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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斯伯特·西特维尔自传中的身份构建

2021-02-27刘俊

福建工程学院学报 2021年5期
关键词:自传身份艺术家

刘俊

(福建师范大学 文学院,福建 福州 350007)

奥斯伯特·西特维尔(Osbert Sitwell,1892—1969),是20世纪英国知名的现代作家,他一生涉猎诗歌、小说、游记等多种文学体裁,于20年代和姐姐伊迪斯·西特维尔(Edith Sitwell,1887—1964)、弟弟萨谢弗雷尔·西特维尔(Sacheverell Sitwell,1897—1988)以三人组的形式蜚声英国文坛。但他最广为人知的作品是从1944年开始陆续出版的《左手,右手!》(LeftHand,RightHand!)五卷本自传。这套书在之后的六年里,分五卷出版,总计60多万字。当时几乎可以在每个定期购买图书的英国家庭中看到这套书,其受欢迎的程度足以和《圣经》、莎士比亚的戏剧、亚瑟·布莱恩特的历史著述和伊夫林·沃的小说媲美。自传第一卷最初名为《残酷的月份》(TheCruelMonth),后来基于对手相术的一些了解,奥斯伯特·西特维尔将其改为《左手,右手!》。因为手相术师认为:“左手的线条在出生时就已注定不可改变,右手的线条可以通过行为、环境和生活予以改变。”[1]xi由此可见,人的左手揭示了生理基因遗传的特征,而右手则显示了个人意志的重要作用,奥斯伯特据此在这套自传中建构了两种因素交互作用下的自我成长历程。

Autobiography(自传)一词由词根auto(自身)-bio(生活)-graphy(书写)构成,意为“书写自身的生活”。但自传作为一个复杂、不稳定的文学类别,评论界对此很难给出一个明确的概念。直至1866年,法国的《拉罗斯百科全书》(EncyclopédieLaroussepourlaJeunesse)才将自传定义为“由某人习作的其本人的生平”[2],此后学界基本继承了该定义的基本精神。1986年,法国学者菲力浦·勒热讷(Philippe Lejeune)在对大量自传文本梳理后提出,自传是“一个真实的人以其自身的生活为素材用散文体写成的回顾性叙事,他强调的是他的个人生活,尤其是他的个性的历史”[3]201。勒热讷给出的定义不仅提出了自传以传主生平经历为内容,还强调了传主在书写自传时要注意书写个性,表现作家强烈的自我意识。这一概念也揭示了自传不仅具有传统意义上的史料价值,也可以作为作家认识自我、探索自我的一种手段,从而具有深刻的文学价值。

一、战争创伤与父子不和:自传的创作动机

诺斯普斯·弗莱在《批评的剖析》中指出:“大多数自传是受了一种创作冲动,因而也是一种想象的冲动的启示”[4],奥斯伯特之所以撰写自传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两次世界大战带来的精神冲击。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奥斯伯特被派往法国前线,残酷的战壕战斗经历让奥斯伯特成为一名坚定的反战分子。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爆发,给奥斯伯特造成更为严重的精神创伤。两次战争的阴霾让奥斯伯特看不到未来的希望,在该书的前言中他写道:“在这个残酷而毫无意义的时代,过去和未来似乎都不存在,只有弥漫着过去灰烬的现在。”[1]iii在那个混乱的时代,写一本关于未来的书几乎是不可能的,所以奥斯伯特决定记录过去,从过去的岁月中寻求心灵的慰藉。奥斯伯特的传记作者菲利普·齐格勒(Philip Ziegler)也将该书创作的动机解释为奥斯伯特主要是通过重新创造过去来忘掉战争的影响。奥斯伯特一生热爱艺术,在战争的炮火下,恢弘的建筑及装饰性艺术品都被破坏了,属于艺术的精神特质和昨日帝国的优雅逐渐模糊并消失。对奥斯伯特来说,他切身感受到自己所珍视的一切都在战争中被摧毁,他觉得有一种冲动要将过去半个世纪对社会和艺术场景的丰富记忆记录下来,以便让它们再次成为焦点。于是,1940年后,奥斯伯特大部分时间都隐居在雷尼绍庄园,回忆自己的过去,探索并记录他和他的兄弟姐妹成长时期的英伦文明。

