爱意外地让林稚飖突破了情感表达的瓶颈,摒弃炫技式的演奏后,她的实力有了很大的长进。

张老先生直言自己已经教不了她什么,要想继续精进演奏技巧,必须前往更广阔的天地。

大三那年,学校与海外的多所音乐学院达成合作,提供了不少出国交流的机会,导师询问她的意愿,她听说顾禾树接受了,自然也毫部犹豫地答应了。

Offer(通知)漂洋过海,过了三个多月才寄到,从邮箱里取出邮件的那一刻,林稚飖心中有满溢的雀跃,恨不得立刻与另一个人分享。

这个时间段,顾禾树通常在练习室里,她直奔过去,没想到他不在,反而是周莫在锯木头似的拉着大提琴。

周莫看到林稚飖,眼睛亮了亮,“木头”也顾不上锯了,观察了她几秒,下定论地说道:“你很高兴,有什么好事吗?”

周莫主修钢琴,之前林稚飖还找他帮忙伴奏,彼此也是关系不错的朋友,虽然想让顾禾树成为第一个知道好消息的人,但是已经被周莫看出了端倪,她也不介意先告诉他。

“真的?”周莫整个人都是大写的惊喜,丢下琴,给林稚飖一个结结实实的熊抱,“那我们又能继续做同学了!”

周莫的热情还是让她难以招架,她正准备拉开点距离,偏过头就看到顾禾树站在门前。

天啊,这是什么种类的修罗场。

林稚飖赶紧从周莫的怀里钻出去,领着顾禾树往外走。

她到了僻静处,双手合十,抢先澄清:“你千万不要误会,我和周莫清清白白,我可以解释的!”

“你不用解释,我已经误会了。”顾禾树委屈地开口,满脸写着“醋意正浓”。

顾禾树偶有气不过的时候,也是板着脸不说话,自己消化负面情绪,绝不是这个样子。

林稚飖看出来他没有真的生气,所以完全不怕了,走上前拉着他的手,自动切换到下一个话题,絮絮叨叨地规划起未来。

“等到了美国,我们在学校附近租一套小公寓吧,这样比较自由,也可以自己做饭。”

“对了,说到做饭,待会儿我们去吃酸辣粉吧,就很符合你今天的心境。”

顾禾树反被开玩笑,无奈地看向林稚飖,伸手捏她的脸,阵仗倒是挺大,但下手很轻,一点儿也不痛。

林稚飖笑起来,慢慢地将相握的手调整成十指相扣的姿势,看着少年的耳尖一点点地泛红。

晚霞是难得一见的玫瑰色,拂面的风里有青草的气息。

这个春天好像格外漫长,可是风中都藏着甜意的时光,终究还是从指缝间悄然地溜走了。

林稚飖想过很多未来,也试图预料所有可能遇到的困难,唯一没有想到的是,顾禾树会失约。

计划启程的一周前,张老先生意外摔伤住院,她前去探望,病房里除了陪护的顾禾树,意外地还有陆思佳。

林稚飖本来就与她不熟,好不容易才从记忆中搜刮出关于她的零星片段——陆思佳也在张老先生门下学过琴,只不过早在六年前就随父母搬到另一座城市,据说就此放弃了大提琴。

他们坐在一起,陪张老先生聊天。

陆思佳开朗,基本上都是她一个人在说话,透露出自己即将本科毕业,准备回到上海定居,已经在一所小学找到了音乐教师的实习。

林稚飖静静地听着,注意到陆思佳的目光停留在顾禾树身上的时间过长,垂下目光,情绪不由自主地变得低落。

不是愤怒,而是那种有什么东西即将破碎,而她无力挽回的恐慌。

林稚飖觉得自己可能是因为没有休息好,状态太差,才胡思乱想,找了个身体不舒服的借口,想早些离开,走出病房没几步,却被顾禾树叫住。

顾禾树看向她,漆黑的双眸中似有挣扎,说出口的话却很冷静:“我应该不会出国了。”

“你什么意思?”林稚飖抬头紧盯着他,像只绷紧脊背却掩盖不住惊恐眼神的小兽。

“张老先生需要我照顾,”他解释道,“他年紀大了,摔一跤不是小事。”

“我可以等你!”林稚飖急忙说,“再等一个学期,甚至是一年,都没关系!”

