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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中小科技企业创新对我国的启示

2021-02-25贾根良李家瑞

江西社会科学 2021年1期
关键词:小企业初创企业

■贾根良 李家瑞

受疫情冲击,美国先前被股市泡沫所掩盖的诸多结构性矛盾亦纷纷浮出水面,正在逐步演变成整体性的国家治理危机。中小科技企业创新活力不足是导致美国经济低迷的重要原因之一。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美国创新主体经历了巨大转变,中小科技企业逐步取代传统行业的大型上市公司成为技术研发的关键组织,在信息技术扩散方面发挥了关键性作用,构成了美国创新优势的坚实根基。随着剩余价值实现条件的恶化,美国小企业的发展境况开始变得每况愈下,“次贷”危机后更是陷入了长期的创新僵局。美国表面上因规模劣势、大企业打压和风险资本歧视而起的中小企业创新僵局,实则是信息产业转型和金融化企业治理模式蜕变两方面作用下的必然结果。有鉴于此,我国应从合理评价初创企业发展实际、推动先进制造业企业成长、培育企业间创新网络以及正视政府创新推动功能四方面着手,切实提升中小企业创新能力,使其在我国科技自立自强的新战略中发挥重要作用。

针对新冠肺炎疫情后错综复杂的国际形势,以及我国国内深化改革的现实需要与迈向高质量发展阶段的历史使命,习近平总书记明确提出要“逐步形成以国内大循环为主体、国内国际双循环相互促进的新发展格局”。从粗放的国际大循环到立足于内需市场的国内大循环为重,这一战略大转型是我国经济变革的必然要求。作为一种以我为主、自力更生的经济方略,国内大循环发展战略秉承国民经济各部门平衡发展的基本方针[1],旨在打通大企业与中小技术企业之间的互补性创新回路,最终构造由我国企业掌控的高端价值链体系。正如来自硅谷的初创企业能够引领信息技术革命浪潮,成为美国新经济模式的有力助推器,我国中小科技企业也有成为“关键核心技术攻关新型举国体制”重要一环的发展潜力,在我国科技自立自强战略中发挥重要作用。基于此目的,有必要深入分析此前互联网时代促成美国中小企业增强竞争活力的制度条件与目前导致其创新迟缓的种种原因,为我国下阶段培养以智能工业化和绿色技术革命为核心的初创企业成长提供经验与指导。

一、引言

“次贷”危机的余波至今未息,加之美国政府一直拒绝承认新自由主义式积累体制的局限性与破坏性,无力从根本上清除社会化大生产同金融资本积累之间的内在性矛盾,致使实体部门持续萎缩,以纳米材料、生物科技和可再生能源等为代表的新兴战略性产业迟迟未能取得重大突破,经济反有陷入长期停滞的危险。值此困局之下,特朗普政府非但未能着手解决美国经济的结构性问题,反而为恢复金融资本盈利能力继续实施了大量更为激进的新自由主义经济政策,不断将股市推向新高。这种根植于投机性资产泡沫的虚假复苏严重阻碍了实体企业的价值循环机制,即使是高涨阶段美国制造业仍面临开工不足、设备闲置等问题。如今受疫情冲击,美国先前被股市泡沫所掩盖的诸多结构性矛盾亦纷纷浮出水面,不仅摧毁了大量物质财富,而且破坏性远超经济层面,造成社会、民族、阶级问题并起,正在逐步演变成整体性的国家治理危机。

中小科技企业创新活力不足是导致美国经济低迷的重要原因之一。美国原本存在一个主要由中小初创企业构成的高效创新部门,在大公司之外成功研发了大量有竞争力的产品,显著增强了美国将新技术商业化的能力。但是,在“大衰退”阴霾的笼罩之下,小企业的这种创新优势正在不断缩水。“次贷”危机导致美国初创企业数目锐减,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中小企业的退出数量远超新进入企业,2012年的美国初创科技企业数量增长率更是创下20年以来的新低,直到2016年才逐渐接近危机前的水平。[2](P284)虽然数量有所恢复,但这些中小企业大都已丧失了规模化生产的能力,难以像互联网浪潮刚刚兴起时那般最终演变成知名的行业巨头。如今美国疫情失控又让更多初创企业遭遇生存危机,中小企业经营困难正在改变美国经济创新增长的轨迹。美国学界已就中小企业创新活力下降问题展开了激烈讨论,探讨了金融化大企业对中小企业成长空间的挤压[3],总结了美国金融系统长期存在的对初创企业融资的歧视性做法[4],并且深刻反思了美国政府去工业化政策对企业创新能力的损害等。[5]

