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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罗贝在汉语历史语法研究领域的成就与贡献

2021-02-24王玥雯

关键词:宾语语法汉语

王玥雯,齐 冲

(1.武汉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2;2.巴黎狄德罗大学 东亚语文学院,法国 巴黎75013)

阿兰·贝罗贝(Alain PEYRAUBE)先生是法国著名的语言学家、法国国家科研中心终身荣誉特级研究员、法国社会科学高等学院教授。1944年出生于法国波尔多市,1970年获得波尔大学硕士学位,1972年进入法国社会科学院工作。1973年作为法国第一批交换生来华留学,先在北京语言学院学习汉语,1974—1976年在北京大学中文系学习。回国后获得了巴黎第八大学的博士学位并担任法国社会科学院研究员。1985—2000年担任法国社会科学院东亚语言研究所所长。贝罗贝钻研汉语语言学四十余年,蜚声国际,本文不揆梼昧,试简要阐述贝罗贝在汉语历史语法研究领域的成就与贡献。

生成语法的崛起使现代语言学更注重于对人类语言形式的共时研究,导致语言学研究从20世纪60年代以来一直趋于对现存语言的描述和分析。该理论倡导解决对人类语言能力的了解,并认为语言的历史发展和演变对语言能力不具有必然的解释力。正是在这样的学术背景下,贝罗贝对汉语的历时研究为语言学在欧洲乃至世界范围内注入了新的生命,其研究为语言发生学、语法化、语言类型学提供了极其宝贵的材料,并使它们在语言数据、方法论以及演变路径等研究中得以进一步完善和发展。

一、汉语语法学史的研究

语法学史勾画历史脉络、总结理论方法、分理学术源流、评述研究得失,从而为语法研究的科学发展提供给养与借鉴。汉语语法学是一门年轻的科学,对汉语语法学的产生、发展进行研究的汉语语法学史,则更加年轻。贝罗贝以西方学者的视角,做出了卓著贡献。窃以为其着力主要有三:第一,总结《马氏文通》背后的中国古代语法研究传统。第二,介绍20世纪以前的西方汉语语法研究著作。第三,评析西方语法理论与汉语语言研究融合的历史和途径。

1898年出版的《马氏文通》是第一部中国人撰写的系统的汉语语法研究专著,对后世影响深远,常被视为汉语语法学草创之里程碑。不过,也有不少学者注意到,早于《马氏文通》的近代西人的汉语著述,同样具有重要的学术意义。贝罗贝即是较早关注此类研究的学者之一。他的研究主要以《马氏文通》为参照点,对中西语法研究交流与融合的学术历程做出了积极探索。

贝罗贝认为,马建忠写作《马氏文通》,既受到了西方模式的启发,也深受两千多年的中国古代文献研究传统的影响,特别是南宋以来对各种虚词进行分类和阐释的著作。贝罗贝重点梳理了六部著作作为《马氏文通》的重要参考来源:陈骙《文则》(南宋)、卢以纬《语助》(元)、袁仁林《虚字说》(清)、刘淇《助字辨略》(清)、王引之《经传释词》(清)、俞樾《古书疑义举例》(清)。他的主要结论包括:①从文体修辞学到文献语言学,中国古代的传统研究累积了大量关于虚词的界定、分类和用例分析的成果,这些成果为后世系统化的语法研究提供了借鉴。②古代小学悠久的虚词训释传统不仅启发了后人的虚词理论的确立,还直接为《马氏文通》的写作提供了给养。在绍介西方汉语语法研究著作方面,贝罗贝搜集、整理和概述了17—19世纪的13部重要作品,见表1:

这13部作品是自16世纪末以来,以入华传教士为代表的欧洲学者编撰的汉语语法书中的杰出代表。它们或直接间接地为《马氏文通》的写作提供灵感,或包含西学、中学交汇的碰撞和探索,是汉语语法的重要史料。贝罗贝对各书作者、时代、写作概况、版本流传、主要内容和观点等进行了考证概述,继而总结评析了各书的语法体系和研究得失:①Melchior de Mancano、Francisco Varo(万济国)的著作都依照了1481年《拉丁文文法入门》(IntroductionesLatinae)的范式,此外还受到了1482年的《卡斯特兰语文法》(GrammaticadelalenguaCastellana)的影响。这两位研究者试图将汉语纳入希腊—拉丁语法框架的范式下,忽略了汉语语法的特征,从而导致了结论的不准确。②马若瑟同样采用了拉丁语法模式解释汉语,因此,他不得不常常扭曲汉语的语言事实以套入预设语法框架。他也没有试图创造新的术语去解释汉语的特性,而是满足于因袭他所熟悉的拉丁语法术语。然而,在吸纳中国传统语言研究成果方面,马若瑟做出了有力探索。他充分参考了中国古代的词汇阐释,将中国划分实词和虚词的传统与西方词类划分法相结合。《汉语札记》还区分了文言与白话,分别阐述其语法的不同。马若瑟的这些研究影响深远。③巴耶、傅尔蒙、马士曼和马礼逊的著作相对不那么重要。巴耶的《中国博物》基本可以视作精简拉丁文版《漳州话语法》加上闽南语《基督教教义》(DoctrinaChristiana)的部分内容。傅尔蒙的《中国官话》则常被认为是万济国著作的拉丁语版本。马士曼的著作其实是他对《论语》翻译的进一步延伸,是一本基于单一古典文献所做的文言文分析。马礼逊的《通用汉言之法》更像一本教学手册,不能被看作一本真正的能指出语法规则的语法著作。④雷慕沙的《汉文启蒙》可称作第一部对汉语做逻辑综述及结构分析的著作。雷慕沙参考了马若瑟的研究,将古典的文言与口语的官话加以区分,分别予以阐释(文言语法的部分比较简略,口语分析更为丰富和有价值)。与以前的论著相比,雷慕沙如实处理了汉语本身的特点而没有勉强加入印欧语言的常见规则,比如他明确提出汉语中名词没有性与格,动词也没有时态变式。⑤儒莲堪称19世纪后半叶欧洲汉学研究的大师。他的《汉文指南》对古文的研究主要致力于解释常用词(如“所”“以”“者”)及其构造的短语与固定表达的使用,旨在帮助读者阅读后文章节中一系列从梵文译成文言的传奇和格言。儒莲还吸纳翻译了王引之《经传释词》的部分虚词研究成果。⑥巴赞和艾约瑟的著作都立足汉语口语语法。艾约瑟的《汉语官话口语语法》结构复杂,他的语料既包括北方话,也包括南方话,还包括18世纪白话小说《红楼梦》里的例句。巴赞虽未放弃传统的八大词类分析,但他的句法描写值得关注,他也对文言与口语进行了对比。⑦甲柏连孜的研究堪称19世纪欧洲汉语文言语法研究之翘楚,其影响力绵延至今。《汉文经纬》一书既讨论了词类,也讨论了它们的句法功能,以及汉语的结构原则。全部文言助词及它们的详细用法几乎都被列出,同时还讲到了各种词源问题。

此外,贝罗贝还在论述《马氏文通》与普遍唯理语法(Grammaire de Porte-Royal)渊源、探讨汉语语法研究发展历程等问题上提出过不少颇具价值的学术观点。贝罗贝在评介过程中并不只是满足于对语法学家们著作的描述,而是从中探讨了汉语语法和西语语法的共性及个性,他从更高的层面上对汉语语法做了一个普遍性概括,并依据语言学的最新理论对一些汉语语法中的遗留问题作出了更为合理的解释。以西人的身份、从中西交流的角度书写汉语语法学史,贝罗贝功不可没。