“我不需要,你千万不要这样做。”顾禾树斩钉截铁地否决,顿了顿,说出了最残忍的话,“这么多年,真的谢谢你,只是我们不合适,还是……分手吧。”

眼前的人变得陌生,林稚飖喉咙干涩,一句话也说不出。

僵持的时间最难熬,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病房里传来陆思佳的呼唤:“顾禾树,老先生想要调整一下床位靠背,我力气不太够,你能来帮一下忙吗?”

顾禾树显得有些犹豫,转头看了眼病房的方向,又将视线转回林稚飖身上,欲言又止。

林稚飖突然泄了气,也学着像他一样,平静而体面地接受:“好的,我知道了,我就先不打扰你了。”

她转身头也不回地逃离,不想让他看见她的狼狈,然而转过弯就再也忍不住眼泪。

这算什么,她的喜欢,到头来只值一句轻飘飘的感谢?他都没有尝试,怎么能知道不合适?

还是,因为陆思佳?

她与陆思佳实在算不上相熟,可是顾禾树与陆思佳的关系绝不仅限于此,他刚师从张老先生的时候,陆思佳是与他最亲近的人,他们曾经共度过多少相伴练习到繁星满天的日子,林稚飖根本不敢细想。

或许在顾禾树的心目中,陆思佳才是第一选择,现在陆思佳回来了,她只能屈居第二。而第二名无论做出过多少努力,都永远会被轻易忽略。

其实,升大学的时候,林稚飖就已经为他放弃过一次出国的机会,那是她从小到大的梦想,也是父母为她制定好的计划,可是为了他,她愿意再等等,为此和父母闹得很不开心,整整冷战了半年。

还有大一的一次交流机会,顾禾树没有接受,她便跟着拒绝。

这些他都不知道,也没有必要知道了。

林稚飖的骄傲不允许她主动联系顾禾树,可是爱意不能被及时喊停,她按照原计划远赴海外,拼命地练琴,拼命地参加比赛,妄想他能经常听见她的名字,后悔自己做出的选择,然后奔赴万里来找她和解。

五年一晃而逝,陆思佳结婚,新郎并不是他,一些猜测不攻自破。

林稚飖下定决心,但凡顾禾树能先低下头,提供一个合理的解释,她就会原谅他。

遗憾的是,她的幻想从未成真,他们都变得越来越有名了,却只在一次音乐会的后台见过一面,打完招呼便是沉默。

天知道她多想要找回年少无知时的莽撞,忘却过去的所有伤痛,再与他拼尽全力地爱一场,可是节目的主持人念到了她的名字,助理再一次催促她。

她转身走向灯火通明的舞台,潮水般的掌声淹没了她……

“这就是我与他的故事的结局。”

“啊……”周邺言足足愣了五秒,才皱着眉头惋惜地感叹,“还以为你们最终能在一起呢,我感觉他真的很喜欢你,怎么态度转变得这么突然?不应该啊……”

凯瑟琳女士失笑,眨眨眼,神态之间仍然藏着几分少女的纯真:“可能年少的喜欢就是这样吧,空有满腔热血和勇气,自以为是地为对方做了很多事,坚信自己的付出能感天动地,然而对方根本就没有及时地意识到。”

她是如此,他也是如此。

半个世纪的时光白驹过隙,林稚飖已然白发苍苍,而在地球的另一半边,有控制不住倒地的身影,和救护车的急促鸣笛声。

顾禾树最终没能熬过那个冬天,他的学生前去收拾遗物时,发现他房间的书桌上摆着一册完稿的自传,第一时间转交给了前些年来约稿的出版社编辑。

顾禾树资助过很多贫困地区的学校,也在千百个孩子心中种下了音乐的种子,度过了值得被铭记的一生。

自传《要像一棵树》一经出版即大受欢迎,被译成多种语言,美国的书店里有英文版的。林稚飖犹豫再三,还是托国内的朋友买了中文版寄给她,毕竟顾禾树本就是个不太会表达自己的人,再经过翻译,恐怕更难传达出他的心中所想。

大半本书都在有板有眼地谈音乐,很有他的风格,直到最后一章——

“我曾对一个女孩说过,这么多年来,谢谢了。这绝不是我为了打发她而随口说出的敷衍,我是真的,真的很感谢她。”

“很早以前,我就想过,如果我有幸在晚年被出版社邀请写自传,那么在最开始,我要明确地写,我最感谢两个人。”

“一个是老先生,他是带我领略音乐的魅力,手把手地将我领进门的前辈。”

