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飞狗跳
2021-02-28卓娅
卓娅
1
我们来到老细家的时候,老细斜着身倚在床头的墙面。看见我们进门,他好像在下床与不下床之间纠结了一下,然后决定还是不下床,于是就有了那样极不自然的姿势。既不像躺,又不像坐,就那样侧着肩膀靠在墙上(他的板床没有床头板),脸朝着床尾那面的墙。
我和联村干部小屠将手里的一袋米和两瓶金龙鱼放在地上,老细咳嗽了一声,抬了下眼皮,还是保持先前那个姿势。等到李乡长从黑手袋里拿出一只红包时,他才掀开被头想从床上下来。
他被李乡长及时按住,“别,身体不好,还是先养身体,小心冻著。”
老细重新拉上被子,靠在水泥墙上,姿势看起来比刚才舒服了些,脸上的神情也活泛了些。那只红包被他攥在手里,搁在被顶。被子很薄,被老细的瘦腿支棱出一个坡度,颜色跟老细的脸一样黑不溜秋,映得那只红包格外鲜红亮丽。
屠干事拉了条板凳(老细家唯一的凳子),想请乡长坐,发现凳面脏兮兮油腻腻的,好像粘着什么。于是让乡长坐在床沿,又假意让了一下我,一咬牙,自己一狠心一屁股坐了下去。
老细家真的穷,最显眼的家具就是一张桌子一个床,外加屠干事屁股底下的板凳,可以说是家徒四壁。两间砖彻的平房,墙面连水泥都没封,这也好,方便屋主人往砖缝里塞东西,反正屋里也没摆放东西的家具。我想象不出,在现在这样的新社会,还有这样穷的人家,要是这样的人不脱贫,还真拖了小康社会的后腿。
寒风从床边的窗户跑进来,在屋里乱跳乱窜一通,又从大开的门里跑出去。我们都觉得冷,但是必须谈谈脱贫的事。这是上头的硬任务,也是必须的,都21世纪了,人民生活水平大幅提高,幸福指数水涨船高,可不能随便让某个人生活在贫困线下。
我们就跟老细讨论脱贫的事。李乡长指着我说:“这是县里下来跟你结对的王委员,以后有啥事找他。”
老细抬起脸,愁眉苦脸地对我笑了一下,接着大声咳了几声。
“你感冒了吗?”我关心地问,同时扫了一眼屋里,想找找有没水壶给他倒杯水。我很快确定,老细家没水壶,但有尿壶。那尿壶就在李乡长坐的床底脚边,离他的脚尺把远。我真担心李乡长不小心踢倒尿壶,那场面就太尴尬了。奇怪的是,从踏进屋里起,我并没闻到尿臭之类的怪味,大约是屋里的风流窜得太厉害,顺便带走了气味。
“我,”老细又咳嗽了几下,搂了搂身上的破棉袄,伸手按按胸口,好像那里藏了个宝贵的东西,“这里,我的肺,”他又咳嗽了一声,“不好。”他摇着头,叹气,低下了头发稀疏油腻腻的脑袋。他的脸黑中带青,青中揉灰,眉头嘴巴全皱在一起,看上去满面愁云,脸像几百年没洗似的,皱纹像黑水沟那样嵌了满面。
我们跟他讲了国家的政策,政府帮他脱贫的意愿,问他有什么计划,有啥想干的,我们都会尽力帮他。
“我这身体,不行啊。”因为心急,他第一次说了句顺畅的话。
“那,你自己心里是咋想的呢?”我小心翼翼地问。
“我,我还能咋想,老婆跟人跑了,我光棍一个,身体又有病,混吃混喝等死呗。”
妈呀,这信息量,情况还挺复杂。这哪是脱“贫”,这明显是要我们给他脱“命”来了。我们可是帮你脱贫的,你的“命”不归我们管。
“有病要去医呀。”我边上的屠干事说。
“医,要钱呀,没钱谁给你药吃,谁给你医?”