从经济史的角度来看,中小型科创企业崛起顺应了社会化大生产发展的新要求,在自由竞争市场和大型科层制企业之外产生了名为网络承包制的新型生产组织形式。特别是在知识密集型行业,网络组织作为超越市场与企业两分法的杂交形态,比完全竞争市场和垂直一体化的企业集团更具竞争优势。企业网络的参与者之间基于信任,按照互惠互利的方式不断扩展合作关系,克服了前两种制度的巨大缺陷。[6]对企业创新而言,网络组织也提供了专业化分工与风险分摊的制度框架,允许跨企业边界在更广阔范围内展开集体学习过程,是克服创新外部性问题的有效手段。[7]具备关键技术能力的初创科技企业迅速成长,企业间的竞争日益演变成网络生态系统之间的对抗。

正如党中央指出的要“支持创新型中小微企业成长为创新重要发源地”,强化国家战略科技力量不仅需要包括国有企业在内的大型企业集团主动进军先进制造业领域,也要发挥中小科技企业面向特定生产环节和关键零部件领域开展颠覆性创新的独特竞争优势。大力发挥中小企业的创新先锋作用对于我国实现社会主义现代化远景目标至关重要。大企业与中小企业秉承部门分工与专业化协作原则,互相学习以了解市场需求与前沿技术,最终形成以大企业为龙头、中小企业积极配合的网络化高效创新体系,提升创新链条的整体效能。

在此背景下,本文在梳理美国中小企业崛起的主要制度条件基础上,分析了现在导致美国中小企业创新速率放缓的主要原因,并结合具体案例数据分析后发现中小企业创新受阻与企业自身特性、金融化大企业打压和风险投资者的短视紧密相关。更深层次而言,美国中小企业创新迟滞是互联网通信产业转型,以及美国金融化企业治理模式共同作用下的必然产物,暴露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越发不适应社会化大生产的内在要求。

二、美国中小科技企业发挥创新优势的制度支撑

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美国创新主体经历了巨大转变,中小科技企业逐步取代传统行业的大型上市公司成为技术研发的关键组织,在信息技术扩散方面发挥了关键性作用,构成了美国创新优势的坚实根基。据《研发》杂志(R&D Magazine)统计,20世纪70年代,在每年的100项重大商用创新突破中有超过40%隶属于《财富》500强企业,但到了21世纪,大企业占比则降至10%左右,此时大部分奖项归属于初创企业、大学或与政府实验室合作的项目。如今,美国业已形成了初创中小企业与大型上市公司并存的二元创新体系。随着美国大企业因金融化蜕变而愈发放慢研发脚步,中小企业在美国国家创新体系中的角色更加重要。

美国中小企业的卓越创新绩效诞生于内部组织特性与外部环境的共同作用。小企业的灵活薪资模式能够吸引专业技术人员放弃大企业的稳定工作,再加上互联网科技革命带来的新式创新环境,众多初创企业得以依托知识溢出效应成功占据新经济模式的制高点。除了企业自身特质外,美国中小型科技企业繁荣还与一系列外部制度环境变迁息息相关:来自大企业的技术溢出效应,为小企业研发新技术提供了广阔空间;掌握海量资金和技术人脉的风险投资机构崛起,助力明星科学家创办小型高科技企业;由美国政府设计的发展型网络创新体系,也构筑了有利初创科技企业成长的社会环境。

(一)中小企业自身创新优势

相比于传统大企业,小企业的竞争优势主要体现在灵活的薪酬体系与企业集聚带来的知识交互效应。一方面,处在快速成长期的初创企业能够突破大企业相对僵化、与职位年限挂钩的工资制度,依靠与证券市场的紧密联系广泛采用基于股市的薪酬奖励取代固定工资,有效地激励了技术职工的创造性;另一方面,正如世界上最成功的先进制造企业都致力于研发的共同选址[8],高质量生产活动有集中在特定区域的强烈趋势。对于身处动态市场环境的中小初创企业而言,技术知识的学习过程往往是在与其他企业的互动中产生的,因此企业集聚明显加快了各自的创新进程。相比于大企业,齐聚一处的诸多小企业能够突破公司边界形成密集的正式与非正式学习网络,研究者们依靠广泛多向的学习积累专业知识、互相吸取经验教训,不断催生出有竞争力的商业化产品。硅谷就是这种区域性生产网络的典范,诞生了诸如苹果、微软和基因泰克等知名高科技企业。来自众多中小企业的新想法、新思维激烈碰撞,共同分享各自掌握的隐性知识,这显著加快了新技术的扩散速度,构成了由先进制造业企业主导的高效创新集合。

