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士比亚的暗语
2021-02-26段薇
段薇
摘 要:《爱的徒劳》是莎士比亚早期喜剧作品,尽管批评家对其评论莫衷一是,其诡谲的语言艺术不遗余力地助力了莎士比亚作为经典的中心的地位。面对国王的誓言,人物语言的一致性彰显无疑,发誓、背誓到再次发誓的轮回彰显了誓言的苍白无力,这种语言游戏不仅带来意义的消解,同时彰显着爱情的强大力量。为什么《爱的徒劳》是一部成功的作品?因为它是一场语言的盛宴。
关键词:《爱的徒劳》;一致性;想象;实际
[中图分类号]:J8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21)-03--03
《爱的徒劳》写于1594年,在这部作品诞生之前,莎士比亚已经完成了声名在外的《亨利六世》(1591年)、《理查三世》(1592年)、《错误的喜剧》(1592年)等作品,对比其多数作品的经典地位,有的评论家认为《爱的徒劳》写得比较单调,思想深度不够,在国内许多莎士比亚剧作集中,《爱的徒劳》并非必选作品。另有评论家,比如布鲁姆则称赞《爱的徒劳》“是第一部完全成功之作”[1],并不只一次的在其文学评论当中提及之、推崇之。布鲁姆将莎士比亚的经典的中心地位归功于其“认知的敏锐、语言的活力和创造的才情”,《爱的徒劳》正是在语言的功力上无与伦比,乔纳森·贝特将之称为“言辞诡辩的盛宴”[2]。
剧作中,纳瓦拉国王突然提出“宫廷作为小小学院”[3],要求三侍臣“立誓侍君,三年为约”[4],苦学三年,不近女色。面对国王这一体制内绝对领导者的直接指名要求,三名侍臣纷纷发言苟同并签下同意书。恰逢法国公主偕三位侍女访问,国王一方为求学诺言信誓旦旦,一旦见了面便暗生情愫,写一些蹩脚的情书表白内心,在背誓之路上渐行渐远。从立誓到背誓,在自己的独立意识与绝对权威之间,隶属于国王的臣子身份让三侍臣产生不可弥合的心理错位,他们只能在自己的私人空间中展现真正的自己。
一、发誓:言不由心
发誓的三侍臣处在公共场合,需要公开发言。面对发誓的必然和背誓的巨大可能性,三位不得不隐藏自己的心理语言,开启各自心口不一的人物表演。
朗格维:我意已决,不过是三年长斋。
LONGAVILLE:I am resolved: 'tis but a three years' fast.[5]
朗格维的发言带着一份行将就义的决绝。面对三年时间的形容,中英两版分别是“长”与“fast”。辜正坤先生主编的中译版多了些无奈感,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中对于“长”的解释是:“久远也。久者、不暂也。远者、不近也。”[6]此处,面对即将经历的“长久”的书斋生活,朗格维的态度是“不过”,漫长且枯燥的时间带来的是心理上的难以接受,外在呈现的表演却是轻易的接纳。英译版中少了一些表演性质,柯林斯词典中对“fast”德解释是:“Fast means happening, moving, or doing something at great speed. ”[7]面对行将伴君三年的誓言,朗格维已经实现了自我和解,用三年时间的“快”安慰内心拒绝的自己,但是他之所以接受誓言的主观原因在于自己内心秩序的平衡,而不在于誓言本身对自己的吸引力。都是很快便做下决定的结果,中版是内心的不接受与表现上接受的错位,英版是内心的和解与表面上还未能真正接受的错位,两种不同的心口不一都足以让朗格维首先站出来同意的点在于他已经预示到自己不得不接受国王的安排,与其负隅顽抗(当然,并不具备任一这样的条件与理由),不如早点签字了事。
杜曼:我敬爱的陛下,杜曼已无欲求。
DUMAINE:My loving lord, Dumaine is mortified.[8]
杜曼所谓的“无欲无求”带着一种不得已而为之的刻意安排。在朗格维表明决心之后,杜曼马上发言并以“my loving lord表达了对国王的绝对忠诚。“lord”是一个承载着历史文化意义的英语称呼语,它在人际意义上可以指代君王、贵族、地位高者、地位相同者甚至亲属,用法非常的广泛。当“lord”指代君王之時,更多表明了说话者对于国王的尊敬,尤其杜曼在使用的过程中过加上了“loving”,中版翻译为“我敬爱的陛下”,本剧之中只此一人在称呼国王的时候如此用情至深,俾隆也只是在有求于国王的时候使用了“dear”来称呼,这不得不引人深思。英译版注释中,笔者得出一些端倪,杜曼的出场伴随着他的身份——以前是国王的敌人,承载着这样一种原始身份,他不得不接受国王的所有安排,不仅如此,他必须时刻保持对王的绝对忠诚,与朗格维的自我斗争不同,杜曼的逢迎必须由内而外,他已经没有条件考虑自己喜不喜欢所谓的三年长斋。所以,杜曼的表演性质也不一样,他是不论内心接受与否,他表面上必须接受,且表演出来的接受最好真心实意。
