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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乡偶书

2021-02-28沐小风

文学港 2021年9期
关键词:秋菊兰兰绿叶

沐小风

秋菊赤身裸体坐在村口的井沿上。她肌肤洁白,身材比年轻时丰腴了不少,腰腹多了赘肉,小腹微微隆起,一小撮金黄的阴毛蜷成一个小火炬在风中燃烧;乳房鼓胀,形状美丽;头上戴着一顶野花野草编的花冠,像外国油画里走出来的女神。我喊了一声“秋菊”,她听见了,抬起头瞥了我一眼,就继续垂下眼帘瞅那口井,仿佛里面有着难得一见的稀世珍宝。

秋菊身下这口井多年前曾是我们全体村民赖以生存的水源,井水清冽,取用不竭,最干旱的日子也未曾干涸。它守望在村口,像一只波澜不惊的大眼睛;但你一旦拿桶打水,它就活了,尤其是夏天有月亮的夜晚,丢一颗小石子进去,井水晃动起来,里头像是养满了银鱼,小时候我不止一次在秋菊的大眼睛里看到过粼粼月光。后来不知怎么它就干涸了,那么多的水,說消失就消失了。可能跟自来水的普及有关吧,井水没人动用,太寂寞了,就跟母亲的乳汁一样,有婴儿吮吸,乳汁才会源源不断,一旦断奶,乳汁就会慢慢消失,不再分泌。现在,秋菊的双目大而无光,眼神空洞,像极了这口枯井。

秋菊是个花痴,但她父母都很正常。我猜可能是隔代遗传。平常被她父母关在家里,但每年春天一来,就关不住了。尤其是油菜花开时节,她的病情加重,会光溜溜地跑出来朝着遇到的每一个男人媚笑。她满面愁苦的老爸则“吭哧吭哧”满世界追她,满头白发根根竖立,肥厚的胸脯剧烈起伏,喉咙里发出拉风箱一样的声响,像一只愤怒的白头翁,手里则高举着薄得透光的军绿色旧床单,像是举着一面白旗。这个身心俱疲的父亲每次都要花大半天的时间才能追上体力超人的疯女儿,用床单裹住后,半拖半抱着回家。秋菊一路上还要哼哼叽叽地挣扎不休,肢体的轮廓在床单下起起伏伏,像在表演行为艺术。

第一次看到秋菊被床单缚着是在一块木板上——那是她家的门板,由两个男性村民抬着,一路走得趔趔趄趄。当时这床单还半新,秋菊的身体在底下不停扭动,头发蓬乱,双眼血红,鲜艳的嘴唇喷出声声厉叫。因为拦腰捆了两道绳子,她的手脚动不了,只有脖子还能仰起,毛茸茸的脑袋便像安了弹簧一样起起落落,颈部青筋绽起,像随时要暴裂开来。她爸手持一束竹丝,一边骂着“畜牲啊畜牲”,一边不停抽打,鼓凸的金鱼眼里泪光和火光交加。她妈落在后面,左手拎了个布包,右手捏着一团毛巾,红肿着眼睛哭哭啼啼。我家就在路边,站在阳台上目睹这一幕,我很快明白,可怜的秋菊不知被谁搞大了肚子,她的父母只能送她去医院打胎。身边站着的老妈告诉我,前阵子她去野外采艾青,看到秋菊正蹚在溪水里捋酸浆草吃,她就觉得不对劲,马上注意她的小腹,已经明显隆起。

秋菊是我的同龄人,从小和我一起长大,还曾经是我的同事。当年我俩一起在一家医药公司打工,她跟我睡同一个宿舍,会跑到我的被窝里来跟我说她暗恋隔壁医院的小帅哥医生,那医生看了她一眼,或者给她吃了一颗糖,都能在她心里掀起甜蜜的涟漪。她还给那个医生写了好多封情书,她背诵那些诗歌一样的句子给我听,我现在还记得她纤瘦的身体微微颤抖的样子,肌肤发烫,浑身散发出好闻的气息。后来听闻那位帅气的医生要结婚,她就开始不好了,吃过晚饭后独自爬上医院的房顶,坐在高高的屋脊上一边看月亮,一边哭个不停,我怎么劝都不听。好在那医生婚后迅速从医院辞职,带着新婚妻子离开了我们这座小城,她才慢慢断了念想。

秋菊发病那年春天,大街上开始流行“蘑菇头”。好几个女同事都剪了这个发型,我也花30元巨资理了一个。秋菊当然不甘落伍,那天下班就直奔那家口碑理发店。结果,那个人模狗样的中年理发师很不老实,理发过程中先是用言语挑逗她,后来更是借着披肩的遮挡偷偷把手伸进领口摸起了她的乳房。那天晚上回来,秋菊的花痴病就出现了端倪,整夜不肯睡,站在镜子前把我俩衣橱中所有的衣服从夏到冬轮换着穿了一遍,还不停问我好看不好看。也怪我头脑简单,以为她异常兴奋是因为太过自恋——换了新发型的她神采奕奕,比平时漂亮许多——我敷衍着夸她,很快在日光灯下睡着了。