“还有一个,是她,数次在黑暗中牵起我的手,为我指明前路的月亮。”

“没有她作势均力敌的对手,没有她那些故作凶狠的比赛宣言和脱口而出的“你绝对不能放弃”,我不会有今天。我会与热爱的事业失之交臂,做一份毫不感兴趣但是可以解决温饱的工作,庸庸碌碌地过完短暂的人生。”

“我如果能早点认识她,在我还是被父母捧在手心里,不谙世事的小男孩的时候,我一定会不顾一切地去追求她。”

“只可惜,晚了一点儿。”

“她是一阵永不停歇的风,能以不可阻挡之势冲向高空,而我已长成一棵终年伫立的树,只能在原地守望。”

“如果她受挫回头,我永远会是她躲避风雨的栖身之地,但我更希望她勇往直前,永不回头。”

“我一直坚信,她这么好的人,值得被同样很好的人喜爱,比如当初那个因为她而学起大提琴,明里暗里打探我的来历和我们之间关系的,执着又可爱的男孩。听说,他与她一同去了美国。”

“真好,有人可以照顾她。”

“她出国的那一天,其实我去机场送她了。我们中间隔了太多人,她没有注意到我,我也不曾开口叫她,只是在心中默默地为她送上最诚挚的祝福……”

一页到这里结束了,翻页之前,林稚飖突然想起一件,被她忽略了很久,却至关重要的事——

顾禾树的九岁,是充满破碎与失去的一年。

司机疲劳驾驶,一场车祸带走了他的父母,留下家里公司经营不善而欠下的债务,不多,但也远远不是他一个半大的孩子可以偿还的。

他尚在人世的奶奶突闻噩耗,心脏病发作,辗转病榻数月后也跟着撒手人寰。

张老先生是顾禾树的远房亲戚,如果不出事可能一辈子都不会联系的那种,既是收养他,供他衣食,替他偿还债务,也是给自己原本孤苦伶仃的晚年找了个保障。

成年人的世界少有纯粹与绝对,亲情不是假的,但背后的利益交换也不是假的,大人们都心知肚明,可他们那时候都还小,他们不懂。

甚至在他幡然醒悟之时,她还是不懂。

更何况,不论所有的这些,要是能在相依为命多年的老先生身体抱恙时狠下心一走了之,那也不是她所认识的那个顾禾树了。

他从未有过背叛,自始至终没有和其他任何人在一起过,只是他早早地从说漏嘴的张老先生那里知道了心爱女孩的所有付出,才知道不能这样继续下去了。

这是一道无解的题目,顾禾树给出了最好的答卷,用自己一个人的牺牲,成全了很多人。

如果她能像他所期望的那样,早点忘掉他,爱上另一个人,那就更好了。

年少时的她真的太傻了,只以为他的放弃是因为不够喜欢她,而不是因为太过喜欢她。

他肩上背负着不可推卸的责任,甚至不奢求与她三餐四季,他只希望她——

“一生明亮璀璨,乘风破浪,永远会爱,永远被爱。”

她终于翻过了那一页,抬起头,眼中已是泪光盈盈。

凯瑟琳女士是在一个春日的夜晚安静地离开的,窗口溜进来的风,吹动她手边的书页,医护人员赶到的时候,《要像一棵树》停留在最后一页。

铅字的下方,是一首手写的短诗。

“借我一个暮年,借我碎片,借我瞻前与顾后,借我执拗如少年。

借我后天长成的先天,借我变如不曾改变。

借我素淡的世故和明白的愚,借我可预知的险。

借我悲怆的磊落,借我温软的鲁莽和玩笑的庄严。

借我最初与最终的不敢,借我不言而喻的不见。

借我一场秋啊,可你说这已是冬天。”

——樊小纯《借我》

也曾一同走過春天,盛大阳光下度过最好的日子,微风下樱花飘落的速度不足每秒五厘米,缓慢到让人恍然间以为时光会定格。

可惜后来,气温攀升又下跌,樱花坠地再盛开,爱人分离不重聚……

似乎只是一眨眼,春日已过境。

编辑/栗子

猜你喜欢

大提琴凯瑟琳老先生
大提琴之味
100万只猫
怀抱大提琴的男人
有我在,你怕啥
年 轻
才七十岁
伦敦24小时
微笑着比什么都重要
杜普蕾和大提琴
动手去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