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种毒
2021-02-28江未若
江未若
方明远到临安孟家求药,路上救了个姑娘,谁知姑娘就是孟家的大小姐。更离奇的是,孟家三年前被人投毒,一家七十余口全部惨死,只有大小姐一人活了下来……
(一)
方明远和城南的大小姐结了仇。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方明远赶路时忽然尿急,那时日近黄昏,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实在憋不住,幸而四下无人,便挑了棵树,在树后草草解决内急。
谁知尿到一半,无意中抬头,正对上树枝间一双黑亮亮的眼睛。
方明远差点儿吓得尿失禁。
大小姐出门遇上劫匪,护卫寡不敌众,带着大小姐仓皇逃命,半途使了个计,将大小姐藏在路边一棵高树上,自己驾着空车将劫匪引开。
大小姐等了两个时辰,不见护卫回来,料知凶多吉少,皱着眉正打算自己从树上爬下来。
可事情就这么巧,方明远尿急,挑哪棵树不好,偏挑中了这棵树。
大小姐倒没发火,只是坐在树干上,居高临下地盯着方明远看了半晌,开口云淡风轻,问的问题也很有技术含量:“都给你尿湿了,我怎么下来?”
方明远臊得几乎要钻到地底去。
暮色苍茫,夕阳残照。
方明远将背上的人往上托了托,喘了一口气,迈着沉重的脚步继续往前走。
他累得迷茫恍惚,心里也懵懵懂懂,不知怎么就到了眼下这一步。
大小姐跳下树时崴了脚,虽然没伤到骨头,却走不了路了。方明远自觉是自己连累了她,歉疚地表示可以把人送回家。
大小姐说她家在临安城。
方明远欣喜地说道:“那太好了,我正好也要去临安城,一定将姑娘送到。”
方明远说这话的时候,完全没想到背着人赶路,是件多么挑战体力的事。
大小姐大约也知道他辛苦,一路上不时跟他聊天,分散他的注意力。
大小姐问:“不知公子贵姓?”
方明远哼哧哼哧地喘气:“免、免贵姓……姓方。”
大小姐问:“聽方公子口音不像是临安人,怎么要去临安城呢?”
方明远哼哧哼哧地喘气:“去临安求……求药。”
“哦?”大小姐很好奇,“方公子也是去求药的?”
方明远不喘气了,他把大小姐放到路边,扶着树歇了一口气:“我也是听人说,临安孟家世代经营药材生意,什么奇药都有,来碰碰运气。”
大小姐问:“方公子想求什么药?”
方明远却忽然脸红了:“这个……不大方便说,还请姑娘莫怪。”
夜里总算赶到了临安城。
临安是座大城,城郊常有人流往来,渐成集市。大小姐出手阔绰,直接在车马行买下一辆马车,方明远便又当了一回车夫。
方明远问:“姑娘去哪里?”
大小姐道:“往南。”
马车一直走到城南,最后停在一座宽大的府院门前。方明远跳下马车,将大小姐扶下来。朱红的大门紧紧闭着,门口屋檐下挂着两盏红灯笼,照着那黑底金字的匾额。方明远一边抻着脖子去看,一边问道:“敢问姑娘,不知贵府尊姓?”
大小姐望着他粲然一笑:“城南孟家。”
(二)
方明远坐在灯火通明的正厅里,瞅着小厮们鱼贯而入,端上一盘又一盘热气腾腾的丰盛菜肴,心中仍像在做梦一般,有种不真实感。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在路上偶然碰上的姑娘,居然是临安孟家的大小姐。
因为帮了大小姐,方明远被当作贵客好吃好喝地伺候了一顿。吃饭的时候大小姐未露面,陪客的是一位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方明远见中年人举止沉稳有度,料想应该是大小姐的父亲,便称他为孟先生。中年人道:“我不姓孟。孟家只有小姐姓孟,我是这里的管家。”
方明远赶紧自罚一杯,为自己的失礼莽撞道歉。
管家表示无碍,又问方明远要来孟家求什么药。
方明远先前不知大小姐就是孟家人,如今知道了,更不好意思开口,只好支吾不言。
夜已深,方明远被安排在后院的客房休息。
方明远喝多了酒尿急,房里倒是有恭桶,但他忘了自己的裤子打了八个死结,一时解不开。正急得团团转时,转头瞧见墙上挂着一把宝剑,当即抽下就要斩断腰带。
正在这时,房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方明远惊慌之下抬头,只见大小姐站在门口,目光往下,落到悬在他两腿之间的那把明晃晃的宝剑上,顿了顿,开口道:“倒也不必如此,我不是那等过于注重清誉的闺阁小姐。”
方明远还未明白大小姐的意思。
大小姐道:“即便方公子真的为下午那事羞愧难当,决意自宫,也请莫要用这把剑。此剑是我护卫的心爱之物,如今他为了保护我生死不明,不好拿他的剑干这事。”
方明远臊得脸都红了:“我没有!我、我不是……”
大小姐道:“不是为这个?那就更不必了。方公子那物虽不中用,但既来了孟家,自然有药可治,万不可因为羞涩而如此想不开。”
方明远颤抖着嗓音道:“你、你……我才没有……”
大小姐微微一笑:“方公子千万不要讳疾忌医。孟家世代贩药,我对医理也略通一二。方才在路上我已给方公子略略把了脉,虽然比较难办,还是有药可医的,切莫如此灰心。”
方明远捂脸大嚷:“别说了!我想求的药是醉浮梁!”
“啊。”大小姐吃了一惊,“原来方公子不是来求壮阳奇药的吗?”