俾隆:我这厢只能学二位大人的舌。
BEROWNE:I can but say their protestation over.[9]
俾隆以同意为筹码祈求条件,垂死前还妄想挣扎一番。两名同伴已经表明立场,明了君主权威,俾隆明白自己已经别无选择,所以他直陈自己的肯定会同意,同时表示他的同意不在于自己的本心,只是在跟随前两位大人的脚步。俾隆没有隐藏自己心理与言语之间的错位,他的同意只是从众而已,这是第一重错位,是显性的。俾隆将自己的心口不一放置在阳光下,趁势也提出了自己的看法,首先是认为戒条太为严格,其次指出读书的快乐是虚妄,从而得出违背誓言是必然。面对国王假意让自己退出的欲擒故纵,面对其他两位同伴心口不一的循循诱导、面对三人不谋而同的威逼利诱,俾隆反省自己的过失,并且激昂地表明了自己的决心,痛批自己的“愚昧无知”,积极参与立誓。显性的心口不一在现实面前只有隐藏,发展到后来只能是比朗格维和杜曼更加强烈的拥戴表演,他表明自己的所思所想之后还是没能真正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这种错位下的张力感更加强烈。
二、背誓:随心所欲
每个人的背誓均经历了从动心到写信告白的过程,如果说发誓是在众目睽睽下的表演,作为背誓过程的示爱是他们在最为私人的处境中全部的真情实感。但是,当褪去伪装的三侍臣在尽情地展现自己的内心时,私人话语与公共空间的碰撞所形成的错位造就了一個强大的张力场。
国王:此刻先请接受我诚挚的欢迎,这是在不背弃誓言的前提下,我对您高贵身份的最佳礼遇。美丽的公主您虽不能入我宫门,但在这外面也得享我的盛情款待。
KING:It shall suffice me; at which interview, All liberal reason would I yield unto. Meantime receive such welcome at my hand. As honour without breach of honour may Make tender of to thy true worthiness. You may not come, fair princess, in my gates,But here without you shall be so received.[10]
动心的过程伴随着国王义正严辞的讲话,这也是公共空间与私人话语的第一次强烈碰撞。当国王与公主义正严辞的谈论政治话题,并一次又一次地申明誓言之时,三侍臣的爱情正在悄然萌芽。一开始是俾隆不遗余力地跟侍女罗瑟琳套近乎,这时公主还在讨论着背誓与否的问题,国王也在认真地讨论政治方面的事情。俾隆的首先背誓是毋庸置疑的,他本就在发誓之时就是三个之中态度最明了的,果不其然,国王结束谈话一退场,他马上告诉罗瑟琳“我要向您介绍我的心”[11]。紧接着,杜曼和朗格维也纷纷打听自己最中意的姑娘,就好像国王才跟公主信誓旦旦介绍的誓言跟他们毫不相关似的。在这次碰撞之中,爱情处在萌芽阶段,私人话语的攻击性也没有过于强烈,三侍臣至多是在公共空间之下偷偷地发射自己的丘比特之箭,内容也仅限于去尝试了解心仪侍女的名字。
写诗是在爱情萌芽之后的发展,是对最初誓言彻底的背弃,也成就了私人话语与公共空间的第二次巨大碰撞。俾隆还是三侍臣之中最先写诗的人,由于信件的错误传达,他的所有情感被袒露在杰奎妮坦等一行人之下,这次曝光他本人一无所知,他人对信件的个中评价他也不得而知。对于背弃誓言的这一行为,俾隆本人十分的坦诚,因为他确定自己是“坑里深陷”,即使自己想“不要爱”,但是无法克制这份“同埃阿斯一般的疯狂”。他的解决方式是希望大家都能“在情网里受苦”,所以发现国王也被丘比特之箭射中时,兴奋代替了激动,继续发现朗格维和杜曼也纷纷违背誓言的时候,心情由相互理解的坦然逐渐变为置身事外的调侃。朗格维的背誓过程是在俾隆与国王的注视下进行,此时的他不知道自认为是私人话语的空间已经转变为公共空间,也不知道在他之前已经有两位背誓者(俾隆和国王),面对猝不及防的爱情,他的第一反应是“唉!我背了誓!”[12]一度担忧自己是第一个甚至是唯一一个违背誓言的人,但一心想着玛利娅的他还是忘情地朗读起自己的诗歌,沉浸在爱情的向往之中。杜曼被发现的时候正在高调赞扬自己爱的对象,一心想要陷入爱情,尽管在短瞬的挣扎中说自己想忘记她,但马上又开始读着自己爱情的商籁。三人写诗以及朗诵诗歌是在各自认为的私人空间中进行,过程中也有真情实感对于誓言的担忧,但是均迅速抛弃誓言,这可以看成是发自真心的私人话语,值得注意的是,所有的私人话语均在暴露在巧合形成的公共空间之下。由于自以为的隐蔽性,情感的强烈化,此时的私人话语更具有进攻性,公共空间在强烈的爱情冲动之中被私人话语挤到暗处,这是对誓言的背弃,也是爱情带来的勇气中,预示着私人话语对冠冕堂皇的誓言的胜利。
三、背誓之后如何?