我们面面相觑。“医保呀,医保呢?”我急中生智。
“医保住院才给报销,门诊能管几个钱?现在的药死贵,没钱看。”
他头一仰,又靠在水泥墙上,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绝望模样。我们都说不出话。这是一年快过完的时候,我们去老细家摸底慰问,顺便想将明年的脱贫计划安排下,看这样子,是安排不成了。
我们回去的时候,老细要下床相送,又被李乡长按住了。“别,不用,安心养病就好。”李乡长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们一起往屋外走去,这时突然从门外蹿进一条狗,吓了我们一跳。
老细喝住狗,终于下了床。他是个又矮又瘦的半老头,两条腿细得像麻杆,幸亏穿着秋裤,看起来不那么寒碜。狗躲开一点,昂着脑袋,警惕地盯着我们。老细又喝了一声,它终于低下头去,咻咻地嗅着地面,似乎想找食。
我们在院子里向老细告别。他扶着门框目送我们,狗跟他站成一列,也目送我们。那狗跟老细一样又瘦又小,黑不溜秋的狗毛粘满了脏东西,尾巴胡乱打结。黑乎乎的俩东西还塞不满一个门框,就那样呆愣愣杵在寒风里,跟屋外洋溢的年味格格不入。
上了车,我们有好长时间没说话。我真的不知道像老细那样,能干什么才能脱贫。李乡长对屠干事说,乡里有打扫之类的轻活,叫他一声吧。屠干事撇撇嘴说,叫了,叫十次来一次,大懒虫。我们又唏嘘,是,老细肯定是好吃懒做,不懒的话,老婆怎么跑掉,女儿几年也不来看他一次。
“骨头里懒出筋了。”屠干事说。他联系这个村,对村里的事和人都比较了解。
2
年前,我在整年货时,想起了老细。这都快除夕了,他一个人怎么过年的?我从年货中挑了些糕糖饼果,又从冰箱中拿了猪肉和一只杀好的鸡,自己开车去了老细家。
老细不在家。门开着,屋里的情形跟之前那样,冰冷,空无一物。我放下手上的东西,出去找老细。回头看看老细家,再次感到了他的穷。两间砖砌平房,嵌在左右两边的楼房中间,屋檐又低又矮,院子近似荒郊野地,黄砖墙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看着格外凄凉。
但我明明看到,村里的新农村建设已经搞得很好了,周边都是漂亮楼房,家家院子里种满了花草,大铜门两边已贴好了迎春的对联,有几家还在院门口挂了红灯笼。
水泥村路又干净又宽敞,村子右边是一片田野,在寒冬里荒芜着,一片连着一片地向远处延伸。村子靠着北面的山,山上还是绿油油的一片生机。不断有村人从路上走过,有从对面过来的,也有后面超过我的,经过我时,都好奇地看我两眼。
我问知不知道老细在哪,他们都摇头。我问曹小细在哪,他们还是一脸茫然。于是我也茫然了,同一个村的,居然不知道隔壁住着谁,也是蹊跷。过了一会,有个手提年货的中年男人回过头问我,“你找的是不是细猴儿?”
我这才知道老细的绰号叫“细猴儿”。“找细猴儿,去台球摊那边,一找准到。”
“他喜欢打台球吗?”