二、汉语历史语法的个案研究

对语言现象的探索和对演变规律的揭示是汉语史研究的重要目标。贝罗贝深入研究了很多汉语语法演变中的核心问题,贡献卓著。限于篇幅,本文仅能择其要而简述之。

1.“把”字句的研究

“把”字句是汉语里的一种重要的句法结构。关于“把”字句的起源,祝敏彻提出“把”字句源于连动结构[1],Bennett认为其是由古汉语“以”字句类推而来[2],黄宣范则利用表面结构的条件来解释(2)黄宣范提出“表面结构的条件(surface structure condition)”,动词后不能跟两个成分(双宾语结构除外),他认为这个表面结构的条件可以解释“把”字句的起源和发展,因为不能有“动+C1+C2”这个格式,所以作为宾语的C1移动到动词的前面。[3]。贝罗贝认同祝敏彻的观点,在深入广泛调查语料的基础上,他运用语法化理论做了更为深入的论证:①语言事实证明,7—9世纪中古汉语里没有现代汉语的表面结构的条件,“把”字句刚出现时动词后面不一定跟别的成分,因此并不能完满地解释“把”字句的产生。②“把”字句的形式在历史上产生自“动1‘把’+宾+动2”的连动式,里面的宾语同时是动1和动2的宾语,这个连动结构本身是共时地产生自“动1‘把’(‘将’)+宾1+动2+宾2”,当宾1=宾2时,宾2省略掉。语法化在这里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2.被动句的研究

关于被动句的研究,贝罗贝首先进行了分期断代,划分出上古前期(公元前9—6世纪)、上古后期(公元前5—3世纪)、前中古时期(汉,公元前206—公元220)、中古前期(魏晋南北朝,公元3—6世纪)、中古后期(隋唐,公元6—10世纪)五个时段,继而全面细致考察了10世纪前汉语中具有句法形式标记的被动句式的使用和发展情况,以及“被”字被动句的渊源和发展。“被”字句的形成,经历了长期的演化过程。自汉代开始,“受”义动词“被”可以用在“V1+V2”(V1=被)连动式中,V2是其宾语,这个结构是通过当时已通行的“V1见+V2”类推形成的。发生的现象是单一的词汇更替V见>V被。从隋唐后才开始普及的“被+施事+V”亦可能是以在汉代已常见的“为+施事+V”为模式类推演变而来,但发生的并不是单一的词汇替换,而是将动词“被”转化为介词的语法化过程。这个规律性的变化产生在“V1被+NP施事+V2”连动式结构中。“被”可以被确认为介词的理由在于:其一,被后面不能加体标记;其二,“被”不能重叠;其三,V2前面不能有否定词。

3.双宾语结构的研究

贝罗贝主要讨论了双宾语结构从汉代至唐代的变化过程,他总结了现代汉语中的五种基本双宾语结构,并认为这些双宾结构正是在公元1—10世纪这段时间内定型的。其主要观点如下:①在战国时期,汉语双宾语结构的基本形式有四种:A.动词+间接宾语+直接宾语;B.动词+直接宾语+于(於)+间接宾语;C.以+直接宾语+动词+间接宾语;D.动词+直接宾语+间接宾语。②汉代,除去上古既有的四种格式外,出现了一个新结构:“动1+动2+间接宾语+直接宾语”。这个结构是突然出现的而非渐进慢成的,是一种突变(catastrophe)。由于当时语言里本来已有“动1+动2”并列动词谓语句、连动式和“动+趋向补语”,所以发生了一个类推现象,导致了“动1+动2+间接宾语+直接宾语”这个与格结构的诞生。③魏晋南北朝时代,“动1+动2+间接宾语+直接宾语”已经广泛使用,同时,始自后汉的“动2”词汇上的统一化(unification)更普遍了,“与”几乎成为唯一可以放在“动2”位置上的动词。这时期还出现了一个新的与格结构:“动1+直接宾语+动2+间接宾语”。这个结构可能由于“动1+动2+间接宾语+直接宾语”中“动2+间接宾语”的移位而形成,移位是因为当时已经有了一个“动+宾语+趋向补语”结构。这也是一种类推。④从唐起,上古汉语的基本结构继续保持使用,但“动词+直接宾语+于(於)+间接宾语”“以+直接宾语+动词+间接宾语”只在文言中使用。汉代与魏晋兴起的另外两种结构继续存在,并在白话文献中相当普遍。这一时期,处于动2位置的“与”开始语法化为一个与格介词。

