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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材(短篇小说)

2021-02-25刘庆邦

北京文学 2021年2期
关键词:龙套女老板团长

刘庆邦

麻小雨原是剧团里的台柱子,因市场的挤压剧团解散,靠卖唱挣钱谋生,后因古戏回潮,又重在台上演出哭天喊地,台下则迫于生计沦落成卖哭卖唱的角色。哭声中渗透着人生的酸甜苦辣与荒诞。这素材是剧情的需要还是现实的堆砌?

麻小雨是县里曲剧团的演员,剧团一解散,麻小雨就失了业。

有那么十来年时间,古装戏都被说成是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群魔乱舞的封资修黑货,一律不许再演。人在时势中,目光总是看不远。人们以为,人心不古,从此以后再也看不到古装戏了,既看不到包公,也看不到秦香莲;既看不到祝英台,也看不到梁山伯,真没办法!不料十年河东转河西,忽如一夜春风来,古装戏又回来了。县曲剧团得风光之先,抛下听众听厌烦了的样板戏,紧锣密鼓,挑灯夜战,赶紧排出了两台古装大戏。这两台大戏深入民心,扎根很深,不提倒还罢了,一提眼泪汪汪。这是两台什么戏呢?一台是《陈三两爬堂》,另一台是《卷席筒》。乡下人不知道什么叫悲剧,他们把这两台戏说成是苦戏,也有人说成是哭戏。是的,演员在台上哭得惊天动地,感鬼泣神,听众在台下,眼泪流得一塌糊涂。也许他们压抑得太久了,都想找个机会哭一哭。是哭戏给他们提供了机会,跟着哭戏,他们哭得很舒服,谁都不会笑话谁。他们评价说,听这样的戏,谁不哭谁不是人!他们这样说,不存在骂人的意思,真实的意思是说,只要是个人,都会跟着哭。

在《陈三两爬堂》里,麻小雨饰演的是陈三两。在《卷席筒》里,麻小雨饰演的是苍娃的嫂嫂。陈三两是整台戏里的核心角色,苍娃的嫂嫂也是戏里的女主角。这一说就明白了,麻小雨是曲剧团的台柱子。搭在农村空旷地方的戏台,都竖有台柱子。有了台柱子,才能扯起天蓝布做成的戏篷,才能遮风避雨。夜里需要唱灯戏时,电灯泡儿就拴在台前的台柱子上,把演员顶冠上的琉璃珠子照得明晃晃的,乱闪一气。戏台有台柱子,剧团也需要台柱子,没有台柱子,剧团就撑不起来。只不过,戏台的台柱子至少需要四根,剧团的台柱子有一根就够了。饰演烟花妓女陈三两的麻小雨走上台来,只一句“陈三两迈步上宫廷”,就把台下的听众给镇了。在麻小雨开唱之前,如果台下鸦也叫,雀也鸣,还乱糟糟的,麻小雨一声唱,台下鸦也息,雀也停,顿时鸦雀无声。这地方的戏迷习惯给名角起外号,他们给麻小雨起的外号叫麻瓢泼。那意思是说,麻小雨唱到高潮处,台下听众的眼泪流得可不止像下小雨,而是像下大雨,大雨下得像瓢泼一样。麻瓢泼因此而得名。这样一来,麻瓢泼几乎成了县曲剧团的代名词,每逢曲剧团到下面的乡镇演出,人们老早就开始奔走相传,说知道不知道,麻瓢泼要来了!还有人说,麻瓢泼一来,就得把雨伞准备好,口袋里多装两块手绢。人们一听就明白了,麻瓢泼一开唱,泪水顿作瓢泼雨,可不是得准备好遮雨的雨伞和擦眼泪的手绢嘛!

人还是在时势中,目光还是看不远。在上一个历史阶段,人们被时势蒙蔽着,没能看远。在新的时势当中,人们以为会看得远一些。既然时势从河东转到了河西,他们以为麻瓢泼会一直“泼”下去。就算麻瓢泼以后老了,应该还会出现第二个第三个新的麻瓢泼。谁能料得到呢,也就是十幾年光景,随着电视机的普及,随着电视连续剧越来越多,随着老一代听戏人老成凋零,随着年轻人欣赏趣味的变化,还有上面对文艺院团政策的调整,麻瓢泼的戏说没人听就没人听了。以前,各乡镇的人想听麻瓢泼的戏,需要提前预约,按顺序排队。倘若预约得晚了,过了春天到夏天,下了小雨下大雨,都轮不上被麻瓢泼“泼”一回。现在,事情掉个儿了,曲剧团的王团长主动给乡长或镇长打电话,要送戏上门。王团长知道,有一个离县城较远的镇,每年春天三月三都有庙会,每逢庙会必唱大戏。有时一台戏不够,还要请两台戏,在庙会上大唱对台戏。王团长带领他的剧团和台柱子麻小雨,多次到那个镇上和别的剧团唱过对台戏,有时把从省里来的剧团都唱败了。这天,王团长给镇长打电话说:县里要求我们送戏下乡,在你们镇三月三庙会期间,我们去你们那里演几场怎么样?