翌日上班时,秋菊的双颊艳若桃花,一双眼睛含着秋水,看到男同事、男客户都含情脉脉。有个人夸她好看,她一把就把白大褂给脱了,露出了里面宝蓝色套头衬衣——那是她花了大半个月工资刚做的,在当时最流行。有一位经验丰富的老同事注意到了她的不对劲,赶紧向公司老总汇报。老总马上下来,观察了一分钟,就让我赶紧送她回家并立马通知了她老爸。我连工作服都没脱拉着她去了车站。跳上中巴车,她愈发亢奋,不停地哼着小曲儿,一边伸长脖子左顾右盼。满车厢的乘客用怪异的目光瞅着我俩,我尴尬得要死,又无能为力。车子刚开出几分钟,突然,她就把那件宝蓝色上衣掀上头顶,麻利地剥了下来,露出了里面的胸罩。我尖叫一声,扑上去把她抱住,但是她力大无穷,一把就挣开了。我急得要死,赶紧低声哄她,妄图用衣服将半裸的她遮住,同时泪眼巴巴地向周围的人求助。还好,旁座一位头戴草帽的老伯伯起身过来帮忙了,他摘下草帽挡住大家的视线,并用单手死命拦住秋菊离开座位,我才得以脱下白大褂包在她身上。从市区到我们村整整一小时的车程,秋菊歇斯底里地又唱又笑又骂,全车厢的人默默无语观看了一路的“西洋景”。最后车子到站,车门一开,看到前来接人的秋菊她爸,我的眼泪不由自主就掉出了眼眶。而秋菊一到她爸手里,就停止了吵闹,整个人仿佛被抽去了精气神,虚脱一般瘫软下去了。

之后秋菊再也没来上过班。听我妈说,她爸妈也曾把她送往精神病院治疗,但终究还是无法根治,只好关在家里休养。也曾有人给她爸妈出主意,说这样的病只要结婚了就会好,但她爸说不能骗婚害人家。就这样,每年春天秋菊赤裸奔跑的身影成了村里村外的一道风景,我见过多次,每次都觉得美。她就像一头小鹿,灵活而轻捷地奔走在田野和村道,目光纯净得让我联想到落入凡间的天使。我猜测,秋菊有着一个自由烂漫的灵魂,不愿意受任何外在的羁绊。

可是今天看来,她可能又怀孕了。多少年了,她总是莫名其妙怀孕,一次次被送去打胎,吃了很多苦。不知道那个下三滥的男人是谁?是一个还是几个?是本村的还是外村的?……或许,天使是不适合在凡间生活的,凡间脏污,有太多的恶人兽性未泯。

不过我相信苍天有眼,善恶有报,那个理发师的下场就足以证明这一点——就在秋菊犯病那年,他西装革履地去某个大城市进货,深更半夜还出门游走,手里拎个密码箱,结果在一条僻静的小巷内,被一群小混混从背后偷袭,脑袋被砸烂,密码箱被抢走,人陷入昏迷,被拉回家后像植物人一样在床上躺了半个多月才死去。

……

随着一阵拖沓的脚步声,秋菊她爸出现在我眼前。他老了很多,比之前更胖了,脖子前伸,体态佝偻,两手交握着一块格子布——那块军绿色的床单一定是用烂了——看到我,他下巴上本来松垂着的肉向上牵动了一下,像是勉强打了个招呼,随后视线便滑向秋菊,同时举起了手中的格子布。我注意到他的双眼依旧泪光闪闪,不过那是沙眼引起的,因为里头早已没有了当年的痛苦與恓惶,只有麻木留在那儿,将淌却又淌不出来。他很快将女儿拉离了井沿,颤颤巍巍地把格子布往秋菊身上裹,我奇怪秋菊竟然没作任何反抗,而是乖乖地伸开双手,站成了一个好看的十字架。

父女俩互相搀扶着往村子里面走去。井沿上,留下了秋菊头上的花冠。我走过去将它拿在手里,正好一阵风吹过,花冠上的小雏菊摇摆起来,像秋菊曾经的笑脸那么欢快而无邪。身旁的枯井像一张大嘴巴洞开着,我朝里面看了一眼,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些落叶积在井底。我轻轻地将花冠抛了下去,转身离开。我知道,那些野花很快就会萎谢,花香散去,就像那些落叶终将成泥。