4.比较句的研究

关于汉语比较句历史演变的研究相对薄弱。太田辰夫是较早对汉语比较句进行考察的学者,贝罗贝随后作了更为详细的描写和探讨。借鉴于《马氏文通》将古汉语的比较句分为平比、差比、极比的分类,贝罗贝将比较分为三级:比较级(superiority)、等同级(equal)、相差级(inferior),并依照春秋战国至汉(公元前五世纪至公元3世纪)、魏晋南北朝至唐(公元3—10世纪)、宋元(公元10—16世纪)三个时段详细讨论了其发展演化。

关于第一时段汉语的比较句的使用状况,贝罗贝总结如下:①比较级的句法结构采用“X+ ADJ+ Comparative Morpheme(于) +Y”式,否定式则采用“莫(或)无+ADJ+Y”的形式。介词“于”可以省略。②等同级最常用的句法结构与比较级构成一样,即“X+ ADJ+ Comparative Morpheme +Y”式,其中的Comparative Morpheme通常是“如”“若”“似”“犹”,它们都是动词。③相差级的句法结构采用的是等同级的否定形式,即“X+不+ Comparative Morpheme(如/似/若) +Y”式。形容词很少出现,出现时更倾向于采用“X+ Negation+ Comparative Morpheme + Y+ ADJ(或VP)形式。”④此时段,“比”仍然是动词身份而非介词,有多种格式:“X+比+于+Y”“比+X+于+Y”“X+比+Y”“X+Y+比”“X+以+Y+比”“X+与+Y+比”。

第二时段,贝罗贝的主要结论是:①比较级沿袭了之前的句法结构“X+ ADJ+ Comparative Morpheme +Y”式,但Comparative Morpheme增添了“过”。②此时期,最常用的等同级格式仍然是“X+ ADJ+ Comparative Morpheme(如/似/若/犹) +Y”式。此外还有前期也使用的“X+与+Y+同”式。③相差级比较句采用对比较形式的否定来构成:“X+不如+Y”“X+与+Y+不同”“X+不同+Y”或“X+不同+于+Y”。④这一时期“比”仍为动词,表示“比较”,其格式除沿用上一时期之外,还出现了两种新格式:“以+X+比+Y”“X+比+Y+VP”。后一格式是从连动结构“NP0V1NP1V2N2”发展而来。汉语的连动结构从后汉时期开始飞速发展,“X+比+Y+VP”正是由其它动词的连动结构类推而来。

第三时段,贝罗贝提出:①新结构“X+ADJ+如(似)+Y”自宋开始出现,元代普遍使用,而这一格式之前只用于等同级。意义上的变化带来“X+ADJ+如(似)+Y”的第二个变化,即比较项Y后面可跟有说明具体的比较结果的补语。这一时期的比较级还有一个最大的变化,即唐代产生的“X+比+Y”成为最常用格式,Y后面可以是动词,也可以是形容词或形容词短语。②此时期,“X+如+Y”和“X+似+Y” 仍然是常用的等同级格式 ,但是“X+若/犹 +Y”式则几近消亡。此时还出现了“X+如(似)+Y+ADJ”这一新格式,以及 “X+如(似)+Y+一般+ADJ”格式。③相差级继续使用“X+不+如+Y”,也有少量的“X+不+如+Y+ VP”式,还有“X+比+Y+不+VP”式。④关于古汉语的等同级句式为何到了宋代开始表示比较级的问题,有两种假设:一是上古汉语的等同级和比较级词序一样,到了宋代,从上古沿用至唐的比较级句式衰落了,特别是“于”退出了口语,比较级产生了空格,就由与比较级词序相同的等同级转来表示比较;二是上古汉语里就存在的“如+ADJ+然”句式和“X+ Negation+如+Y+ADJ”对等同级发生影响,到宋代产生了“X+如/似+Y”式等同级,新等同级句式的出现使得原来的“X+ADJ+如+Y”句式可以填补由于原比较级衰落后出现的空格。第二种假设更可取。