送戏,那好呀,欢迎欢迎!请问麻瓢泼来不来?她在我们这里相当有名。

这还用说吗?麻瓢泼当然要去。麻瓢泼历来不摆名演员的架子,她一定会满足观众的要求。

不好意思,有一句话我也许不该问,送戏下乡你们要钱吗?

这个这个,怎么说呢?其实我不说镇长也知道,县里给各个剧团断奶,把我们推向了市场,让我们自收自支,自负盈亏。我一说您就明白了,一个剧团五六十口子,演员们也要吃饭不是,我们不创收怎么办呢?

对不起团长,要是收钱的话,你们最好还是不要来了。

演出费好商量。您看这样行不行,我们在别的地方演出,他们出的费用是一万,到你们镇上演出,我给您打六折,你们出六千就可以了。怎么样?这可是最优惠的演出费,一场戏下来,每个演职人员连一百块都分不到呢!

别说六千块,六百块我们都出不起。镇里要办一个小酒厂,我们也在钻窟窿打洞,到处扎钱呢!镇长不等团长再说话,就把电话挂断了。

谁都不敢小看钱,钱是什么?钱好比是带有黏性的糖稀,有了糖稀,就可以把爆成米花儿的小米或大米粘在一起,粘成一个漂亮的米花团子,好看又好吃。要是没有糖稀就完了,米花儿只能像是一笸箩散沙,抓起来手心不漏指缝漏,怎么抓都抓不到一块儿。剧团不能给大家发钱,失去了黏合力,就聚拢不起来了。这时,剧团的编制虽没有正式取消,跟名存实亡差不多。不光曲剧团是这样,县里的豫剧团、曲艺团也是如此。人还得吃饭、穿衣,还得生存下去,怎么办呢?他们只好化整为零,自谋生路。

因麻小雨的才华和名气在那里放着,她的境况不是很差。有人在酒店里聚会喝酒,约她去包间里唱。有人家办喜事,点她去家里唱堂会。她唱了人家给她小费。她一开始不想去,觉得有些低搭,有些跌份儿。但她扳不过钱的手腕儿,钱的手腕儿比较粗,一扳就把她扳倒了。她只好自我安慰,觉得这样也不错。以前,她好比剧团里的一盏明灯,整个剧团的人都跟着她沾光。她这盏“灯”一从剧团里移走,别人就沾不上她的光了。再说,她以前对团里的贡献最大,有时累得话都不想说,气都不想出,可她的工资并不比别人高多少。现在好了,不管挣多挣少都是自己的,可以直接揣进腰包。人挣钱总是没够,挣了一笔,还想再挣一笔,挣了一百,还想挣一千、一万。没人请她唱戏时,她就到茶楼去,挂上名牌和曲牌,等着喝茶的人出手点她的戏。县里的茶楼少,点戏的人出手也不够大气,她就到附近的市里去,在市里的茶楼之间穿梭,碰运气。在茶楼唱戏,如果只会唱曲剧,财源是有限的。因为曲剧里有名的剧目多是苦戏,戏里的主要人物多是苦主,而愿意花钱点戏的那帮款爷,多是为了找点儿乐子,听听搞笑的节目,他们才不会点什么陈三两和苍娃嫂嫂的戏呢!加上那些做生意的款爷,到茶楼多半不是为了自己听戏,而是为了招待那些握有权柄的人,唯当官者的眼色是从,俯耳探听到领导爱听什么,他们就点什么。麻小雨有时一晚上连跑几个茶楼,都没人点她的戏,她连一分钱都挣不到。麻小雨注意到了,一些酒足饭饱之后到茶楼消遣的人,不大爱听传统戏,点的是一些流行歌曲。还有的看上去派头十足的人,偏让女演员唱包公的戏,听了包公的戏才慢慢鼓掌。见情况有变,麻小雨不再抱着自己拿手的曲剧不放,及时作出了调整。好在她多才多艺,触类旁通,不但很快学会了一些流行歌曲,还粗着喉咙,学会了包拯教训陈驸马的豫剧唱段:陈驸马你休要性情急,听包拯我与你旧事重提……

然而新的问题来了,有一家人家死了爹,爹的儿媳请麻小雨代为哭丧,她去,还是不去?