除却战争的影响,20世纪30年代末,因为经济问题,奥斯伯特与父亲乔治爵士(George Reresby Sitwell,1860―1943)的关系愈加恶劣。雷尼绍庄园的经营和煤矿的开采问题是二人争执的焦点所在,奥斯伯特贵族化的生活作风及其昂贵的娱乐活动费用导致他财务透支越来越多,以致债台高筑。1939年12月,他的父亲乔治爵士再次对他提出严厉的斥责,指责奥斯伯特不择手段出售斯卡伯勒房子,以致自己不得不替他偿还高额的债务,“我非常重视你在文学领域为家庭所做的一切,但我为你做的事情比英国任何一位父亲为他的长子所能做的都多得多”[5]277。家庭冲突愈演愈烈,其实奥斯伯特才是真正的家庭关系破坏者,他几乎不会放过任何可能的机会,竭尽所能去嘲笑父亲乔治爵士虚荣和奢侈的生活作风,并力图在自传中挽回自己的荣誉和尊严,为此,他在自传中努力塑造了一个古怪的父亲形象。菲利普·齐格勒认为:“他写作自传的主要目的之一是通过将他(乔治爵士)描绘成一个滑稽可笑的人物来驱除对父亲的记忆。”[5]304这种说法不无道理,与父亲的矛盾给奥斯伯特留下巨大的阴影,因而他在自传中将父亲乔治爵士夸张成一个漫画式人物,试图用这种方式来报复一个他认为毁了他一生的人,或者与他达成和解。1941年4月,他已经写好了2万字,但因为包含着一些对“在世者”不愉快的评论,只能一再拖延出版时间,这位“在世者”显然指向他的父亲乔治爵士。约翰·派珀(John Piper)1942年在与奥斯伯特的通信中写道:“我真诚地希望你的父亲将不久于人世,这样全世界都能够和我一样享受到在烛光下阅读你的自传时得到的那种快乐。”[5]265约翰·派珀以一种残忍的方式揭示出了困扰奥斯伯特的问题。

除了创作的冲动,杨正润在《现代传记学》中提到自传写作的前提是自传者要有可写的内容,也就是说,要“有丰富的人生经历和生活感受作为写作材料”[6]。1940年奥斯伯特48岁,已经出版不少诗集、游记和小说,在经历了充满创造性的冲动和激情岁月后,正值盛年的他积累了足够多的人生阅历,这一时期的奥斯伯特精力充沛且有精准的记忆力,过去的生活依然鲜活地留存在他的脑海中。在各种条件都已具备后,奥斯伯特开始了他的自传书写,力图通过写作来清理过往,努力摆脱精神困顿。

二、贵族、艺术家、反叛者:自传的身份建构

回顾人类认识的发展史,人类首先需要认识自我。早在古希腊,著名哲学家苏格拉底就提出“要认识你自己”,此后哲学家一再围绕“我是谁”的问题做出自己的回答。自传是用散文体写成的回顾性叙事,是自传者认识自我、建构自我,从而赋予自我存在价值的一种重要尝试。勒热讷也曾论述:“写自己的自传,就是试图从整体上,在一种对自我进行总结的概括中把握自己。”[3]8身份是对自我的一种主观认识,身份意识在自我意识中占据重要地位。保罗·约翰逊(Paul Johnson)认为“所有的自传都预示着一种身份模式”[7],作家在自传文本中通过确定身份、肯定身份表现对自我的认同。因此“自传的主旨可以说是一种寻找自我、或者说是建构身份的过程”[8]。

