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城里背着一座陈旧的村庄在跑
2021-02-28樵夫
樵夫
一
阳光带着仲秋的气息打在我的书上时,我反倒心里紧了一下,仿佛一朵盛开在水中的水母,被触了下就紧缩起来。其时,正南向落地阳台的外面,天空湛蓝,白云悠悠,鸟儿在对面人家后阳台啁啾,一本梭罗的《瓦尔登湖》刚好翻到第五十一页时,阳光很好地落在翻开的书页上,它定定地落在那里。我心里突地又一紧。我立即想到在我妹妹家的母亲。与她相处愈多愈是认识了她,她是个慈悯又有狠劲的残忍的人。每逢我开车去我妹妹家看她,如果突遇雷电大雨,她都会心疼地对我说,下雨就不要来了。我对她说,我开车来的,没事的。她已经八十五岁高龄,牙齿与脸庞已经远远地奔离了她的年龄,脸庞已是大面积地塌陷,说起话来,嚯嚯作响,仿佛有一台岁月的鼓风机在捣鼓。其实,她的牙齿与塌陷的脸庞像是一对孪生儿,牙齿已是完全没了,据说,最后的两颗牙,也在前两个月不管不顾地抛弃了她。由于说话时无法表达清楚,常常使我与她交流起来异常吃力,有时,难免使我的语气变了样,像是一个不孝子。我说,下再大的雨,打再大的雷,也是没事的。她大多数时光,生活在那个叫冈上的村庄。如果有影子的话,影子至多是由长变短,或是由短再次拉长而已;如果是没有影子的天气,最多是自己与自己作伴而已。她就一直局居在这个冈上村。如果一定要说离开过这个冈上村,那就剔除她十六年的少女时光,以及这三年在我这座城市的时光。六十六年,时光像枚钉子般把她钉在这个村庄。她肯定无法听懂我的话,她觉得雷鸣电闪是十分可怕的事,可她无法知道,这对一个城里人来说,根本就不是回事。我说,落雨打雷没事的,妈,你别担心。本来差点说操心。突然,理性返回,觉得说操心会大大伤害了这个为儿女辛苦了一辈子的人。在冈上村,当有人说你操什么心时,多半带着怨艾或鄙弃的意味,就是说瞎操心的意思,语气中夹杂的意味比这个丰满多了。我小心翼翼地将操心这个词吞了回去。她在我拉开我妹妹的金属防盗门的一刹那,说,下雨就不要来,要来也拣个晴天来。她语气温和,充满着慈怜,甚至有几分悲悯。因为在她看来,雷雨大作的天气是万分可怕的。我在母亲的语气里,体会着慈怜,尽管她的慈怜,此时已一钱不值。立在门边,半晌没有离去。她突然又加了句,以后就出太阳时来,有事,出太阳的日子,我会找你。
说实话,就是我母亲后面这句话,把我抛在莫名的恐惧中。因为我无法料到,一个八十五岁高龄的人,在这个远离冈上村庄的地方,在这个对她来说完全陌生的地方,会生出什么异端。世事无常。这句老话现在时时像拨浪鼓敲响在我的生活中。当生活中,时时担心什么的时候,这生活已经不是生活了。
我看著阳光投在玻璃地台上的影子一寸一寸在缩短时,内心的恐惧感却一寸一寸被拉长。我仿佛能听到生活被拉疼的咝咝声。果然,手机响了,其实不是响了,是看到静音状态的手机,屏幕上的绿灯一闪一闪。是我的母亲打来的电话,她让我有空的话去一下。我开头时磨蹭了一下。过一会儿,她又打电话过来,让我一定去下。我扔下搁在膝上的那本《瓦尔登湖》,就出门了,将上好的阳光也一并扔在那,孤孤单单的。
二
车子上了机场高架,又转到南环高架。从机场高架转到南环高架,是要小心点,一转上南环高架,就不用小心了。路面宽阔,双向八车道,不一会儿,就可以由我的居住地到达我妹的居住地。不过,在我的母亲未到这座城市前,我极少走这条道,也就是说,先前对这条道也是不熟悉的,以至于开始两三次时,我都要借助导航工具。我的母亲来城里后,我经历若干次,才轻车熟路了。因为好几次,我的母亲问我的语气充满着责备,她嫌我到得太慢。她说,你不是早就出来了吗?我不好回答,我走的是平时走的大道,那条路过于拥挤,红灯又多,但我熟悉。我在母亲责备后就开始麻起胆子走南环高架,那时南环高架刚开通。其实,确实出现过两次差错。但生活会磨炼我,后来我就轻松多了。
一个天气不雨不阳的下午,大约三点钟,母亲打电话让我去一下。十三四公里路,我大约不到半个小时就到了。她精神状态不错,脸色虽黝黑,皱褶密布,但红润感还是漫了上来。我说,什么事啊,妈?她说,我腿麻,头晕,脑胀,我不行了,刚才要走的样子。在冈上村,要走,就是要死的意思。我说,你不是好好的吗?她说,是了,刚才就是要走的样子,我怕见不到你了。我说,你别胡思乱想。我开始安慰她,我问她吃了什么,吃得咸不咸,是不是久坐或是久躺不动,我让她在房间里走走,站在窗前望望远。我妹家的窗户外面还是一望无际,不管何时,都是青草萋萋,草之后是一条安静流淌着的河流,再过去又是一片开阔地。我的母亲的眼光或许只能望这么远,但这就足够了,足够让那双已是昏老的眼,得到丰沛的养料。吃淡点,别想什么心事,不管有什么心事,都得把它放下。我叮嘱她,像叮嘱一个孩子。其实,她那么一副身板,已是用手轻轻一掰,就碎片纷落,能装下什么心事呢。凭我对医学知识的了解,母亲可能是因为高血压引起的头昏,或者是生活的不如意引起的过分思虑而头晕,其他更多的原因,我不是短时间就能了解的。后来,我妹无意识地说了一句,说,听说你的车子已在来的路上了,她就好了。我内心像是被什么啮噬了一下,惊得咯噔咯噔响,我妹无意识的话或许点到了事件的本质,母亲可能觉得她那塌陷的生活,我妹是扶不住的。她要看到她的儿子,她觉得儿子在,风浪就止住了。