此外,贝罗贝还探讨过量词、疑问代词、意愿动词、连动式、并列连词、系动词、方位词、动之名等词类和句法结构的历史和演变等诸多重要研究课题,成果丰硕。他的研究选题往往高瞻远瞩,引领热点,这种精准的洞察力来自于对学术发展脉络的掌握和对学术演化规律和趋向的了解。从微观来看,贝罗贝的个案研究材料翔实,理论贴合汉语实际,对既有研究成果的认同或反驳总是建立在充分的语言事实的调查的基础上。从宏观来看,个案并非孤立,贝罗贝往往能系统观照汉语语法史研究的各个不同层面,例如对7—9世纪汉语一系列语法变化的关注。在多方联结、融会贯通中将研究不断拓展和深化。

三、语法演化的理论研究

语法研究的推进,不仅取决于丰富的语言材料的收集、整理和描写阐释,更取决于研究理论的更新和完善。贝罗贝将这二者很好地结合了起来。他不仅是最早将西方语法化理论介绍到中国来的学者,而且不断深入钻研,在数十年经验累积的基础上,对汉语句法—语义演化机制进行了理论和方法论上的思考和总结。试简述如下。

1.对几个重要概念的介绍和梳理

(1)类推(ANALOGY)

关于类推(Analogy),语言学家们给出过不少界定,它也是自上世纪80年代以来汉语历史语法研究者们最常用来解释语法演变的一个概念。贝罗贝特别指出,中国的语言学家们有时误将类推看作句法演变的动因而非单纯的变化机制。他建议采纳Kiparsky的定义[4],将类推界定为语法的优化机制,并区分出模式上的类推(exemplar-based analogy)和非模式上的类推(non exemplar-based analogy)。贝罗贝列举汉语中的例子如上古后期“之+于>诸、不+之>弗、毋+之>勿、于+之>焉、胡+不>盍”是非模式上的类推,汉代开始的“诸>之+于、弗>不+之、勿>毋+之、焉>于+之、盍>胡+不”则是模式上的类推。语法化是一种非模式上的类推,它允许新的模式出现在语言中,而去语法化(degrammaticalization)则是模式上的类推。

(2)重新分析(REANALYSIS)

与语法化相比,重新分析是一个更新的概念,Langacker的定义曾被广泛采用[5]。Harris 和Campbell1995年首次提出:句法演变的重要内因之一应为重新分析而非语法化[6]。贝罗贝赞成此说并特别强调,尽管大多数语法化的情况都是重新分析,但应区分它们是不同的两个概念。他更推崇Hagège对重新分析的定义:语言的构建者们不再按以前的理解来分析某一结构,而是对组成这一结构的句法单位进行重新组配和构建它们新的关系[7]。贝罗贝认为,只有这个定义能将类型转移(例如语序的变化OV>VO)纳入其范畴。

(3)语法化(GRAMMATICALIZATION)

语法化的概念最早由法国学者Meillet(梅耶)于1912年提出,用来指称从独立的词到语法成分的转变。后来的学者不断将这一概念发展深化,例如Kurylowicz[8]、Hopper、Traugott[9]都进行过相关研究。贝罗贝提出,语法化不等于语法演化,后者是指语法范畴和语法成分产生和形成的过程或现象,因此只应对历时演化过程使用语法化这个术语,而应避免将其看作一个可以了解共时语法的过程。