……
大小姐满怀歉意道:“对不住方公子了,我不知你是来求醉浮梁的,胡乱猜测,实在冒犯。只是,既是求醉浮梁,何故先前不明说呢?”
方明远虚弱地开口:“醉浮梁是孟家秘药,千金难求,方某囊中羞涩……”
大小姐笑了:“方公子言重了。药再如何珍贵,都是给人用的。何况方公子是我的恩人,既然开了口,孟家自会把药奉上。只是——”
大小姐微微笑着,看着方明远:“只是,醉浮梁是用来遗忘过去的,方公子想忘记什么呢?”
醉浮梁是临安孟家的不传秘药。人服此药,即陷入昏睡,此时由孟家精通催眠的大夫在一旁施展催眠之术,便可以使人在睡梦中忘记想要忘记的一切。
方明远望着大小姐,低声道:“若过往惨痛如人间炼狱,既有此药,为何不选择忘记?”
大小姐顿了顿,微微颔首:“既然如此,是该忘记。”
“不过,”大小姐又道,“醉浮梁配制起来极为复杂,有些药材还需外购,此药又不易保存,因此从不留货,有人求了才会现制。方公子大概要等上一两个月,这药才能制好。”
方明远道:“无妨。”
大小姐道:“这期间,方公子若还想重振雄风,也可以跟我说,我们可以顺便……”
方明远顿时高声打断她的话:“谢谢,我不想!”
吼完才发现自己说了什么,两眼一黑,简直心如死灰。
大小姐忍笑道:“也行。那便请方公子安心住在寒舍,等药制好,便能用了。”
(三)
方明远深受打击,缓了好几天才恢复过来。他本不好意思一直赖在孟府,打算自己在外面寻个客栈,架不住孟家苦留,只好住下了。
庆幸的是,这些时日他并未再见到大小姐,这让他的尴尬总算是缓和了一些。大小姐比他想象中要忙,经常出门去巡视店铺、采买药草,不怎么在家。
方明远一个人无聊,便在临安城闲逛。临安城颇富庶,方明远这日逛得累了,随意在路边找家小店吃面,忽听外面有喧哗声,抬头望了望,正好看见不远处的知府衙门,一群乡绅模样的人从轿子里下来进了后衙。
方明远好奇地问店家:“这些人是来拜访知府大人的吗?怎么不走前门?”
店家道:“哪里还有什么知府大人?您没看见那后门檐下挂着白灯笼吗?咱们知府前几日中风死了,停灵在后院,这些老爷是来吊唁的。”
方明远道:“一方父母官死在任上,怎么府衙只挂了两盏白灯笼?”
店家道:“知府大人生性低調,且不是本地人,如今只是暂时停在府衙后院,等过了头七就会送回老家发丧了。”
方明远道:“看来这位知府大人是位好官。”
店家道:“可不是?只可惜好人不长命,知府大人如此,当年的孟家也是如此。有时候想想,老天爷可真是不公哪。”
方明远停了筷子,惊讶地抬头望向店家:“孟家?”
店家感叹道:“您初来临安城,想必听说过临安孟家吧?”
方明远点了点头:“在下正是为向孟家求药,才来的临安。”
店家道:“那您可曾听说过,孟家三年前被人在水井里投了毒,七十余口人全部惨死,只有大小姐一人活了下来?”
方明远回到孟府时天色已晚,大小姐正在后院饮茶。
大小姐多日在外经营生意,今日难得在家。方明远上前问好,大小姐瞧着他微微一笑:“几日未见方公子了,住得可好?”
早有婢女给方明远送上茶来,方明远赶紧接过:“住得很好,多谢小姐盛情款待。”
大小姐道:“方公子不必客气。那日你不辞辛苦送我回来,这份恩情我一直记在心里。方公子在孟家不必拘束,有什么要求请只管提,只要孟家力所能及,必定办到。”
方明远道:“不过是举手之劳,实在不值得小姐如此挂记。”
大小姐笑道:“于方公子是举手之劳,对我来说却是大恩。倒是我要向方公子赔罪。先前总爱同你开玩笑,是我一点儿上不得台面的小趣味,若有冒犯之处,还请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方明远望着大小姐巧笑嫣然的侧脸,忽然开口道:“我今日听说……”
大小姐问:“听说什么?”
方明远话到嘴边,拐了个弯:“我这几日在外面闲逛,听说临安城知府死了。”
大小姐闻言,脸上露出些许哀伤:“是五日前过世的。知府大人是我世伯,同先父一向交好,明日我便要去他老人家灵前吊唁。”
方明远脱口而出:“我可以与小姐同去吗?”