母亲像个哭闹够了的婴儿,又风平浪静了。她安安静静,目光虽浑浊但平静,无波无澜。她的眼睛越来越小,四周皱巴巴的皮疙瘩,肆意地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欺负它。我的母亲已是无可奈何,任其肆虐,她只能像摒住时间的气息,牢牢地抓着时间,别的她似乎一点也没有法子。立于她跟前,我落泪了,泪无声无息地滑落下来。她原本是个拿起锄头、笤帚、锅铲、针线、刀剪……撵着时间跑的人,现在时间的碎末扬一下,就可以把她击倒。
从南环高架过来,确实不到半小时,我就又立在我的母亲的面前。我妹开门的一刹那,我听到一个浑浊而又细小的声音,从卧室踉踉跄跄过来。母亲说,你来了。她说,她一早吃过饭就又睡了,头昏,没力气,全身疲软,背脊大汗,床在水上漂移。她瘪了瘪嘴,想说什么,目光木木地搁在我的目光上,我突然就明白她想说什么。一阵悲酸,崩溃似的在心里翻滚。因为我妹在场,她担心她说出的话会严重地伤害到我妹。
中午的阳光已从窗户打到她的床前,不一会儿,阳光缓缓地又落在她的被子上。被面的阳光像面镜子,反射的光芒把她凹凹陷陷的脸照得干干净净。她颓靠在床背上,我让她调整睡姿或者也叫坐姿。她调整了一下,完全坐了起来。我其实已经和母亲没有什么共同的话题了,她总是把一些埋藏在冈上村的坛坛罐罐中的陈年往事,撒豆般撒在我的面前,那些都是远离我的事,或者与我无涉的事,我是一粒豆子也接不住。
我给她烧了一盘红烧肉,又炒了一碗梅豆,给她削了一个梨并切成碎丁。吃过后,我就离开了。
她说,又耽误你的时间了。
她变得越来越复杂了。她变得让我无所适从。
三
初夏的阳光比之初春对我更有吸引力。视夏,只要有阳光的照抚,日子就瓷实多了,爽朗,舒适,可握感强。起初的一天,阳光照了整整一天,它落在我的日子里,清清爽爽的。母亲没有来电话。我后来想起上次去我妹家看她时,她在我将腿迈出那铁门槛时说了一句,又耽误你的时间了。她愈加复杂了,让我琢磨不透。第二天,初夏的阳光与夹带着青草香味的风,又在我的日子里吹过一天。第三天,我就蠢蠢欲动,我再不动,时光在我的日子里就白白动去。我洗漱后连早餐也没吃,就开车前往杭州西兴古镇,这个古镇是唐人的重要驿站。这是我近来痴迷的一件事,我痴迷于从古人的轨迹中找寻自己在这座城市背负沉重枷镣的力量,我想在圣贤抚摸或凝视过的地方,自己去触抚或凝视一遍,以使目光不再在城市游游离离。一个半小时,身体与灵魂都立于西兴古镇的古运河码头边。一条古运河,穿过岁月的隧道,此时,安安静静地泊在这。古旧的码头似乎仍在,河的两岸是错落的烟色房子,静谧的河面上,一簇翠绿水生植物正绽开着杏黄色的花。站在一座叫做城隍庙的庙宇的遗迹上,沉思着这座庙宇中曾经被百姓祭祀的越国功臣范蠡,望着古运河及两岸错落的房舍,看着眼前的河面。此时,仅我一人,我终于可以自由自在地在旧时光里徜徉。我在这加倍地享受时光,享受少有的自在,享受自己。自从我的母亲来到宁波这座城市,我几乎没有好好享受自在。我坐于一古旧的横亘在古运河的石条上,石条粗粝,厚重,在混杂着光亮与糙砺的石痕上,我看到了时光本身。现在,安谧感顺着古运河弥漫开来,我感到一个远古的、未知的世界,正渐次朝我洞开。叔本华对生命以及人生的本质认识是卓越的、睿智的,他认为,世界终究是表象。他在影响人类文明的著作《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中,开篇就霹雳一言:世界是我的表象。每个人所看到的世界,都属于自己所看到的那个表象,所见何种世界,取决于自己的知识、情志与视野。存在就是被感知。他说:对于认识而言所存在的一切,因而整个世界,都只是与主体相关联的对象,是感知者的感知,一句话,都只是表象。世界之所以是我的表象,是因为它是一种客观的或经验性的呈现,呈现给作为知性主体的我。这是叔本华的哲学基点,基于此,他言说了生命的真相。他说,每个人都仅仅直接与自己的观念、感觉、意志活动打交道,外在环境只能通过引发它们而影响每个人。一个人究竟生活在什么样的世界中,首先取决于他对世界的理解,从而取决于头脑的差别;世界可能显得平乏、单调、空洞,也可能显得丰富、精彩、充实。究竟如何,取决于这个人的头脑。所以,无论何时何地,不管何事何情,他享受的首先是他自己,身体享受是如此,精神享受更是如此。