“不,他喜欢搓麻将。”
老细果然在台球摊那边打麻将。这其实是村里的小店,底下两间连排屋,一间摆了张台球桌,另一间开着小店带麻将。
老细坐在北家,应该说我一进门他就能看到。但他显然没看到我,或者说没顾上看我。他今日穿了件黑灰的棉衣,敞着领子,露出里面的红线衫(他居然穿红线衫,这让我有点意外)。老细少说也快六十了吧,听说外孙女都大了,现在的村民都这么新潮花泡么,看来我也是孤陋寡闻了。
我就这么直直地站着看老细。他的神情看起来既专注又紧张,额头上泛着一层油光,好像在冒汗。抓牌时有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仿佛那决定着他一生的命运,他甚至不用看牌就知道摸到了什么,手里的牌还没翻出,脸上就浮出失望的表情。他打牌的速度尤其快,好像在扔一块烫手山芋,每回都要射到对家那里,对家就叫:“细猴你慢点,牌要打在自家门头,别搞混了。”
直到听说有人找他,他才抬头看我。但他还是不认识我,眼睛瞪着,似懂非懂地愣怔着,像是使劲回忆。我冲他笑,做手势,我不想说脱贫结对什么的使他难堪,我很隐晦地暗示他,“那天,乡里,屠干事……”他终于想起来了,于是推掉牌站了起来。
他蹦蹦跳跳地走在我前面,将我往他家里带。我想起村民叫他“细猴儿”,不禁笑了起来。他还可真细,人细手脚细脸细眉眼也细,他走路的样子显得很轻巧,跟那天我们看他时,捂胸咳嗽的样子,完全是两个人。
我将带来的东西指给他看,他脸上露出了激动的神色。“王委员,你对我太好了,这真是,你看,这真是,又是猪肉又是鸡的……”
我知道他没冰箱,说,你吃不完,最好放邻居家冰几天。他说:“我有办法,现在天气冷,没事的。”他找来几根铅丝,当着我的面拎出那块猪肉,还有那只杀好的鸡,麻利地穿过猪肉,绑起鸡脖子,将它们往屋檐的风口下吊起来。这时,他的狗又来了,冲我吠吠,我吓得不轻。他骂着狗,从挂肉的板凳上跳下来,去踢狗,狗汪了一声躲开,站在边上看我,不再吠吠。
我看他挂好肉,又从板凳上跳下来,拍了拍手,往衣襟上揩着油腻的双手。狗过来跟在他脚边,咻咻地嗅着他的鞋。他穿了双斑驳脱漆的黑皮鞋,鞋底已经脱开了。
“都大过年的,不买身新的。”我笑着说。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着,叹着苦经,“钱呐,没钱,没钱咋整,这社会,没钱可咋好哦。”
我说:“看你屋里空空的,打算就这样过年了?”他双手一摊,“没钱呐,没钱还想咋样,穷人嘛,还想过啥好年。”
我真想说,没钱你还打麻将呢,但忍住了。我想将话题引到脱贫上,让他过上好日子,这可是我的硬任务,我必须得千方百计让他脱贫。于是我说:“每个人活着,总得对自己好点。你不说自己没钱,我们也清楚。没钱,没钱没事啊,不是有身体有力气么,可以去挣啊。”
“唉,挣,说是容易,实际没那么容易。可以说,挣每分钱,都不容易。”
“只要自己有心想挣,总有办法,困难总比办法多嘛,就怕自己不想挣,懒得挣。”
他咕咕嘎嘎地笑了起来,说这世上,哪有人不想挣钱的,不想挣钱,我坐麻将桌上打屁个牌。
我说那不叫正经挣钱。“那,啥是正经挣钱,啥样才是挣钱?”他反问我。我一时发蒙,也不知道干什么事才算挣钱。我看到挂在屋檐下摇晃的猪肉和鸡,灵感暴发说:“你可以养猪。”
他摇头,叹气,在门槛上坐下去,跟那狗一起。絮絮地说了养猪的困难和不易,要一日喂三餐伺候着,要给猪圈弄干燥,要及时起猪粪,猪一旦生了病,那就完了。
我心里渐渐有了气,提了点声调说:“这都还没做呢,你就难上了,莫非这世上的钱都是白挣的。”他看了我一眼,从门槛上站了起来,那狗也站了起来。他俩一起看着我。我缓下口气说:“你就试试呗,出了年,先捉个小猪来养养,看养得起还是养不起。”
他有些着急,“试啥呀,这养猪养鸡的,农村人谁家没搞过。”
我说:“那你就搞呀。”
他说:“搞也要本钱呀,一个小猪崽,少说也要千把块吧。”
我吸了一口气,这还真是我没想到的,猪崽这么贵么,这可咋整。我灵机一动,又说:“那你就养鸡吧,养鸡成本轻。”
他沉默了。看来养鸡是可行的。过了好一会,才说:“养鸡要养得多,散養几只不挣钱。”
我说:“从少养再到养多呗,一步步来,不着急。”他没再说话,好像在思考什么。我想应该是我的话触动他了,这让我既高兴又欣慰,只要他迈出第一步,这脱贫就有希望了。
我在院子里跟他道别,祝他过个好年。其实觉得自己挺虚伪的,瞧他那怂样,还能将年过成啥样。
他和狗,一路跟着我,将我送出去很远,一直到我的车边,他和狗还站着不肯离去。我说:“赶紧回吧,我走了。”但他还是没走,好像还有话要说。于是我又关上车门,直截了当地问他,“你还有事吗?”
