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曾有你的小宇宙

2021-03-01林蔚筠

花火A 2021年12期
关键词:陈老师

林蔚筠

作者有话说:一直想写一段和星星有关的久别重逢。其实浪漫不在茫茫宇宙本身,浪漫的是愿意分享宇宙里最珍贵的一席之地的那个人呀。希望你们喜欢这个小故事。

1

时千绘回到办公室时,本该在备课的同事们突然讨论起周五的安排。邻座老师看她一脸茫然,探过身指路:“陈老师来送票了,你找找。”

她还没看到票,手机先振动起来。她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熟悉的名字在屏幕上跳动。

陈暄:“下周五方便提前離校吗?”

闲聊声里蹦出“策划”“摄影展”“邀请”几个词,时千绘大概明白了状况。

“你是不是被单独邀请了。”同事没看到时千绘的票,凑过来,见她把屏幕摁在胸口一幅哽住的表情,又摇摇头笑起来,“开玩笑的。”

无心的调侃险些就被说中了。她跟着笑了笑,摆摆手挡开同事探寻的目光,手上第三次清空短信草稿。

时千绘:“例会后我和同事一起过去。”

时千绘正要点击发送,没想到陈暄先声夺人,直接摊出底牌:“展览开始前的嘉宾茶话会请到了叶颐,你应该会喜欢。”

她心动了一秒。

何止喜欢,叶颐是她最爱的天文摄影师,也是她开始了解天文、得以认识陈暄的契机。

她和陈暄的第一次相遇是在教学楼转角的海报前,天文社的招新海报,背景是叶颐最新获奖的极光摄影。她停下仔细欣赏时,比自己高出一头的少年闯进了视野边缘。

无人识这位刚在晨会上被学校表彰的种子选手,但时千绘没敢搭话。好在没几天就又在社团见了面,然后毫不意外地见证他当选社长、成为风云人物,就像现在这样。

时千绘回味着不甚清晰的记忆,回过神才发现手指已经自动做出决定。

不过几秒就收到了回复。

陈暄:“下午一点,我在实验楼等你。”

2

时老师在高中的第一节滑铁卢始于这场从未意想过的重逢。

她被调回高中部上课的第一天就赶上了教学评估,来旁听的除了主任还有位新同事。

时千绘按部就班地讲完理论讲器械,顺利地组装好小型观测仪器,唯独调试折射望远镜时遇到了麻烦。目镜好像故意作对,试了几次都固定不住。

问题不大,也许只是望远镜假期闲置太久,需要更多的耐心。

她布置完课后题回到讲台,再抬头的瞬间与新同事对上了目光。

这人前半节课都默不作声地记笔记,时千绘几乎忘了有人旁听。偏偏他这时正襟危坐,眼尾上扬,微笑中带点鼓励似的意味。

隔着整个教室,她终于认出了这种熟悉感,手指猛一打滑。

怎么又是在他眼前出问题?

高二某节公共讲座上,老师选她当助手,她却因为第一排陈暄目不转睛的注视而过分紧张。原来被夸奖过闭着眼都能做好的实验,当时摔坏了模型的一角。

也许陈暄没在看她,只是盯着虚空思考,但她控制不了自己不被影响。

她不敢让记忆中的脸与眼前所见的人重叠,装作视而不见,手心却沁出汗,险些握不住零件,只好暂时松了劲。

直到陈暄走上讲台她才回过神。

他及时弯腰接住了险些滚落的滤光镜组,另一只手撑着桌沿借力直起身。明明保持着礼貌的安全距离,但彼此的呼吸撞在一起,陌生的气息让时千绘耳根不受控制地发烫。

一人高的仪器将他们与学生隔开,陈暄微微颔首向她打了招呼,似乎对这次见面并不意外。

仪器怕磕碰,只能一点点地调整角度。陈暄施力点选得巧妙,慢条斯理地拧动螺旋重新做固定。时千绘努力地收回注意力,模仿他的操作旋紧另一边的支架,小声挤出一句“谢谢”。

“连哈勃望远镜都会遇到困难。”陈暄做了个“别担心”的口型,又不动声色地走回座位。

时千绘有惊无险地结束了第一节课,松了口气。多亏陈暄在,这才平安度过了开学的第一天。

时千绘还没想出怎么再和陈暄打个招呼感谢他,上课时就一直在提问的学生又举着书跑到讲台边,挡在他们之间。学生提了句超纲的歪理,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起少年陈暄板着故作成熟的脸和老师辩论。