大小姐诧异地抬头看他,方明远这才发现自己有些心急,补救了一句:“我听说临安知府生前是位爱民如子的好官,左右我最近无事,若能在知府大人灵前上炷香,也算尽一份心意。”
大小姐瞧了他一眼,笑了:“看不出方公子还有这份仁心。”
(四)
方明远一夜没有睡好,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着孟家的事。
他想到刚来孟府那天,曾把管家错认为大小姐的父亲,管家却说,孟家只有小姐一人姓孟。
那时他还不懂,如今才明白这话里令人不寒而栗的意味。
他又想起下午在饭馆从那位店家口中听到的往事——
“那个夜晚确实有些反常……”店家唏嘘道,“不到酉时孟府就关了门,整个府里静悄悄的,一点儿动静都听不到。后半夜却忽然传来哭号声,就在府院大门之内,哭声令人毛骨悚然,周围的住户吓得都不敢靠近。直到五更天惨号才渐渐平息,早有人去报了官,知府大人亲自带了人到了孟家门前,本打算破门而入,那门却自己开了。
“开门的人是大小姐。大小姐那年才十四岁,七窍流着血,披头散发地站在门口,抬头瞧见知府大人,说了一声‘世伯救我’,就倒在了地上。
“后来府衙里的仵作仔细看过现场,发现毒药是投在水井里的,孟家的厨子取井水做晚饭,因此全家都中了招。那毒无色无味,服下后只觉困倦,直到后半夜才开始发作,发作时毒已入肺腑,无药可解。大伙都说,是孟家生意做得太大,遭人妒忌,才遭了这样祸事。可怜大小姐那日因风寒卧病在床,晚饭吃得少,中毒轻,这才侥幸活了下来。
“那真是临安城近十年来最惨的一桩祸事,如今我还能回忆起来,出殡那天,大小姐一个人披麻戴孝,将全家七十多口棺材送到了城郊。一夜之间家破人亡,实在是惨哪。”
“凶手找到了吗?”方明远记得自己在无比的震惊中这样问了一句。
“若是能找到,也算告慰这惨死的七十多条性命了。”店家道,“可哪有那么容易找到?知府大人亲自督办,也没有寻到一点儿蛛丝马迹。咱们知府说来实在是个好官,当时孟家遭祸,多少人惦记着孟家的生意,是知府大人一力扶持,大小姐才得以撑住门楣。大小姐自己也争气,才三年,就将孟家的生意经营得有声有色,没有断送这份祖业。等以后大小姐招个赘,再生个儿子,孟家也算后继有人了。”
第二日一早,方明远和大小姐一起坐车到了府衙。
知府大人生前为官正派,来吊唁的百姓很多,灵堂里气氛肃穆。大小姐带来丰厚的奠礼,府衙里的下人都认识大小姐,对她颇为尊敬。大小姐点了一炷香递给方明远,方明远接过,恭敬行了礼。大小姐又点了一炷香,供在灵前,正打算行礼时,却被身后一阵喧哗声打断。
知府夫人不知从哪里忽然冲了出来,一把打落大小姐手中的香,歇斯底里地骂道:“就是你!就是你害死了老爷!你怎么还好意思出现在老爷灵前!不怕老爷向你索魂吗!”
仿若晴天霹雳一般,整个灵堂的人都被这突变惊住了。下人们吓得面無人色,赶紧上前拉住知府夫人。知府夫人却挣开了束缚,朝大小姐扑过来。大小姐闪身躲过袭击,退后两步道:
“夫人伤心过度,还不快扶夫人回房休息?”
知府夫人赤红着眼睛,状若疯狂:“你做贼心虚,我今日便要来揭穿你的真面目!”
整个灵堂陷入一片混乱,眼看知府夫人就要抓住大小姐,却被人一把按住了双肩。
方明远将知府夫人轻轻推回两个丫鬟那里,作了个揖道:“得罪了。无论事情真相如何,在下斗胆认为,都不应在大人灵前闹成这样。”
知府夫人的贴身侍女也赶上来给大小姐行礼,红着眼道:“请小姐责罚。我们夫人本来在房内歇息,不知怎么就出来了,都怪我们没有看好夫人。只因那日小姐深夜来见我们大人,第二日大人就走了……大人和小姐常有往来,我们都知道没有什么,夫人近日哀思过度,神思不属,一时胡言乱语,还请小姐莫怪。”
(五)
马车回孟府的路上,两人都没有说话。
大小姐忽然开口:“方公子相信我吗?”
方明远道:“我相信清者自清。”
大小姐叹了一口气:“方公子有所不知,世伯助我良多,我心里是万般感激的,又怎会害他?世伯过世前我确实去过府衙,但那是为了送药。世伯年岁已高,身体一向不好,最近公事又辛苦,每每忙到深夜。我劝了几回,只是他不听,我只好常去送些补药。谁知到底是亏空得太厉害,人就这么去了。”
方明远不知如何回应,大小姐又道:“还未感谢方公子今日的维护之情。”
方明远忙道:“这也是小事一桩。”
大小姐道:“方公子太过谦虚了。只可惜我最近有些事务要处理,未能一尽地主之谊,心中实在抱歉。醉浮梁的药材已陆续购进,方公子若是无聊,可以去城外的映柳湖逛一逛,这个季节正是柳絮飘飞的时候,风景倒可一看。”
映柳湖的风光果然不错。
方明远租了一条画舫,隔窗眺望远处的湖光山色,那风景却未真正入眼。
船公上来给他倒茶,方明远喝了一口,正是临安城盛产的白茶,却远不及在孟家喝过的滋味。方明远问道:“这白茶味道与我之前喝的不同,一个地方产的茶叶也有两种味道?”
船公问:“客人在哪里喝过别的白茶?”
方明远道:“孟家。”
船公笑道:“孟家累有巨富,所用之茶自然是最好的,小老儿的茶怎能与孟家的相比?”
方明远道:“孟家遭过大祸,大小姐一人支撑如此大的家业,也不容易。”
船公笑了一声。
方明远抬头瞧了他一眼:“船家似乎有话要说?”
船公道:“不过是些闲言罢了。”
方明远道:“今日本是闲逛,正好听些闲言打发时间。船家请说吧,在下洗耳恭听。”
船公这才道:“您知道孟家只有大小姐一人姓孟吧?”
方明远听他说的是这个,摇了摇头:“这事我早已知晓,孟家人都死在三年前的毒杀中了。”
“小老儿指的不是这个。”船公却道,“早在孟家遭祸前,孟家就只有大小姐姓孟了。您可知大小姐的父亲是入赘孟家?”