他局促起来,嗫嚅着嘴,舔着干燥的舌头,费着劲说,“上回,乡长,那红包……”
我明白了,他在等我的红包。突然,我也跟他一样变得局促,结巴着说:“上回,那是,代表组织……这回,是我个人……”但他不管,他继续嗫嚅着嘴,将要说的话说出来,“王委员,你看,上回……乡长给的那红包,我……麻将输光了……这大过年的,手上没一分钱……”他的努力引起了狗的同情,仰起身伸上脖子想亲他一口,被他一手拍了下去。
我彻底明白了,他这是向我要钱!妈呀,这大过年的,我真的亲自来脱贫了!我像遭到蜂蜇那样迅速拉开手包,从皮夹里抽出几张百元面钞,胡乱往他手里一塞,跳进车像小偷那样匆匆逃走。
3
出年后,我带女儿去吃肯德基,坐在餐厅里啃着鸡腿,又想起了老细。都已经立春了,老细的鸡养上了吗。我得下去看看,不抓紧点,凭他那德性,今年的脱贫计划黄掉也说不准。
老细家还是静悄悄的,院子里空无一人,确切地说,是空无一物。天暖了,地面的青草钻出泥地一尺高,但老细家还是老样子,围墙是塌的,门是锈的,道地里到处是碎石子和狗屎,一副颓废扶不起来的死样子,丝毫没有我脑海里鸡飞狗跳,生机勃勃的场面。老细死哪去了,狗死哪去了,我越想越气,真想从哪里一把揪出老细,劈面给他一顿批评,这贫还脱不脱了,这贫困户的烂帽,就那么牛逼么,硬要臭哄哄地扣在脑门上。
我气嘟嘟地走出院子,迎面碰上了老细,还有他的狗。老细显得有点意外,狗估计对我熟了,不咻也不吠,两家伙就那样呆瞪瞪地瞅着我。
“鸡呢,你养的鸡呢?”我气愤地说。
“王……王委员……”老细结结巴巴。
“别喊我王委员,我不是什么委员也不是什么领导,我只是跟你结对子帮你脱贫的人。你说,你今年打算怎样脱贫?你说!你现在就说!”
“我……我……”
“你你,你什么你……好吃懒做,手里有点钱就去赌,你还有点人样没有?还有点尊严没有的?”
他冲上来,一把揪住我的领子,“你说什么,你说我没人样,你说我没尊严,你有什么资格冲我说这话,我他妈的又不要你们帮我脱贫,是你们找上我,是你们要我脱贫!我,我,我脱你妈的贫!”