醍醐灌顶。坐于横亘在东西走向的古运河的粗犷条石上,望着眼前弥漫着旧时光气息的河流、码头、闸门、烟色房舍,沐浴着从岁月深隙中习习而来的智慧的恩赐,此时此刻,我在远离宁波的一座明清古镇,一处唐人要驛的遗址处,享受着自己,我的所有识见,此时,一一漫溢出来,与眼前这座曾被唐代诗人李白、杜甫、白居易、元稹凝视过的地方,凝视。我已经许久没有这样享受过自己。上午,初夏,不到九点的风,有着干干净净的凉爽感,风,清丽地徐徐而来,我看见它在古运河那簇绿色水生植物上停了停就朝我而来。此时,我享受着自己内心的一切风景,我的识见、情趣、格调,内心秉持的魏晋风骨:此时,全如一树一树的玉兰花朝着这高远明澈的蓝天绽放。我追寻着先圣的足迹甚至风中弥漫着的风骨而来,从钱塘江东岸的西兴或是渔浦古渡开始,沿着古运河的流向,依次朝湘湖、镜湖、秦望山、兰亭、云门寺、若耶溪、曹娥江、曹娥庙、东山、剡溪、始宁墅、王子猷访戴处、金庭观、石城寺、沃洲湖、天姥山、国清寺、天台山……行旅,这是一条中国历代雅士精神世界向往与追寻的圣途。我现在站在这条圣途的始端,每一遗存都仿佛一支远去又返回的骨哨,吹着沉寂而幽亮的古风,在耳边渐鸣渐响,它们带着独有的历史记忆与风骨、情怀,一一呈现在我的跟前。我凝视着西兴古镇铁陵关遗址那唯一存世的不及一米高的阶石,它黑褐色,棱边已损,它深嵌泥土与芜杂的草丛中,这似乎是它应该有的宿命。如果它以娇媚的姿态立于光洁、亮丽的风尘中,反倒让我疑惑、警觉,继而质询它。好在它没有这样,它带着历史的深厚感,立于我的眼前时,我一下子掂量出了它的历史价值与精神高度。它的价值是无法度衡的,它的精神高度,让一个个后来的追圣者,仰望、沉思。西兴在六朝时称为西陵,六朝之前被称为固陵或铁陵。这块褐色阶石,就是铁陵关的阶石。这块被无数人漠视或无暇瞥一眼的阶石,它定定地将两千多年的时光,牢牢地锁在这,让一个个追圣者,终于在这释怀落泪。这里可以说是这条圣途的时光起点,在这,每一个吊谒者都感悟到那种壮怀激烈的家国情怀。固陵,为春秋时古越国的军事要地。汉袁康《越绝书》卷十曰:“浙江南路西城者,范蠡敦兵城也。其陵固可守,故谓之固陵。所以然者,以其大船军所置也。”越国重臣范蠡,忠心不二地辅佐越王勾践,在这筑城池建铁陵关,希望这座高耸的铁陵关,能坚固越国的强国梦想。抵御吴王的侵略,强盛越国,这是越王勾践与他的重臣范蠡、文种和越人,镌刻在铁陵关的全部信仰。然而,历史演进的时间,分分秒秒都是沉重、激越,甚至悲怆、壮烈的。吴王的铁蹄踏在固陵城池上,越王勾践偕范蠡等三百要臣与越人,以奴赴吴,万千越人于固陵港,立于浙水中,恸哭阻道。越王也仰天长叹,那一刻,定是苍天呜咽,风声暗哑。然而,复兴越国的种子也深植于所有越人的心灵。时间,在漫长的行进中,也终于让越王勾践站在了光芒万丈的顶点。他终成春秋一代霸主。
阶石,现在仿佛从沉沉的历史泥淖中,像个时光的卫士站了出来。我与他相互凝视。良久,离开他时,我终于感受到了少有的舒畅与惬意,哪怕是伤痛,也是一种灵魂被唤醒后的疼痛。李嘉祜于《送朱中舍游江东》中言:“若到西陵征战处,不堪秋草自伤魂。”一切痛触灵魂的记忆,最终总是唤醒、明亮灵魂的。
如此厚重的历史记忆所在,一个个追圣者,匍匐而至。西陵,以一个文化与地理的双重地标,吸引着朝圣者。南朝刘宋谢惠连辞别会稽,从西陵渡离开浙东时,写诗《西陵遇风献康乐》五章,献给族兄谢灵运。且看其第三章:
“靡靡即长路,戚戚抱遥悲。悲遥但自弭,路长当语谁?行行道转远,去去情弥迟。昨发浦阳汭,今宿浙江湄。”这是一个激荡情怀的所在,李白、杜甫、白居易、元稹等大批唐代诗人,悉数而来。他们在这,或是寻找到一种精神慰藉,或是徐徐打开那扇久闭的精神家园的门扉。诗人张乔于《越中赠别》中日:“别离吟断西陵渡,杨柳秋风两岸蝉。”
太阳将我的影子从西北向拉近,我能蹲下去抚摸着另一个我的时候,我知道自己在这座西兴古镇,自己已经享受了两个多小时,或是自己偕着自己与从远古走来的一切圣贤对话。我在酣畅淋漓中,又驾车来到古越的云门寺,这是一座在大唐盛世中被誉为天下第一名人客栈的所在。这座寺院由东晋雅士王羲之之子王献之舍宅所建,在若干年的时光里,王献之在此习练书法,更为重要的是,云门寺是书圣王羲之《兰亭集序》真迹藏护处,又是这天下第一行书的丢失处。大唐文化中,几桩吊诡的事都发生在这。大唐从历史中走来时,初唐四杰的才子王勃,这个自号为王献之之后的年轻人,在他生命终止的二十七岁那年,偕几十位诗坛文友,聚集于云门,承他的先祖王羲之的风致,来了一场盛大的云门修禊,并写有《修禊云门献之山亭序》。
我来到云门寺,午后的一片阳光已斜照在暖黄色的云门寺仪门上。仪门低眉、内敛,像是一个看透了世事的老者。历史总是在一个人心中呈现,它不会真正地呈现在所有世人面前。
我正要跨过仪门,母亲打来电话,一阵急促的、细弱的,像是断了般的声音传来,她说,你在哪里,快来一趟,我不行了,这次真的过不去了。她反反复复地说着这几句话。我让她先别急。她就是急。她说,你快回来,我不行了。她说,天地倒转,床都翻了,睁不开眼。你快归来,晚了,看不到崽了。
射进云门古刹的阳光,被我母亲苍老可怜的声音打得纷纷坠落。我把一只跨过门槛的左脚收了回来,离开云门寺,疾步走到五云桥的空旷地上。阳光照着清溪、芳草、杂树、村舍,也照着我暗疾的时光。我的母亲轻易不说“崽”这个字,她一说这个字时,生活的魔匣就打开了,就真的严重了。
我赶紧打电话给我妹,其时,我妹正在上班,她的生活同样暗礁肆立,她请假出门要扣工资和奖金,尽管她的工资并不高,但那毕竟是能让她对付生活的唯一资本。我妹说好的。她说她去求下人家准一会儿假,她的声音微弱而卑微,像是粘满了生活的尘土或是沙砾。我让她去请下社区医生。