这一刻成熟的陈老师站在一旁,随口给了两个解题思路,送走了学生,偏过头看她。

“有时间的话,去新校区看看吗?”他拎起车钥匙,一本正经地解释,“要去布置展览,来帮忙做参谋吧。”

在某个瞬间,眼前人还是和时千绘记忆里的少年重合在一起,不同的是这次教室里不再有叽叽喳喳的社员。

高中时时千绘自告奋勇地为陈暄“排忧解难”,连着三年设计了社团游园会的展位,不过大多数学生都是被望远镜和社长吸引了注意。彼时,她顶着定制的夸张星星发卡坐在陈暄旁边当吉祥物,试图记住来搭讪的都是哪班的谁。

路人们在回忆里匆匆滑过,只有一直放在余光里的少年倍加清晰。

3

说是来布置,但大部分布景都已完成。

陈暄一来就进入工作状态,半倚着窗台,在清单上勾划几下,又拿起草稿本涂涂改改。他戴上了眼镜,脱掉了西装外套,白衬衫刚好衬出阳光下飞舞的尘埃。

时千绘收回视线,随手帮他收拾了从旧校区运来的纸箱。留给她的“工作”很简单,只需要重新调整玻璃展柜。

箱子里大多是从旧天文教室里收拾出来的杂物,她划破封条,随手一翻找到一盒模型。

时千绘逐渐恢复常速的心跳猛地加速,深吸一口气,心里的假设得到了确认,和手里的“老朋友”打了个招呼。

她永远不会记错,这颗行星模型可以算是和陈暄一起完成的。

当时选修课按成绩分班教学,优等生们通常没课,刷完题无聊,想出各种娱乐方式。某天有人从美术教室借来一筐黏土材料,大家一拥而上,陈暄万般无奈地被朋友从最后排拉来,却只是旁观。

时千绘忘了自己用了怎样的口才终于说服陈暄来一起胡闹,还帮她捏了一颗形状完美的圆球。她本想画月球,却败在画陨石坑上,干脆随心地涂了层颜色。

“起个名字吧!”她捧着独一无二的星星,笑嘻嘻地转头询问好友,看见的却是换到自己身后坐的陈暄。

陈暄在看书,却没被她夸张的动作吓到,随口挑了个词:“巴比龙。”

明明他没抬头,时千绘却隐约感觉他弯起了眉眼。可她没听过这个词,直觉这是什么大型猛兽,好久没敢找喜欢恐龙还笑得那么开心的陈暄搭话。

时千绘后来才知道,“巴比龙”在法语中意为蝴蝶,是蝴蝶星云的直译。

时千绘尽力把这件尴尬事塞回脑海深处,挪到折叠躺椅边歇脚。

墙上是投影仪正在放映的星空延时摄影,她忍不住想,这算不算先行入场的特权?

教学区的走廊两面都有玻璃,阳光温暖明亮,晒得人昏昏欲睡。时千绘迷迷瞪瞪地打了个盹,醒来时陈暄好像也刚忙完。她摸出手机看清时间才彻底清醒,想到还有晚自习,连跑带跳地下了楼。

新旧校区间只要十分钟的车程,陈暄开车载她来,本想开车回去,出门就遇上事故,只好换成步行,还频频遇到红灯,最后陈暄带她用竞走运动员的速度穿过夜色,抄近路往学校跑。

学校周围只剩寥寥的几盏灯,头顶的星空愈发清晰,陈暄却莫名怀念起午后的阳光。

当他结束一段工作时,时千绘正靠着躺椅,膝上放着重新摆好的模型。她大概是发现某个有趣的东西,把它托在掌心里,对着阳光观察。

和上课时不同,她整个人显得轻盈放松,甚至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被阳光照亮的侧脸带着同样明媚的笑意,陈暄第一次发现坐在夕照里的人会披上一层毛茸茸的暖光。

她在认真地发呆,后来又抱着那个模型睡着了,让他不忍心打扰。

还好赶上了晚自习。

进校门时碰见了主任,主任见时千绘气喘吁吁着急忙慌的模样,无奈地挥挥手示意她下次注意就好。

陈暄不紧不慢地停下,目送她跑过楼梯转角,语气变得轻快:“时老师这学期都会在吧?”