我惊呆了,脖子被卡得生疼,忍不住咳了一声。老细也惊呆了,像被火烫到那样慌乱地丢开手,然后蹲在地上哭了起来。他哭得很伤心,哭得涕泪横流,哭得痛彻心扉。我在边上听他撕心裂肺地叫吼:“我他妈的还有什么人样啊,老婆跟人跑了,女儿也不理我了!我还有什么尊严,我他妈就是个爹不疼娘不要的光棍汉,我脱贫脱给谁看啊,我不要政府帮我脱贫!”他呜呜地哭,狗也在边上呜呜地哭,不时伸出舌头舔一下他的手。他的手被泪水打湿了。
那天回去前,我去乡政府屠干事的办公室坐了会,说了会老细的事,才知道老细是个孤儿,成年后好不容易讨了个外地老婆,却嫌他人懒家穷,丢下女儿跑了。老细一把尿一把屎养大女儿,这女儿却跟一个外县的中年男人走了,从此再也没回来,听说孩子都大了。
我托屠干事打听老细女婿的地址,决心去一趟那里。几天后,我们挑了个周末的晴天,打开导航定位好,朝老细女儿的村庄开去。
这个村庄在海边,地方十分偏僻,看村庄规模和房屋建筑,比老细的村还要差些。老细女婿家也是两间小平房,就在海边,屋前就是退潮后的海滩,不远处涌着层层卷叠的白浪,远处是一望无际的海平面。我们听到了怒吼的涛声。
有人帮我们找来老细的女儿,她在海滩上拾小海鲜,见到我们时,还穿着下海的长筒胶靴,手上粘着泥巴,胳膊上挽了个塑料水桶,里面噼里啪啦地跳着一些小鱼。
她将我们让进屋里。有女人的家就不一样,屋里虽简陋但东西都很整齐,凳子上摊着孩子的漫画书,地上丢了些玩具,灶头灶尾理得井井有序。我们问孩子哪去了,她说早上送乡里的幼儿园了。说到她爸老细,她红了眼睛。我问她几年没回老家了,她伸出一只巴掌,意思是五年了。问为什么不回去看看,她先是不响,之后就哭了起来。
她看起来比她的实际年龄要老,身形样貌,倒不像她爸老细,老细绰号“细猴儿”,这女儿倒长得脸盘圆圆,手脚粗大,身量也不矮,估计是像妈了。
我们跟她说了老细的处境,说了他的自暴自弃,说他独自生活的孤苦。想不到他的女儿却生起气来,她刚刚还在哭的,这会儿却抹了把泪,迎着我们的目光说:“他自找的,他叫我一辈子别回家,他要跟我断!这些年我不回,不是趁了他的愿,如了他的意!”
后来我们才知道老细为啥生气,原来这女婿的年龄,比他女儿整整大了十五岁。老细认为这女婿人品不好,骗他女儿感情,他女儿偏要跟他,惹得老细放下狠话,跟了他,就一辈子别来见我!
我和屠干事做了一上午的思想工作,才劝下他女儿,答应带孩子去看老细。
4
对于这次会面,老细可高兴了。吃的用的买了一堆丢在墙角,特意给孩子买了把红色塑料椅,还买了鞭炮。我说这不年不节的,买鞭炮干嘛。他说高兴,放呗。又说,给孩子放,给孩子放,让孩子高兴高兴。
这小男孩头一次见自己的外公,对老细相当排斥,无论老细抱他逗他,他都一脸的不情愿。孩子跑到哪,老细就追到哪,追到了又强行去抱,那孩子就挣扎着喊:臭臭臭!老细故意闻着自己说:咦?臭?不臭呀。表情看起来委屈,其实心里头挺高兴的。
女儿跟爹倒是不生分,一到家喊了声爹,嫌隙就消了。都说女儿是父亲的前世情人,一点不假,不是冤家不聚头。女儿还是之前的乖女儿,一回家就没停过,拆了爹的被头去洗,将裤子的拉链修好,衣扣缝上,墙角地面都仔仔细细地抹了一遍。
我请他们一家去乡街的小饭店吃了顿饭,那个年纪比女儿大十五岁的老女婿没来,帮人出海打鱼做伙计了。一家人笑笑闹闹,吃够吃饱,气氛挺好。席间,我问老细,“你总说活着没奔头,这下子有奔头了吧。”他打着饱嗝点着头,“嗯,有奔头,有奔头。”我说,“你说你光杆司令一个,脱了贫也没人看,现在知道脱给谁看了吧。”他扭捏了一下,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脱,我脱给外孙看,他的外公可不是孬货。”
老细终于养鸡了,这是屠干事告诉我的。她说,老细将院子里的地面夯平,除了草,在上面搭了鸡棚。后来又说,老细贷款买了六百只鸡苗,将家里搞成了养鸡场,一门心思养鸡了。我说六百只鸡可赚多少,屠干事说,大约万把块吧。
我高兴得跳了起来,“天哪,那不是脱贫了吗?”