我再次与我的母亲通电话,我让她休息,叫她躺着别动。我说你别怕,什么事也没有,只是头昏。我判断她是头昏病,并且十有八九是因为高血压引起的。我曾趴在时间的隙缝中,点亮一盏如豆青灯,在若干个夜间,看那本《默克家庭医学手册》。我被生活鞭挞着,毫无办法,我得越职去保护我这个家族,这艘漂泊在海中的船,在踉踉跄跄中前行。我一页一页地读着这本书,乏了,将豆般的灯光打个结,狠狠地拍打自己,讓自己在痛中惊醒。我知道母亲可能是头昏病,她所描述的症状,与我在书本中用有限时光获得的识见一致。
我的车子停在云门寺的五云桥头,我立于亭中,那是一座宽阔的亭,亭跨于进寺的路上,午后的村庄是安谧的,没有一个人行走。人们咀嚼着菜蔬或佳肴,把梦安妥在午时。我没吃午饭,因为兴奋,因为觉得时光的难得,我从杭州西兴古镇来到绍兴云门寺。我出门多半会捎带上一些点心,诸如康师傅雪饼之类,外加沏好的一壶茶,以备不时之需。但多数情况下,除了茶,那些东西基本上原封不动地与我返回喧嚣的宁波市。这回,我坐在亭中的块石上,咬着雪饼,焦灼与饥饿感汹涌而来,它们各自举起重锤,呼呼地击打着我。我不敢开车上路,担心我妹的电话打过来。
在亭中坐等着我妹的电话。她的电话,此时会决定着我未来时光里的喜怒哀乐。绍兴云门寺距离宁波不算远,但开车也要耗时一个半小时。这个时间段,会发生一些让人无法意料的事件,有时上一秒与下一秒,生活的面目会彻底变样。
我默算着我妹处理母亲这件事所费的时间。如果她回家去看一眼我的母亲,然后再去社区医院请来医生,这个距离是三千米;如果径直去请医生,这个距离是两千二百米。我以最短的距离算,算她跑的速度,也要半个小时。我赶紧跑到车子上,闭上眼睛。这是令人尴尬的半小时,我用导航算了一下途经的第一个高速服务区,大约要四十分钟到。这个时间与我妹所需的时间,正好相差十分钟。这十分钟在平时,将它扔到哪都无关紧要,但此时对我对我妹都重要。我要早点知道我母亲的情况,我妹也要知道我的安全。我强迫自己入眠,无论深浅。我又不敢死死合眼,担心暗寂坠入。我微闭双眼,与阳光的关系在似有似无之间。我妹打来电话时,是她花费二十八分钟时。她说,哥,好了。她说,没事了,你不要赶着回来了。她告诉我,社区医生给母亲量了血压,说是因为血压偏高导致头昏,她说,给母亲开了两种药。她的声音是破涕为笑的。
我趴在车子方向盘上落泪,把脸埋在方向盘上,此时,安安谧谧的夜像张巨帛掩盖了我。我睡了二十二分钟,是那种久抑而释后的酣睡。
坐直。抹风油精。将一瓶三毫升的风油精,湿透双掌,然后拍打着自己的双颊,又小心翼翼地抹透太阳穴、鼻孔,将自己脱缰似奔跑的思维,死死地拽了回来。我对我妹说,我马上回去看母亲。她说,不用的。她说,母亲听了医生的话,就安静地睡着了。我说,我等下去。
我一口气从云门寺开到我妹家,动身时是午后一点零八分,到她那是下午两点三十八分。
四
母亲看上去好了许多。她见到我时,双肘努力撑起来,她用这样的姿式告诉我,她又打扰了我。她的肢体语言,堆在我妹面前,就是一堆语言废墟。母亲用乞求的近乎哀怜的目光看着我,我明白她目光里的全部内容,委屈、害怕、恐惧,都有。她见到我,就安静了。医生的诊断,使她更信任了我,她似乎觉得只要我在,天,就会由我撑着。其实,我妹将医生背着母亲说的话告诉我了,医生说,年龄大了。医生就只是这么说了,母亲是不知道事件的真相的。这几个字其实就是乌鸦嘎叫时扔进天空的咒语,这个咒语在冈上村,人人都认为是不祥物,唯恐避之不及。医生的话,含义深邃,那是一种警戒,又似乎是伸向芜草或枯枝的镰,这柄镰指向了枯死或行将枯槁的物什。我的母亲只是听明白了医生给她说的那部分,另一部分由我们揣着。这其实是一盏忽明忽暗的灯,我们像个隐身人那样端着这盏灯,在她面前走来走去,脸上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我对她说的话,她已是差不多全信了。其实,她哪里知道,我是个不诚实的人,我毕竟没有把真相告诉她。
临走时,我对她说,多休息,吃清淡点,饿了的话,吃点苏打饼干。她点点头。她说,你小心点。
我走下楼梯,立在楼下的空旷处,黄昏已像张暗疾的帘无边无际地撒了下来,我似乎看不见任何东西。我颤了颤,回味着我的母亲那乞求、哀怜、卑怯的眼神,我隐约感觉到,不堪的日子会在不久后猝然而至。我别无选择。
我的忖度是极为准确的。我的母亲在一个晴朗的日子,又来电话叫我過去。那是一个周末,这样的日子,对我来说多半是残酷的,我仅有的周末被沉重的生活挪用了,仿佛我活着就是对付生活的沉重,但对她来说,一是她心里得到些宽慰,二是可以放松地让她的话,原原本本地说出。我妹在周末总是无比的忙,她要上周末班。