枯井边的那幢木结构老房子人去楼空很多年了。但这次,朝路的窗台上居然放了好几盆多肉,生机勃勃的,这说明里面住了人。

这房子曾经是我表姑妈的家。两层楼,楼板让烟熏得黑漆漆,上面布满密密麻麻的虫洞,裂缝四处可见,板壁上尤甚,一条接着一条,粗过我弟弟小萝卜一样的手指头。我们经常走来走去抚玩它们——很多年之后才知道这动作很像抚竖琴。眯起眼睛左右摇晃脑袋,阳光会透过缝隙哧溜溜地拂过我们的眼睑,明明灭灭,就像弟弟敲击他的玩具七弦管,充满乐感;而如果站远一点目不转睛地望出去,堆在敞堂的草垛和农具就会抹上竖条纹,久盯之后再紧闭双眼,条纹图案会浮现在一片纯黑的底色上,发出立体的绿光。经过四通八达的过堂来到厨房,厨房暗无天日,走进去要先阖上眼皮过会儿再睁开,才能适应里头的黑,看清坐在灶前的木桩凳上的剪影是我的大爷爷,他灰扑扑布满皱纹的脸让火映得红彤彤。后来他死了,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就换成了他的小女儿、我的表姑妈。他们父女俩长得很像,只不过我的表姑妈头发长一些,是那种青年发,刘海歪向一边,用钢丝发夹贴耳固定住。这个发型自我见到她的第一眼起就一直没变过。

我们上二楼的机会不是很多,尤其是我这个女孩子。我弟弟上楼的机会相对多一点,但他不喜欢上楼时楼板发出的“叽叽吱吱”声,他说像踩着老鼠。不过他不敢当着表姑妈的面这样说,否则他怕会吃不到佛前供过的水果。表姑妈是个虔诚的佛教徒,在楼上专门辟了间佛堂,供着肃穆的观音大士。不过佛像前挡了黄色的布帘子,一般人她不让见。表姑妈的神奇之处在于,她虽然一字不识,却能熟练地背诵《心经》《地藏经》等经文。她曾当着我的面用土话逐字逐句读完《金刚经》,问我对不对时,当时读初中的我惊讶得久久说不出话来。她还会使“喊魂”这样的招数,我弟弟当过她的试验品。那次弟弟突然发了烧,她说弟弟是在野外疯跑“丢了魂”,让我把弟弟的名字写在黄裱纸上,舀一碗清水均匀地滴在上面,然后朝着某个方向喊弟弟的名字,又让我躲在不远处应答说:“哎,我回来了!”我没有按表姑妈说的不能睁眼,而是在一旁紧张偷看,那水滴渗透黄裱纸,异常缓慢地凝成一大滴,再落下去,我弟弟则目不转睛地在一边看着。好像真的有效,他的烧当晚就退了。

表姑妈的丈夫、我的表姑父曾担任邻县的农业县长,身材矮小,朴实无华,出门总是跟随在表姑妈身后,自称“保镖”。家里偶有政府部门客人上门,表姑妈在二楼听到敲门声,通常会要求客人们先在门外等一等,然后迅速吹蜡灭香,放下布帘,拿喷了醋的毛巾在室内拼命挥舞。表姑妈的所作所为表姑父心知肚明,但他从不生气,而总是笑眯眯地假装不知道,还帮表姑妈在客人面前掩饰。可惜他在退休翌日便突发脑溢血去世了,用老妈的话来说,是“可怜这么好的人,辛苦了一辈子,一天的福都没享过”,但看到来送丧的人群浩荡,附近种地、看山的老农几乎全来了——他们是表姑父生前好友,老妈又觉得作为一个政府官员,他这辈子值了。

表姑妈一家后来在邻县定居,他们的孩子某年清明回来上坟借宿我家,我才知道老木屋早已易主,至于新屋主是谁,没人提起,我也无从得知。

正当我凑近那几盆多肉想拍些照片时,屋门开了,出来一个人。原来是他。按照辈分,我得叫他“大奎舅舅”。

大奎是我外婆家的远房亲戚,祖上开银号,家境殷实,解放后依旧住地板房,坐摇椅,据我妈回忆,就连他家中那两口羹橱也是全红木榫卯结构,很高级。我外婆家穷,大饥荒时去他家借过白米。小大奎因此多次大驾光临过我外婆家,全家将他奉为上宾。我妈说大奎小时候肥头大耳,白净好看,阊门里的人全叫他“小毛主席”。大奎年轻时不知什么原因坐过牢,30多岁才娶妻生子。他们一家是什么时候住进我们村里的,我已经毫无印象。只觉得他长得蛮横,又是个大块头,说话声音像打雷,跟他的名字很搭。他的儿子长得一点都不像他,又黑又瘦,单眼皮小眼睛,完全是他老婆的翻版。

大奎现在老了,头发花白,虽然满脸横肉依旧,但他看我的眼神却没有了锋芒,变得很弱,像一盏失去电力的手电筒发出的光。我觉得这可能跟他儿子的死有关。他儿子20岁的时候死了,而孩子的爷爷精准地预测到了这一点。

大奎的父亲是个能未卜先知的算命先生,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直觉他应该叫“张半仙”或“李铁口”。他的脸就像酱色的老核桃,皱巴巴的皮肉之间嵌着一双芝麻大的小眼睛,呈现出清晰的倒三角形,并精光四射。他干瘦,肩胛骨高耸,常年穿件玄色长褂子,头上斜戴一顶礼帽,手握一顶长柄雨伞,权当手杖,还必拎一个薄薄的人造革挎包,永远都是一副即将要出远门的样子。