当男性荷尔蒙由刻意隐蔽到无意彰显,表白的狂欢促成了戏剧的第一个高潮,誓言的无力第一次暴露在强有力的个人欲求之下。但女性们不可避免地拒绝了那酝酿已久的表白——“对者示爱作此回应,只当一场儿戏”[13],背誓之后,不是伟大爱情的直接胜利。
国王:从今天起就隐居,然后——我的心就属于你。
KING Now, at the latest minute of the hour, Grant us your loves.[14]
国王是一个积极的发誓者,公主提出条件之后,他毫不拖泥带水,很快沉浸在践行誓言的想象之中。他的认知建立在幻想之上,对学院的美好设定让他成为三年学斋誓言的主导者,同样,一年隐居之期也是基于“我的心就属于你”的圆满约定。
杜曼:我必为你忠贞不渝只待约期。
DUMAINE I'll serve thee true and faithfully till then.[15]
杜曼是国王意志的忠贞追随者。他的关注点从来都在誓言的美妙设定之中,当所有人都在关注誓言内容,他唯一所求只有爱情。当凯瑟琳统一将在誓言结束之后赐予其爱情,示爱对象的简单承诺足以让他“忠贞不渝”。
朗格维:我会耐心等待,可这时间真长。
LONGAVILLE I'll stay with patience, but the time is long.[16]
朗格维与玛丽亚的对话尚少。他热衷于爱人的承诺,不关心誓言实施过程的繁杂,仍旧纠结于时间长短的问题,时间成为他衡量的一个维度。但他仍然承诺“耐心等待”。
俾隆:十二个月?好,该怎样就怎样,我就在医院里说一年的笑话。
BEROWNE A twelvemonth? Well, befall what will befall, I'll jest a twelvemonth in an hospital.[17]
俾隆一贯是理性的代表。面对求爱对象提出的条件,他的第一反应是难以实现,正像一开始面对国王提出誓言,他也是第一个提出相反意见的人。但当美好爱情的设定跃然纸上之时,他也难逃窠臼。践行誓言的漫长事件过程被爱情的幻想冲淡,理性思考成为感性设定的附庸,最聪明的俾隆也徒劳一场。
三年之约为知识变成一年之约为爱情。如果说第一次的誓言是在国王统筹之下不得不遵守的命令,国王自以为是的对所谓“声名”的追求讓大家强制遵从,那么对爱情的狂热则使得众人心甘情愿再次陷入誓言。第一次誓言来源于国王对所谓学院的想象,背誓之后的再次誓言则代表了这些贵族阶层的男性对浪漫爱情的想象。私人话语或许在第一次与誓言的对战中胜利,但却不是对誓言的彻底获胜,因为正是私人的爱情幻想促成了背弃誓言之后的再一次起誓。从发誓到背誓再到发誓,这个誓言的轮回圈子像幽灵一样飘荡,正像俄狄浦斯难逃命运的制裁一样,正像安提戈涅怎样都会遭受来自父辈罪孽的惩罚。
莎士比亚戏剧最大的魅力还是他臻入化境的语言艺术,似乎每一个单词都有着巧妙的机锋,我们会发现,从第一次发誓到背誓之后再次起誓,莎翁笔下的上层人物秉持着他们性格的连贯性,简单三两句语言里,人物在历时之中保有其本色,甚至简单通过语言就可以判定出特定对象,这种一致的语言是我们认识和了解人物的钥匙。
注释:
[1]哈罗德·布鲁姆:《西方正典》,上海:译林出版社2011年版,第87,88页。
[2]莎士比亚:《莎士比亚全集》,辜正坤、彭镜禧译,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6年版。
[3]同上。
[4]同上。
[5]莎士比亚:《莎士比亚全集》,辜正坤、彭镜禧译,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6年版。
[6]转引自汉典网http://www.zdic.net/z/27/sw/957F.htm.
[7]转引自柯林斯词典https://fanyi.baidu.com/?aldtype=85&keyfrom=alading&mod=collins#en/zh/fast.
[8]莎士比亚:《莎士比亚全集》,辜正坤、彭镜禧译,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6年版。
[9]同上。
[10]同上。
[11]同上。
[12]同上。
[13]同上。
[14]同上。
[15]同上。
[16]同上。
[17]同上。
参考文献:
[1]莎士比亚:《莎士比亚全集》,辜正坤、彭镜禧译,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6年版。
[2]哈罗德·布鲁姆《西方正典》,江宁康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1年7月版。
[3]Austin K. Gray, The Secret of Love's Labour's Lost(America:PMLA,1924),581-6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