一个人往往会有多重身份。有些身份是自然形成的,有些是社会赋予的,有的则要靠自己争取来获得。朱崇仪认为:“自传如今被理解为一个过程,自传作者透过‘它’,替自我建构一个(或数个)‘身份’(identity)。换言之,自传主体并非纯然经由经验产生……写作自传之举,因此兼具创造性和诠释性,绝非述‘实’。”[9]自传由于以自身为写作对象,不可避免会因各种因素的影响而带有较强的主观性,从这一点来看,自传就不止是一般意义上客观的自我认识和表达,而是一种自我建构和对自我的解释,具有歌德所说的“半文半史”的文本特征。自传作者往往会在自己众多身份中有选择地表现某一种或几种,从而凸显自己的生活中哪些方面是重要的,以此彰显自我的人生志向和精神追求。因此身份问题与自传是紧密相连的,身份是自传写作的前提与关键。从身份角度切入自传,分析自传者如何确定自己的主导身份,同时又如何回避某些身份,在理想身份的指导下进行自我塑造,可以深入自传者的内心世界,展示其复杂的心理和人格气质。就奥斯伯特的自传《左手,右手!》来说,他摈弃了传统的创伤式、具有忏悔性质的精神自传,拒绝在自传中将自己的隐私和盘托出、忏悔自我,相反,奥斯伯特在自传中通过不可靠叙述建构了一个上流社会中优雅的唯美主义艺术家形象,呈现出自己作为贵族、艺术家和陈腐思想的反对者这三种身份类型。

(一)贵族身份

纵观奥斯伯特的一生及其自传的内容,可以发现贵族身份是他十分看重且引以为傲的。作为长子,奥斯伯特一出生就注定要继承西特维尔男爵的爵位。1943年乔治爵士去世后,奥斯伯特继承了父亲的爵位,在给好友克里斯塔贝尔·阿伯康威(Christabel Aberconway)的信中提到“我喜欢当男爵”,“这是最棒的新玩具”[5]285。这个头衔使他沉醉于自己作为当地大亨的角色,并自豪地告诉他的同性伴侣大卫·霍纳(David Horner)他正在成为一个知名且受欢迎的人物。30年代与皇室建立起的关系让奥斯伯特十分兴奋,在战争年代,他最常见到的皇室成员是玛丽王后。1937年奥斯伯特被传唤到温莎城堡之后的几天与弟媳乔治亚共进午餐,他满脑子都是皇室的故事,乔治亚在日记中记载道:“国王暴躁但和蔼可亲。女王是个天使。孩子们非常迷人。奥为女王而疯狂。”[10]

在自传中,奥斯伯特也毫不掩饰自己以贵族血统为荣,自传第一章他用八十多页追溯17世纪家族的贵族祖先——第一任西特维尔爵士。家族谱系的追溯属于自传的传统之一,杨国政认为:“自传的一个不成文的惯例是,作者在开篇就为自己开具一纸‘出生证明’。”[11]其实,他的祖先最早可追溯到14世纪的Cytewel——德比郡的一个地主,直到17世纪,家族开始涉足工业,成为欧洲最杰出的钉子制造商之一,并藉此获得男爵爵位。在自传中,奥斯伯特忽略了他早期的地主祖先Cytewel,直接跳到第一任男爵——勇敢、挥霍无度的西特韦尔·西特韦尔(Sitwell Sitwell)爵士,从拥有贵族头衔的祖先开始写起。奥斯伯特的父亲乔治爵士是一位热衷于研究家谱的谱系学者,他研究考证了自己和妻子的祖先,因此奥斯伯特很容易掌握自己家族的全部资料,但他却有意省略了男爵头衔之前的祖先。奥斯伯特的母亲艾达夫人是博福特公爵的后代、金雀花王朝的直系后裔,她本人对这一事件并不感兴趣,但对于她孩子来说,这是一个令人骄傲的话题。奥斯伯特用大量笔墨介绍博福特家族如何挥霍祖先产业,先辈们奢侈的贵族生活在自传中都得到了详细的记录,此外,父母两边所有直系和旁系亲属中有成就的祖辈都在他的自传中占有一席之地。对贵族祖先的大肆渲染给他带来不少非议,1942年奥斯伯特在给洛娜·安德拉德(Lorna Andrade)写的一封信中表达了他对作品中这一创作倾向的担忧:“你认为祖先的部分听起来很势利吗?”[5]303奥斯伯特之所以毫不掩饰对于自己贵族身份的自豪,一方面他的确喜欢上流的社会地位,在自传中竭力塑造自己优雅的贵族形象,另一方面,他对贵族身份的重视与他奢侈的唯美主义艺术品位和强调华丽的“装饰性”的艺术美学观点也有关系。奥斯伯特热爱一切美的事物,欣赏奢侈的艺术,他认为正是因为奢侈,艺术才能够不断繁荣。