实际上老爷子年纪大了很少出远门,只在村里逛来逛去,到处多嘴惹人嫌。我也同样不喜欢他。高二那年放暑假回家,我在路上遇见了他。此前从未正眼瞧过我的老爷子居然停下脚步,打量了几眼后把我叫住。他说,小姑娘,你谈恋爱可以,可千万不要做出让你父母下不来台的事。我大惊!马上噔噔噔加快步子跑回家去,心里面像有一万头草泥马在吵闹。他是怎么知道的?!因为此前我刚被一个男生强吻过,整个人正处于酸软无力,随时想倒地不起的状态中。就这样,我度过了一个魂不守舍的暑假,之后也常常忐忑不安。直到多年以后,我无意中得知,男女之间有过亲密行为以后,女孩子的眉毛会逐渐散开去,不复之前那样紧密绞在一起的状态。我恍然大悟。原来是雕虫小技。但这老爷子竟然拿它来吓唬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我对他的憎恶无以复加。不过我爸倒是挺尊重他,说他是没落绅士,算命也有一手。老爷子其实也知道自己并不受欢迎,但他就是毫无自知之明。有一次他路过一户人家,看到里面躺着老人,就断言这老人两日内必死。家属听了很不高兴,不客气地出来轰他,他也不在意,还指点人家说,你看,他的手一次次伸起来,好像要凭空抓住什么东西,这叫“捉日头影”,离大去之时不远哩!那次果然被他说中,老爷子的腰杆就此挺拔了些,路过村民扎堆的地方也敢凑上去了,但大家还是一见他就纷纷散去,像是看到了瘟神。

那天,他一大早就坐在村委会门口的椅子上放言,村长阿康的老母亲死的时候,身边不会有一个亲人在。阿康闻言很愤怒。他的老母亲重病缠身、辗转病榻已久,但身边从来不缺人,他和他的兄弟姐妹及各自的子女一组组轮流陪伴、服侍着她,无微不至,更毫无怨言,老太太怎么可能会在孤独中离世?这不是污辱人嘛!但老爷子面对着阿康的拳头,平静而坦然地说,如果我算得不准,就自罚永远离开,從此不再踏入村子半步。村长阿康想了想,这才把拳头收了回去。第二天中午,阿康换下姐姐姐夫让他们去吃饭,等他们走了以后,他突然觉得尿急,就去了一墙之隔的厕所小便。等他回来,老母亲已经咽了气。

老爷子赢了。但他还是离开村子走了,从此销声匿迹。我爸好奇,经过几番打探,查出了原委:可能是村里几次胜算下来让老爷子信心大增吧,他居然掐算起了自家孙子的八字。出来的结果让他惊恐万状,连夜收拾包袱行李就离开了家,只给儿子留下一张小纸条,意思是说让孙子远离高楼大厦,远离刀光剑影,找个地势低的地方,脚踏实地,哪怕种地甚至钻地下挖煤,也是好的。大奎把这事儿隔着手机跟儿子一说,那孩子直接笑岔了气,觉得爷爷肯定不是疯癫就是痴呆了。不日后,他正跟着他老爸大奎当年的狱友、如今的黑社会老大吃香的喝辣的时,席间老大接了个电话,让去一栋20层高楼要一笔几百万元的账。大奎儿子欣然接下了这个任务。但万万没料到的是,他一进门,就被人家关门打狗,直接从背后乱刀砍死了。后来听说双方坐下来一查,却原来是砍错人了。

儿子死后过了好几年,大奎又领养了一个小女孩,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听我妈说,“掌上明珠”四字都不能比拟大奎对那小女儿的宠溺程度,因为这个小女儿,他几乎变了一个人,连说话的声音都小了两个度。这个小女儿也像是来报恩的,不仅长得人见人爱,上学以后成绩还一直遥遥领先。他曾带着那个长得像天使的小姑娘上门找我妈,说想让我妈这个退休教师辅导写作文,我妈不好拒绝,就当场考了考小女孩,让她描述一下爸爸,小宝贝张口就来:我有一个慈祥的爸爸,他高大伟岸,笑容亲切……我妈就对大奎说,这孩子根本不需要辅导。大奎牵着孩子的小手走的时候我妈看见他抹眼泪了。

唯一的遗憾是,那小精灵般的女孩儿经常肚子疼,疼起来要命,还呕吐,却找不出原因。大奎便带着她四处求医,哪怕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最后一站是上海。医生给小女孩做了检查,然后告诉大奎说,小女孩头上长了个脑瘤,已经扩散,命在旦夕。大奎当场就嚎啕开了,满地打滚,痛哭流涕。但无论多么不舍多么心碎,最终他都不得不眼睁睁看着心爱的小女儿化为一抔骨灰。听说小女孩去世前,搂着大奎的脑袋说,爸爸,别伤心,我想快点投胎,好再来做你的女儿。