如同代购、代驾、代孕等,代哭是一个新的行当,也可以说是一个新兴的产业。过去,谁家死了老人,亲人们都是要哭的,儿子哭,女儿哭;儿媳哭,女婿哭;孙子哭,孙女哭,凡是沾亲带故的人,都有责任哭一哭。哭得声音越大、越痛心,参与哭丧的人越多,表明气氛越哀伤,丧礼越有质量,越显得子女有孝心。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家里死了老人,后代人不再哭了,他们哭不出来了,或者说不会哭了。他们或许认为,哭起来太难听了,太累人了,太影响个人形象了,太不够现代化了,所以就算了,不哭了。让他们笑可以,他们人人都会笑,笑起来从嘴叉子那里咧到耳根都不成问题。长期搞笑,他们笑的能力都被搞得发达了。相比之下,人老也不哭,哭的能力就退化了、丧失了。可是呢,人毕竟死了,人一死如烟消云散,就再也不能复活。为了与死去的人告别一下,气氛还是要制造一些的,形式还是要走一走的。于是乎,代哭的行当就应运而生。

曲剧团原来有一个跑龙套的,因本人姓龙,人称老龙套。曲剧团散伙后,老龙套利用和演员们相熟的资源,当上了代哭的经纪人,跑起了别一种意义上的龙套。他用麻刷子蘸石灰,在各处的墙上写上了白色的广告:代哭就找龙先生,龙抬头哭倒三江水,哭得不满意不收费。下面留了联系电话。给老龙套打电话的人,有的找女人代哭,也有的找男人代哭。需要找女人代哭,老龙套就联系女演员,需要找男人代哭呢,老龙套就把生意介绍给男演员。当然了,老龙套“跑龙套”不会白跑,要收取中介费,每做成一单生意,他获得的提成是百分之十。也就是说,如果代哭者得到的报酬是三千元,就得给老龙套抽取三百块钱的中介费。

找麻小雨代为那家的儿媳哭公爹,是老龍套为麻小雨介绍的第一个代哭的项目,死者的儿媳愿意出资两千元,要求代哭者的哭不能少于两个小时。麻小雨一听就拒绝了,她有些生气地对老龙套说: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之所以拒绝,是她觉得自己的地位跌落得太厉害了,太有失一个戏曲工作者的尊严了。还有,人家让她去哭公爹,她的公爹活得好好的,每天跟一帮老头老太太在公园里跳舞,她去哭公爹不是咒公爹吗?要是让公爹知道了,不知公爹怎么给她脸子看呢!麻小雨不愿挣的钱有人挣。老龙套找到曾饰演苍娃娘的那个女演员,人家去代哭了一回,把钱挣走了。

这年初冬,树上的叶子落光之时,麻小雨再次遇到一个需要代哭才能挣到钱的机会。当老龙套以机会难得的神秘样子把机会说给麻小雨时,麻小雨这次没有表示生气和拒绝,只是把眉头皱了起来。她把点漆样的眉头皱紧,松开,再皱紧,再松开,像是陈三两在进行内心思想斗争的样子。是什么来头让麻小雨有些犹豫不决呢?却原来,这次请麻小雨代哭的人,是一位在外地做生意发了财的女老板。女老板在老家当闺女时听过麻瓢泼的戏,流过眼泪。她不让别人代她哭娘,像点戏要点名角儿的戏一样,只点麻瓢泼一个人。老龙套对女老板说:麻瓢泼是县剧团的大牌,她比较骄傲,能不能请得动她很难说。上次有人出五千块钱请她代哭,就被她拒绝了。女老板轻轻笑了一下说:她骄傲,难道她比钱还骄傲吗?我见过的骄傲的人多了去了,最终都骄傲不过钱去。五千不中,我给她翻一倍,二五一万,不信请不动她!这个价钱先是把老龙套惊住了,乖乖,一万哪!在剧团发工资的时候,一个人半年的工资加起来,还不到一万呢!女老板嘴一吧嗒就是一万块,这是多么大的气派。麻小雨的犹豫不决也是在这里,她在剧团拼死拼活干了这么多年,一次从来没拿到过一万块。人靠钱生活,正如俗话说的,谁怕钱多了咬手指头呢?但她对老龙套说:让我再想想,再想想。老龙套似乎有些等不及,他说:小雨,我知道你放不下身段儿,身段儿端着不值钱,放下才值钱。你只要放下身段儿,钱说来就来。放着送上门口的大钱你不捡,这不是犯傻么!你可不能再犯傻了!你要是早点儿有大把的钱,你妈不至于死得那么快!听老龙套提起她妈,麻小雨眼里顿时泪花花的。哭自家娘是哭,哭别人的娘也是哭,那就去吧。答应去代哭之前,麻小雨还是讲了一个条件,要求王团长用曲胡为她伴奏,要是没有伴奏,让她干哭,她哭不了。王团长伴奏不能白伴奏,至少应该付给王团长一千块钱的辛苦费。老龙套把麻小雨讲的这个条件转达给女老板,女老板说,王团长的名字她知道,王团长还在她读书的中学当过老师呢!女老板再次表现出财大人的阔绰,她说:一千算什么,我给他两千,让他一块儿来吧!