(二)大企业技术溢出效应

就外部环境变化的促进作用而言,美国中小科技企业崛起在很大程度上与大企业的技术溢出效应相关。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的近30年间,以贝尔实验室为标杆,大企业普遍拥有活跃的内部实验室,几乎由单个企业自身负责从研究开发到生产销售的各个环节。大型在位企业依托自有研发团队进行技术积累,主导了整个私营部门的创新进程。诸多中小企业也得以凭借大企业创造的技术机会,成功进军半导体等尖端行业。比如1951年成立的德州仪器(Texas Instruments)就是通过购买贝尔实验室的晶体管专利,并从中挖来科学家戈登蒂尔主导技术研发,从而跻身为最成功的商用半导体公司之一。此外,还有许多初创企业就是直接从在位企业中分离出去的,例如赫赫有名的仙童半导体公司(Fairchild Semiconductor)的8位创始人就是来自肖克利半导体实验室的科学家和工程师。与汽车、石油、电气化等行业的早期情形类似,信息产业也为诸多初创企业提供了大量经济机会,创业者们从老牌企业中获得技术,发现尚未得到充分利用的创新机会,这促进了技术研发、组织变革和生产投资增加,成为新技术产业化的生力军。由大企业主导的灵活创新网络为中小企业提供了大量研发机会和创新空间,成为促成初创企业兴起的重要动力之一。

(三)风险投资机构扶持

在美国初创企业的成长历程中,风险投资商也曾发挥了重要作用。风投经理人成功打造了一条全新的商业通途,形成了技术人员化身企业家继而获得巨大财富的社会氛围。美国业已建立了完备的由风投参与的初创企业成长模式。熟悉证券市场操作、掌握大量技术人脉的风险投资商能够利用灵活的资本与劳动力市场资源在资金与人才方面及时为初创企业提供帮助,显著缩短了从新技术到商业化成品之间的距离。风投基金已成为美国初创企业重要的外部融资来源之一,为后者的日常运营与创新研发提供资金。除了负责筹措启动资金外,风险资本还担负着对企业经营加以指导的职责,挑选具有相关工程技术背景、熟悉商业运作的职业经理人进入管理层,整合企业内部技能基础用于创新研发。由创业者提供技术、风投负责出资的成长机制大获成功,极大地增强了对初创企业的支持力度,成为资本主义经济不断增长的基础性引擎之一。[9]

(四)政府发展型网络创新体系指引

第二次世界大战后,随着军事科技溢出与“冷战”的现实压力,美国决策者们意识到尖端科技将成为最关键的地缘政治优势之一,故而显著增强了对高科技企业的投资力度。同时,硅谷模式也向官员们展示了培育中小初创企业的巨大收益,于是依靠分属不同部门的分散式创新政策引导,美国政府设计出了一整套交叉性制度机制用于支持技术企业成长,大量使用各类需求方政策为小企业打通创新管道,支持包括技术原型研发、初始市场建立到商业化成品上市在内的各个阶段,对新产业部门的形成提供了全方位帮助。来自政府的支持与认证也起到了联通创业者与风险资本的桥梁作用,是小企业成长的关键催化剂。美国政府全面扶持小企业,加速将突破性研究成果商业化,一手促成了由中小型挑战者推动的、充满活力与创新的技术部门的崛起。

计算机和数字通讯技术的快速发展催生了强有力的创新集群,美国众多初创科技企业顺应了互联网新经济的生产要求,创造出了新的交换价值体系,在自身财富爆炸性增长的同时也对传统产业进行了全面革新,帮助美国走出“滞胀”泥潭达成经济新高。但是,伴随金融波动引发的不确定性,以及长期忽视实体部门所引发的创新裂隙,美国曾有利于中小企业发展的制度环境已然发生了重大转变,正在严重制约着中小企业的研发能力,致使创新活力呈不断下降态势。

三、美国中小科技企业创新迟滞的现实制约

中小科技企业更易受到竞争环境恶化的影响。随着剩余价值实现条件的恶化,美国小企业的发展境况开始变得每况愈下,“次贷” 危机后更是陷入了长期的创新僵局。考夫曼基金会(Kauffman Foundation)增长型创业指数统计,美国小企业投资热度在2009—2013年间出现了明显下滑,之后虽有所恢复,但从事硬件设备生产的初创企业数量占比明显下滑,新增企业普遍集中在对就业帮助不大的软件开发、广告营销等行业。[2](P285)就业务经营而言,美国小企业实际销售额和用工需求的下降趋势直到2017年才开始有所缓解,但随后就由于疫情暴发重新陷入了螺旋式下降的恶性循环,未来生存的不确定性激增。自2020年3月以来,美国已有超过10万家小型企业永久性倒闭。美国经济陷入长期衰退致使中小企业经营热情锐减,投资率和借贷率均大幅下降,整体绩效表现显著下滑,严重动摇了美国创新型经济增长模式的根基。