对于语法化的概念和特点,贝罗贝立足于学术发展史进行过详细的梳理和说明,并运用于汉语实例展开了充分阐述。他重点着力于论述以下重要原则并补充汉语中的证据:① 单向性原则(或倾向)。包括Hopper提出的四个典型原则:Layering(并存)、Divergence(歧变)、Specialization(择一)、Persistence(滞留)。贝罗贝认为Hopper和Traugott举出的很多语言的丰富例证展现了单向性,这一倾向在汉语里也有过很有效的证明。② Hagège提出的MGMF原则(more general more frequent principle),即容易被语法化的词汇项意义通常是词汇场中的上位义项(hyperonyms),换言之,被语法化的词汇项通常是那些为人们所熟知的基本词,这种倾向在对汉语“与、把、在、了”语法化的研究中也能观察到。③语法化斜坡概念,即语法形式不会突然从一种范畴转移到另一范畴,而是要经过一系列逐步的过渡环节,这些过渡环节在跨语言的类型上是趋于一致的。其过程是:实词>语法功能词>附着语素>屈折性词缀。在这一问题上,贝罗贝提供了汉语中“共”的语法化途径(动词>副词>介词>连词)。④Von de Gabelentz(甲柏连孜)提出的句法演变不是线性的而是循环的观点。贝罗贝赞同这一观点,并特别提出,实际上,几乎没有什么证据可以假定语言的句法是在一个不可更新的演化方向上发展的。汉语里,南宋时期使用的副词“就/快”在元代被“便/即”替换,而到了明代又继续使用起来。指代词“这/那”在南宋和明时可以单独用作主语,而在唐和元时后面必须加上“个”或“的”。

(4)扩展适应(EXAPTATION)

扩展适应是一个从生物学借鉴而来的概念,不仅广泛使用于语言演化,现在也用于历史形态句法。许多语言学家给Exaptation下过定义,目前最常用的定义是Traugott的界定[10]:具有某种旧功能的语言中的边缘性语素被重新使用作具备新的功能的核心语素。贝罗贝认为,扩展适应是一种重新分析,但它与类推无关。它既不是语法化也不是去语法化,因为扩展适应是旧形式A被用作了全新的B,而A、B之间没有直接或间接的联系。中国的语言学家不太关注这个问题,所以迄今为止汉语的例子还很少被揭示。贝罗贝提出,上古汉语语气助词“也”在中古用作副词、东汉六朝佛经中的介词“那”(相当于“于”)在唐代用作指示代词,这些可以看作是汉语中的例子。类似的研究,希望得到中国语法学界的更多关注。

2.对语法化单向性和词汇化/去语法化的分析

单向性被许多学者视作语法化的最重要特征。所谓单向性,即语法化的进程只能沿着“话语>句法>形态>音位>零形式”的发展方向而非相反[11]。贝罗贝认为汉语的历时演变有效地证明了这种假设。不过,把单向性视作语法化的一个典型特征而非原则,可能更为合适。

自20世纪90年代起,单向性的反例被越来越多地讨论,亦被称作“去语法化”,其演化方向是形态>句法>话语。贝罗贝指出,在汉语中,重新分析机制下的语法化进程对语法演变而言,比印欧语更为重要,去语法化的例子也无疑更为罕见。“同(副词)>同(名词)、化(词缀)>化(名词)、是(指代词)>是(系词)、之(指代词)>之(动词)、把(处置介词)>把(动词)”可视作其例。模式上的类推“诸>之+于、弗>不+之、勿>毋+之、焉>于+之、盍>胡+不”也可以被认为是去语法化。可见,去语法化可以被纳入类推机制,它是一种模式上的类推。