(二)艺术家

“奥斯伯特·西特韦尔是一个以贵族血统为荣的人,但同时他又坚信艺术家是唯一真正的超人。只有在他的自传中,他的背景和教养被成功地转化为艺术,这两个不合适的元素才实现了完全的和解。”[5]3奥斯伯特在自传中并不满足于通过家族叙事建构的贵族身份,他更为看重的是自己因贵族背景培养成的唯美主义艺术家的身份,他在自传文本中再现了他这位艺术家的精神生活和成长之路。

一般来说,自传作者都会从有记忆的童年时期开始剖析自己的社会身份,在《左手,右手!》中,奥斯伯特将这一时间大大往前推移,认为遗传对自己的艺术审美有不可磨灭的影响。在奥斯伯特看来,左手意味着出生就有的特点,血液遗传起着重要作用。他在前言中写道:“他们(祖先)在我出生前就已经去世了,但是仍然影响着我,也许是以我不知道的方式,因为过去和未来都作用于现在”,“艺术创作和其他形式的创作一样,是由能量产生的,与身体、脊柱和血液联系在一起,绝不仅仅是大脑。”[1]5奥斯伯特的母亲那边祖上生活更富裕,具有奢华的艺术品位。在祖先和亲属中,奥斯伯特发现了他们身上艺术和天才的痕迹,并认为这种贵族审美品味也遗传到了自己身上。奥斯伯特的母亲具有敏锐的感觉,注重感官享受,“她在傍晚驾车穿过夏日的树林,捕捉它们的气味,感受凉爽的空气时的感官享受,有着一种孩童的,或许是一种艺术家的感觉”[1]6。奥斯伯特从幼时就表现出了与之类似的对感官刺激的敏锐感知,他的母亲艾达夫人总是让自己周围充斥着不同的花,小奥斯伯特会自觉将花的香味与母亲的气味联系在一起,“哪怕现在我闻到它们,还是会期待听到她的脚步声,希望她进入房间”[1]6。奥斯伯特觉得从母亲身上“继承”的这些属于艺术家的精神感知,对于自己艺术家身份的形成起着重要作用。

“左手”代表的遗传因素使奥斯伯特先天具备艺术家的感知能力,但“右手”代表的后天培养才真正塑造了他唯美主义艺术家的身份。童年是研究自传不可绕过的一部分,童年、少年时期的成长经历对于人格的形成和发展过程有着重要作用。自传前两卷奥斯伯特主要追忆自己田园诗般的乡村童年生活。他的童年记忆大多在雷尼绍庄园和斯卡伯勒小镇,雷尼绍充斥着神秘的鬼魂传说,庄园周围总是弥漫着朴素浪漫的气息,在这里,他学会了欣赏自然、欣赏美。斯卡伯勒夜间总是海风呼啸,海湾流沙危险的魅力带给他心灵的震撼,强烈地激发了奥斯伯特的想象力和艺术趣味。在第一卷中,作者记叙了自己四五岁时就欣赏了乔治·莫兰迪的绘画,哲瑞·雷恩剧院上演的哑剧和卢比奥的大提琴演奏都使他幼年就感受到了舞台和音乐的魅力。

在伊顿公学上中学时,奥斯伯特阅读了大量书籍,狄更斯、莎士比亚、简·奥斯汀等作家在这一时期都出现在他的自传中。伊顿公学对于娱乐生活的管束是宽松的,奥斯伯特将业余时间用在花店并没有遭到强烈反对,当他离开伊顿公学的时候,已经表现出真正的审美能力和对细节的敏锐眼光。第一次世界大战服兵役时期,当被卫队队长问到是否喜欢马时,奥斯伯特回答道:“不,我喜欢长颈鹿——它们有漂亮的线条。”[5]14在战壕里,奥斯伯特思考的不是自己何时会被炸得粉身碎骨,而是试图在脑海中重新创造他前几年最喜欢的音乐,尤其是斯特拉文斯基的芭蕾音乐。