麻小雨是个认真的人,不代哭则已,既然答应了代哭,就要哭出水平来,就要比别人哭得好,不辜负人家对她的高看,对得起人家所出的高价钱。她的嗓子天生就好,加上后天的不断练习,她的嗓子被称为能打出戏篷直穿云天的好嗓子。有了好嗓子,还得会运用,如果不会运用,再好的嗓子也是白搭。鹅的嗓子就不错,因为它只会直着长脖子啊啊,不会拐弯儿,叫得一点儿都不好听。麻小雨对嗓子的整理、调动和运用当然没有问题,她唱天天高,唱水水长,能把枯树唱发芽,能把石头唱开花。面对盛殓死者的棺材,她对嗓子的运用肯定也不会差。麻小雨长期从事戏曲工作,对艺术规律是懂的,《陈三两爬堂》《卷席筒》也好,《清风亭》《三哭殿》也好,戏中人之所以能哭得荡气回肠、感天动地,那是有剧本依据的,有故事内容的。倘若没什么依据和内容,凭什么调动感情呢,凭什么哭得能引起听众的共鸣呢?女老板请她去代哭,乍一听是不太好听。若联系起来想一想,她们所唱的哪一场苦戏不是代哭呢!在戏里,她替陈三两哭过,替苍娃的嫂嫂哭过,替住寒窑一十八年的王宝钏哭过,替好多女苦主都哭过。不管她替谁哭,后面都是有苦情戏的情节推动的。要是没有情节的推动和支撑,哪来那一声声哭呢,那哭声怎么能走得远呢?人间唱戏,是把真事演成了戏。女老板请她代哭,是把事情翻了过来,把戏当成了真事。反反正正,不管如何,任何哭都是有来由的,都需要有生活打底子,不可能凭空而来。麻小雨产生了一个想法,在正式代哭之前,她要先去女老板所在的张家庄,把女老板娘家的情况了解一下,她起码应该知道,女老板的娘是怎么死的,是好死还是歹死,死的时候多大岁数。麻小雨还想知道,女老板的娘生前对女老板好不好,她们母女的感情深不深?按流行的说法,麻小雨的想法是深入生活的想法,也是想为代哭搜集素材的想法。说行动,就行动。麻小雨从县城坐上到乡下的长途客车,打听着到张家庄去了。实在说来,麻小雨的做法有一些笨。在有的人看来,像麻小雨这么有名的演员,人家请她代哭,她假装哭上几声,应付一下就得了,何必那么认真呢!可麻小雨就是认真,就是愿意下笨功夫。

麻小雨虽说生在县城,长在县城,但她的老家在农村,在爷爷奶奶和姥爷姥姥还活着时,她经常到农村去,对农村生活是熟悉的。当上演员后,剧团每年的主要任务是到各个乡镇演出,不管说到哪个乡、哪个镇,麻小雨都知道,不会走错路。来到一个乡的张家庄时,麻小雨没有直接到女老板的家里去,她装作是一个路人,拐到住在村外地头的一户人家去了。这户人家只有一个白头发的老太太,一个人住一间小屋。麻小雨进屋说是找点水喝,一边慢慢喝水,一边跟老太太找话说,话说了一会儿,就把死者的死因和死者的家庭情况了解到了。女老板的娘是上吊自杀的,今年76岁。她没有在屋里上吊,是在窗子外头的防护窗上吊死的。她把一根里面裹了细铁丝的塑料绳拴在防护窗的钢筋上,并没有拴得太高,脖子挂在绳套上,两个膝盖往下一跪,双脚点着地,就把人吊死了。她上吊的时候,开着院子的大门。庄上人少,没人去她家串门,她死了一天一夜了,都没人知道。她家养有一只黑狗,黑狗用铁链子拴着。有人听见她家的狗老是叫唤,夜里叫,白天也叫,叫得很难听,跟哭一样,走进院子一看,才发现她早就死得透透的。老太太把死者说成那老婆儿,说那老婆儿住在大儿子家里,大儿子和大儿媳妇都在外地打工,家里只有那老婆儿一个人住。她老去她男人坟前站着,早就不想活了。有一回,她把家里的钥匙交给村干部,让村干部把钥匙交给她的大儿子。村干部猜到那老婆儿要寻死,就打电话把她的大儿子叫了回来。大儿子准备的是奔丧的心情,可她回家一看,他娘活得好好的,并没有死。大儿子有些心烦,说他在外边忙得很。大儿子在家里住了几天,并没有守着他娘,而是天天去别人家里打麻将。等她的大儿子一走,她就上吊死了。

麻小雨问老太太:她活得好好的,岁数也不算太大,为啥要上吊呢?