4

时千绘险些错过开学的第一个晚自习,连连反思,督促自己少想闲事。

时老师啊时老师,不能再一时冲动了,同事之间还是只交接工作吧,更何况陈暄也没再主动找过来。

天文台很静,她把注意力放回书架,但胸口涌起莫名的燥热,让人只想奔向门外吹吹凉风。

办公室闲聊时她很少插话,但耳朵总是自动捕捉提及陈暄的内容。尽管陈暄有独立的办公室,很少和其他同事互动,但他足够客气,总能熟练地接住闲聊,得了“只是看着学术,其实很好相处”的公认,也依旧是人群的焦点。

时千绘早就知道他无所不能,上到解决超纲的数学物理学,下到组装机械零件,谁都知道无论理论计算还是观星实践,遇到问题找陈暄就是最优解。

这一天这位最优解陈老师一早就进了天文台,默不作声地看着时老师走进来、站在书架前发呆、四处翻找、然后旁若无人地与他擦肩而过。

他在时千绘径直踏上积灰已久的楼梯时终于忍不住开口:“小心,那边好久没人用了。”

她如梦初醒般地回过头,警觉地睁大了眼,表情像突然发现冬储坚果被人伏击的小松鼠,让陈暄险些笑出来。

他把双手举到耳侧以示无辜:“我也在找资料,需要帮忙吗?”

时千绘这才看见陈暄手边堆着四五本书,有她要找的《深空图鉴》,还有厚厚的一本她一直啃不动的《大气科学》。

她对天文竞赛的激烈程度有所耳闻,也知道学校特意聘他回来,但没想到:“陈老师也会遇到很棘手的难题吗?”

每所重点高中都有这样的竞赛担当,从不失手,但也从不让人轻易拉到手。在天文社共事的第二年,时千绘如愿以偿成为他的副手。自以为算熟悉起来成为朋友,但几次约他一起自习都以失败告终,他依旧独来独往,惜字如金。

同事问他们是不是认识很久,时千绘模糊地答了句“还好”。

毕业告别时就画了句号,只有翻看校园年鉴时能偷偷地在心里说:“我也曾和这个人在星图下朝夕共处”。

但时千绘翻遍回忆,和他独处只有唯一一次。

旧校区天文教室与天台相连,那天教室虚掩着门,她心思一动就跑上了楼顶,可惜雨后的云还没散,根本看不见星星。不过来都来了,时千绘干脆借着积水照了几张夜色的倒影,觉得有趣又轻轻地踏了踏水面。

晚风卷来合欢花香,还有憋笑的一声轻咳。时千绘回过头,借着湿漉漉的月光看见陈暄坐在储物箱上。

怪不得路过他们班教室时没找到他。

明明夜色暗淡,她却看见陈暄笑起来,勾得她的心怦怦乱跳。

然而没过几分钟就被来锁门的门卫训了一顿。回忆不太美好,可她仍然记得那天的风是什么味道。

时千绘忍不住问:“你还记得高二吗?有次晚自习你……”

“那次我在拍满月。”

没想到陈暄还记得,用来转移话题的圆场话一时没了用处。她小声地感慨:“真不巧,本来天气预报说一整周都是晴天,但突然下了雨。”

時千绘侧着头,没与他直视,但陈暄能看到她在微笑,笑意聚在眉眼间,让整个人灵动起来,是他每次在她的课堂外驻足时很少见到的。

他收回目光,低着头想了想:“但你还是来了。”

“我——”

如果当时他问为什么,时千绘准会忍不住地如实说出心里话。然后趁着夜色说完就跑,他未必听得出是谁。

可现在该怎么告诉他,是因为“偶然听见老师说你曾经多次以观星为名溜上天文台”才悄悄跟过来?