那天,大奎舅舅为我一一介绍了他和妻子种的多肉的品种及名字,我注意到他手腕上套着一串粗大的佛珠;他也注意到了我的目光,便笑言他现在信佛。我脑海里立马出现了表姑妈和她的佛堂,心想,真不错,这简直像是一种传承。这时,一条小白狗从里面跑出来,带来一股檀香味,不停在我们脚边转来转去。大奎突然抽了抽鼻子,疑惑地盯住了小白狗,眼神很可怕:“畜牲,你是不是跑进我的佛堂里去了?当心我摘了你的狗头!”他猛地一转身,就撇下我进门去了。小白狗吱吱呜呜地叫着,也跟进去了。

我走到村民王大爷家门口时,见到一个女子,身穿紫绛红的丝绒旗袍,脸上蒙着的五彩面纱从额头一直拖到颌下,走起路来袅袅婷婷,那曼妙的身姿看起来很眼熟。

正猜测着呢,忽然这女的就在王大爷家的大门边站定,并朝里喊了起来:“王书记,今天没有你的《钱江晚报》!很奇怪,昨天也没有!今天只有《宁波日报》!”

里面传出村前前任老书记王大爷“哎哎”的应答。只见女子扬起戴着玉镯的右手,将手中的报纸优美地投进了王大爷门上挂着的信报箱,然后一个娇美的转身,朝我拉下了脸上的面纱——果然,跟我判断的一样,是村里的邮递员兼卫生员兼妇女主任绿叶姐。

绿叶姐有着与众不同的声线,比高亢低一点,比低沉高一点,发声直,不太会拐弯,但一拐弯就会变得沙哑。她长相一般,身材像只直笼的桶,没有腰,但个子高,皮肤白,又会打扮,这就恰当地弥补了她的缺点。

绿叶的男人外号黑炭,全身上下只有牙齿是白的,人又老实得要命,用现在的话说就是个“钢铁直男”,所以刚结婚时绿叶姐很不开心。不开心的后果是身体不好,导致她家窗玻璃上的大红囍字还新着,家门口的水泥路已被她倒出来的中药渣沤变了色。那段时间,村里的养鸭专业户老卓常见身材高大却苍白羸弱的新娘眉头微蹙扶门倚立,一见他,她就喊“卓司令”,声音糯糯的,把他的心都喊融化了。于是他就给她送去了最大最新鲜的鸭蛋,让她补补身子。

很快,绿叶跟鸭司令老卓的事就人尽皆知。消息源自老卓,他是个酒糊涂,一喝醉酒就跟人吹牛,说骑着绿叶就跟骑高头大白马似的,很威风。风言风语最后刮进绿叶男人黑炭的耳朵里,他就问老婆是不是真的。这让绿叶很受伤。她一语不发把冰箱里所有的鸭蛋拿出来丢到门外,眼睛也不看丈夫,说,以后家里的蛋就由你买,我就不管了。唉,我贪图方便买他家的蛋还错了!呜呜呜,天杀的臭鸭蛋,我再理你就是狗娘养的……委屈的热泪很快就将丈夫的疑虑冲刷得干干净净。第二天,绿叶难得邀请丈夫跟着自己去早锻炼,夫妻俩沿着村道慢跑了两圈,碰到村民都热情地打招呼。跑到村东凉亭时,绿叶温柔地让丈夫先回家准备早餐,她还要在这儿舒展一下筋骨。接下来,村民都看见她站在凉亭里,面朝着村里最大的企业——大伟拉丝厂,练起了瑜珈。初升的太阳慢慢将暖暖的色调涂抹上拉丝厂的大门,厂长大伟衣冠楚楚地出来了,此时的绿叶正巧保持着一个极其妖娆的姿势,两人四目相对,两张脸上的笑容比阳光还灿烂。

绿叶姐亲亲热热跟我打了声招呼,我赶紧夸她保养得当,赞美她的好身材与好皮肤,她谦虚地连说了两个“老了”,然后笑眯眯地嘱咐晚饭后别忘记督促我妈去她的医疗站打屁股针。我感谢了她,告诉她我就是因为老妈身体抱恙才回来的。“我们女人一定要好好爱自己,只有先把自己照顾好了,才能更好地照顾家人呀!”她一脸正色地说完,把面纱重新蒙上,袅袅婷婷地走了。

晚饭后,我陪老妈去绿叶的医疗站。绿叶的儿子阿波从窗户里瞅见了,出来很有礼貌地跟我妈打招呼。阿波是我妈的学生,小时候长得虎头虎脑很壮实,皮肤也随绿叶,很白。但这次他脸色发黄,人也瘦,强打的笑容使他看起来特别疲惫,像身上背负着千斤重担。他很快就钻进房间去陪他的儿子玩了,绿叶给我妈打完針,我妈忍不住问了一句“阿波怎么瘦成这样”,绿叶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

原来,阿波以前的那份工作应酬多,把胃给喝坏了,老是不舒服,就四处看医生。先是隔三岔五做胃镜,做出来没毛病;然后做CT、加强CT、核磁共振,结论也是没啥问题。阿波就转而去看中医。找了宁城挺有名的一位老中医,坊间关于这位老中医最厉害的传言就是他治好了自己的肾脏炎。老中医断言阿波是体虚,给他开了一堆的补药,人参、冬虫夏草、铁皮枫斗,总之各种高档补品轮番来。此类药费不能报销,还好阿波家底还算丰厚,如此这般吃吃吃,最后吃得他一个30多岁的小伙子一年四季四肢冰冷,且天天汗流浃背,上班得带好几套内衣裤,晚上睡觉也汗出如浆,经常得用吹风机吹被窝。

此时的绿叶跟白天判若两人,面部肌肉仿佛即将被焦虑压至垮塌。听到这里我实在忍不住打断了她,“虚不受补,这么浅显的道理难道那老中医他不知道?”