老太太说:她的三个儿子和三个儿媳妇都对她不好,都嫌她该死了不死,她还活着干啥呢?她家的三个儿媳妇,只有大儿媳还跟她说句话,第二和第三个儿媳妇,都跟她是死对头,走碰面连句话都不说,一扭脸就过去了。现在各个家里都是女人当家,男人不当家,女人对婆婆不好,男人只能跟着葫芦打蹚蹚,连个响屁都不敢放。

儿子儿媳对她不好,听说她不是还有个闺女么,听说她闺女很有本事,在外地做生意发了财,她闺女怎么不把她接走呢?

那老婆儿认老规矩,家有儿子,不跟闺女。听说她闺女也接她去外地住过,她去了不长时间就回来了,死活不在闺女家住。如今她上吊死了,她闺女脸上挂不住,想把后事办得排场一些。这两天庄上的人都在说,那老婆儿的闺女要请麻瓢泼替她哭一场。年年有个三月三,天上掉下个活神仙。要问神仙是哪个?她的名字叫麻瓢泼。你听说过麻瓢泼吗?

麻小雨摇头,说没听说过。

你连麻瓢泼都没听说过,看来你不是本地人哪!

麻小雨把话岔开说:我不明白,自家的闺女自家的娘,人不亲血亲,娘死了,又不是好死,当闺女不知有多伤心呢,恐怕哭三天三夜都哭不够,她为啥还要请别人替她哭呢?

你问我她为啥不自己哭,我也说不好。世道儿变了呗。过去父母死了,谁家的孩子不是哭得昏天黑地,一个比一个哭得厉害。谁要是不哭,还不把人笑话死,掐着脖子也得哭。现在可好,家里不管死了爹,还是死了娘,说不哭都不哭了,谁哭了显得谁绷不住,反而会遭人笑话。我跟那老婆儿岁数差不多,她不把我当外人,有啥话愿意跟我说。她在窗户外边上吊,并不是要给孩子难看,她是为孩子着想,人老了,病上身了,不想给孩子添麻烦。

她得的是什么病呢?

要说也不算啥大病,就是能进不能出,解不下来大手,成天价憋得难受。她自己说,可能是肠子堵住了。有人劝她去医院看看,她摇头,说她才不去医院呢!她手里没有钱,去医院就得花钱,就得向孩子要钱。她怎么舍得伸手跟孩子要钱呢!不如早点儿死了算了,她一死,孩子就省心了,她的罪也受到頭了。

老太太还说了一个情况,让麻小雨没有想到。老太太说,庄上的老年人自杀,不是什么稀罕事,这些年已经自杀了好几个,有上吊死的,也有喝药死的。这两种死法比较起来,还是上吊好一些,省事又省钱,有一根绳子就把命解决了。喝药得花钱买药不说,药喝下去在肚子里作祸,把人的肠子都烧烂了,疼得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让人认不出来。自杀的人多了,好像成了一种风气,人一过七十岁就开始考虑自杀的事,好像谁不考虑就是贪生,就是不懂事,就对不起孩子。

麻小雨一边听,一边感叹:怎么会是这样,我还以为人人都活不够呢!她心里想的是找一点儿素材,对能不能找到素材并不敢抱多大希望,不承想她没费多少事就找到了一些素材。看来麦穗要拾,素材要找,不找素材不会自动跑到自己篮子里来。

老太太还有话说,老太太接着说的话,更让麻小雨想不到。老太太说:我也准备死呀,上吊的绳子我都准备好了。说着往低矮的房梁上看了一眼。

麻小雨赶紧劝老太太,大娘,您可不敢这么想,现在吃不愁,穿不愁,日子这么好过,您一定要好好活着。

吃穿是不愁了,让人发愁的事多着哩!人老了,没用了,招人烦,早死早干净!你放心,我现在还能动弹,自家还顾得住自家,一时半会儿不会死。等我觉着自己得病了,就赶快把脖子伸进绳套子里。老太太这样说着,心情好像一点都不沉重,还对麻小雨轻笑了一下。麻小雨看见,老太太的牙只剩下最后一颗门牙,那颗牙摇摇欲坠,像是随时都会掉下来。

麻小雨向老太太了解到的情况,只能算是外围的素材,要找到可供代哭时使用的素材,她还必须跟死者的闺女那位女老板聊一聊。麻小雨进村打听着,来到了死者大儿子的家。这家的堂屋里人影幢幢,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站着的,也有坐着的。他们都穿了孝,而且穿的是重孝,几乎从头到脚都用生白布裹了起来。孝布是冷色调,和冬天的色调是一致的,并对冬天的冷起着渲染作用。一口大体积的棺材停放在堂屋当门,棺材闪着漆黑的亮光,与人们所穿的重孝形成了鲜明对比。死者已被放进棺材去了,棺材宽大的一头上方摆放着一盏古式的长明灯,还有一只煺了毛的公鸡。麻小雨进屋时,一屋子人都看着她。有人问她:你找谁?