她说,你快点过来。时间是周六上午的九点半。我立于她跟前是上午十点。秋天的阳光落在她的身上。我觉出了阳光的讽刺味,秋天的阳光,摩挲过的一切事物,都带着丰收、成熟的意味,而我的母亲消瘦、孱弱、鸦黑、佝偻。她一见我,就吃力地拖着腿迎了过来,她一把拉住我的手,开始是一只手拉着,一滴泪重重地砸在地上后,她就双手拉着我,那神情仿佛即将看到呼啸而来的死神般,而惶遽地抓一根稻草。我心里慌了。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堪的事。我的母亲说,要回去,快点回去。在这里不好。她泪流满面。她不停地说,快点回去,你快点送我回去,越快越好,我快不行了。
她眼光里只剩下乞求。她知道她已经没有能力对付她将身体挪移开这座城市的一切事件,她只能完全地依赖我。她所说的不行了,就是要死了。她担心死在这座城市,死在迢迢他乡,她担心魂灵难归那个老旧的村庄。她担心死的噩耗会让老天这个疯子到时将一把把腐烂的或刈手的稻草,带着那个陈旧村庄的一切朽蚀味,堵塞我妹这个家,让这个家承受未来生命的不堪。
我的母亲这次把我打得晕头转向、火冒金星。她是个高手,她知道我的弱点,知道我在何种情况下,会立即把她扔给我的无比重负,背起,奔跑,她不会顾及我是否踉跄、趑趄。
其实,她一直想说出心里的这句话,只是许多时候,我妹在场。我多次看见她嗫嗫嚅嚅,她的目光哆哆嗦嗦地想攀扶在我的目光上时,我有意把目光撤走了,像是突然撤走了一把上天的梯子。我看见她仿佛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伸出的手又缩了回去。
我木木地看着她,一定要回去?她说,一定回去。她的目光,这回干脆利落。
我知道,这件事已经没有商量的余地了。我所能做的就是去思考一件事:如何让她返回。那个地方是她生命枝叶升起的地方,叶子枯萎、飘落,也要落向树根。
五
时间有序的嘀嗒声,这时像一河幽濑,流经生活的浅滩,沙沙地流响着。它的有序,暗示或提示了我。我木然无我地坐在阴影里,那绺阳光只是无可奈何地落在玻璃地台上,它距离我孤坐的阴影还很远。我循着声音望着那口挂在壁上的钟,它的有序的走动,倒让我将杂乱无章的思绪重新拢了回来。我开始跟一切与我有关的活动方联系。我不动声色说,一切有关的活动都停止,此时,今年,明年,或许更长时间,时间已经不被我主宰了。他们都诧异,吃惊,他们不知道我发生了什么事。我与市图书馆小冯说,那个“智者之光”的系列演讲停止。小冯说,本来计划发出下一讲关于尼采的演讲,停一个月还是两个月?我说,暂时全停。她连声喏喏。她的声音渗着不安与惊讶的气息。这是一场始于二0一七年年末的系列演讲,以西方哲学史上重要的哲学家为演讲对象,在我与小冯电话交谈时,已讲了十个哲学家。我从古希腊苏格拉底开始,然后是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笛卡尔、约翰·洛克、休谟、卢梭、康德、黑格尔、叔本华,我母亲乞求的眼光,让我将演讲止于这位备受争议的哲学家。未来还将在尼采、胡塞尔、海德格尔、弗洛伊德、萨特、马斯洛等哲圣的世界里,汲取智慧与人生力量。但我已经不能将这个未来纳入我有序的生活。我告诉了小冯。她曾再三希望我暂停两个或四个月,然后重新开启。我说,比较难。我的语气里传导了依依不舍的意味,我希望这意味能减轻他们对我的责备。我不敢敷衍了事地对待这件事,它意味着一个社会的秩序。我担心这个秩序因为我而弄得错愕不已,甚至让大家责备图书馆没有诚信。每次演讲,他们都是在一周前甚至在一个月前,就公布在一个城市社会的秩序中,如果因为我,原有的秩序被打乱,那我无疑会有一种罪恶感。我已经在这座城市,身负重荷,如又加上罪恶感,那是一种何等的不堪。所以,我还是停止为好。
一个月光犹犹豫豫地来到我母亲卧室的晚上,我挪张低矮的凳子,坐在我母亲跟前,让她有种俯视感,她的目光依然可以罩住她的儿女。我说,回哪呢?我在我的母亲面前,像个委屈又无聊的探子,我试图摸准她的生命脉搏,以便消弭母与子万一厮杀时的杀伤力。其实,我现在才完全明白一个探子的心绪。其实一个探子早已经握有尚方宝剑,其探只是尽可能让事件的发展在自己设定的轨道中走而已。我这时的心绪就是如此。我母亲在有些昏眩的月色中爬起来,窸窸窣窣,背靠在床的背上,她说,冈上村。我其实早就明白她,活着的时光有六十六年扔在那,即使再怎么陈旧与腐朽,她也是不舍的,就是在地上拾起一枝朽条或一截腐绳,她也觉得那是她活着时用目光抚摩过的东西,一旦离开那,她就是睁眼瞎子,能认识什么呢?她说,冈上好,到处都是认得的。她的叙述,像是决了堤的河水,白浪滔滔,水漫两岸。冈上村的任何事物似乎都受过她的目光的注视。这么一个巴掌大的地方,蛰伏在一块平整的丘上,丘下是无圻的土地,土地四周是冈,东冈上早年松林密布,再往东才是山岗,山,峻险,十里无人烟;西冈经过一个村庄,然后一条逶迤的路,蜿蜒至小镇。我的母亲,像个圣门的卫士,她的双手护卫过每一个来到这个村庄的后生,即至她六七十岁时,有时依然站在那道圣门前,她的腿有时颤颤巍巍,而双手却准确有力,目光慈怜而又喜庆。她不用掌灯,就能抵达冈上的任何一个角落。一个村庄,一部分在死亡,一部分又在新生,而终究是归于新生的,事,物,都是新生的,我的母亲是他们通向人世的护卫者,没有什么能避开她的目光。