绿叶摇摇头,无奈地说,药都是在老中医儿子的药店抓的,因他现在基本上就在他儿子的药店坐堂。

可怜的阿波吃着补药还是不舒服,于是又去大医院看西医。那个著名的专家说,既然胃没毛病,那就可能是胆囊有问题。但B超结果显示,阿波的胆囊没问题,然而那专家还是一举把阿波的胆囊给切除了。“最后都没让我们看看切下来的东西。”绿叶说着,眼泪又下来了。我和老妈正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她却一下子自己抹干泪水破涕为笑:“好在没有了胆囊,就是绝了后患,我家阿波再也不怕得胆囊炎了。”

“倒也是哦。”我和老妈冲她点头告别。出得门来,迎头碰上一个壮硕的中老年妇女拎了一大篮鸭蛋,叫着绿叶的名字往里闯。

“这就是鸭司令的老婆。”老妈咬我的耳朵。

“呃?”我朝她发出疑惑的第二声。

“绿叶虽然和鸭司令断绝了来往,但和他老婆成了好朋友。”老妈朝我眨了一下眼,我突然觉得老妈好幽默。

我妈说兰兰一直在找我。每回一次娘家,她就来一趟我家,跟我妈回忆一次童年的我,以及她如何如何想我。我颇感纳闷。

兰兰是我的小学同学,长大后我俩也曾同事过,但时间很短。我高中毕业开后门去那家著名的中外合资企业时,初中毕业就进厂的她已经是个老练的纺织工人了。我总共在那家纺织厂呆了两年,就又厚着脸皮拾起书本外出求学,不像她,一直呆到工厂倒闭才另谋生路。当年我们虽然在同一家单位上班,也分在一个寝室,但不在同一个车间;而且我上的是长日班,她则是三班倒,两人平时碰面的机会并不多;我又是个书呆子,她则是个既织得毛衣又吵得了群架的“泼辣户儿”,所以我俩实际上并没有什么交集,更遑论什么深层次的沟通和交流。我思来想去,自己好像并没有啥特别值得她想念的地方。是在灵光乍现的一瞬间,我突然猜到,兰兰那么想我,可能是因为我见证过她当年的辉煌。

当年,兰兰曾经有过一个有钱的情人。

其实一开始那男的是兰兰表妹的情人。她表妹来我们寝室住过几次,长头发,白皮肤,尖下巴(那时还不时兴叫锥子脸),听说整过容。表妹很喜欢向兰兰显摆自己纤细的腰肢,兰兰虽然胸大,却是个水桶腰。但兰兰背地里告诉过我,她表妹的细腰是抽脂后的结果,从前她表妹的腰比她还粗。兰兰表妹很开放,有一回就直接把她的情人带到我们寝室来了。她和那男的一起抽烟,夸张地笑,跟那男的说话时声音特别嗲。那男的50多岁,头戴一顶礼帽,穿蹩脚的西装,一只眼睛有毛病,眼皮耷拉着,看不清有没有眼珠。但从他两手交替着拿烟的姿势可以看到,他的十个手指都戴着金银钻戒,还满身披挂。

他们离开后,兰兰叹息着告诉我,那男的有家室,却还带着她表妹到处跑。没过多久,兰兰表妹又攀上了其他男人,就把那男的甩了,那男的就天天跑到兰兰这里来诉苦。一来二去,两个人就好上了。很快兰兰身上也戴上了男人送的黄金项链、黄金耳环、黄金手镯,其中有一条黄金项链一直垂到她的肚脐眼,比狗链还粗。到了那年的端午还是中秋,我忘记确切什么节日了,总之能体现女儿回报父母恩情的一个比较重要的节日,那男的去了兰兰家,还给兰兰的父母买了冰箱和洗衣机,出手很大方。兰兰父母对这个阔绰的男人甚是中意,并没有对他的年龄或身份提出任何质疑。

那男的也经常带兰兰出去旅游,兰兰因此变得见多识广,有一次回来还讲起了流利的上海话。但是兰兰最后一次回来是一个人,打扮入时,却眼睛红肿,说是跟那个男的分手了。按我直言不讳的性格,我应该安慰了她,或者还说了“你们俩本来就不合适”之类的话。