天时地利人和的好机会已经错过了七年。

5

时千绘接受摄影展的特殊邀请后收到了隔壁同事一副“我懂得”的眼神,但陈暄并没有变得不同,依旧在业务范围内帮她应付竞赛班难缠的学生,偶尔问候几句生活近况。

陈暄还是那个专注事业的天才选手,时千绘当然也没奢望他能突然转变一百八十度成为亲切温柔的陈老师。

此时陈老师发言完走下台,没有回嘉宾席落座,反而径直走向后排。

礼堂的灯光暗下来,成人礼开场。

在时千绘十七岁的成人礼上,暗下决心要和喜欢的人考去同一所大学,然而对方半路消失。

那年成人礼前后发生的一切都很混乱,成了时千绘最不喜欢的一段回忆。

她和陈暄之间隔着这道坎,少女心每次冲锋时都会因为想起这件事知难而返,不愿再关心与他相关的事。

现在陈暄在这里落了脚,时千绘心里的种子又开始蠢蠢欲动,却不敢冒出芽。

窗外春光明媚,时千绘却只觉得春困,干脆闭眼装睡。

教学本就让人身心俱疲,她需要一点时间放空。但每次试着放松时,总有根弦朝“胡思乱想”的地方跑。

或许是她的表情过于沉闷,同事有些担心:“要不要提前走?”

陈暄刚落座,听见这声询问没忍住,倾身看过来:“需要的话,我送你。”

时千绘试图继续装睡屏蔽周围的声响,直到同事被学生叫走,陈暄换到她身边坐下:“时老师遇到烦心事了吗?”

時千绘又酝酿了几秒才敢开口。

“我只是在想,你都没想过和……”她吞下“我”字,自嘲地扯起嘴角,“和大家告别。”

高三的某天,陈暄没有出现,一周后才知道他离校参加竞赛集训,等他回来才得知要直接出国读书。他毫不拖沓地办好手续,没说要去哪里。当时彼此学业繁忙,她不敢打扰,只在高考前交换过两句“加油”。

直到毕业典礼陈暄才重新出现。那年的成人礼和毕业典礼一起举行,传言说离开校园几个月的陈暄又会作为学生代表发言。她早早地起床,盛装出席,自信地认为还来得及在所有人之前找到他表达心意。但陈暄只闪现了半小时,然后又人间消失。她忍不住去问老师才知道他这次只是回国办手续,正巧有空来走个过场,随后还要去赶飞机。

当年想问的问题已经过期太久。

“对不起。”他双手交叠扣在膝上,压低了声音,“当时一直照顾我的老人到欧洲疗养,家里也就把我送过去了。这些事发生得太快,我到现在也没想明白。”

时千绘摇摇头,并不是生气。

陈暄只是没想这么多,她也只是很难接受他的过分冷静。

尽管在教学楼里与陈暄不期而遇的概率依旧比遇见其他任何人都高,时千绘已经学会了加快脚步穿过教学区,上完课就溜之大吉。她演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在同事眼里却变了味。

办公室传言煞有介事,说他们突然互不寒暄是因为教学时出了分歧,还在成人礼时吵了一架,于是热心的同事决定在地理组教研时把他们凑到一起。

现在地理组无人不知他们早就认识,同事偶尔也调侃时千绘:“没看你和陈老师走在一起还有点不习惯。”

时千绘被打趣得多了,只要陈暄不在场,都能面不改色地应和玩笑。

但面对他本人不是这么简单。

时千绘开完会极速收拾好东西准备出门,也毫不意外地被陈暄叫住。陈暄无奈地笑着,指了指搭在手臂上的围巾。

时千绘随手一放落在座上忘了拿,又拎着文件袋腾不出手,尴尬地抿了抿嘴唇:“你先放到……”