去语法化的例子事实上也就是词汇化,贝罗贝的研究注意到,有些学者对这两个概念并不加以严格区分。他提出,词汇化同样是语言演化的一种重要进程,然而关于它的系统研究远不如语法化。关于词汇化,学者们从不同角度提出了各种界定,然而贝罗贝以为这些定义还不够准确或精确。他认为,词的构造不应被纳入词汇化,词汇化过程的来源也需要被明确标明。因此,简单而言,词汇化可以被看作一种与语法化正好相反的历时演化进程,是从语法意义到词汇意义、从虚词到实词的发展,是一个词汇项定型为词汇(lexicon,此时不应被看作词汇词和语法词的总汇)中正式单位,有时被称作一个词位以区别于语法词素。

3.对语言外借(EXTERNAL BORROWING)的阐释

类推和重新分析(含语法化)都是语法演化的内部机制,此外,还有第三条外部途径,即语言接触下的external borrowing(外借)。外借和重新分析一样,可以使一种全新的结构介入语言,从这个意义上说,外借能引发激烈的变化。它是某一语言对此前在另一语言中已有模式的一种尝试性的复制重现[12]。

贝罗贝指出,句法外借或许是句法演变中被研究得最少却滥用得最多的领域。滥用,是因为它对变化的巨大解释力,所以常常在真正确认外借来源前就被拿来使用。研究过少,是因为历史语言学家们具有一种强烈的传统偏见,更重视语言演变的内在机制,外借的方向性和范围以及影响,却往往更多地由非语言性因素决定。学界研究方法的倾向性往往是,只有当寻找内部动因的所有努力都失效时,才考虑外部原因的可能性。

关于外借,也有一些普遍原理和限制条件被提出过,不过贝罗贝认为这些原理仍具有一定的争议性。比如,外借是从优势语言进入非优势语言;基本词汇不受外借影响;结构相容是外借发生的条件;某些种类(词汇要素)具有高外借性而另一些则很低(语法形式);基础模式很难外借。贝罗贝认为只有把这些视作普遍趋势而非绝对限定,才能真正使得外借成为语言演化的重要机制之一。

语言接触导致的外借模式已经被运用于考察中国语和其它东亚、南亚语言。外借可以用transfer(迁移)来表示。对于语言接触导致的迁移,贝罗贝推荐Heine和Kuteva的定义:如果两种语言R和M都具有某种语言特性X,R和M具有直接相邻或/和已知的长期接触,并且X也存在于M的亲属语言里但是不存在于R的亲属语言里,那么我们可以假设发生了一个接触迁移,具体而言,X从M迁移到了R[13]。

近年来,关于汉语与阿尔泰语的语言接触下的历史语法演变的研究越来越丰富,关于历史文献中的语法迁移与现代汉语与阿尔泰语的对比研究也成规模展开。这些研究可以更好地加强历史语言学与类型语言学之间的联结。

4.对语法演化机制和动因的反思和总结

贝罗贝认为,语法演化的机制有三:类推、重新分析和外借。前两个是语言内部机制,外借则是外部机制。类推包括去语法化(词汇化),语法化和扩展适应则属于重新分析。

类推变化具有多重动因:(1)A>B的动因可能是A的异常性或复杂性,也可能是B的普遍性或单纯性;(2)最主要的动因是语义—语用变化,尤其是metaphorical extension(隐喻扩展)。结构的不明确性本身并不导致类推。重新分析的主要动因也是语义—语用变化,但更多是pragmatic inferencing(语用推理,或metonymization转喻)。subjectification(主观化)也是导致重新分析的重要原因。外借的主要动因是语言接触。

综上所述,在探讨语法演化规律方面,贝罗贝以持续不辍的研究态度,对学界的重要研究成果进行了广泛涉猎,也对自己的研究和观点不断深入、修正,为认知汉语和普通语言演变的机制和动因提供了宝贵经验。Heine和Kuteva的巨著《语法化的世界词库》(WorldLexiconofGrammaticalization)中大量引用了贝罗贝对汉语研究以及对语法化方法论的观点,贝罗贝的七篇重要论文都收录在此书的参考文献中。这也足以证明贝罗贝在这一领域的地位。