“孟家前任家主夫妇恩爱甚笃,可惜命中无子,只生了一个女儿,便为女儿招了婿。大小姐的爹姓宋,原本是药铺学徒,做了孟家的乘龙快婿后,才得以参与孟家营生。大小姐娘亲身子弱,生下她后没几年便撒手人寰,那时大小姐的爹还在灵前哭得悲痛欲绝。等前任家主夫妇先后去世,那男人便露出真面目,不但控制了孟家生意,还重新娶妻生子,连生三个儿子都跟自己姓。大小姐自幼没有亲娘,处处受到苛待,可她毕竟是孟家人,从小极通药理,不到十岁便能独自识药、配药,比资历最老的药师都强。慢慢地,孟家很多生意都要仰仗大小姐,宋家主不想大小姐掌权,开始有意打压,便一纸婚书将她许配给了云城的守备公子。云城地方偏远,等大小姐一嫁,孟家就彻底姓宋了。”
方明远心中十分惊讶:“孟家还有这种秘辛?”
“早些年坊间传得沸沸扬扬,只是如今都没人提了。”船公道,“其实,也有人说,三年前孟府那场满门毒杀案,或许……是大小姐自己下的手。”
方明远震惊:“怎么可能?!”
船公道:“这当然也只是一种传说。大小姐精通药理,也有下毒的时机,偏巧满门只有她一个活下来,难免让人心中犯疑。当年宋家主也确实做得太绝,不但要将大小姐嫁给纨绔少爷,将孟家产业分给自己的三个儿子,甚至还把孟家祖先牌位从孟府迁了出去,迎了宋氏牌位进来。若我是大小姐,只怕也忍无可忍。”
方明远仍然觉得难以置信:“若真是大小姐杀了一家人,总会留下蛛丝马迹,知府大人查案时难道未曾发觉一丝半点儿证据?”
“大小姐极擅长制药,府里也有现成的药材,少了一点儿半点儿,谁能发觉?孟家人除了她都死了,更加死无对证。更何况,便是真有证据,只怕也拿不住大小姐。”
方明远道:“此话怎讲?”
店家诡秘一笑:“您知道知府大人是怎么死的吗?”
“不是说,是中风而亡?”
“那也太蹊跷了。从没听说知府大人有什么疾病,如何忽然就中风暴毙了?孟家和知府大人一向交好,可大小姐被宋家主打压的那些年,怎么没见知府大人为大小姐撑腰?有一种说法,说大小姐其实和知府大人达成了秘密协议,知府大人才转而支持她,连大小姐杀人,知府大人都是知晓的,所以此案才不了了之。大小姐每年给知府进贡财物无数,然而知府大人越来越贪心,甚至垂涎大小姐的美貌,大小姐才下手杀了他。”
“你说了这么多,可有什么证据?”
“证据自然是有的。知府大人入殓的时候,我曾偷偷看过一眼,他的死状和当初孟家人一模一样……”
方明远道:“确实疑点重重。可有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您身上的药材味是不是没清理干净,大管家?”
(六)
画舫内灯火摇曳。
大管家笑道:“方公子真是深藏不露,您的嗅覺比我们铺子上的药师都敏锐。”
方明远也笑着拱了拱手:“过奖了。其实我根本没闻到药味,只是瞎猜的,居然运气不错,让我猜着了。”
大管家一愣,无奈笑道:“这可真是……”
话未说完,一道清冷的嗓音从帘幕后传出来:“管家,他是在诓你呢。他虽没闻到药味,可方才他在斟茶时故意洒出去,趁机握了握你的手,你怎么忘了?常年接触药材的人,指缝难免有药末残留——你的脸虽然易容了,手却没有易容。”
方明远看向画舫的深处:“大小姐,你这样可不算厚道。”
大小姐的笑容从烛光里漾出来:“你不是也骗了我吗,方大人?”
小桌上已换上最好的白茶,茶香袅绕。
方明远问:“大小姐是如何认出我的?”
大小姐笑盈盈地望着他:“早听说朝中有位年纪轻轻却断案如神的方大人,后来因得罪权贵被贬到地方,你般心细如发,又是京城口音,我便斗胆一猜,没想到你真是方青天。”
方明远道:“青天不敢当,不过是有一点儿探寻真相的小癖好。倒是大小姐为何要频频往自己身上泼脏水呢?”
大小姐笑道:“方大人怎么能断定是泼脏水?我是经商之人,商人多狡狯,说不定我只是铤而走险,以真作假,这本身就是真相呢?”
方明远道:“自我来临安后,一直有人在给我讲故事,店家、丫鬟、船公,林林总总,把临安孟家的过去给我讲了个遍,这实在是太巧了。可更巧的是,以我这几日暗中探查的结果来看,真相竟似乎与我听来的故事正逐渐吻合。”
大小姐道:“这不正好说明,方大人听说的这些就是真相?”
方明远抬起头看着大小姐:“那么,孟家七十余口人,真是你杀的吗?”
“方大人觉得呢?”大小姐面色不变,仍旧笑着。
方明远看了她片刻,道:“即便真是你杀的,你安排管家告诉我这些,又有什么好处?”
大小姐笑道:“或许我是畏罪自首,为了求方大人一个从轻发落?”