时千绘本想扬起下巴指向一旁的同事,但话没说完就见陈暄自然地走过来,俯下身,此时她一抬头,倒像主动向对方靠近。

身体忘记保持安全距离,只来得及跟随本能地闭上眼。

微冷的空气一瞬间被他身上的温度挤走。

陈暄自己不系围巾,思考了几秒手上才开始动作。他慢条斯理地打了个松松垮垮的蝴蝶结,看着歪歪扭扭,但挡住了风,实用满分。

时千绘平复了心情,佯装淡定地补了句“谢谢你”。

尽管这句话说得磕磕绊绊。

同事在背后发出一声拖长尾音的感慨。陈暄心情很好,甚至笑着回了句“时老师别和我客气”。

时老师没有客气,时老师只想从同事们的注目礼中全身而退。

6

时千绘难得地梦见了熟人。

她看见陈暄正在学校连廊里办展览。年轻有为的陈老师走过红毯,被闪光灯众星拱月地围住,身影却在她小跑着赶去见面的下一秒消失,只留她站在寂寂无人处。

梦里有遗憾,现实里的也不少。

展览现场和梦中的场景不差分毫,但这次陈暄穿过人群,领着她绕开嘈杂的观众,走进了礼堂。

陈暄的作品在长廊的压轴处,拍摄对象是蝴蝶星云,蝴蝶翅膀处的行星群混合了玫瑰红与极光蓝的色彩,辅以金箔碎屑般的闪光。这是她最喜欢的深空星体,是来自他的星座的瑰丽景观。

嘉宾茶话会其实只是一场随意的茶歇,时千绘找了个人少的地方歇脚,嘉宾们就在不远处闲聊。有人提到这件事,听说陈暄备份这几年摄影素材的移动硬盘坏了,她支着耳朵瞬间紧张起来,但当事人的反应出奇平静。

“过去也拍了很多废片,能重新再开始也好。”

她诧异地看过去,陈暄甚至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有人揶揄他话里有话,他不置可否,还故作思考状:“有些胶片会不断地褪色,有些反而更加清晰,清晰的底片都还在。”

对话暂歇时,陈暄不止一次抬头看向她,却都抿着唇默不作声。

时千绘想等人群散去后单独祝贺陈暄展览顺利举行,还想问他为什么只选了这张照片展出。好不容易送走观众,来访的媒体又要拉他采访。

时千绘再见到陈暄时已经过了日落时分。

他递来一张带着所有嘉宾签名的明信片,歉意地笑了笑:“我来晚了,这个够做赔礼吗?”

时千绘笑嘻嘻的,借此掩饰声音里的紧张:“这是给朋友的福利?”

“时老师。”陈暄收回飘忽在天外的目光,转而看向她,他说得认真,但因为刚才帮叶颐挡了酒,发音含糊不清,“我不想退一步和你做朋友。”

天台上还有几位嘉宾喝着香槟欣赏夜色,不住地感慨今晚的月光。满月刚从楼宇间升起,莹白的光温温柔柔。

时千绘本想说一句月色真美,但忍住了。

在陈暄的眼里,“月色真美”是一句评语,是最纯粹的字面意思,与浪漫无关。

时千绘盯着陈暄紧紧捧在手里的单反,不知不觉地笑起来:“陈老师,你知道喜欢上朋友是什么感觉吗?”

她也喝了香槟,此时话和醉意咕噜噜地冒出来,烫得喉咙发痛。

偏偏远处那群醉醺醺的嘉宾认出了陈暄,大声地打招呼,惊得屋檐上的鸽群齐齐振翅起飞。

在嘈杂的杂音中,陈暄松开捣鼓相机的手,向前倾身,手肘支着膝盖保持平衡:“我没经验,现在是什么感觉就是什么感觉。”

时千绘用了几秒听清他的声音,心尖被天降的小羽毛挠了一下,但很快就回到现实。空气中满是冰葡萄酒的甜香,他被敬了太多杯酒,已经醉了,根本没理解。

无数刻意营造的相处机会和巧合加在一起,聪明如陈暄怎么可能不知道她的心意。他不会在工作时为其他事分心,何况工作很忙,不容想太多。

陈暄举起酒杯,主动来和她的相碰:“谢谢你能来。”

葡萄酒摇晃着,打散了倒影里数不尽的繁星。

7

高考前的最后一个周五,陈暄被叫去加入学生们在操场举行的小型烟火晚会。他推脱失败,被同事勾着肩半推出了门。

出门前他刚送来一瓶最近炒得火热的星空系列香槟,时千绘借到开瓶器,回头一看屋里只剩自己和主任。

起泡酒咕嘟咕嘟地冒泡,楼下无忧无虑的少年少女欢呼着点燃一簇烟火。这是三中的考前传统,她参加了三年,不过哪年都没见到陈暄。

要是他那时候也能像今天这么容易叫走就好了。时千绘在连成片的暖光中寻找陈暄失败,嘀咕着摇摇头甩开杂念。

主任走过来,准备与她碰杯:“不去放松一下吗?陈老师都下去了。”主任教过他们这一届,当时并不知晓他们是好友,最近才看出点端倪,“你们小年轻应该有很多共同话题吧。”