四、汉语方言和语言接触的研究

作为汉语史研究专家,贝罗贝不仅重视历史文献典籍的研究,也相当关注与历史密切相关的汉语方言和语言接触的考察,以探求外部因素对汉语语法发展演变的影响。在这些领域,贝罗贝的贡献体现在:

1.对汉译佛经文献及其研究的分析和反思

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汉译佛经文献得到了越来越多汉语史研究者的关注,其理由多在于佛经语料较高的口语化程度以及汉外翻译中可能的语言混合。对此,贝罗贝提出,历时句法研究中,后汉和魏晋南北朝前期佛经译本具有不可靠性。其原因在于:其一,早期译经源语言并非梵语,而是目前仍然知之甚少的一种普拉克里特语(Prakrit);其二,早期译文所用的语言并不是当时的汉语口语,诸家翻译风格不统一,文言成分较多,语言性质复杂。

2.对中国西北濒危方言的语言调查研究

贝罗贝参与了对中国西北的宁夏(河州)、唐汪、甘沟地区的语言的考察,这些地区的语言常被认为具有混合语的特殊性质。通过对这些语言的系统调查,他得出以下结论:①宁夏(河州)、唐汪、甘沟地区的语言具有整套的格系统,格标记不是后置词,而是后缀。②这些格后缀主要是借自阿尔泰语(主要是来自蒙古语,也有的来自突厥语)。③这些语言具有某些句法结构的特殊共性,构成了一种语言联盟(Sprachbund)或语言区,青海—甘肃语言区。但这些语言不应被视作混合语,它们是很明显的汉语。

这些针对方言和语言接触的研究不仅拓展了对语法演化理论的应用范围,也更加细化了对各个语法层面的分析。同时,该研究丰富了汉语及其亲属语的类型学材料。

五、结 语

贝罗贝在汉语历时语法研究领域做出了卓越贡献。综而言之,他为汉语语法史及语言的历时研究创立了一套极具系统性的方法论和分析框架。首先,他为汉语的演变史建立了一套更为完善的分期(上古和中古汉语内部的时期划分),其分期同汉语语音变化(Baxter &Sagart)趋于同步。根据这样的分期,贝罗贝的研究给我们展现了汉语语法的非直线性和不规则性的发展,从而使我们对汉语的认识更加深刻,也更加全面。其次,贝罗贝的历时研究也包括语言之间的对比,如汉语和其亲属语言的对比,汉语和其他语言的对比等等(3)不论是对汉语语法学史的梳理,还是对汉语历时语法的理论探讨和实践研究,贝罗贝都注重汉语的历时对比、汉外对比等,如前文所述及,再如他对汉语方位词的历时和类型学考察、中国与东亚的语言与基因的探讨、汉法“近似词”(approximate words) 的对比研究等,均显现了他的研究特色。。他的理论系统把时间和地域都联系起来了,这样的研究视野使他的学术成就达到了一个超越他人的高度。最后,从普通语言学的历时研究的角度,贝罗贝的贡献远远不止为其增加了汉语材料,他还补充和修正了历时语言学的方法论(如“类比”和“重新分析”)和基础理论(如“语法化”理论),以此奠定了他在此领域的重要地位。

贝罗贝从事汉语研究四十余年,出版语言学研究著作七部,发表论文一百三十余篇,每年赴世界各地参会演讲十数次(4)以近五年为例,贝罗贝赴法国以外地区参会及发表演说达54次之多。,此外,他还致力于培养后继人才,桃李满园。其硕果累累的科研成就、敏锐精准的研究眼光、孜孜不倦的研究态度,为学界创造了宝贵的研究财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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