第四卷《隔壁房间里的笑声》(LaughterintheNextRoom)奥斯伯特用了将近一卷的篇幅记述他和文人艺术家的交往。1919年,奥斯伯特和他的弟弟萨谢弗雷尔举办了战后第一场现代法国艺术展,展出了马蒂斯、毕加索以及当时新晋艺术家莫迪里阿尼等人的作品。事实上,将奥斯伯特视作艺术赞助者更为合适,作曲家威廉·沃尔顿、小说家罗纳德·费班克以及诗人迪兰·托马斯都得到过他的赞助。该年,奥斯伯特在卡莱尔广场租了一栋四层的房子,20年代,英伦著名的作家、艺术家们是这里的常客,这栋房子常年都有为客人保留的卧室,他为文人们提供的盛情款待导致自己经济紧张,甚至负债,但这丝毫没有影响奥斯伯特对艺术家们的热情。在观看了佳吉列夫的俄罗斯芭蕾舞团演出之后,奥斯伯特表明心志:“只要我活着,我就会站在艺术的一边。”[12]

奥斯伯特在自传中大肆渲染与艺术家的交往和他们的艺术活动,是为了表现他的艺术品位受到众多作家和艺术家的影响,他们的精神力量塑造了奥斯伯特的人格,也培养了他的艺术才能。

(三)陈腐思想的反对者

作为现代主义艺术家,奥斯伯特张扬感性的力量。在自传中他超越艺术家的身份,深入挖掘内心深处的自我,进一步建构了自己作为陈腐思想反叛者的形象。奥斯伯特在自传中流露出对维多利亚时期乡村优雅闲适生活的怀念,但他无法容忍那一时期压抑人性的道德观念。第一卷第二章开头,奥斯伯特引用姑妈佛罗伦萨的日记,记载了自己受洗礼的时候就疯狂撕扯主教的胡子。一般认为,学校时期是人“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奥斯伯特从一开始就不认同这种说法。伊顿公学的强制性运动和好战精神令他既恐惧又厌恶,一成不变的作息使他将伊顿公学视为“中产阶级的微型模范监狱”[13],他反对一切阻碍人自由发展的事物。

父亲乔治爵士性格古怪,是一个居住在中世纪象牙塔中的孤独者,其道德规范者的形象为男孩提供了一种当时男性的基本行为模式。乔治爵士认为儿子,尤其长子,是他性格的宝贵延伸。但令他失望的是,奥斯伯特与他的性格截然相反,奥斯伯特厌恶维多利亚时期安定、单调的氛围,讨厌维多利亚时期典型的中产阶级压抑人性的教育方式。1911年底,奥斯伯特阅读了塞缪尔·巴特勒的《众生之道》,他非常喜欢这本书,在六个月内又读了一遍。当他将此书送给父亲阅读时,巴特勒对维多利亚时代家庭伦理和父权的控诉激怒了乔治爵士,致使乔治男爵在床上躺了三天。

对维多利亚后期的社会章法、陈腐思想和道德的反叛贯穿在奥斯伯特的全部作品中,他反对任何干扰想象力和自由反应的东西。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轰炸前夕》(BeforetheBombardment)讽刺了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城镇中产阶级的狭隘和伪善,《周日快报》(SundayExpress)在评论他的小说《轰炸前夕》时写道,奥斯伯特“唾弃了整个维多利亚时代,这本书应该被称为‘伟大的咳痰’”[5]137。奥斯伯特在一系列创作活动中表现了对乏味和平庸的痛恨。

自传不仅是一种以回顾和总结人生阅历为主的叙事,它还是一部反映传主人格形成和发展的著作。奥斯伯特的身份是一个动态的过程,从贵族的自然身份到通过后天努力形成的唯美主义艺术家身份,进一步建构了自己反对平庸陈腐的叛逆者形象,在身份转换的过程中,奥斯伯特展示了自我复杂的内心世界以及对自我成长的主观性认知。

三、身份建构的矛盾性和复杂性

自传写作的目的之一就是为了证明身份,并希望藉此得到读者的认可,或者说服读者接受。作者在写作前往往已经先确定自己的身份,并通过一定的叙述手段来证明或重塑自己的理想身份。“自传里的事实不会自动裸露。它们之所以赤裸裸地展示在我们面前,完全是自传作者纵横的结果。纵的一方,他们把事实组成一个发展链,让读者看到自我演进过程。横的一面,他把事实周围的动机和盘托出,使读者从意义中领悟到经验。自传事实就是这种纵横结果的结晶。”[14]也就是说,自传作家需要从无数素材中选择那些与自己的身份和品格相关部分加以组织安排、做出解释说明,以表现自己的理想身份。