麻小雨赶紧自我介绍说:我是县曲剧团的,我叫麻小雨,是你们家的人让我来的。

这时一个女的从椅子上站起来问:你是麻瓢泼吗?

我本名叫麻小雨,下雨的雨。麻瓢泼是别人给我瞎起的外号。

你确定你真的就是麻瓢泼吗?我以前听过你的戏,怎么一点儿都看不出来呢?

麻小雨有些黯然,说:人老了呗,麻瓢泼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遂叹了一口气。

你这样一说话,一叹气,我就听出来了,你果然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麻老师。是我请你来的。

麻小雨的眼圈红了一下说:老师我不敢当,我年龄比你大,你就叫我麻姐,我就叫你妹子吧!

好,快给麻姐拿孝服!

有人从里间屋拿出一件用白布简单缝制成的白褂子,帮麻小雨罩在棉衣外头。还有人拿出一条从整幅的白布匹子上撕下的长长的头巾,帮麻小雨勒在额头。不管别人给麻小雨戴什么孝,她都不能拒绝。对于当地为死者戴孝的规矩,麻小雨是懂得的。在人家办丧事期间,不管你是什么人,只要登人家的门,都要被视为送葬者,都要戴孝。更何况,她是被人家请来哭丧的,她已经把自己和死者女儿的关系说成是姐妹关系,身穿重孝是理所应当。穿好了孝,麻小雨对女老板说:妹子,我想跟你说句话。

有啥话你只管说吧。

这儿不方便,咱找个地方说吧。

费用不是都谈妥了吗?不必再签合同了吧?

不是费用的事。

那还有什么事呢?咱们去外面说吧。

出了院子的大门,往南走不远,是一座小桥 ,桥头两侧堆着一些玉米秸秆。站在桥上往南地里看,是大片绿色的麦田,麦田里鼓着一个个黑色的坟包。女老板在桥头上站下了,对麻小雨说:有啥话你就说吧。

我想问问,我代你哭你母亲的时候,你想诉说点儿什么呢?

女老板嘿了一下,说,这个呀,你随便吧,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想说什么也没什么。有那个气氛,走个形式,就可以了。

这不太好吧,我哭得空空洞洞,一点儿内容都没有,对不起你对母亲的一片孝心哪!别看咱姐俩刚见面,还没说几句话,我已经看出来了,你特别聪明,能力特别强。你肯定知道,哭由情生,情由事生,我要是什么事都不知道,恐怕很难哭出感情。你母亲三个儿子,就你这一个闺女,你母亲一定很疼你吧?你们母女的感情一定很深吧?

我母亲对我的好是没得说。我父亲重男轻女,只让他的几个儿子上学,不想让我上学。是我母亲受过不识字的难处,坚决支持我上学。要不是我好歹上了个初中毕业,生意也不会做到今天这一步。

是了是了,咱就对母亲说这个。

有一回我上学路上淋了大雨,回到家里发高烧,烧得我头昏脑涨,眼都睁不开。俺娘以为我不能活了,泪珠子吧嗒吧嗒往下掉。是娘的大泪珠子砸在我脸上,把我惊醒了。我这才睁开眼说:娘,我不想死,我还要去上学!娘说:只要娘还活着,娘就不让你死!你看现如今,我倒是还活着,娘说走就走了,我一下成了没娘的孩子。

妹子,你说得多好啊!听你这么一说,我这会儿就想哭。麻小雨说着,眼里果然有了泪光。

妹子的眼睛也湿了,说:说起来还是怨我,我对不起俺娘。我让她跟我在新疆住,她嫌新疆离老家太远,怕临死的时候回不了老家,说啥都不愿意在那里长住。我耳朵根子一软,就把她送了回来。我要是不听她的,坚持让她在新疆住,她活到九十、一百都有可能。她一回来就算掉进了火坑里,就自己要了自己的命。

我听说她得了病,没钱去医院看病,就寻了短见。不是真的吧?