美国小企业如今遭遇的创新阻碍除了源于人才组织劣势和公司资金不足的内在因素外,还与大型在位企业的全方位打压、短视风险投资者对长周期企业的歧视密切相关:美国经济越发呈现二元结构,充满活力的中小型创新企业与奉行掠夺性经营战略的金融化大企业空前对立。虽然二者之间仍存在一定的技术合作与资源互换空间,但伴随实体经济萎靡、新技术研发缓慢以及新冠疫情等外生冲击,不同规模企业间的利益冲突明显加剧,盘根错节的大型金融利益集团正在加速美国经济衰落。而金融业过度发展也使再生产各部门比例关系失调,如今由风险资本塑造的技术创新模式契合了占主导地位的金融食利者的利益偏好,致使美国缺乏正确的融资类型为实体创新企业提供长期耐心资本,制约了制造业初创企业后续从事规模化生产的能力。美国小企业创新活力迟滞已成为美国系统性危机的一个缩影,值得我国深思并引以为鉴。

(一)中小企业规模劣势限制

小企业在从事创新研发项目时,除了拥有灵活薪酬体系和知识网络交互的优势外,在人才储备和资金筹措上具有明显劣势,生产的迂回空间较小,难以有效地扩大生产规模以占据市场主导权,故而在市场竞争中处于不利位置。位于创新体系底层的中小企业囿于人才技术储备不足,从内部新想法到最终形成可观收入前通常要经历漫长的过渡期。这种组织劣势致使小企业缺乏必要的信息资源和知识储备用于深层次技术开发,从而很难最充分地发挥新技术潜力。即便是成功跨越死亡之谷的小企业在将新产品推向市场时,也会面临输给拥有类似技术大企业的困境。只得退而求其次,在技术尚未成熟时,就选择向大企业授权许可或者直接被收购。

除了组织劣势外,资金不足也是制约中小企业发展的又一大劣势。初创企业限于早期业务不稳定,单凭内部现金流难以有效覆盖所有开支,时常面临资金周转困难的问题。与此同时,社会投机氛围盛行也令中小企业更加难以从银行取得外部融资。美国鲜有大银行为初创企业提供长期融资服务的传统,基于评价成熟企业的标准化审核系统也进一步加大了初创企业申请贷款的难度。虽然美国小企业项目管理局等机构为初创企业提供了少许过渡资金,但相比于通常需要五到六年甚至更长时间才能初见成效的研发过程,小企业从外部获得的援助规模和持续时间都远远不够,难以支撑实体企业的整个创新研发周期。大量中小企业因资金困难而无法继续扩大投资以提高生产率,反而背上了沉重的债务负担甚至被迫倒闭。

(二)金融化大企业打压

正如美国前三大出口行业——航空航天、生物制药与集成电路行业均由大企业主导那般,实体制造行业把握技术前沿的能力与企业规模高度相关。中小企业在大规模生产方面的效率远不及那些具备卓越生产条件的大企业,后者拥有雄厚资金与人才储备,有条件率先采用先进技术、更新机器设备,借助深度专业化分工扩大积累规模,在与小企业的竞争中占据有利位置。除了规模优势外,垄断企业还能通过强行提高进入门槛、游说政府补贴和专利寻租等方式进一步挤压小企业的生存空间。中小初创企业处境更加艰难,从而被迫放缓研发计划。

市场垄断地位可以帮助企业持续获得较高的边际利润率,但来自外部的颠覆式创新则有可能破坏旧技术范式的盈利能力,导致现有设备贬值和资本回报率下降。因此,资本集中度高的大企业不惜利用经济政治特权锁定旧有的成熟商业模式,广泛采用准入资金门槛、制定生产主导标准等方式人为设置进入壁垒,抵制后来者应用新技术发明。美国大企业间已经结成了稳固的利益联盟,通过交叉持股、授权许可等方式控制上下游整个供应链网络,共同关闭规模较小但富有前景的初创公司的机会窗口。掌握新技术的中小企业只得被迫放弃后续投资计划,甚至直接选择退出生产领域。

除了提高进入门槛外,金融化后的大企业也青睐于利用与美国政府的关系营造向自身利益倾斜的竞争环境,不断巩固垄断地位。许多大企业投入海量资金用于游说美国政府部门,放松对其从事高风险投机业务的限制。在特朗普政府主导的虚假复苏过程中,深度参与证券市场的大企业就凭借投机性泡沫不成比例地获利。更有甚者,为了保护现有技术的优势地位,传统行业的大企业还游说政府对新进入者施加种种限制。例如,美国知名的几家石油巨头就凭借它们在国会的影响力,否决了几项面向新能源企业的财政补贴和税收优惠政策。[3]通过与政府结盟,大企业主宰了与初创企业的竞争内容与方向,以方便自身更为娴熟地从社会掠夺财富。虽然这种联合体满足了垄断利益集团追求财富和权力的欲望,但也明显放大了小企业运营时所遭受的阻力,导致美国创新活力呈螺旋式下降趋势。