方明远正要开口,船身猛地颠簸了一下。利箭带着破空之声射进船舱,方明远一把拉开大小姐,扑到船板上滚在了一处。
利箭如雨点般在船中乱窜,方明远将大小姐护在身下,费力抓住一块翘起的船板稳住身形,忽然闷哼一声。大小姐一眼瞧见他肩膀上中了箭,当机立断抽掉船板,两人一道坠入了湖中。
马车飞快地往孟家赶去。
方明远在车里换上了干衣裳,一道屏风相隔,大小姐在后面换衣。
两人刚上马车,大小姐就给方明远拔了箭。她瞧着箭尖微皱了皱眉,却没说什么,另一只手取出药粉来,迅速给他上了药。
屏风轻响一声,大小姐从后面出来,面上仍没什么表情,只是拉起方明远的手把了把脉。
方明远虽换了衣裳,身上却仍阵阵发冷,他问道:“大小姐经常遭遇暗杀吗?”
“城外多山匪,爱劫掠大户。”大小姐答了一句。
方明远却没被糊弄过去,又问:“你遭过几次暗杀?”
大小姐迟迟没应声,抬头瞧了方明远的伤一眼,忽然叹了一口气。
“方大人又救了我一次。”她的视线落到方明远苍白的脸上,“救命之恩可不好报,看来方大人只能以身相许了。”
方明远身上一阵冷一阵热,乍听此言,难得回了一句嘴:“为什么不是大小姐以身相许?”
“本来是我以身相许。”大小姐笑起来,“但孟家死得只剩我一个了,我今后成婚自然是要招婿的。如今要报方大人的大恩,只好把方大人招了。”
(七)
方明远的意识在滚烫的欲望里沉浮。
他在回到孟家后就发了高烧,那箭上涂有剧毒。意识模糊的时候,他似乎见到了大小姐微微凝重的脸。大小姐望着他,轻声说:“只能如此了。”
方明远昏睡数日,觉得自己做了个漫长的旖旎的梦,醒来时神清气爽,毒已拔除。
不仅解了毒,某个多年来难以启齿的隐疾也被治好了。
方明远觉得事有蹊跷。
在他的百般追问下,大管家告诉他,那毒药性太烈,回府时已发作得厉害,唯一妥善的解法,是由旁人先服下能解百毒的药,再以身体为引,将毒过到自己身上。
方明远心神大震。原来在回来的马车上,大小姐那番所谓“以身相许”的话并不完全是开玩笑。她早知他身上的毒只有此法可解。
大小姐深夜回府,刚跨进门便察觉院中有人。方明远坐在石桌前,遥遥望着她。
方明远道:“为何躲着我?”
大小姐的嘴角习惯性地勾起笑来:“怎么,方大人还要我负责吗?”
方明远执着地盯着大小姐:“若我说是呢?”
大小姐还是笑:“方大人比之前不好逗了。”
“阿绾。”方明远忽然开口,他是第一次这么喊她。他道,“我知道孟家为何会遭到满门灭口。”
大小姐顿了一下。方明远道:“你既然调查过我,那你可知,三年前的鸩杀太子案,是我经手的?”
夜深无月。
孟千绾褪下了总是微笑的假面,在沉寂的院子里直直站着,一言不发。
三年前,方明远还是大理寺的寺丞,朝堂上的新锐文官,众人眼中的后起之秀。
三年前,有一桩惊天大案曾震动朝野,案发后却被当今天子铁血镇压,如今早已成了不能说的隐秘。
一向康健的太子忽然死在了女人床上。虽说太子平日行事颇为不端,却也不至于如此荒唐。果然,大理寺经过探查,发现是有人在太子的膳食中下了毒。
“此毒精妙,银针无法测出,毒发后形似脱阳之症。陛下雷霆震怒,下令严查,大理寺、刑部、都察院三司会审,查来查去,竟然查到了二皇子身上。
“二皇子被贬为庶民,终生囚禁,其党羽被诛杀殆尽。而为二皇子提供毒药的那个药商,则被陛下亲自下令,满门秘密处死。”
方明远一字一句道:“除了当年经手此案的人,无人知晓陛下下过这样一道命令。”
孟千绾面无表情。
方明远继续道:“此案有损皇家颜面,又犯了陛下的忌讳,从头至尾都是在暗中审理的,对外只说太子病卒,连二皇子被贬为庶民,都是用的结党之由。药商并不知自家卖出的药被拿去毒杀了太子,本不该遭此重罪,可天子一怒,谁都劝不了。”
“那个药商,是临安孟家。”
“……”
大小姐沉默半晌,蓦然轻声叹了一口气,笑了笑:“是我疏忽了,原来方大人不仅知晓真相,更是亲手查过此案的,我之前种种筹谋倒成一场笑话了。”
方明远望着她:“现在大小姐是否可以告诉我,你为何要往自己身上泼脏水呢?”
大小姐叹了一口气:“自然是不想方大人搅合到这些事里。我本来以为你不知道这一切。”
(八)
“我是在活下来后的无数个晚上,翻遍了父亲的账簿和手稿之后,才慢慢了悟的。”
大小姐轻声道:“起初我百思不得其解,孟家一向与人为善,到底是谁要将孟家人诛杀殆尽呢?后来我才发现我爹曾秘密卖过一种毒药,此毒只有孟家能制,那时太子的死讯正好传来,我查了很久,得知太子的死原来与此毒脱不了干系。”
“以毒害人,还是这样的贵人,孟家自然是罪有应得的。”大小姐惨笑一声,“偏偏我没死,这几年活着,就当是赎罪了。”
方明远未置可否,只是问:“知府大人的死呢?”
“世伯的死,委实与我没有关系。”大小姐道,“或许,是城外的山匪做的。”
“山匪?”