当然不是真的,你不要听别人瞎说。前年我送她回来,临走的时候,我给她留了五千块钱,她掖在一只破袜子里,一分钱都没舍得花。她死后,她藏的钱不知怎么被我二嫂翻出来了。二嫂正要独吞,不知怎么,被我眼尖的兄弟媳妇看见了,兄弟媳妇就上去跟二嫂争夺,还说二嫂翻到的钱不止那些,一定是二嫂昧下了一些。她們一吵一闹,我大嫂也参与进去了,三一三十一,她也要分一份。正在她们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我坐飞机回来了,我说:这个钱是我给咱娘的,你们谁都不能要,正好拿出来给咱娘办丧事!她们没分到钱,一个二个气得跟吹猪的一样,别说让她们哭丧了,连棺材都不愿多看一眼。这个事儿你在哭的时候就别说了,这是家丑,家丑扬出去不好。另外,俺娘上吊自杀的事儿最好也别提了。老人自杀,对孩子不是打脸也是打脸。嘴是两张皮,谁嘴边都有话:你们不是对娘孝顺吗,那你们的娘为啥上吊呢?麻姐,让你来替我哭,真是难为你了。我也是想见见你,听听咱老家的曲剧。我去新疆二十多年了,一次曲剧也没听过。你哭的时候,不用怎么联系实际,唱你唱过的曲剧也可以。我知道,哭是很累人的。你哭半个钟头,中间休息一会儿,再哭上半个钟头,就算完成了任务。

谢谢你妹子,你很会体恤人。

一万块钱辛苦费,中介龙先生让我交给他,随后由他及时转给你。那就这样吧,还有许多事等着我安排。我两个哥哥一个弟弟,他们一个比一个没出息。见我一回来,他们比着往后稍,把啥事儿都推给我。我明白他们的意思,把我当银行呗,耍我的冤大头呗!有些话我还没来得及跟麻姐说,这些年我在新疆,先是给人家拾棉花,攒下钱办棉花加工厂,接着又包地雇人种棉花,一步一步过得可不容易哩!

王团长也来了,他穿了一件蓝色褪成灰白色的旧棉大衣,盛了胡琴的木制琴盒斜背在背上。王团长的脸色黄巴巴的,情绪似有些低沉。看见麻小雨,他没跟麻小雨说话,只是对麻小雨苦笑了一下。他的笑有些像哭。王团长曾在一个公社当过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的队长,因他多才多艺,既有组织协调能力,又能当编剧;既能登台唱戏,又能抄起弦子伴奏,后来县里就把他调到曲剧团当了团长。改革开放初期,王团长把曲剧团办得风生水起,创造出了该团有史以来的辉煌业绩。曲剧团如今的衰落,王团长没有把责任都推给社会和听众,认为剧团是败在他的手上,陷入自责而不能自拔。

麻小雨知道王团长心情不好,身体好像出了毛病,她之所以拉上王团长为她伴奏,是想借机安慰一下王团长,也让王团长挣点儿钱补贴家用。王团长是要面子的人,拉他出来为代哭的人伴奏,他面子上似乎还有些放不下来。都是看着她麻小雨的面子,王团长才来了,这不能不让她对王团长心怀感激。

有名的麻瓢泼为张家闺女代哭的消息传开,本庄的人到张家去了,一些外庄的人也到张家去了。张家的堂屋里站满了人,院子里站满了人,连大门外的那条南北村街上也站了不少人。天气有些阴沉,看样子要下一场雨,或是下一场雪,抑或是下一场雨夹雪。既然听众们都来了,麻瓢泼的代哭就可以开始。屋里场面太小,还不如一般的戏台大。加上屋子里放了一口棺材,地方就更小了。院子里的场面大一些,大过普通的戏台。只是院子里有些冷,不如生了煤火的屋里暖和。妹子让麻姐委屈一下,就在院子里哭吧。

麻小雨是够委屈的,她哭的时候,需要跪在硬地上,冲着棺材哭。

死者的子女们又烧了一通纸,放了一阵炮,也在院子里跪下了。他们把代哭的麻小雨推到最前头,与代哭者拉开了一定的距离。

只有王团长一个人在一只方凳上坐着,他需要把琴筒子放在膝盖上,挺直腰杆,才能把高高的琴杆竖立起来。他的眼皮塌蒙着,转轴试弦之后,开始拉一种曲调的过门。曲调的名字叫“哭阳”。他拉得轻轻的,节奏有些缓慢,有些小心翼翼,像是生怕惊动了什么。代哭的麻小雨虽说还没有出声,仅“哭阳”的过门,已使听众有些凄然。