很多年以后,我在大街上遇到兰兰,她已经变成了一个村妇,衣衫朴素,浑身上下不见一件首饰,旁边站着她老实巴交的丈夫,浑身散发着鸭粪的臭味。我很高兴地跟她打招呼,她却并不见得开心,而是酸溜溜地恭维了我几句“你可真年轻”;我跟她讲自己的近况,并试图拉她的手,但刚一触碰到她,她就像触电一样甩开我,拿一双细长的单眼皮小眼睛乜着我说,“你细皮嫩肉的,我皮糙肉厚,当心割伤你。”

我妈给了我兰兰的手机号码,我马上给她打了过去。电话响了好久才接通。她的声音依然跟当年一样,略带沙哑,记得我以前曾经夸过她这叫“性感”。她说,听我妈说我离婚了,还是净身出户,她蛮同情我的。但我分明听出她的嗓子眼里有压抑不住的喜悦。话锋一转,她突然感叹道:“小时候我不知道有多忌妒你,家里条件好,裙子永远都比我多。说来也怪,我妈就算做出和你一模一样的裙子,我穿起来也没你好看。”她的话把我的思绪拉回到了久远的童年。的确,那时兰兰妈好像特别喜欢来我家串门,问我妈借鞋样,讨布头,描花样,这些我都没有异议,唯独看不惯她老是给兰兰做和我一样的衣裙,无论颜色或款式,都极尽相似。有一次我们出去春游穿了同样的粉色连衣裙,有陌生人见了就说,“这俩双胞胎怎么长得一点都不像?”搞得我莫名恼火。幸亏我妈有办法,在领口绣一朵小花,或在裙摆贴上几片花瓣,我的裙子便立刻变得与众不同,兰兰妈也就望尘莫及了。

“你还记得吗,有一次你喝醉了酒,半夜起来没去卫生间,把尿尿在了套鞋里?那套鞋还是我帮你拿的,你尿了满满一套鞋,哈哈……”电话那头,兰兰又提起了一件往事。听得出来今天她特别开心,那爽朗的笑声都快钻进我耳膜里去。“是嘛?”我讷讷地答道。我只记得有一次我喝了酒去上厕所,头低下去时没注意,额头磕在了水泥围栏上,肿起了一个大包。回寝室兰兰问我怎么额头变得这么高,我说我突然想学毛主席。那次我俩笑得可真是开怀,双双倒在床上泪水都溢出来了。那时我们可真年轻啊,这样笑过眼角都没有皱纹。

“对了,我儿子已经当兵退伍回来,找好对象了。亲家在宁波经营水产,是个老板。听说你女儿还小?”兰兰又新开了个话题。我赶紧向她表示祝贺,并老老实实地告诉她,我女儿还在读高中,虽然在一中,但成绩一般。兰兰的儿子我小时候曾经见过一面,异常老实,右眼角长着一片深蓝色的胎记,让我想起青面兽杨志。

“哦哟,那不会的,一中能考进,怎么着也能考上一本。”她在那头大声说,然后又压低了嗓门:“你女儿考上大学以后,可得让她爹出点钱,不能太老实,该要的钱还是得要!你开不了口,就让女儿去讨!”她斩钉截铁地为我支招,转而又扯到了她的儿媳:“哎呀,我儿子找的对象也是个大学生,就是从小家里条件太好,娇滴滴的,惯坏了,我这婆婆就不好当,很烦呢。不过亲家人很好,这不,给我买了好几套首饰,戴都戴不过来……”

她还在那头喋喋不休,我眼前却浮现出她当年第一次浑身披挂着金首饰坐在单人床上的样子。她紧张又略带羞涩地仰望着我,我在对面上铺侧躺着支起腮帮俯视着她。她问:“我这样,真的好看么?”记得当时我没有说话,还记得自己冲她轻轻摇了摇头。但我今天才猛然想到,从她的角度看过来,我这个动作很像在点头。

晚上,我回房间睡觉,看到书桌上那卷纯羊毛织物还原封不动放在老地方,便对跟进来的老妈说,就快过年了,要不明天我们抽空把它修补一下,挂起来吧。老妈盯了一眼那卷东西,沉吟了一下,才说,“你真觉得它适合挂那儿?”

我认真地注意了一下老妈的神情,心里一动。不对,这不是老妈应有的作派呀。平时她总是大包大揽地做家务,打扫我的房间,整理我的衣柜,甚至钉我衣服上掉落的钮扣,几乎一副要把我这年近半百的女儿宠成白痴才善罢甘休的样子。就在白天,我想动手把卫生间里放着的几件脏衣服拿去井台洗了,结果端着盆经过厨房时,被正在用牙刷一粒粒刷毛蚶的她看到,立刻冲过来一把夺走那盆脏衣服,我伸手欲抢,被她像老鹰捉小鸡游戏里的鸡妈妈一样张开手臂护住,最终没能成功……她却独独对这样的东西视而不见,一直让其在我书桌上兀自积灰。难不成,这东西有问题?