主任随口一问,语气和八卦全然沾不上边。时千绘握紧玻璃瓶,讨厌自己听见陈暄的名字就怦怦直跳的心,偏偏控制不了。

“我以为我认识他很多年了。”

她缓了缓,感觉心口被烟花溅出的火光烫了一下,泛起一点酸涩。

分开之后不是没想起过曾经同行的人,过去那段故事從未开始,也就无从知晓“没有在一起”到底是不是好的答案。

都说距离产生美,但时间拉得太长了,再见未必是好事。

“您不知道,他离校的时候没对任何人说起要去哪里、还会不会回来。他好像并不在乎周围人怎么说怎么做,离他再近也不够近。”

别人眼里的“陈暄学长”“陈老师”“天文领域的天才”,热爱生活,热爱工作,沉浸在练习与之相关的重要的事里。

时千绘想了很久也不知道陈暄除了星星还喜欢什么。

索性不去想。

“如果陈老师还这样,他不会回来的。”主任一副过来人的表情,“有什么事说开就好,不要急着下定义,”

时千绘只觉得思绪断了一拍,酒意趁乱而上,搅得人无从思考。

时千绘一直无法下定决心,不知如何问他,除了学校的请求,他回来的原因里是否有过一点点属于对过去的怀念。

他以“陈老师”的身份回来后,要离职重回专家组的传闻从没停过,谁都知道他只签了一年的合同,如今竞赛结束,随时都会重新回到国家队。

直到时千绘亲眼看见开始有人搬着箱子从他的办公室进进出出。

西装革履的陈暄在门口低头和主任说了几句,面无表情地向校外走,独自上了门外等候已久的车。

单独看这个画面还有几分像电影,大哥事了拂衣去,潇洒从容。

时千绘松开了一直下意识紧握的手。

过去是家人的牵绊,如今是事业。陈暄找到了值得追寻的东西,她这次该好好告别,比他先一步开始新生活。

8

教陈暄“夜色真美”如何定义不再是当务之急,时千绘只想着拿到那颗手工星球送给他。

时千绘一心想着物归原主的事,循着记忆一口气跑上楼,声控灯在她迈进楼道的瞬间骤然亮起,炽烈的白光像一次行星的新生。

有人来得比她更早。

摄影展结束后还没撤掉布景,陈暄站在一幅摄影作品前,还没适应眼前的明亮,更没反应过来时千绘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新校区。

她气喘吁吁地举起手中的盒子:“我觉得这个还是该留给你……”她拿不准陈暄此时的表情,连忙补充,“你的生日礼物。”

陈暄的生日总赶上暑假,时千绘没问过具体日期,但直觉应该过不了几天。

时千绘一路小心翼翼地攥着盒子,手被边角戳得一阵阵刺痛,痛觉甚至蔓延到胸口。

“陈暄。”

时千绘打开盒子,模型外层的水彩颜料已经掉得一干二净,却完好地留住了圆润可爱的形状。

陈暄不知道自己随手捏的一颗星星意外创造出一个新的宇宙,这个宇宙珍藏着关于“喜欢”的秘密。虽然时千绘的目光一直跟着人群中央的少年,但她只是扮演陈暄身边尽职尽责的小百科,似乎和其他人一样,享受着与他独一无二的牵绊。

“和你做一学期同事挺好的,好像都还来得及。但可能以后你也会遇到更好的同事,比我更懂怎么用望远镜,怎么理解那些晦涩难懂的天文浪漫。反正你这么厉害,在哪里都能继续发光发热。”

时千绘说着就无法把无数念头连成语法正常的句子,停了下来,微微仰头看进他的眼底。陈暄没有躲。

“你会回来的吧?校庆日之类的。”

她小声地提问,引得陈暄笑起来,掰着手指数:“每周一三四的地理,每周二的天文竞赛基础,每周五下午第三节地学概论,哪天都会在。”

都是她的课,陈暄记这些做什么?