屠干事也高兴地说:“是啊是啊,脱贫啦!”
年中,我准备再去趟老细家,摸清情况,将脱贫进展汇报上去。出门前,收到了屠干事发给我的视频。我滑开手机,点开视频,就看见了老细。老细看上去似乎更细了,但精神头十足,小鼻子小脸小眼睛的,整个儿的放着光。我仔细辨认着视频里的地址,好像是乡政府。老细确实是在乡政府大门口,他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鸡,后面跟着他的狗,正奋力往大楼里冲。鸡被老细捉着不肯屈服,扑腾着翅膀咯咯乱叫,狗不忍见鸡的惨状,也跟着乱叫乱跳。于是老细、鸡、狗,组成了一支奇特而混乱的队伍,在庄严肃穆的政府大院里,上蹿下跳,鸡鸣狗叫,闹出了不少的动静。
看到大樓中有人出来阻止时,视频停止了。屠干事在视频下发语音说:“王委员,老细给你送鸡来啦!”
我哈哈笑着,回语音说:“这么说,形势一片大好啊,咱们今年真的脱贫啦!”
屠干事说:“呵呵脱贫,算是脱贫了吧!”
这口气好像有点不对,我正纳闷着,屠干事的电话就甩过来了。
我说:“老细送鸡,几个意思啊?”
屠干事支支吾吾地说:“王委员,情况是这样的……”
原来,老细的鸡不行了。刚开始,一只两只发病,老细也没当回事,死一只,宰一只,吃一只。病死的鸡,卖也没人要。后来就不对了,十几只十几只的倒下,老细慌了,赶紧找到乡里。乡里派了兽医,诊断是发了鸡瘟,要将所有鸡埋掉,防止传染给村里其他的鸡。老细不肯。他的意思是,要是埋掉他的鸡,这一年就全白忙活了。但县里管畜牧兽医的负责人坚决不肯,最后,才闹出了视频中的那一出。老细捉了鸡,带着他的狗,叫叫嚷嚷来到乡里,证明他的鸡是好的,健康的,决不同意被埋掉。
老细说:“你们要埋鸡,先埋掉我。”
我说:“他怎么这么愚昧无知。”
屠干事说,他还埋怨我们呢,说都是我们害了他,睁瞎眼地叫他脱什么贫,这下好了,鸡没养成,还让他欠下一笔买鸡苗的钱。他要我们买下他的鸡,让他还贷款呢。
我气愤地说:“他这不是耍无赖么!”
屠干事顿了顿,话风一转,压低声音说:“王委员,其实……卖鸡这个事,我觉得,咱们是不是好好商量商量。”
我毫不犹豫地说:“有啥好商量,瘟鸡不埋掉,会连累别家的鸡发鸡瘟,麻烦大了。”
屠干事说:“问题是,要是埋掉,咱们今年的脱贫任务铁定泡汤。话说回来,要是将这些鸡卖掉,那……咱们今年的脱贫还是有希望的。”
“卖掉?……这些瘟鸡,卖给谁?”
“这不是还没全部发病么,咱们赶紧动手,发圈的发圈,发群的发群,广泛宣传,众人拾柴火焰高,趁没发病前赶紧将那些鸡脱手。这样,老细的鸡卖出了,咱们的脱贫任务也完成了。”
我怔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