当前,畸形的专利制度也在不断巩固作为专利持有者的大企业的垄断地位,正从刺激创新的有效手段逐步蜕化为创新阻碍。专利制度采用了更加专有化和排他性的形式,保护范围从下游的实际产品更多转向技术背后所涉及的具体知识,后来者必须向专利持有人支付许可费才能获得知识,这相当于强行关闭了研究者通往知识库的大门,限制了小企业可用的研发工具和探索方向。药品、电子等知识密集型行业,均出现了专利保护期内技术扩散速率减慢、经济效率降低的怪象。过度的知识产权保护已蜕变成确保大企业攫取利润的屏障,帮助其从激烈的市场竞争中解脱出来。总之,由于受到金融资本无休止的获利需求驱使,以及新技术进展缓慢所引发的经济停滞的困扰,大企业逐渐放弃与小企业的研发合作,转而疯狂挤压后者的生存空间,从而使大资本同小资本之间的矛盾日趋尖锐化。

(三)短视风险投资者的歧视性做法

随着信息技术增长速率放缓,加之美国企业金融化进一步削弱了经济增长动能,由风投主导的中小企业创新模式同样暴露出明显问题,遵循短期主义的风险投资商严重妨碍了实体小企业的经营活动。部分崇尚金融投机活动的风险投资人并不关心真实研发进程,允许企业在无实物产品支撑的情况下持续运营。比如,曾从风投处取得2.84亿美元融资的Sycamore公司,从上市到破产都没能设计出一款受市场欢迎的成功商用产品,14年间总计损失超过8.75亿美元。但是,企业高管和董事却通过与风险资本合作,选择在适当时机放出利好新闻从而至少获利7.26亿美元。[10]风投这种无视实体状况的PPT式融资把企业变成了纯粹的资金转移工具,造成了严重的资源错配。具体而言,风险资本对中小企业创新的干扰主要体现在回避早期技术研发、财务承诺不稳定以及投资选择方向不利于长周期实体小企业三个方面。

其一,风险投资商流向早期技术研发的资金相当有限。据普华永道统计,只有10%~30%的资金能持续投向处于技术探索初期的企业。更多的风险投资者倾向于资助接近完成的成熟技术,而不愿投资于知识密集度高、技术风险大的早期企业。[11]相比于挑选有发展前景的优质企业,风投更关注入场时机。谨慎的风投掌舵者只有在看到明显回报机会后才会入场,以便摘下成功的低垂果实。大部分风险投资基金都选择紧跟美国政府的任务导向型项目,由公共部门承担其不愿涉足的创新曲线的早期高风险阶段。

其二,来自风险投资机构的长期融资承诺也并不稳固。小型制造业企业在成长过程中会经历严峻的创新者困境,需要来自投资者的耐心资本以在较长时段内保持研发组织完整性。但是,短视的风险投资商显然不能满足初创企业对稳定资金投入的需求。身处金融市场的风险投资基金易受短期股市崩盘和外部冲击的影响,最终导致融资中断,这种剧烈波动与技术企业的成长要求背道而驰。“次贷”危机时,美国众多风险投资基金就因资产泡沫破裂而暂时搁置甚至终止对初创企业的投资计划,造成公司研发大面积中断,严重损害后者的技能累积过程。来自风险资本的不稳定融资承诺,正在瓦解美国原有的支持技术密集型创新活动的制度基础。

其三,风投的技术选择方向不利于长周期硬件制造企业。风险资本兴起伊始曾大量投资于硅谷的硬件通讯设备制造商,但如今由风投主导的中小企业创新模式却逐渐显露出不利于硬件设备制造商发展的一面。经济停滞致使市场环境不断恶化,谨慎的风险投资商也因此更加注重规避潜在风险,倾向于资助风险较小的软件应用程序类企业。相比于高技术难度、长研发周期的半导体硬件企业,前者仅需较少资金投入,对硬件基础设施要求较低,加之回报周期短,一般在5~7年内就能成功转换成可盈利的商品,更符合风投快速IPO后退出的战略要求。以美国2016年第一季度为例,468宗风投项目中只有13家工业企业,而软件信息服务企业则高达197家。[2](P289)更何况代表金融资本利益的风险投资商本身就缺乏制造业资源储备与塑造新市场的长期动力,这些都严重阻碍了硬件制造中小企业的后续规模化成长过程。