在奥斯伯特的自传中,我们可以看到作者选取了大量能够表现自己贵族艺术家气质和反对庸俗陈腐的事件,尤其是童年时期的环境影响和成年之后与艺术家的交往部分在自传中占据绝对篇幅。传主在自传中也揭露了一些无伤大雅的负面新闻,但作为上流贵族,奥斯伯特省去了大部分不体面的事件,以维持自己优雅的贵族绅士形象。

一般来说,作为一部自传,自传者的个人生活,尤其是他的情感经历会吸引读者的关注,但奥斯伯特不是那种愿意把自己全部隐私公之于众的人。五卷自传中他几乎没有透露任何关于情感生活的信息,更没有一个字来表明自己是一个同性恋者,仅仅提到同性伴侣大卫·霍纳三次,最深入的也只是写他是“我的一个非常亲密的朋友”。奥斯伯特的母亲艾达夫人是个愚蠢的女人,哈罗德·阿克顿(Harold Acton)认为她“有点智力低下”[5]8,然而在自传中,奥斯伯特将母亲美化成一个敏感、爱美、具有艺术气息的人,并坦言自己的艺术气质受到母亲影响。到1912年,艾达夫人已经无力偿还自己因挥霍无度欠下的巨额债务,通过奥斯伯特在军营结识的一个朋友,艾达夫人与一个高利贷者取得联系,并使得奥斯伯特卷入这一风波。1915年3月,艾达夫人被起诉犯有共谋诈骗罪被判处三个月监禁。对于这一丑闻,奥斯伯特在自传中表现得十分委婉。“他小心翼翼地谈论艾达夫人的犯罪记录,”伊夫林·沃告诉南希·米德福德,“每当他写金吉(父亲乔治爵士)的时候,都很出色。”[5]308或许出于对读者不信任的缘故,但更重要的是奥斯伯特力图在文本中保持自己体面的贵族形象,因此他有意美化或删减了那些有损自己理想身份的材料。

自1911年加入舍伍德骑兵队(Sherwood Rangers),到1916年因在战壕割伤手指引起血液中毒不得不退出前线,奥斯伯特在军队中生活了六年,他对战争和军队生活深恶痛绝,写了很多反战诗歌,讽刺那些应该对战争负责的中产阶级以及战争贩子的愚蠢和麻木不仁。但在自传中,这段战争经历他写得相当简略,几乎不会引起人注意。相反,他将更多的笔墨用在休假时期去参观的艺术展和音乐会上。之所以这样安排,一方面奥斯伯特厌恶自己生命中参军的这一经历,不愿意再去回顾,更直接的原因可能在于他觉得战争的恐怖并不符合自己塑造的唯美主义艺术家身份,处理前线的经历会使这本书失去平衡。

自传作者想要完整地讲述自己的一生是不可能的,一部优秀的自传以丰富多彩的人生经历来概括总结自己,与作者潜意识里想要表现的自我既不能关联性过强,也不能太为松散。奥斯伯特在自传里以他作为现代主义艺术家的经历为中心讲述了自己早期经历,从他的生活历程中,我们也能了解那个时代的社会背景和历史变迁。

四、结语

阐释性的自我经历是自我认同的核心,自传作者对自我的认知和评价,同他对身份的自我认定有关。纵观奥斯伯特的一生,他敏感爱美的天性,以及对艺术敏锐的感受力和洞察力,符合他作为现代主义艺术家的身份。

勒热讷在《自传契约》中评论道:“写自己的历史,就是试图塑造自己,这一意义远远要超过认识自己。”[3]81在自传中,奥斯伯特通过对回忆进行筛选,在坦白与隐藏中向读者建构了一个现代主义艺术家形象,完成自我解释和重塑。奥斯伯特写作自传的价值正是在于他试图塑造一个统一和完整自我的过程,这一过程也是奥斯伯特抵达艺术与自我双重真实的过程,呈现出一个现代作家在塑造自我时对内心深处真实的探索。奥斯伯特自传中的身份建构问题对于我们解读自传与自传真实问题、身份与自我意识问题都是有所裨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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