大小姐又叹了一口气:“临安城外多山林,山匪猖獗,这几年世伯一心剿匪,我在其中也出了不少力。你之前问我为何会遭遇暗杀,其实也是这些山匪所为。前些天,世伯终于一窝端了山匪老巢,大快人心,可有些人侥幸逃了,世伯的死很可能就是他们的报复。”
“方大人。”大小姐诚挚地望着方明远,轻声道,“从前我爱与你开玩笑,眼下这些话却是发自真心。我是戴罪之身,僥幸活着,已是上天垂帘。你有大好前程,还是莫要再与我扯上关系了。”
醉浮梁已制好,大小姐从繁忙的事务中抽出半天时间,好好请方明远吃了顿饭。
方明远知晓大小姐的意思,她要送客了。
他这辈子从没对别的人动过心,可是大小姐不回应。命运待她这般凄惨,她却活得通透。她连悲痛都是聪慧的,方明远不能强求。
他出了临安城,离开时大小姐刚好去了北边的铺子,最终也没来得及告别。
方明远去了城郊的集市,寻了一家小客栈。客栈的掌柜见到了他,立马笑迎上来:“客官,您来了,按您的吩咐,这两日确实有您的信,我们已经收好了。”
方明远在京中有好友,最近一直有书信往来。到临安城之后,他曾去信给好友,若再来信,就寄到这家客栈。
方明远拆开信封,瞳孔猛地一缩。
方明远赶在日落之前回到了孟家。孟府大门紧闭着,方明远喊了半天门,才有人来开。
开门的人是大管家。他惊讶地问道:“方大人,您怎么又回来了?”
方明远进来时大小姐已得到消息,她坐在院子的石桌前没有起身,只是笑着道了一句:“是醉浮梁不好用,方大人回来兴师问罪吗?”
方明远看着她:“孟家的药,自然是好用的。我回来,只是想问大小姐一句话。”
“刚到孟府时,我开口求醉浮梁,大小姐问我想要忘记什么。”方明远道,“我说,若过往惨痛如人间炼狱,为何不选择忘记。”
“阿绾,你为何不选择忘记?”
(九)
十四岁的小姑娘,一夜之间全家死绝,她听着满府毒发的惨烈痛号,踉跄地爬到院子里积攒雨水的水缸边,狼狈吞咽着雨水,她喝了一整夜,几乎喝完一整缸,勉强捡回了一条命。
满府七十多口人,只有她捡回了这条命。
若她还能活得通透,是什么在支撑她活着呢?
大小姐微笑道:“有些事,总要有人记着。”
方明远望着她,低声道:“可是阿绾,七皇子死了,陛下已立三皇子为新任储君。”
七皇子是十天前骑马摔死的。陛下伤心过度,一下子衰老很多,不得不重新考虑立储之事。三皇子最得陛下青眼,被册封为太子也是意料之中。这些都是方明远的京中好友给他寄来的信中说的,眼下这消息还未传到临安。
大小姐抬眼瞧着方明远:“方大人想说什么?”
方明远不答却道:“三年前的鸩杀太子案,其实还有一部分没有讲完,你还想听吗?”
大小姐面色不变:“洗耳恭听。”
方明远曾被戏称为方青天,这称号是他的同僚们叫出来的,其实并不怀好意。
他知道他们嫌他多管闲事。
可他始终没办法置真相于不顾。
时隔三年,方明远坐在大小姐面前,在远离京城的深夜里讲述着当年他发现的真相。
“鸩杀太子一案以二皇子党羽被诛杀、药商满门秘密处死而了结,可是,此案还有疑点,却没有人发现。”
“我在太子当日的膳食里,发现了第二种毒。”
大小姐低头抿了一口茶:“哦?”
方明远道:“既然是下毒杀人,肯定要下致命的毒药,又何必冒风险投两次毒?而且我仔细调查过,二皇子的人并无机会接触第二种毒。这第二种毒,是别人投的。”
“太子一日之内竟然遭遇两次投毒,实在是让人震惊。可就是这么巧合,同一顿膳食里竟有两种毒。二皇子下毒之事败露后,反而替这第二人隐瞒了事实。既然已揪出了真凶二皇子,谁又能想到还有第二个真凶呢?”
“我认为此案还有疑点,试图让陛下重查此案,结果因此触怒陛下,被贬到地方。”方明远望着渺远的夜色,试图回忆那时的情形,“被贬后,我便再也无法接触到这个案子。可我并没有放弃寻找真相,那沾了第二种毒的膳食,被我偷偷带了出来。我暗中找了无数药师来分析,自己甚至还尝过,结果因此中了毒,留下暗疾。好友说我疯魔了,何必为一个已经盖棺定论的案子折腾到这种地步,可我一直在想,如果当初我早一点儿发现这第二种毒,陛下是不是就不会如此迁怒,以至于处死药商满门呢?
“这三年来,我在公务之余四处探寻,却因为时隔太久,线索越发模糊不清。唯一的收获,是无意中知晓原来临安孟家竟还有一人活着。那小姑娘当年才十四岁,许是陛下也动了一丝恻隐之心,便放过了她。
“我在清州知县任上干了三年,政绩不错,又有友人在京进言,陛下便又想起了我,半个月前下了调令,将我调回了京城。
“可我觉得还有什么无法放下。
“于是我做了一个决定,我决定在返京的途中绕路来临安,去看一看孟家那个活着的姑娘。也许是因为愧疚,也许只是为了自己心安。
“只是世事果真难料,我怎么也没想到,探寻三年都没能理清的真相,却在这里找到了。
“临安知府是七皇子的人。当年那第二种毒,也出自孟家。对吗?