四、美国中小科技企业创新僵局的深层次原因

长期经济增长需要一系列能够与之配套的制度安排,恰当的生产组合可以在一定时段内促进投资带来社会繁荣。但是,当旧增长模式的发展潜力接近尾声,无法充分应对新范式带来的社会挑战时,曾经存在于制度之间的连贯性也会逐渐消失,再加上贪婪的金融食利者拒绝向生产资本移交经济控制权,最终导致企业再生产过程受阻,乃至于爆发严重的剩余价值实现危机。从该角度而言,美国表面上因规模劣势、大企业打压和风险资本歧视而起的中小企业创新僵局,实则是信息产业转型和金融化企业治理模式蜕变两方面作用下的必然结果。

(一)信息产业处于转型期

自第一次工业革命以来,每过五六十年就会产生一次较大的技术突破。演化经济学家佩蕾斯就根据对工业革命史的研究,创造性地以每次诱发战略性新兴产业诞生的重大技术突破为起点,划分了如表1所示的五次技术革命浪潮。①每次浪潮从技术大爆炸到产业成熟的整个生命周期都要经历初创、成长、成熟和衰退4个阶段。率先进入前两阶段的企业不仅创新速率快、增长潜力大,而且由于此时生产标准尚不完善,产业进入壁垒较低,为缺乏资金和人才储备的中小企业提供了广阔创新空间。美国互联网中小科技企业就兴起于第五次技术浪潮的早期导入阶段。齐聚硅谷的众多初创企业率先进入创新窗口大、具有动态规模报酬递增特性的互联网行业,依托具有知识协同效应的产业集群以及通讯设施硬件网络获得了海量收益。并且,随着市场份额增加、客户路径依赖性增强,这些曾经的小企业最终也成长为行业巨头,从而引发了整个经济体的巨变。

此外,身处行业展开初期的中小企业还能源源不断地从大企业处承接生产项目。产品需求范围扩大增加了大企业纵向分解的可能性,帮助行业内企业数目激增。互联网新经济-技术范式下的灵活生产方式也进一步推动了市场细化,使生产差异化订制产品比标准化产品更加有利可图,从而引发企业边界变迁,从一体化生产转为专门承接特定生产工作。大企业开始垂直分解业务活动,不断为小企业提供创新机会,成为互联网经济最初快速增长的动力基础。以信息和通信革命为标志的第五次技术浪潮不断革新整个生产体系,推动了资本主义长波的又一上升期。

表1 三次工业革命与五次技术革命浪潮

然而,新技术扩散也加剧了与原有调节体系不匹配的状况。如表1所示,第五次浪潮的初始爆发期就以2000年3月纳斯达克泡沫破灭而告终。如今支配信息通讯设备发展的摩尔定律正逐渐逼近其物理极限,标志着传统互联网行业已趋于成熟,经济正处于第五次发展浪潮导入期的关键转折点上。[12]许多曾经作为增长引擎的核心产业开始面临市场饱和、收益递减的困境,投资机会范围缩窄也导致大企业没有更多工作项目可以外包给小企业。从该层面而言,美国新经济小企业创新停滞是信息技术转型的自然表现。当旧产业部门达到增长极限步入衰颓阶段后,后来者技术追赶的“机会窗口”迅速收窄甚至关闭,因早期互联网信息革命而兴起的众多小企业由此被迫放缓创新脚步。

与此同时,传统信息产业显露出的报酬递减迹象也意味着第三次工业革命正在酝酿着新一轮突变,知识密集型生产使“资本的信息-智能生产率”对经济发展越来越具有决定性作用,智能化生产和清洁能源有望成为主导第六次技术革命浪潮的新动力部门。[13]信息革命正在等待适当条件以展示其后半段的增长潜力。这就要求金融资本抑制投机欲望,助力以智能制造为核心的初创企业成长,为绿色革命等新经济范式重新定向,以促成社会大转型。但是,美国政府在互联网技术泡沫破灭后,不仅没能着手解决由此产生的范式冲突,反而继续推行去管制的新自由主义政策,偏向金融业的利润分配机制严重挫伤了生产资本继续探索新技术的热情,加剧了美国中小科技企业的创新僵局,同时也为我国工业智能化生产提供了宝贵的技术追赶空间。

(二)金融化企业治理危机

美国经济愈演愈烈的金融化蜕变也是造成中小企业创新受阻的重要推手之一。以经济结构的演变特征为标准,目前美国正处于名为金融化的垄断资本主义阶段。经济金融化也使作为资本积累关键一环的企业制度呈瓦解态势,从推动经济增长、维护社会稳定的强大引擎蜕化为危机爆发的根源地。随着更多资本选择远离生产环节转向金融领域掠夺原本属于劳动者的财富,这种畸形的、偏向金融的脆弱产业结构严重损害了实体企业的创新热情,不断削弱美国经济活力的核心来源。在某种意义上实体企业金融化比单纯的金融扩张更具破坏性,显著加剧了经济的波动性与脆弱性。