但我不行。我在几十年前,扔在冈上的时光,已如一截被人丢弃的绳头或一垛被人遗落在葑田的禾垛。早先认得我的狗,死了;牛,也死了。现在,每逢腊月二十四,在冈上,连狗也对我狂吠了。我用泥泞外加寂寂的脚步声,在冈上徘徊时,突然窜出的一只或是三五只狗,会彻底打翻我,常常使我仰面朝天。我只有死命在地上假装摸索着拾起砖或是满地的朽枝,才能驱赶那恶毒的狗的寒光。我无比羞愧地像个孩子,失态地寻求村人保护。但多半,寂静无应。没有谁认识我了。
我是打定主意不再回冈上村了。我和村庄在互相遗忘,甚至相互抛弃。在这个冈上村,对我而言,最难熬的日子是腊月底和正月初,一大群走出村庄的人,此时又返身回来。他们回到冈上,回到这个人生的加油站,在这,他们可以在一双双熟悉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的世界,在每一个玩笑里,得到某种解脱。而我不行,我在这个村庄,仿佛一个夜行者,似乎一切乌黑,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他们的声音对我而言已是完全陌生的。大年初一,一批又一批人,循着嬉笑声,踩着铺满一地的烟花碎屑,来到他们认为的长辈我的母亲跟前作揖拜年。我的母亲在这一天正襟危坐在正堂的椅上,样子颇为怪异地接受每一个人的揖拜。我的母亲在这个家族已是辈高而寿丰的人,她在这一天似乎可以安享她在这个冈上村的唯一尊严和由此而来的权利。一个个揖拜者,那些年歲大点的,会咧嘴笑着与我握手,我们还能在彼此打量时,小心翼翼地狐疑满腹地找到一点旧时的影子:而那些鱼贯而入的小孩,揖拜,然后从我手上取走一支颇为高档的香烟就跑了。他们不知我是谁,没有一个孩子认识,他们什么也不叫,他们不知道该怎样称呼我,不像他们出入张三张四张五家,都能高吭地喊着三伯、四叔或五爷。对这些稚儿来说,偶尔立在大堂的这个人,认识与否毫无关系,他们只是取走一支香烟,就结伴了然后像一群麻雀叽叽喳喳欢笑而去:他们至多在摊开的手掌上的一排香烟中,挑出那支我给予的,然后诧讶一声,说,这支香烟最好。这是我存在于这个村庄的唯一价值。
但我是木然的,在这个村庄,像一阵悬于瓦楞上方的风,大都是无视也无见的。年岁大的,他们不指望我什么,甚至连一起拾起旧有时光咀嚼的愿望也没有,他们知道我们会互不感兴趣,我是悬于瓦楞上方的风:年龄小的,他们连我从何处来往何处去,都不知道,他们可以认识村庄一截残垣、一根枯木、一潭死塘、一眼古井,他们可以认识去年秋天鸣唱过的那只蟋蟀,他们不认识我,他们从来没有与我的目光打过照面,我是悬于瓦楞上方的风。
在冈上村,我的所有优势都如飘荡在村庄上空的腐烂味。家门口那眼自制压力井水的压力杠坏了,我得去找章三,或是讪笑着去章三家压点水;要是煤气没了,我要去章四家抱点柴禾,以度饥饿。冈上的日子,被这个村庄紧紧地揽在怀里,我一个离开过无数个日子的人,似乎已无权享用。
我开始与我的母亲进行无情的厮杀。她毕竟老了,一旦刀光剑影上阵厮杀,她终究会败下阵来。我必须无情地打败她,让她一向高傲而固执的目光,在这回认输,在这回能低落下来。她一向是手执那柄固执己见的剑,无情地刺向她的孩子们的。但这回由不得她了。我残忍地拾起那一块天大的孝道布,遮蔽着我所有的面目与真实神情,把它高高扬起,它仿佛一面旗帜,行走于尘烟。我开始一一细数在冈上村的诸种不便,我说油没了,冈上没有;我说盐没了,冈上没有;我说煤气没了,柴禾没有;我说,压水井坏了,水没了;……我像个小脚女人,絮絮叨叨了诸种不便。我的母亲依然目光倔强,她认为那些都不重要。我明白她。这一切对她而言都无关紧要,虽然她接近生命之灯燃尽的时光,但她知道有足够的时光去等待这些东西由没了变成有了;她喜欢这个日渐萎靡不振的村庄的陈旧、死慢的气息,她骨子里深藏不露她的自私:这里虽腐朽气息蔓延,但她有她尊严的享受,哪怕只有一刻钟获得这种享受,她也愿意将一年中其余的时光,随随便便地打发。
但我不行。
冈上村距离小镇有六里地远。我不动声色地计算着,如果开车从村庄到小镇要十五分钟,我家那幢老屋像个垂暮老人,局在疙瘩里,由老屋蹒蹒跚跚或踉踉跄跄到穿村而过的乡道上要差不多一刻钟。我终于把杀手锏亮了出来。我说,万一有个急病,怎么办?去镇上医院都起码要半个小时。我加重语气,那铁硬而冰冷的语气,裹挟着那九个字,仿佛冬天里一股脑儿抛到她头上的土疙瘩,像一群黄蜂嗡地一声落在她的头上。她的眼睛突然一黑,紧闭双眼,半天才张开。她终究没有说话。我的母亲怕死。她终于低下头,目光木木地盯着地,双脚悬着,不时蹭蹭地。她说,那随你吧。我似乎看到黄昏将逝黑夜降临时,一堵老腐的残墙,轰然倒塌,碎砖飞溅,尘屑飘散。
六
我将腰带勒了勒。给已居于镇上的小伙伴打电话,让他们给我看看镇上的房子。这是儿时的伙伴,我们有十年或是更长时间没有见过面了。他接到电话时,再三问我是谁,我回答了三遍,他才从残留的那点乡音中找到曾经的我。他说,我们好久没联系,你的电话我也没有。我责己一番。他说,好。他说,你找我找对了,我对这个镇了如指掌。他斩钉截铁地说,语气纯朴、热忱又果决。我告诉了他关于在镇上买房子的所有真相。他说,好。他说,在镇上肯定比冈上方便多了,他说,你真是孝顺,在镇上让你妈养老,好。