(十)
良久的沉寂后,大小姐忽然轻轻叹了一口气。
“方大人有心了。”
她轻轻笑了笑:“你大概不知道,我爹其实是个老好人,他虽是入赘,和我娘感情却极好。可惜我娘命薄,早早抛下了我们。继母是我娘亲手安排嫁给我爹的,对我虽算不上极好,却也尽了心。我爹更是心疼我生母早逝,什么好东西都先紧着我。他让几个弟弟跟他姓,是为了不占孟家的家业,我知道他是打算将家业留给我的。
“谁也没想到,这样的人,却被逼着做了亏心事。他是被人以全家性命相挟,才卖出那两种剧毒的。孟家的药闻名九州,他知道前来买毒的人身份肯定不低,所以他不敢报官,只能日复一日地深受良心折磨。”
大小姐轻声道:“我爹后来整个人性情大变,变得喜怒无常,不仅将孟家的牌位全迁了出去,甚至要将我嫁到外地。我那时还小,只以为他变了。
“直到后来我才慢慢想透,他那个时候,是预感到终会出事,心中惶恐不安,他怕連累家人,尤其是身负孟家血脉的我。
“他大概没想到,贵人可不管你姓宋还是姓孟,既然胆敢毒害太子,那就全杀了。
“发现真相的那个夜里,我在我爹灵前又哭又笑,他为了满门生计而卖出毒药,最后反而害了全家性命。但那时我还不知道第二种毒被卖给了谁,用在了哪里。我翻遍了我爹的秘密手记,试图发现一点儿蛛丝马迹。我想把第二种毒追回来,我不能再让孟家的药被用来害人。”
“直到我遭遇第一次暗杀。”
孟千绾轻声道:“我曾想过,如果第二种毒已被用出去,或许也有人来向我寻仇。因此第一次遭到暗杀时,我心中只觉得惨痛。我知道第二种毒到底是用了。可那毒被用在哪里了呢?我派人秘密探查了很久,无意中得知当年大理寺有人留下了一份案宗,案宗里表明当年太子可能中了两种毒。我顺着这条线索往下查,终于发现,原来第二种毒也被用在了太子身上,下毒的人是三皇子。只是太子先中了二皇子的毒死了,三皇子才没有暴露。
“谁能想到真相竟如此可笑?我家先后卖出去的两种毒都被用来毒杀太子,这该是多大的尊荣?制作这些毒药的孟家,岂不是死有应得,连最后一个活口都不该活在这个世界上?
“这三年,我已被暗杀了十数次。我还活着,三皇子日夜都想杀了我,只要我死了,这世上就没人知晓他所做的事了。”
孟千绾幽幽地说:“可不知怎的,在发现这个真相后,我竟生出了一些别的想法。”
“我竟不想死了。”
孟千绾又饮了一口茶。
方明远直直盯着她:“你做了什么?”
孟千绾没有看他,目光落向手中的茶盏:“这几年,我倾尽孟家家产,培养了数条眼线,将他们埋在了三皇子身边。很多人都在这个过程中死了,不过好在,总算有人成功了。
“我唯一没想到的是,七皇子竟也注意到当年鸩杀太子案的隐情,准备搜集证据扳倒三皇子,我那时才知道临安知府是七皇子的人。知府找上我时,我的计划已经开始了,但我仍然顺水推舟答应了七皇子的要求,以此迷惑三皇子的视线,趁机与他身边的眼线联系上。
“三皇子忙着对付七皇子,想必没工夫注意到这些小动作。可惜七皇子败得太快,倒是给我添了些麻烦。方大人在来临安的路上碰见我的那次,正好是我再次遭到暗杀的时候。跟了我最久、武功最高强的护卫死在了这次暗杀里,他是代我死的。
“不过暗杀虽然又一次失败,想必三皇子也不以为意。七皇子及其党羽已被治死了,所有的证据都被清洗,剩下的便只需杀死我这只蝼蚁了,这不过是时间问题。
“三皇子大概没想到,蝼蚁也胆敢去杀天之骄子。”孟千绾幽幽道,“可是没有办法,蝼蚁也想偷生。蝼蚁也生了反抗之心。”
方明远腾地起身,伸手按住了她的肩膀,急切地说道:“事情不至于走到这步田地,你等我回京——”
孟千绾微微一笑:“来不及了。”
方明远像是预感到了什么,心中的不详之感越来越浓,他死死盯着她的眼睛:“告诉我,你做了什么?”
孟千绾回视他,一字一句:“我投了毒。”
方明远震惊:“下毒是最好查的,线索迟早会牵连到你身上。”
“是啊。”孟千绾道,“可我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孟家再如何家大业大,面对这些高高在上的天潢贵胄也是蝼蚁尘埃。但我总想要试一试,更何况,像三皇子这样的人,如果最后死于毒杀,不是很有意思吗?”
“孟千绾——”
孟千绾却忽然打断了他的话:“方大人。”
“方大人,方青天,你实在是个很让人头疼的人。”孟千绾盯着他,淡淡地说道,“你为什么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要在此刻来临安城,探查所谓的真相呢?”
方明远瞳孔一缩,落在她肩上的手颤了颤,握紧成拳。
孟千绾望着他,继续道:“你好友说得对。糊涂一点儿有什么不好呢?若当年你能糊涂一点儿,或许早就平步青云了。若如今你能糊涂一点儿,我的计划就不会被戳破了。”
“方大人,你不该来临安的。”
方明远想要开口,却发现自己失去了开口的力气。他浑身发软,一下子竟连站都站不住了。他勉强撑住石桌,抬头盯着孟千绾的眼睛,吃力道:“你……下了毒?”