事情是这样的。我房间的书架边有个位置,曾经挂着一幅书法作品,是李白的《月下独酌》“花间一壶酒”佳句。我的书法家朋友笔走游龙,装裱也庄重大气,尺寸更恰如其分,很为我的房间加分。忽然有一天,我发现宣纸不再洁白,诗句间冒出灰色斑点——取下一看,是发霉了,那个角落长期遭受风吹雨打渗漏引起的。

找人重新做了防水,内墙的渗漏痕迹也去除了。但是那幅书法作品也毁了。就在我绞尽脑汁想着如何填补那块空白时,在一箱从市区搬回娘家的旧物中,我一眼看到了那卷织物。确切地说,它是一幅画,羊毛质地,由纯手工编织而成,画面上,一艘红船正扬帆在蔚蓝的大海,不远处,一轮金黄的圆月高悬在天,海面留下倒影。整幅画作图案简洁,色彩明快,很有立体感。那一年,老爸跟一群朋友去乌鲁木齐游玩,回来时,我在他带回来的一堆新疆特产中看到漂亮的它,很为老爸突飞猛进的审美高兴,当即就联合我弟弟,把客厅里挂的四大美女摘了,换成了这幅独特的手工艺品。

后来老爸过世,房子改造,很多东西扔的扔了,送的送了,唯独这幅羊毛画我舍不得丢,毕竟它是老爸留给我们为数不多的纪念品之一,尽管它已经褪色,下面的流苏也变得稀疏,更美中不足的是,承重的羊毛线圈已被蛀断多处,参差不齐。要想重新把它挂起来的话,必须找到同色的毛线,再密密缝起来才行。老妈是个女红高手,这種手工活儿对她来说就是小菜一碟。我便将它搁在书桌上,以为老妈很快就会搞定,没想到时间过去大半年,她竟无动于衷。

“我就觉得它尺寸挺合适的。”为了解开心中的疑惑,我走到老妈身边,摊开了它。它依然很厚重,曾经深蓝色的海洋已经被时光冲刷成了浅灰,且带起一股久远的粉尘味。要是当初把它跟樟脑丸放在一起就好了,我心想。

“你知道这是谁送给你爸的吗?”老妈突然像下定了决心,盯着我的眼睛说。

“难道不是他自己买的吗?”我的心“别”地跳了一下,血液冲向脑门。

“是一个名叫徐小娥的女人。当时她在新疆做服装生意,赚了不少钱。那次你爸他們一群人去乌鲁木齐,就是她邀请并接待的。”老妈的语气很平淡,但是语速很快,像是怕被我打断似的。“她离婚单身,人很漂亮,交际能力很强,回老家来洽谈业务时跟你爸结识。”说到这里,老妈声音低了下去:“其实你爸并没有告诉我那次他从新疆带回来了什么礼物。”她停顿了一下,问我,“你可还记得?”

我想了想,说:“有一只手表,金色的,做成手镯的样子,很别致。老爸说是新疆老板送的,价值5000元。”那次我爸突然出现在我学校,我深感意外。他手里拎着一个漂亮的礼品袋,笑容可掬地告诉我,刚从新疆回来,直接叫朋友从机场开车送他来的,因为有一份重礼要送给我。当然我没告诉我妈这些。我只对她说,当我拆开精美的包装,发现它是日本产的,就直截了当对我爸讲,5000日元,折合人民币也就一两百块钱,老爸脸上的笑容才没那么夸张了。我也没告诉我妈,那只金光灿灿的手表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满足了我的虚荣心,直到它颜色变白弹簧失灵电池用尽,不知所终。

“这幅画被你们姐弟俩挂上客厅时我还不知道是新疆货,”老妈瞅着我笑笑,“它的来历还是你无意当中说出来的。那天好像是在饭桌上,你不知怎么提到了这幅东西,然后我清清楚楚地记得,你爸头低下去,不敢看我了。后来我就背着他做了一件事,他可能到死都不知道。”

我吓了一跳,紧张地望向老妈。但老妈依旧面带笑容,继续往下说:“我给那个徐小娥写了一封信。”

“写了些啥?”

“没啥。就跟她介绍了一下我们家里的基本情况。我跟你爸结婚多少年,有一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女儿几岁,在哪儿读书,儿子几岁,上初中了。就这些。”

“后来呢?那女人回信了吗?”我越来越好奇了。

“没回。”说到这里,老妈促狭地挤了挤眼睛,“但是你老爸收到了她的信。他被她狠狠地骂了一顿,骂了个狗血淋头。”

“啊?”

“真的。他把那封信给我看了。当时他一脸的莫名其妙,简直太受伤了。哈哈,我知道他满腹冤屈,但是我没有告诉他真相。”老妈微微侧着头,仿佛沉浸在回忆里,“你老爸就这样跟那女的断了联系。”

“还是您有办法……”我用崇拜的目光瞧着老妈,“真没想到,老爸还曾经有过这样的故事……”

“那,这画你还挂吗?”老妈脸上泛着少女般的红晕。“你要挂的话,我也不反对,明天就修……”

我果断地朝她摆了摆手,“不了不了,您快去睡吧!”

现在,那幅画被我束之高阁,书架旁的那面墙依然空着。挂什么好呢?得好好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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