陈暄一幅坦然的模样,还反问她:“你要送我走吗?”

时千绘听出他语气里的一丝幼稚,立刻为自己的多虑捏了把汗。

思绪还没理清就打车跨越几个街区一点儿也不像她会做的事,为某件事头脑发热的原因从来只是他。

时千绘转身双手插兜迈着大步作势要走,又突然意识到“巴比龙”还在他的手里。

她转头一看,陈暄身上的沉稳瞬间退去,抬着手臂笑眯眯地看着她。时千绘踮起脚拽他的手臂,她忙著控制平衡,顾不上听自己在说什么:“我不喜欢你了,模型还我。”

言语控诉对陈暄不起作用,他只是笑着,把手伸得更高:“我哪都不去,别担心。”

她向前趔趄了一下,后腰被他托住,不由自主地拉住面前的人保持平衡。陈暄任她把重心放在自己身上,不等她伸手来抢,主动翻开掌心,把盒子捧到她面前。

“你也不用为‘巴比龙’担心。它属于你,我更想留给你。”

时千绘再次听陈暄说出这个名字,声音变得不像他,缱绻得过分。

声控灯慢悠悠地熄灭,黑暗持续了一秒,还没暧昧起来的气氛被保安的大喊声驱散。

“喂,那边两个学生,已经静校了!”

时千绘还没反应过来,手腕先被身后的人握住,又借着对方施力的惯性被带向他,然后自然而然地跟在他身后奔跑起来。

她从不擅长跑步,但这次只需追着他的步调就能保持平衡。

发烫的脸颊慢慢地降温,心里像在炎夏畅快地开了一瓶碳酸饮料,冒出甜橙味的气泡。

陈暄拉着她在楼门口停下,她喘着气,不知不觉地靠住他的肩。

“原来还以为你讨厌我。”陈暄叹了口气,似乎有些委屈,“你每次一看到我就转移目光。”

简直是反义词。

矜持害羞竟然被误认为是爱答不理,时千绘无语,又突然回过味,觉得哪里不对。

陈暄屈膝与她平视,眉眼被新月浅淡的光一点点地点亮,笑意也舒展开。

“从前不知道这里还有人,但现在知道要找回更重要的东西。”

他反手坚定地握紧她,好像生怕她再往后退一步。

“还好我找到了。”

9

时老师桌上多了一张拍立得,摆在最显眼的位置。

照片上是两个短发小子,主任凑近看才认出穿着大了一号的校服外套的是时千绘。当时理发师把她头发剪得太短,像个小男孩。她发尾乱糟糟地翘着,羞涩地对着镜头笑,和高自己一头的少年站在一起,仿佛是大哥的小弟。

照片上的另一位主人公咳了一声:“我来帮她取东西。”

主任打量着陈暄已经维持了整整半天的微笑,摸着下巴思索:“分开这么久还会有感觉吗?”

陈暄耸耸肩:“分开这么久,反而能越来越确定想等到什么。”

学校问陈暄是否考虑以无限期合同续约的那天,他刚接到国家队的电话,大脑还不及把两种可能性并列起来,手已经诚实地在合同上飞快签了名。

无限期合同也好,年代久远的纪念品也好,都不及和某个人一起走喜欢的路重要。在熟悉的人身边,走得慢一点也无所谓。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不如星轨那样固定,但总能找到通向“重逢”的无数种可能。

陈暄好言好语地为自己不告而别的四年道了歉,把时千绘哄好,又开车送她回学校。

但他没有告诉时千绘,他们见面的次数比她所知的多得多。经过教室,路过实验室,穿过操场,每次都看见她活力满满的笑脸。

时千绘被调来高中部的第一天,他有个刹那恍惚以为又回到高中的某个傍晚,看见她抱着一袋给社员们买的波子汽水跑进门,额角的汗在阳光下亮闪闪的,像落下的星星。

这颗星星落在他的花园里,在逐渐褪色的记忆里格外清晰。

编辑/颜小二

猜你喜欢

陈老师
陈老师二三事
我的科学老师
吾班“憨豆先生”
小陈老师来上课
我们的“开心果”
把人物写得生动活泼吧
尝姜糖4
尝姜糖2
自杀未遂
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