孟千绾不答话,慢慢绕过石桌,伸手架住他的胳臂,将他扶到了石凳上。方明远眼前发黑,耳中嗡嗡作响,只听她在耳旁轻声道:“方大人,我不想死。”
“所以只好你去死了。”她脸上似乎带着一丝怜悯,“只要你死了,这世上就再也没人知道这些污脏的真相。待一切尘埃落定,我也就自由了。”
方明远的眼皮愈来愈重,他挣扎着还想要起身,却已是动弹不得。他艰难地伸手抓住了孟千绾的衣袖,嗓音颤抖:“你……不要……”
孟千绾只是轻轻将他的手拨开,又颇为温柔地替他理了理鬓发。
“我给你下的毒有麻醉成分,会走得很轻松。再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已怀有身孕,也算是给你们方家留后了。方大人,你便安心地去吧。”
(十一)
大启三十二年注定是动荡不安的一年。
过去的三皇子,新任的太子在万寿宫宴上中毒而亡,那时他正志得意满地给陛下祝酒,酒饮到一半,他忽然倒在地上没了气息。
陛下怒而吐血晕厥,朝堂乱成一團。大理寺奉旨查案,连宴厅的地皮都翻了个干净,最后查出结果,下毒的竟然是三皇子妃。
三皇子妃早在事发前便吞金自尽,连身边的婢女都已殉主,什么遗言也没留下。关于她的一切,最后留下的只是一些虚无缥缈的传闻。有人说,三皇子妃与死去的七皇子是青梅竹马,陛下曾属意将三皇子妃嫁给七皇子,最后却是三皇子抱得美人归。
有人说,三皇子性情荒淫残虐,三皇子妃隐忍许久,终于无法忍受。
真相到底如何,已无人知晓。三皇子妃母家人丁稀薄,能杀的都杀了,也无法换回三皇子的命。陛下一夜之间委顿下去,缠绵病榻许久,立十三皇子为太子后,不到冬至就归了天。
新帝登基,改年号为顺平。过去所有的血腥都被掩埋,顺平元年的新年是在一片喜乐祥和中度过的,所有人都似乎松快了一口气。
然而,关于大启三十二年的鸩杀太子案,大理寺的一位小寺正,却始终有些疑惑。
他似乎,在那一日三皇子所用的膳食中,发现了第二种毒。
这毒极有可能是另外之人下的。
但他怀疑是自己判断错了,怎么可能会有两方人马在同一日给三皇子下毒?这实在是太过巧合了。也许是三皇子妃为了万无一失,所以连下了两种毒呢?
再说,毕竟都已经结案了许久,若自己此时提出质疑,肯定会得罪很多人。就像大理寺当年那位初露头角的方寺丞一样。
他提笔踌躇片刻,最终还是没将自己的判断写上去。
长长的卷宗被封锁起来,放进了昏暗的库房,吱呀一声关上门。
尘埃落定。
(十二)
临安孟家忽然走了水,大火烧掉了一切,孟家大小姐不知所踪。
残垣断壁上很快建了新的府邸,人们感叹了几日孟家的不幸之后,慢慢地便不再提了。
东南的一处小村落最近来了个外乡女子,这女人独身一人来到村里,花钱买下一处小院,平日里深居简出。村民起初爱站在小院外指指点点,但总不见女人出来,这几日也淡了兴趣。
三皇子中毒身亡的消息传来后,孟千绾遣散了一切仆从伙计,亲手烧掉了孟家宅院,将过去彻底埋葬了个干净。
然后她来到了这个小村子,平静地等待着自己的结局。
正如当日方明远所说,孟千绾知道线索迟早会查到她这里,她终究是躲不掉的。
蝼蚁怎么能撼动巨树呢?那不过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笑话。
只是因为不甘心罢了。
她想到被自己送到乡下某户平民家的儿子,那么小,那么可爱。她从来没想过有生之年还能得到这样的圆满,一切都已经值得了。
她又想到方明远。可怜的方大人,那个时候一定吓到他了吧?
可没办法,她那时只能那么做。方大人想必不会原谅她,不过,眼下他也无法再恨她了。
孟千绾坐在小院里,忽然听到门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像阎罗殿里敲响的紧密鼓点。
她面色平静,知道自己的结局已经等到。
她慢慢起身,开了门。
“对不起,或许让你失望了,但我没有忘记你想让我忘记的。”
方明远站在门外,风尘仆仆,眼神却很明亮。
“我知道你不会杀我。你只是想让我忘记,那个时候你喂给我的药,我知道是醉浮梁。
“醉浮梁的药力真强,我吃了好大苦头,几乎把舌头咬断,才没有睡过去,没有被催眠。
“阿绾,我不想忘记。
“我也不想让你一个人,抱着赴死之心去做这一切。
……
方明远说:“三皇子中了皇妃下的毒而死,阿绾,我前日已去京城,动用自己的最后一点儿人脉,毁去了有关你的一切证据。”
“从此以后,你真的自由了。”
孟千绾久久望着他,忽然微微一笑:“方大人这样做,岂不是违背了自己的原则?”
“所以我辞官了。”方明远也望着她,柔声道,“阿绾,把咱们的儿子接过来,以后我来照顾你们吧。我虽然没有多少积蓄,但至少还能种地,还能写字卖画,总不会让你们饿肚子。”
“阿绾,好不好?”
……
那是人生第一次,孟千绾哭得声嘶力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