工业的知识和经验体系是按累积方式变动的,新技术范式在很大程度上源于现有企业的创新活动。纵观整个信息产业发展史,许多重要技术特别是那些导致新工业诞生的技术,都是由大型在位企业发明或创造的:由AT&T旗下贝尔试验室发明的晶体管技术,是信息通信产业的支柱;英特尔公司对微处理器的开发,是改变半导体工业和计算机工业的决定性事件之一;IBM基于模块化技术的“兼容机”,则确立了分布式标准化生产的新制造模式。然而,金融化正在逐步摧毁大企业的创新基础。在金融化的企业治理叙事中,投入大量“耐心资本”用于开发前沿技术甚至会被视为是在浪费企业资源。高管开始以裁员缩编、减少现金储备和关停生产设备等方式吐出现金流,通过回购分红等方式分享给外部股东过高的股息。大企业的这种金融化蜕变,也严重削弱了小企业的创新能力。正如摩尔定律的发明者戈登·摩尔所言:“成功的新创企业几乎总是开始于在大公司的研发组织中成熟的想法。如果失去大企业或大企业的研发组织,新创企业也就消失了。”[14]受高额利润驱动,非金融企业更加青睐股市投机,不断降低生产投资比例,实体项目边缘化致使小企业生产机会锐减,创新停滞态势也愈演愈烈。

更为严重的是,“次贷”危机后美国经济停滞也破坏了不同规模企业间合作的基础与张力。最先达到范式增长极限的强势大企业不断加强对市场的控制,中小科技企业则被迫在金融化大企业的打压下艰难生存:大企业为规避风险将大量资源锁定在增长潜力趋于枯竭的成熟技术轨道中,制定高进入门槛阻碍小企业进入,扼杀了后来者的创新潜能。沉迷于投机活动的大企业还进一步强化了与食利者的联系,在未创造新价值的情况下利用政治特权大肆攫取社会租金。泛滥的专利产权制度也助长了大企业的非生产性行为,使之不再主动寻求创新机会而是滥用专利储备攫取价值。来自大企业的打压与寻租行为延缓了小企业的创新活动,竞争白热化也使其扩大了对后来者的掠夺范围,促使大资本疯狂吞并控制小资本以为食利者利益服务。

与此同时,经济长期停滞又放大了短视的风险资本对实体小企业成长的负面作用。如前所述,尽管美国风险投资公司备受赞誉,但其实仅有少量资金用于支持早期技术研发,并且这种投资也极不稳定。私人风险投资经理遵照金融机构的资产管理法则向小企业提供融资,但这种短期视角无法带来足够的耐心资本用以支撑初创企业取得突破性成果,反而会因证券波动连带损害后者的集体学习与技能积累过程。况且远离生产环节的风险投资商本身并不能提供足够资源用以培养实体企业的规模化生产能力,对长周期硬件企业的歧视性做法也在不断侵蚀美国先进制造业的根基。金融化后的风险投资基金不再以追求技术进步为根本目标,而是蜕化为金融垄断利益集团获利的载体之一。这种“风险社会化、收益私人化”的恶性收益分配机制,不仅未能有效调节社会化大生产与生产资料私有制之间的矛盾,反而进一步暴露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不利于经济增长的一面,加剧了美国实体小企业的经营停滞态势,蕴藏着新一轮危机爆发的可能性。

五、结论与启示

在美国跻身最杰出发展型国家的历史进程中,中小科技企业扮演了关键角色,对经济的重要性也与日俱增。不同于过去由数十家大企业主导的创新体系,从新想法最终到商业化成品需要经过复杂的层层上报,致使创新项目一直处于缓慢发展状态。成千上万充满活力的中小型技术企业一同探索新想法,显著提升了整个社会的创新量级。即使是失败的小企业也都拓宽了知识库,帮助后来者规避技术死胡同。初创企业在自身卓越绩效表现之余,也为大企业从事前沿颠覆式创新提供了有价值的新线索,甚至很多大企业的技术就直接来源于此。比如Siri最初就是由美国国防部委托一家小企业研发,最终被苹果公司收购用于智能手机。