一个或未来两三个都将会晴空万里的日子,素衣而行,悄然从宁波乘上火车来到距冈上庄六里地的小镇。我说话小心翼翼,低眉敛目。伙伴带我看五家已由他初步选定的二手房。我跟着他,去叩开一家又一家的门。伙伴很懂我,他总是将我的袍子里的虱子,适时地有分寸地展示给对方看,让对方心生怜悯。但他的苦肉计一点不管用,对方把握住了我的七寸,似乎知道我非买不可,他们的牙齿坚硬,目光凌厉,一口咬定他们的欲望,一眼飞割过来。我几乎要招架不住。我已经勒紧了裤腰带了,已经把苦巴巴的日子,匀出了两天至多三天,我必须在这些有限制的条件下,完成这桩事。
还有最后一家,伙伴说,这家的可能性大,只是楼层稍微高了点,是五楼,他说,这家的孩子大了,迁往别的城市去上学了。我的一颗捏在手心的心,稍许又放回去了。社会经验此时有了作用,它告诉我,我与对方在心理天平上是分量等重地置于两端,谁加重筹码都会使天平失衡。
经验果然起了作用。两个陌生人握手言欢。在紧巴巴的口袋里,我抽出自己可以接受的那部分用苦力兑换的收入,买下了一套可栖我的母亲身体的房子,至于能否栖我母亲的灵魂,天晓得,我无法意料。现在,我终于像走进了自己的家。这是午后时分,日头正在屋顶,房子的东边客厅与西边厨房,都亮堂堂的,虽然它没有坐北朝南的房子那样能晒到充足的太阳,但也远没有坐北朝南的房子那样临北的房间在冬天会奇冷。我的母亲恐惧寒冷,寒冬一到,她就像打坐似的坐在火堆旁整天不动,直到黑影完全没入黑影。我差不多为自己的孝心与细心感动。我在几个伙伴面前,还是不动声色地察看。东边是小镇一条足够宽的街,我在想象母亲的昏花老眼能否把窗外的风景纳入眼里,客厅简单但明亮宽敞,往西就是餐厅与厨房,厨房在太阳西斜时已是阳光十足,我的母亲无论栖身于东间还是西间,都无大碍。我的目光迅速地扫了一下房子的墙面,墙面还是乱或者说污秽,灰尘粘附墙体,甚至有蜘蛛网在屋子肆意妄为。我磨磨唧唧地跟伙伴说,要稍微用乳胶漆刷一下。他们说不用,打扫一下就好了。我还是磨磨唧唧地说着自己的主张,我之所以一改在城市里干净利落的说话风格,是担心他们认为我阔绰,认为我变了。其实,骨子里我确实变了,但这种变,此时要藏匿起来。再说,接下来关于刷墙体一事,我还得仰仗伙伴们替我跟人家讨价还价。我在他们转身看屋子时,瞥了一眼手机显示的时间,我至多还有一刻钟时间,在这一刻钟的时间里,我要以恰当的口吻去说服伙伴,我要去赶小镇开往火车站的最后一班城乡公交车。我心里其实急,像有无数乱槌在击打。我问他们如果用白色乳胶漆全部刷一下,大约需要多少钱。他们算了算,然后告诉我。我说好。然后去赶末班城乡公交车。
坐上车,我就沉沉睡去,像死了般。一个晚上,车穿行在黑夜里,把我从那座小镇又抛向我所在的城市。我一下就被亮光与喧嚷声惊醒。我又没入城市如潮的人流中,用作家余华的话说:一滴水流进水里。
日子不由分说地一个又一个来到跟前,生活被它们摔打得鼻青脸肿。年底的日子遽然而至,我的母亲要从我寄居的这座城市返回,她曾几近哀怜地对我说,决不在这过年了。我的母亲这样说,表面上是在为她活在这座城市的儿女们着想,而实际上却给他们的苟延残喘的生活重重地踹上了一脚。她的儿女们都被踹得嗷嗷直叫,那尖锐的叫声刚要在城里上空暴响时,他们还要拼命捂住,不让尖叫声渗出一点。我的大妹愁眉不展,她不知所措,我的二妹也愁肠百结,她也不知如何是好。本来可以在这座城里欢度那个重大节日,现在整个心仿佛分裂了般,她们都无法与她们现有的生活抗衡,她们唯一能做的是委身于生活。只有我还有一点气力去撞击一下生活。
黎明都还没有到来时,我的母亲就无比坚决地从我妹居住的四楼下来,她鹫于门口,一只手严严实实地护卫着一个巨大的包裹,那里捆扎着与她共呼吸过的陈旧时光,她决心扛着它们一起上路、回家。我赶到她跟前时,她那只瘦骨嶙峋的手,伏在包裹上已足足三个小时,她头上的饰巾像面旗子,无风时耷拉着贴在她的脸上,风动时则迎风飘逸,像是给路人一道宣言:她决意离开这座和她貌合神离的城市。她觉得等待就是往前走,她害怕与恐惧的是生活中没有确确实实的等待。
我的车子停在她跟前时,我心里忐忑不安,生怕她责备我姗姗而来。我下车看见我的母亲笑容满面,脸上的皱褶像被一只温热的熨斗热热地熨平。在她看来,再慢,也是一点一点在朝冈上村靠近。
车子在高速上行进。我的母亲完全变了个样,许多话轻轻松松地就从她嘴里像鸟鸣样飞出来。我已经很久没有听到她的笑声了,现在,在我的车子里,她呵呵地笑着。