看见了娘的灵如雷轰顶,叫一声儿的娘大放悲声;千呼万唤娘不应,恨不能头撞灵柩与娘同行。这是麻小雨开头所代哭的头四句,以唱代哭,也是她所唱的头四句。人们一听就听出来了,这就是当年那个姓麻的麻瓢泼啊!不得了,我的娘哎,可不得了啦,那个唱陈三两的麻瓢泼,那个唱王宝钏的麻瓢泼,她、她、她……她又回来了,她又拿着不带把子的瓢开始泼 眼泪,这让人怎么受得了!有人鼻子开始发酸,有人嘴角开始发抖,拿棉袄袖子搌眼泪。麻瓢泼还没流眼泪呢,他们的眼泪已经有些收不住。

哭过开头,麻瓢泼的哭进入叙事阶段。来到张家庄还不到半天时间,除了跟那位老太太说了一会儿话,就是跟死者的女儿聊了几句,她并没有得到多少可供叙事的素材。可是,敏锐如麻小雨,聪慧如麻小雨,有过长期艺术锻炼的麻小雨,把那点儿素材,加上她的想象,发挥,一点一滴、一枝一叶都用上了。她设身处地,把自己化身为死者的女儿,把自己的灵魂注入死者女儿的灵魂,完全以死者女儿的口气进行哭诉。她说她虽然在新疆打拼,没有一天不惦念远在老家的娘亲。她时常做梦时梦见老娘,梦醒时分早已泪湿枕巾。儿行千里回家时都是先喊娘,不料想这次回家儿的娘却成了亡人。從此后儿就成了没娘的孩子,这怎么不让娘的儿泪水倾盆。接着她以细节的方式,回忆了娘坚决支持她上学的往事,特别诉说了她生病发烧时娘的泪珠子把她惊醒的情景。娘的眼泪重千斤,滴滴留在儿的心;一滴眼泪万重恩,娘的恩情今生今世报不尽。她唱她在外地做生意也不容易。娘啊娘,儿的娘,有些话儿以前没敢对娘讲,讲了怕娘伤心肠。地里的棉花千万朵,哪一朵不是经风经雨又经霜。她对娘也有所埋怨:儿给娘的钱,娘为何不用?娘明明生了病,为啥不去看医生?钱没了,咱可以再挣;娘的命没了,到哪里再寻娘的命啊!

麻小雨这样代死者的女儿哭着诉着,不知不觉间,她联想起自己的母亲。她母亲是食管出了问题,当确诊食管得的是重症时,母亲就拒绝再去医院看病,更拒绝动手术。母亲召集哥哥、她和弟弟开会,要子女们替她搜集安眠药,她要安乐死。子女们谁都不愿表态,谁都不敢承担那个责任,不同意让母亲安乐死,建议母亲还是去医院做手术。母亲真够决绝的,子女们不给她找安眠药,她吃不到药,连饭也不吃了。其实母亲吃不下干的,流食还是可以吃的,可母亲说她连流食也吃不下,硬是闭着嘴巴,连牛奶都不喝。也是在那年的寒冬,母亲耗尽全身的最后一点热能,就永远闭上了眼睛。虽说母亲不是勒脖子自杀,但母亲的做法跟勒自己的脖子差不多,等于也是自杀啊!哭着哭着,她把别人的母亲和自己的母亲混为一体,也把死者的女儿和自己合为一体,这哪里是什么代哭,分明是她在为自己的母亲痛哭。我苦命的娘啊,我知道您是苦惯了,也是穷怕了,您不愿意花钱看病,是不想让孩子再受苦受穷,您是心疼您的孩子啊!娘啊娘,孩儿对不起您,您不能扔下孩子不管啊!以前在戏台上,不管麻小雨哭得多么悲痛,她的眼泪只限定在眼眶以内,不会让眼泪流下来。按行话的说法,这叫不像不是戏,太像不是艺。而今天,她似乎忘了自己是一个艺人,眼泪冲出眼眶,不可遏止地流了下来。人们给她起的外号叫麻瓢泼,以前她只负责让别人泼眼泪,自己的眼泪并不泼出来,今天她自己的眼泪也泼了出来。

人人都有眼泪,麻瓢泼的哭把所有人的眼泪都引发出来。老汉流出的眼泪,挂在自己的白胡子上。小孩子流出的眼泪,流到了自己的嘴里。有的男人仰着脸往天上看,眼泪倒灌进肚子里。有的女人担心自己哭出声,捂着嘴巴拨开人群跑了出去。连拉弦子的王团长也流泪了,无声的泪水流得鼻凹子两侧明溪溪的。

让人意想不到的一幕出现了,死者的女儿突然以膝代脚,向麻小雨跪行而去。她一下子抱住麻小雨,哭的却是自己的母亲:娘啊娘啊,儿对不起你呀,我不算个人哪!我不该请麻姐替我哭哇,我也有满肚子的泪水倒不尽啊!啊啊啊——啊啊啊——

责任编辑 王 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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