但是,美国中小企业与大企业之间的良性创新互动却因信息技术浪潮步入导入期转折点,以及经济日渐滑向金融化深渊而趋于消失,加之短视的风险资本家享受了与其贡献严重不匹配的丰厚奖励,致使小企业自身正面临着严峻的生存危机。虽然美国目前仍是世界上最发达的创新型经济体,但伴随着小企业创新停滞,其在高科技领域的领先地位也遭到了前所未有的广泛质疑。对于我国而言,为了更好地抓住未来新一轮技术革命的广阔发展机遇并实现科技自立自强的战略目标,应当从美国中小科技企业创新轨迹的历史演变中吸取经验教训,争取锻炼出一批专注于探索前沿科技并能在关键零部件领域取得突破的初创科技企业。

首先,建立符合中小科创企业发展实际的评价方法。在衡量科技企业创新表现时应当摈弃以短期股市回报为核心的评判标准,克服静态成本效益法的局限性,更多采用动态方法关注企业塑造新市场的能力,如以整体附加值/资本作为考核标准,探索有利于企业长期发展的新型公司治理模式。有感于美国企业偏重金融投机所导致的实体危机,我国政府还应督促企业将利润投资于扩大再生产而不是回购分红等金融化操作,鼓励企业家利用先前取得的盈余从事沉没成本较高的前沿科技项目,以期将之转换为有竞争力的新产品。

其次,大力扶持中小先进制造业企业,切实避免经济脱实向虚。过度偏好金融投机活动会削弱企业的价值创造能力,破坏经济稳定发展的根基。鉴于我国部分企业在一定程度上也出现了金融化的苗头,亟须重新审视实体经济与金融市场的关系,着重限制少数食利者的价值攫取能力,特别是谨防金融过度开放造成企业脱离生产。坚持把经济增长的着眼点放在实体经济上,尤其是发展战略性新兴产业,不断优化制度和组织联系,发挥先进制造业对创新体系的连接作用,真正落实好《中国制造2025》这一纲领性文件中对于以智能制造为核心、以制造业强国为战略目标的工作要求,打造由规模化经济和高质量生产驱动的创新浪潮。

再次,正确处理不同规模企业间的关系,培养大中小微企业创新的制度合力。正如“十四五”规划建议中提到的要“加强共性技术平台建设,推动产业链上中下游、大中小企业融通创新”,企业间的互补性生产需求是扩大内需的重要举措,以自主创新为核心的全产业链升级也需要国内资本品使用部门为独立自主的资本品生产部门提供市场。[15]为此,应当努力促成大企业与小企业的良性互动,通过国家创新体系的系统协同效应在更大范围内产生并扩散技术创新。以核心企业为纽带构建创新网络,中小企业则作为独立节点负责关键零部件生产、配合大企业技术攻关,最终建立基于专业化分工的规模经济,使更多经济主体得以从生产率进步中受益,形成国内大市场的良性循环。

最后,正视政府部门对创新的推动作用。自由竞争市场提供的技术演进方向一般会锁定在旧范式上,需要政府的使命导向型投资来捕捉潜在的技术变革浪潮。公共部门为基础研究提供资金,扶持激进式创新,并以政府采购等方式为最终的商业化成品提供需求,帮助企业克服从实验室到市场的不确定性,在创新型国家建设中发挥无可替代的关键性作用。我国应从美国创新收益错配中吸取教训,正视政府投资对企业创新的推动作用,避免私人资本通过淡化政府作用的方式攫取社会租金,尝试建立政府也能从新技术中获益的良性资金分配机制,确保中小企业获得更强有力的创新资金与技术支持。

当今世界正经历百年未有之大变局,新一轮科技革命和产业升级势必将开创新的大变革时代。核心技术具有巨大的溢出效应,由其代表的新生产范式能够催生新商业模式,促成所有经济活动潜在生产率的量子式跃迁。目前,我国在一些关键领域的核心技术和零部件仍受制于人,严重制约着“双循环”新发展格局的形成,因此,科技自立自强将成为我国目前经济发展的最强音。正如习近平总书记强调的,“要大力提升自主创新能力,尽快突破关键核心技术,这是关系我国发展全局的重大问题,也是形成以国内大循环为主体的关键”。中小科技创新型企业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美国战略科技力量的形成中曾发挥过重要作用。为此,我们应该借鉴美国中小科技企业创新成功的经验,避免导致美国中小科技企业陷入创新困局的金融化等不利环境,大力扶持中小科技企业成长,使其与包括国有企业在内的大型企业集团形成合力,在实现我国科技自立自强和强化战略科技力量的战略目标上发挥重要作用。

注释:

①关于三次工业革命与六次技术革命浪潮的详细划分,具体参见:卡萝塔·佩蕾丝《技术革命与金融资本》(田方萌等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8-19页和第86页)、贾根良《第三次工业革命:来自世界经济史的长期透视》(《学习与探索》2014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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