再远的路也经不过汽车轮子的丈量。第二天午后,在冬阳的照耀下,我的车子停在小镇的房子面前,我们搀扶着我的母亲上楼。太阳西斜,阳光铺满梯阶,我的母亲步履轻盈,她甚至拨开了我妹搀扶的手。她青筋凸暴的手抓住扶手,像是老鹰抓小鸡,那阵势在我们看来是那般的吓人,恐惧那苍老脆裂的手随时断裂,她却嘴里喃喃自语,是一种少见的快意。时间,被我的母亲甩在身后,她以让我们惊呆的速度与房子见面。她来到算是宽敞的房子里,西边的冬阳,像打着光柱,一直亮在她的脚前,她站在那,眯着眼看着阳光,像是一个检阅者。歇了歇后,我领着我的母亲来到房间每一物件面前,我试图让她抛掉那个冈上村陈腐甚至残阳般的气息。我首先带她来到厨房,这个时候马斯洛关于人的需要的箴言起了作用,一个人活着,吃终究是最重要的。我告诉她怎样开煤气灶、抽油烟机,厨房里的水龙头,往右边旋转是热水,我告诉她即使是寒冬腊月也照样可以洗热水了。我的母亲笑意横流,她下意识地将缩在厚重袖筒里的手抽了出来,几个手指裂豁纵横,她搓搓双手,似乎终于可以给这双手一些安慰了。我又带她来到洗手间,告诉她洗漱盆的热水龙头如何开,如何用热水器。她原先在城里住在我妹家时,其实也都见过,但没有使用过,她在我妹家毕竟似是客居。现在不一样了,在小镇的房子里,她的身份骤变,已是主人的角色。我相信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说,任何工具只有使用得上手,这件工具的本质才会昭然若揭。使用,上手,昭然若揭,此时,这三个词一个一个重重地砸在我的面前,它们让我头脑异常清醒,我的母亲必须去抚摸这间屋子的一切物什,才可以和屋子和谐共处,才可以与这座小镇和谐共处。抚摸是生存的基本条件,抚摸是一条熟悉并且使用每一物件的可靠路徑。我的母亲腿脚利利索索地抚摸了几天,有的已被她抚摸得锃光瓦亮。
在母亲把小镇的房子抚摸了个遍时,我打算启程由安静状态返回到喧嚣生活的常态。我这样做并不是完全出自内心,但是是没有多少法子的事。我看见阳光安详地裹在我的母亲身上,像件袄子裹着她。她的目光也安静起来,没有慌乱。我从厨房忙好,出来准备与我的母亲说话时,我发现她一反常态,坐在阴影里,像一个阴影堆在一堆阴影里。其时,从东边打过来的阳光,大片大片地像烘干的毯子一样铺排在她的面前,但她在阴影里,像一堆陈腐的时光堆垒在那。我颇为诧愕。我擦擦手,又顺手拾起围裙的一角,将手擦净。她的目光望着我,摇摇晃晃。她说,你什么时候走呀?我说,看火车情况,明后天吧。从小镇返回的火车,只有一班,准点的话一般是晚上七点左右。我又说了一句,明后天吧。
我的母亲在阴影里说,过几天可以吗?她的声音挤挤挨挨,拖泥带水,一点不干脆。她说,她头上的一个东西这几天流液,液汁有时流进眼里,睁不开眼,怕光。我这才恍然大悟。她用手摸摸索索地按着一个豆大的瘤子给我看。这些日子,我都没发现。我咨询了我认识的医生朋友,他们说可能是混合型血管瘤或化脓性肉芽肿。其他人也告诉我说,要赶紧看医生。远在城里的生活,又展开在眼前,我像一个疲于应战的人,蔫着站在它面前。我把原本与人家商定好的若干件事,又无可奈何地卷起来交还给对方。我又一次失信了。
雨,砸在巷子对面人家的铁皮窗檐上,像一个顽皮的家伙敲了一个晚上的铁皮鼓。一个晚上没有合眼。我的母亲一早起来就掀起那个肉瘤的耷拉着的软皮给我看,我一点没看清,黑夜仍蒙着我的双眼。我的母亲说要去医院。雨柱横扫,从地上溅起的雨雾把街对面的房子遮了个严严实实。我让母亲去看看街对面的房子。母亲是个固执己见的人,她要南墙反弹摔在地上,才会老老实实从地上爬起来,然后拍拍一身的尘土往回走,而突然砌起的一堵南墙便是真实无比的事实。她说,什么也看不见。我告诉她,这样的天气,雨雾这么大,高速上是不好开车的。我的母亲哦哦地应着,声音像被南墙弹了回来的味道。
几天后,阳光终于再度射进客厅。我载着母亲来到市医院。挂号,上外科门诊。又转去这家医院外科住院门诊室。姓万的年轻医生看了,又用他专业的手捏了捏母亲额头上的肉瘤。他说是头皮肿物伴溃疡,要马上手术,至于是否是肿瘤,待查。他说最后你们定。我和他套起热乎来,他是个很配合的人,他告诉我他在上海读医学硕士生时差点去了宁波玩。他的求学经历告诉我,他是个可靠的人。我终于轻松地对他说,马上动手术。万医生说好,马上安排住院铺位,手术后大约需住院四至五天,如果有铺位,下午检查,身体条件许可的话,明天上午九点手术。手术时,你要签字,万医生说。不管手术大小,都是要签字的,你懂的。我的母亲在这家人民医院享受了人民的待遇,她的手术成功,医药费报销了百分之五十八。
七
暖冬的阳光披在身上,果然像件袄子罩在了身上,我终于觉得有一种被称作幸福的东西,像眼前的暖阳裹在了我身上。我看看被阳光熨着的我的母亲,我觉得阳光许是安安静静地暖照着我的母亲的身体与灵魂。
我选了一个日子,乘上夜行的列车,往宁波返回。我合上小镇房子的门时,我的母亲嘱我路上小心。我的母亲这一句话比任何灵丹妙药都管用,至少它会让我轻松不少时日,暫且珍惜。未来的仓皇,留给未来去对付。从房子出门时,已西斜的阳光,长长地斜照着我的母亲,她的脸色看上去平静,眼神已有些安详,许是小镇的房子以及它带来的舒适感,包裹了她苍老的骨头,也迷眩了那条通往冈上村的路。
但路依旧在,它不会真的消失。我在这座城里,随时担心我的母亲于某天,将她摇摇晃晃苍老的身子,压在那条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